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江南》2021年第3期|潘绍东:扬尘飞舞(中篇节选)
来源:《江南》2021年第3期  | 潘绍东  2021年05月18日06:53

年一近,村庄就像戴了个紧箍咒,家里的人一念叨,外面打工的就被一轮轮往家里箍拢。

钱贵本来是和杨细光约好了坐高铁回家的,但钱贵临时变卦,改买了普通火车。高铁票价三百四十九块,绿皮火车才一百零五,差的不是一两顶帽子。你杨细光在饭店里当厨师长,一个月八九千,还嫩鱼烂肉敞开吃,我一个今天这个工地晒明天那个工地淋的“游塘脚鱼”,哪比得上你?

坐了差不多十个钟头,终于摇晃到了县城。天已大亮,但空中尽是灰绒毛一样的云蚂蚁一般走动,让人眼睛起雾。风有一阵没一阵吹,像一个心不在焉的犁田人,有一鞭没一鞭地往牛身上抽。钱贵冷得打了一个尿噤,赶紧钻进车站一个早餐店里。

来碗碱面,辣椒炒肉“码子”,多放点。钱贵冲店老板喊。

该放多少放多少,放少了,你不出钱,放多了,我得站到外面喝北风去。店老板是一个眉毛里耸颗大痣的女人,但她偏偏将眉毛修得很细,那痣就像一根细枝上歇着只大蜘蛛。

钱贵笑笑,不想再跟她怼。他晓得在这地方混的女人个个都是杀牛剐马的厉害主子,不像自家老婆,骂一通甚至打两坨都不是事儿。这时,春花来电话了。

车子晚点没?春花电话里问。

刚下车呢,先填一下肚子,再坐班车回。钱贵刚要挂电话准备吃面,忽然感觉春花的声音有点瓮声瓮气,猜她还在被子里窝着,冰冷的全身倏地像扑进了热水池子里一般。钱贵补一句,声音微微颤抖,你还在床上吧?

那头春花似乎有感应,声音像近火的蜡一样软下来,嗯……在床上等你回。

钱贵还想往下腻,这时店老板端面过来了,钱贵只好挂掉手机,回店老板一个大大的笑脸。店老板也笑得眉毛一抖一抖的,一口一个啧,老婆电话就是救命仙丹啊,啧,看你笑得,啧啧,嘴都快成箩筐口啦。

一个钟头后,钱贵坐班车到达镇上。镇上平时人稀稀拉拉,这会儿人和车多得把窄小的街道塞得拍满。卖服装的,卖菜的,卖鸡蛋的,卖对联的,几乎每个人屁股上都像别着个电喇叭,一色声嘶力竭的土腔土调,把整个小镇都快掀翻了。钱贵早联系了杨细光,要他开车接他回双江湾。钱贵和杨细光都是双江湾人,又是初中同学,从细到大一直耍得酽。初中毕业杨细光上了职高厨师班,出来就从小饭店一直干到现在的四星级饭店。钱贵初中毕业就学木匠,但这活儿和其他工匠一样,看着看着都往死里走,只好不待出师就跟着装修队伍或建筑队伍南征北战,好歹与学的东西沾了点边儿。

杨细光磨蹭半天才来,说是赢了钱麻友不让走,好不容易等来个“挑土”的才脱身。杨细光的车是他姐夫的车,老式大众,不晓得倒过几手了,如果拿人作比,起码满了九十岁。这车我真怕把轮子坐飞了,你情愿钱放到生霉,不晓得自己去买辆好的。钱贵笑道,开了根精白沙给杨细光。杨细光接过烟随即丢在仪表台上,掏出一包蓝芙说,抽我的。钱贵将烟拽过,一人分一根,然后将整包插进自己的口袋,笑道,你有钱人,救济一下穷人。杨细光说,你爹的卵,老子接了人还得赔上烟。钱贵继续笑,就这破车,打摆子样的,早晓得我走路回去。杨细光说,老子也想买部好车啊,这不刚在东莞买了房么,他爹的卵,一月房贷就要七千。钱贵说,你畜生还在东莞买了房啊,唉,我一世年能把双江湾的旧屋掀掉重做一回就修万福了。

因惦记着床上的春花,钱贵没让杨细光送到家门口就下了车,正好杨细光也惦记着牌桌,也就没心思去猜钱贵的心思。钱贵本想快步流星扑进家门,没想脚刚踏上屋前的晒谷坪就被自家的狗老黑发觉了。狗已经差不多一年没见钱贵,眼生了,一听见响动就冲出来一顿龇牙狂吠,钱贵骂道,畜生,还认生了?老黑这才被主人的声音震住,哼哼两声以示歉意。但这一吠一骂,把住在西边厢房的老爹引出来了。他将犁辕一样的身子颤巍巍地翻过门槛,苦着一张脸说了句,回了?钱贵没说话,只鼻子里嗯了一声。爹声音里夹带着哭腔,你娘的肚子痛一向了,肯定复发了,你们兄弟得搞钱到医院里去看嘞。钱贵娘得的是胃癌,去年在长沙住院用了三万多,由钱贵和钱箱两兄弟分摊。钱箱是老大,年轻时在飘峰山上炸石头飙瞎了一只眼,便只好找了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女人做老婆,崽倒是生了一个,也不灵光,一家日子过得拆着东篱补西壁穷凑合。钱贵听了像腘窝处被猛地打了一棍,腿往下一软,忙绷直立住,半天才说,还几天就过年了,过完年再去看吧。爹擤了一把鼻涕,菩萨保佑她挨过年。这时,爹的屋里隐隐约约有呻吟声传来,钱贵迟疑了一下,还是朝自家的房门走去。

春花听到钱贵进门,听到钱贵放东西,装作一概听不见,将身子裹在被子里,头也埋在两只枕头的缝隙,似乎专等钱贵来撩拨。可钱贵心里那团烈火早已像热炉子里浇了一瓢冰水,凉了大半截。春花见钱贵迟迟不见拢来,将头反过来,白着眼珠子说,怎么着?在外花心花多了?钱贵嘴里咕哝一句,花你个猪脑壳。又似乎被春花那句话激发了,三扒两剐将衣裤脱了,泥鳅一样钻进被窝。

几乎没有前戏,钱贵就匆匆进入,才鼓捣几下,便曲终人散。春花未尽兴,还想箍钱贵一会儿,被钱贵借口找烟抽,一手推开。钱贵烟抽到一半,春花也冷火了,窸窸窣窣地穿上衣,问起另一件正经事,兜里装多少钱回了?钱贵噗出一口浓烟,屁,才一万多,老娘还在那边哼着要进医院。春花掀了掀被子,又赶紧捂上,这一鼻屎钱给你老娘都少了,我看你这年还过不过,我现在只帮你算几笔大点的开销:丁四的饲料钱三千七,刘树根帮我家捡屋、修井的工钱一千八,钱正的学费和伙食费至少要准备三千吧?还有,我娘家辞年的钱要准备吧?大细亲戚的压岁钱要准备吧?还有,你一年到头总要买件衣给我吧?哦,我差点忘了,除了几块肉和鱼,家里还没一分钱年货……

钱贵将烟屁股狠狠往地上一扔,你这张烂嘴收不住涎水还是怎么的?老子回家气还没喘匀呢。

春花有点心疼起丈夫来,声音一下细了一半,我只是替你着急。

急个屁,年年难过年年过,我先去看下老娘,再绷绷紧紧困一觉,明天一早带你去镇上打年货。

钱贵跨上摩托,才发现摩托少了一只“耳朵”。肯定是正畜生撞掉的,钱贵骂道,放假了也不见搞学习,一天到晚骑着老子的车在外头疯,深更半夜才落屋,老子要打断他一条腿,看他还往外跑不?钱正成绩一直不怎么好,普高没考上,只好去职高,学了个电焊专业。春花坐上摩托,扯了扯钱贵的衣摆,正崽还在床上打猪婆鼾哩,大过年的,喊打喊杀你吓谁呢?他也是半大人了,难道天天待在家里当坐坛菩萨?你年轻时只怕比他更坐不住。钱贵本意也没打算要打断儿子的腿,轰一脚油门,载着春花往镇上突突而去。

集镇盘踞在湄水一个拐弯处。集镇口七八十年前还有个码头,供运送木炭的放排人停靠,现在河床早就潮掉了,河水也像一个不爱卫生的半老徐娘的经水,量少,还时不时带点腥臭。集镇口的岸上有两棵迎客柳,光溜溜的枝条上高挂着一条“欢迎双江湾乡友回家过年”的竖幅,竖幅两旁还东倒西歪地吊着几个红灯笼。钱贵反一下头对春花说,你看看,镇里都打标语欢迎我回家过年。春花说,你想得好,欢迎的是在外面当了大官赚了大钱的人。钱贵说,蠢婆娘,老子没钱没官连个欢迎都不够格么?春花掐了一下钱贵的腰,谁欢迎你你就上谁家过年去。

集镇上太拥挤,走个人都挤挤挨挨,推个车更寸步难行。钱贵将摩托放在春花的闺蜜二霞衣店门口。他们以前也是经常这么放的。店子里很多人在看衣试衣买衣,二霞忙得像在跳广场舞的快三。春花招呼二霞,说这当口就不堵你财路了,你给照看一下摩托,我们先去买些吃的用的,完了再来买件过年衣。二霞边给别人量裤腰边笑道,千万莫把口袋买瘪了,多留点钱照顾照顾我。春花笑着看了眼钱贵,还没出门我就算了灵八字,顶多买一件。

钱贵出门时带了三千块钱——都是还喷着油墨香的崭新票子,那个长着个冬瓜脑袋的老板很讲究,说微信转账只是个数字,这个才是红通通硬绷绷的钱。从街头逛到街尾,一个店子都不落,总算把年货办齐了。钱贵在心里算了一下,兜里只剩下一千四。他怕不确切,背着春花又偷偷数了一遍,还是一千四。两人拎着大包细包到二霞店里时,买衣的都走了,二霞已经闲在那儿整理空出来的衣架子。二霞见了钱贵打笑道,钱贵你怎么在走八字路,昨晚上腿用过了劲吗?钱贵说,你没见提这么多东西吗?这蠢婆娘生怕我少买了一样。钱贵边放东西边斜了春花一眼。二霞说我看还差一样,说好了春花买过年衣啊?钱贵又斜了春花一眼说,这个你就放一万个心,她再亏也不会亏自己,我以为她早相好了只等我来付钱呢。二霞冲春花说,你当家的表态了啊,趁机会好好宰他一刀,挑贵的买。说着,往最里面的衣架上指了指,那边都是羊绒的,你到那儿去选。春花对钱贵说,你自己也挑一件吧,一年到头也穿件新的。钱贵说我不要,身上的这身蛮好。

二霞领着春花挑衣,钱贵坐在店门口抽烟喝茶,时不时瞟一下忙着试衣的春花,心想别真被二霞忽悠得挑最贵的来啊。春花和二霞是一个屋场出来的姑娘,从细一直耍到大,后来二霞找了个跑货运的,在镇上做了房,开了个衣店。相比之下,春花嫁给钱贵就有点方枘圆凿。试到最后,二霞竭力要春花买那件驼色羊绒大衣,不过要八百多。春花有些犹豫,心里虽一万个喜欢,但又真心觉得有点贵,就试试探探问钱贵,可以么?钱贵怏怏地说,买这么贵还想相男人还是怎么的?二霞嘴里吐出一串啧啧声,还大男人呢,一年到头给老婆买件几百块钱的衣还说这么损的话,你看看我这身,我家的跑车从广州带回的,一千四百五,没打一分钱折,我这里还跟你打八五折。钱贵心里窝着一团火说,我哪能跟你家铁牛比啊,他轮子一响银子万两。二霞说,你就是牛胯扯马胯,这有什么好比的啊,不就是几百块钱,又不是割你一坨肉。钱贵说好了好了,别芝麻皮硝了。又火着眼睛对春花说,别呆死了,把衣装上赶快回家。说着,掏钱付账。二霞边摁计算器边说这件衣八百六打八五折七百三十一,看在春花老姐妹的面子上我再给个折上折,你就给七百得了。钱贵开始数钱,这时二霞冲春花说,那个钱一起付了吧?春花直冲二霞眨眼睛,二霞哦了一声,但又嘟囔一句,都欠大半年了呢。钱贵早听到了,手一下僵在那里,瞪着眼睛问春花,还欠她什么钱?春花脸有些变色,口里含着根冰棍似的,瓮声瓮气地咕叨了两句。钱贵陡然起了高音,你哑了喉啊!又转向二霞,她欠了多少钱?二霞说,两千七。钱贵瞬间愣住,像个干枯的稻草人,木了一阵又忽然扬起手指头,差点戳着二霞的鼻子,你……你莫瞎着眼睛乱算啊?二霞一脸委屈,边翻账簿边说,我和春花几十年的交情,我乱算一分钱天打雷劈,你撑开眼皮子看,这里写得清一白二,三次买衣一共五百六,其余都是打牌借的亲钱,一共六次,第一次三百,第二次五百……不等二霞念完,钱贵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茶杯砸向春花,口里骂道,你个败家婆娘,老子尿臊屎臭在外面拼命,你在家里嫖赌逍遥,看老子不把你捶成肉酱。杯子擦着春花的头砸在墙上,瞬间飞溅成闪亮的碎渣。这当然不足以让钱贵解气,他疯狗一般在店里乱转,想找一样与他此时气焰相匹配的利器,转了好几圈后,最终扑向一个搁在柜台边上二霞刚刚拖过地的拖把。这时,惊魂未定的二霞忙对春花说,快跑!春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麻雀,撒腿冲出衣店,跑向街头。但钱贵已然成了一架喷气式飞机,春花还没跑几脚,就被钱贵的拖把像捕虫网逮跳蚤一样捕捉倒地,紧接着,拖把又变成了捣蒜杵,密雨一般捣向春花的屁股、后背和腿脚。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出弄得顿时节奏大乱,纷纷停下匆匆脚步——不是阻止钱贵或施救春花,而是异常默契地迅速围成一个圆圈,一边乐呵呵地观看,一边举着手机不停地变换角度拍摄。不管春花惨叫连连,钱贵依然力度不减,嘴里配合着口诀一般的咒骂,打死你个败家婆,打死你个败家婆……这时,人群里有人也跟着起哄,打死她!打死她!这种落井丢石头的做法惹得钱贵成了一桶炸药,一边捅自己婆娘,一边对着人群乱吼,捅你娘,关你们卵事!人群里爆出几串彩珠筒似的讪笑,其余人又被这种笑感染和逗乐,继而引发新一波笑浪。

直到二霞像一名冲破重围的战士,用一个水桶箍一样的姿势将钱贵箍住,并对他咬牙切齿道,你有什么资格用我家的拖把!钱贵这才将拖把撒手,然后像一个游泳健将一般从人群中辟开一条缝,跨上自己的摩托,呼啸出一长串黑烟,一下没了人影。

春花是二霞送回去的。二霞生怕春花伤了筋骨,还执意带她到镇医院去看医生,医生又是照又是捏,最后说,啥事没有,可以安心回家过年。

二霞自己脱不开身,就请了辆摩的,连人带货一起送。春花说那钱我会还你的。二霞说先回去你们两个把事和了,好好过年,钱以后再说。春花说钱贵你又不是不晓得,一铳药的脾气,放完了就屁事没有。主要是今年没赚到什么钱,不然也没这么大的火。二霞笑道,你进门时提防点,他从门背后钻出来再朝你开火,可就没人救你。春花说这你就放心吧,我打赌他一定瘫在床上困觉。

一到家门口,摩的司机就忙不迭地撂下货物,匆匆赶下趟生意去了。春花叫钱正出来搬东西,钱正磨磨蹭蹭出来,手里还抓着个手机,见到大包小包,像忽然记起自己是来搬东西一样,忙将手机插进屁股兜。春花先是析出一个装了瓜子、花生、兰花豆、金钱橘一大堆吃的大袋子,要钱正给爷爷家送去,然后再搬自家的。钱正拎东西的时候,春花低声问了句,你爹呢?钱正说只怕喝多了,好像在床上困觉。春花禁不住露出一丝中彩似的喜色,弄得钱正莫明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下。

村子里到处散发着腊肉炒大蒜的香味——别人家的饭菜都已经上桌了。春花赶紧进屋做饭,提刀切菜时感觉胳膊有些疼,继而感觉屁股也有些疼,心里直骂,钱贵这没毛畜生,打人也太狠了点。做好饭,摆上菜,春花要钱正叫钱贵起来吃饭。原以为钱贵至少会赖一下床,没成想一叫他就嗖地起来了,大约已经饿得不行。春花盛饭,给钱正的饭直接放在桌子上,因为钱正在看手机,给钱贵的饭却伸到钱贵胸前。两人彼此虽然没有眼神和言语交流,但钱贵接饭的速度和力度与平时并无二致,说明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三个人正叭叽叭叽吃着饭,钱正的手机忽然嘀嘀嘀响了好几下,钱正忍不住停下筷子,掏出手机放在桌上,拨拉着看微信。春花想说他要他专心吃饭,话到嘴边又忍住——她知道说也没用。钱正一连点了好几个小视频,点出一片嘈杂声。春花还是没能忍住,用筷子敲了一下碗说,吃饭不玩手机你会……马上意识到过年了说死不吉利,把最后一个字咽了。钱正却一脸焦色,将放着视频的手机往春花面前一摆,你们看看,你们出的丑,这下好,我同学都晓得了,全世界都晓得了!

视频里放的是钱贵街上打春花那一段。钱贵虽然没看视频,但听声音已知道怎么回事,将一块肉塞进嘴巴,边嚼边笑了笑,关他们卵事。春花也打出一个冷哈哈,这是哪个背时鸟干的?一个屁大的事也值得拍?吃多了撑的,我和你爹这不好好的么?钱正将筷子往桌上一撂,还屁大的事,还好意思笑,微信里都炸锅了,好几个同学都发给我了。有人还在网上说要骂他是渣男,哪天见到了要打死他。钱正用手指了指钱贵,一脸不满,饭也不吃了,抓着手机回了自己房间。

钱贵照样吃着饭,嚼着嚼着,还是觉得这事好笑,一口饭噗出来,下意识地去捂嘴,可已经迟了,饭渣子喷了半张桌子。春花也因此被逗笑了,边笑边嗔骂道,丑丢到你外婆家里去了,你还有脸笑个没完?钱贵说,怎么着,我笑都要受别人管吗?春花拍了拍衣,你笑倒地都没人管,只是莫喷我一身饭。钱贵不再回嘴,只顾埋头吃饭。

这时,一阵滚雷似的摩托声急驰而来,显然不止一辆,引得老黑一连串不带歇气地狂吠。钱贵和春花都以为是钱正的那帮同学来了,都支着耳朵听摩托声熄火后的嘈杂的人声。

这是钱贵家吗?有人在问钱贵的老爹。老爹显然已经被炸雷样的动静惊出门了。

正是正是。老爹略带花鼓戏腔回应道。老头年轻时是一个戏癫子,十里八村唱戏他可以做到一场不落从头看到尾。

紧接着,钱贵两口子听到自家大门上传来的粗暴敲门声,钱贵开始没搭理,可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尖锐的硬物撞击声,钱贵感觉不对劲,攥着双筷子就去开门。

门刚拉开一条缝,四颗头发颜色各异的脑袋就挤了进来。

你就是钱贵?一个顶着一撮银白头发的青年一嘴怼气。

钱贵被问得一愣一愣的——钱正的同学是绝不会对他直呼其名的,钱贵鼻子里嗯一声,脑壳里想着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你看看这个——一个黑中夹着一绺黄头发的高个子向钱贵伸出手机。手机里正播着钱贵打春花的视频。

钱贵并不怎么心慌,眼神轻蔑地看着他们,你们想干吗?春花觉得气氛不对,赶紧起身过来,站在钱贵的身边,一只手抓着钱贵的衣摆。

一个满脸痘印的瘦子说,我们都是回家过年的,有的参加工作了,有的还在读大学,这个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要告诉你,你当众殴打老婆,是赤裸裸的家暴!

什么?钱贵对家暴这个词显然陌生,但脑壳里已经清楚他们是来找他茬挑他刺的。

愚昧啊,家暴都不懂,你已涉嫌违反《反家暴法》你晓得不?蓝头发一脸激愤,整个脸拧紧成一只小团篮,举着个手指头也像弹簧似的抖动。

钱贵冷冷一笑,将攥筷子的手举起,晃了两晃,像晃动两把斧头,你们吃多了胀卵子吧?管得也真宽,我们家的事也要你们来管?

春花怕“斧头”出事,忙堆出一脸笑,将身子往钱贵那边紧了紧,你们一帮人是为这个事啊,那你们快回去吧,我们现在没事了,床头打架床尾和,两公婆能有多大事?

你竟然帮你男人说话?瘦子伸出尖细的食指,像瞄准器一样对着春花的鼻子。这时,高个子立马将手机开启成视频录制模式,两条长腿随即作下蹲姿势,像一只欲要起蹦的蛤蟆。

春花知道高个子在拍她,手下意识地在脸前拂了拂,头偏向瘦子,他是我男人,我不帮他说话帮哪个说话?难不成家人不帮帮野人?

蓝头发直摇头,头上像有好几只蓝蝴蝶在乱飞,但他努力装作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冲着春花露出一个泥捏一样做作的笑脸,你应该上过学吧?

春花语气里有明显的不服,你以为就你们上过学啊,我也是考上了县里二中的初中毕业生,要不是家里没条件,说不定也像你们一样上了大学。

蓝头发举着双手上下轻微晃动,像个优雅的导师,那好那好,我建议你了解了解几位你的同性:西蒙娜·德·波伏娃、玛丽·乌斯顿卡、贝蒂·弗里丹……或者,去看看她们的书:《第二性》《维权》《第二阶段》……

春花眼里掠过一丝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就像蓝头发突然放出一股不知名的毒气,让春花瞬间窒息。

银白头发一口朗诵腔地感慨,中国妇女可悲之处就在几千年来一直逆来顺受,且从未觉醒。

瘦子看出了春花的异样,尖细的食指改成五指全部张开,菊花瓣似的开在明显偏大的羽绒服袖口上,说只要你愿意学习,提升自己的认知,我们愿意帮你,给你提供相关书籍。

春花像一个完全陷入无边泥淖里的小动物,她已无法找到有效的回应方式,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不学我不学……

本来一肚子气还没来得及消掉的钱贵,此时像已经点燃了引线的“二踢脚”,倏地使出一身蛮力,用胳膊肘当武器,将四个小卵子齐刷刷扫出门外,扫得满地东倒西歪连连叫唤。

这时,老黑也犁过来帮衬,龇着一口尖牙,虽然并不咬人,但有足够的威慑力让外来者心惊胆寒。而钱贵爹,脸色完全失血,眼神茫然而惊惧,像一片单薄的皮影挂在门框上。

马上报警!不知谁叫了一声。

另一个说,我早就报了。

还有一个说,我已将稿子传给了我们编辑室,新闻应该马上会出来。

高个子始终不忘手中正拍摄的手机,他用另一只手将整个身子从地面上撑起来,手机迅速调整角度对准钱贵,嘴里义正词严地念叨,我一直在保存证据,一直……

报你妈的×个警!保你妈的×个存!大过年的,叫你们来我家胡闹乱搅。钱贵像一架完全失控的机器,不知从哪儿抡上一条扁担,照着人头就是一顿乱劈。

地坪里再次响起一片惨叫。

当德顺赶到钱贵家时,钱贵已被警车带走,只剩下地坪上一滩未完全扫净的血痕和空气中一丝残存的血腥味。

老黑认识德顺,没有对他吠叫,也没对他摇尾,一团黑多白少的毛挤成一脸委屈。

看热闹的村民大都走了,只剩下独眼钱箱和两三个女人拽着哭死哭活的春花,劝她莫急,一没杀人二没做贼,派出所吓唬吓唬就会放出来的。钱正似乎也受了点伤,一只手抱着另一侧肩头不停地搓揉,眼神空洞,显然对刚刚过去的一切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惶惑。

春花对着德顺擤了一把鼻涕,开始哭诉,德书记啊,你是我们双江湾的父母官,你要替我家作主啊,这帮人纯粹是老鼠啃菩萨欺神灭道啊,你说他们都上门找碴来了,钱贵难道当缩头乌龟,任他们在我家里撒尿泼粪?

德顺当了双江湾多年的村支书,什么大事在他眼里都是丝茅蓬草,他显然已经听说是怎么回事了,但并不急于答春花的话,而是先给独眼钱箱开了支烟,又走过去给一直站在自家门框边的钱贵爹开了一支,然后自己点上一支,吐出第一口烟后冲春花嘿嘿一笑,抓去也好啊,那里供他吃供他睡,一没二流子发难,二没账主子讨账,可以过个自在年。

这么一来,春花情绪立即缓和,甚至差点被德顺逗笑,你个老不正经的,人家屋里擂起了二十四面战鼓,你还当鸡啄篮盘,我喊应你听,你是双江湾的父母官也好,是比我大一辈的德叔也好,钱贵没在年前回来,我两娘崽,加上两个老的,带着四个空肚子到你家过年。

德顺又一个哈哈,上前拍了拍钱正的背,正伢子,到德爷爷家过年好不?

钱正摇摇头,身子从德顺身边移开。

德顺说,正伢子你也是男子汉了,莫空长一筒肉,别人来闹事你要给你爹搭只手,别人抓你爹你要跟别人拼命。

春花心疼起钱正来,德书记你莫当教唆犯,他还真帮了他爹,后来又不让警察将他爹拖走,差点和警察干起来。

德顺冲钱正举起大拇指,这还像个男人!好吧,跟你们娘俩说点正经的,别以为我这个村干部天天打气喷酒香打屁带肉味,别看我刚从麻将桌上才下来,事情我了解得清一白二,我既打电话给了派出所,又打电话给了司法所,马司法说问题不大,几扁担下来只有一个脸上破了皮缝了几针,其余几个只是青了几块肉,都无大碍,马司法说毕竟打了人,叫钱贵出两千块钱的医药费就放人……

听到这,春花一下又激动了,他们找上门来闹事倒要我家出钱?世上这理是让我家老黑吃了还是让马司法吃了?

德顺打断春花,你莫躁,理我给你们讲了,马司法说现在细伢子都金贵,伤的也不止一个,再说他们上门也只是寻事,没有打人,两千块钱不算多。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万事得看由来,要不是他们几个小卵子无事生非,也不至于唱这么出戏。马司法说至少拿一千,这是起码姿态,否则事情无法调解。

春花不好再责怪德顺,却又不甘心出那一千块钱,便对着膝边的老黑踢了一脚,给我死开,该咬的不咬!

德顺笑出一排牙齿,你是说我该咬吗?

春花没好气地说,你们官老爷个个都是壳硬皮厚,哪个敢咬?

德顺不想再跟春花较嘴巴劲了,这一千块钱你家钱贵已经同意,连放钱的地方都告诉了我,夹在你家衣柜里左边那只抽屉的户口本里,你快去拿给我,我这就去镇上把人搞回来。

春花下意识地咕哝一句,贵畜生那里面还藏了钱啊。

这句话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引来一片哄笑。德顺说,屋里藏钱不打紧,反正肉烂汤锅里滚,只怕外面还藏了人这戏就够我们看的了。

德顺拿了钱就夹着摩托往镇上跑。双江湾几百户人家三千多号人,哪家秧田没水了,哪家细伢发急症了,哪家与哪家争屋地基了,哪家的老婆被人捉奸了,都少不了要叫德顺,该和事的和事,该断事的断事,即使犯了大事归镇里管县里管,也少不了要德顺到上面去疏通打点。村上开会时,德顺经常威风八面地给自己涂脂抹粉:处理你们这家那家的烂事都二三十年了,现在上面哪天调我去当个县长省长,我草稿都可以不打就能上任。

镇政府大院进进出出很多人,每个人脚底都抹油带风,好像要赶着把事情办结好回家过年似的。马司法房里也有不少人,他正调解一起喝酒喝死了人的纠纷,他举着个手像划拳似的指着这个一万那个八千,几番喊价下来,终于搞定,一房人个个像发了财似的笑着出了门。送走那帮人,马司法叫来在院子里闲转的黄头发高个子与德顺见面,高个子一边脸有点肿,看来也挨了钱贵一扁担。德顺问高个子他们怎么只来一个,他怕其他三个不认账。马司法接过话说已经说好了,他作为代表就行了,一个针鼻大的眼,就别吹篮盘大的风了。马司法已经将调解文书拟好,他提示德顺和高个子尖着耳朵听,然后像宣读圣旨一般抑扬顿挫地念一遍,念完,分别问两人有无异议。高个子早就不耐烦了,一心想拿钱走人,忙说没意见,看都不看拿起笔就签上名字。德顺倒是问了几处可疑的地方,马司法像个幼儿老师样一一解释,德顺才放心写上名字。马司法拿着调解书到隔壁去复印,德顺和高个子两人似乎无话可说,空气一下似乎变得粘稠。德顺掏出烟来,给一支高个子,高个子也不正眼看德顺,抬起一只手背面朝德顺晃了一下。德顺会意,话里藏话说,不错嘛,年轻人就是要学好样。高个子反应很快,白了德顺一眼,我们本来就不错好吧。德顺怕又生是非,自顾自抽起烟来。

马司法将复印件一人发一份,然后从德顺手中接过钱给高个子男孩。高个子一刻也不想待闪电一样走了。马司法对德顺说,走,我带你去派出所领人。

马司法也骑了辆摩托车,“宗申”牌,起码有五六年了,油漆掉了几块,保险杠有好几道撞痕。马司法发动车子的时候,德顺叫他等等,忙到大院门口的商店买了盒蓝芙丢给他。马司法说你这是逼我受贿啊。德顺说事情都办完了叫受贿?这叫朋友感情,大过年的,现在到谁家不丢包烟。再说,你放心,这个我绝不会进村上的账。马司法笑着说,德书记就是风格高,贴心贴意贴钱为民办实事。

到了派出所,由于马司法早已与派出所所长老刘电话沟通好,老刘已在所长室等他们。马司法将调解文书也给了老刘一份,老刘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老婆交待我要打点吃的年货带回家,不管他,我们先吃点东西再说。说着,打开大包小包,将开心果、花生米、松子啥的一股脑儿抓出来,要德顺他们吃。马司法打笑道,你信我和德书记把你这些全部吃了,让你老婆叫你跪蹋板不?老刘拍了拍胸脯,别的牛不吹,老马这点我可以和你打个赌,你可以和我同回我家去,如果我老婆唱了半句埋怨,你输我一条“和天下”。德顺打岔道,你们师公斗法,我这病人吃亏。刘大所长还是请你把钱贵快点放出来吧,我村上还有一胯裆的事。老刘说,德书记你急什么急,反正不会让他在这里满八个小时,最长还可以关二十四小时呢,我等下还要跟他谈话教育。马司法说,教育是必须的,说到底钱贵还是脾气躁了点,幸亏扁担还是长了眼睛的,要是弄成了一个轻伤,别说放人,判刑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德顺笑着向两人打了个拱手,感谢二位帮我教育双江湾村民。

边吃边聊,这时,老刘接到一个电话,说了声是张局长的,然后职业习惯避开他人走到外面去听电话。好一阵子,又神色严峻地将马司法叫了出去。

德顺以为乡里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紧急事,便兀自嗑着松子。直到两人都木着脸进屋。

看到情形不对,德顺问老刘,出了什么大事?

老刘说,钱贵的事发生了新变化,人暂时放不了。

……

(全文详见于《江南》2021年第三期) 

(作者简介:潘绍东,湖南汨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小说见《北京文学》《十月》《天涯》《解放军文艺》《长江文艺》等刊,并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和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小说选”等选本。曾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湖南省第五届毛泽东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