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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5期|姚源清:屋顶上的乳牙(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5期 | 姚源清  2021年05月18日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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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从午睡中醒来时,卖麦芽糖的老人刚刚离开。午后的阳光暖烘烘的,几枝夹竹桃懒懒地斜在窗口,男孩躺在床上浑身疲乏,卖糖人似有若无的敲铁声,让他有一股撒尿的欲望。

男孩隐忍一阵才起身下床,他趿着鞋子摸到竹篱边,对着篱笆根痛快地滋了下去。透过竹篱的间隙,男孩乜眼就看到了那个卖糖的老人,他此刻悠悠地挑着担子,已经绕过兰畔田坝,渐行渐远。

男孩有些失落,他想祖父怎么不叫醒他呢。

男孩提了提裤头,想回头冲篾匠祖父埋怨一句,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祖父出门吃酒去了,偌大的篱院只剩下他自己。不过,就算祖父在家又能怎样呢,他是决计不会给他买糖的,男孩想起祖父之前的告诫,张开的嘴顿时又合了下来。

祖父说,你这牙可不能再碰糖了。

快一年了,男孩的那颗门牙还没有长出来,他舔了舔空荡荡的牙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他心烦意乱地回到堂屋,将祖父剩在搪瓷缸里的白开水一咕噜喝完,随后抹了抹嘴角,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对着散落一地的篾条和竹器怔怔发呆。

难不成,真是我抛错了地方?男孩竭力回忆过往的种种细节,感到记忆中的某个部分再次抽搐了一下。他有些懊悔地想,如果事情真如母亲所说,那么,这一切显然就是从他不经意犯下那个错误开始的。

男孩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初夏的早晨,当时母亲还在家,他捧着蓝花瓷碗坐在门槛边,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母亲用谷耙在晒席上翻麦子。五月浅金色的阳光穿过檐角,静静地洒在晒席上,有些晃眼。男孩突然觉得嘴里咯噔一声,接着牙龈一阵生疼,还有些发腥,他就知道,那颗摇晃了半个多月的门牙终于脱落了。他连忙放下碗筷,将饭菜吐到手心,随后捡起牙齿对着阳光照了照,他看见那颗门牙像一粒熟透的苞谷,上面还带着淡淡的血丝。

真丑,男孩想也不想,很快走到阳沟外,转身就将牙齿用力朝屋顶抛了上去。

先别抛!就在男孩扬手的一瞬,母亲神色慌张地冲他喊了一声,随即扔下谷耙一路小跑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男孩看到,那颗牙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叮叮两声,结结实实地落在了黑瓦上。

害死,哪个让你抛屋顶上去了?母亲叉着腰,气喘吁吁地说。

男孩不解地看着母亲。

笨脑壳。母亲接着摇了摇头,上牙丢火塘,下牙才抛屋顶,你换的是门牙,要丢到火塘才能往下长,你晓不晓得?这下好了,我看你的牙齿什么时候才长得出来。

母亲说完,不再理他。

男孩一时不知所措,他从没想过这里面还有这种讲究。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掉过牙,但几乎每次都是母亲背地里帮他处理,得知脱落的牙齿要抛屋顶这回事,还是不久前二姐告诉他的。当时男孩的那颗门牙已经松动得厉害,他私下动手拔过两回,但任凭眼泪汪汪也无济于事,他想问问母亲怎么办,但那会儿母亲一天到晚忙着下地收麦子,他只好去找二姐。

二姐美朵是男孩的堂姐,十六岁,初中生,有一口白净的牙,连说话的声音也甜甜的。男孩找到二姐那会儿,二姐正坐在戽桶上用凤仙花泥染指甲,二姐对男孩说,你这是到时间换门牙啦,不用担心,过一阵它自然要脱落的,等脱落后,你再将牙齿抛到屋顶上,到时候就长出来了。

为什么要抛在屋顶上?男孩的眼睛炯炯发亮,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二姐说,没有为什么,就是老辈子留下来的规矩,小时候换牙,奶奶就是这么教我做的,没到半年就长出来了。见男孩半信半疑,二姐又朝他露出那两排瓷亮的牙,真没骗你,你看看我现在的牙齿就知道了。男孩这才仿佛心安了些,但他实在搞不懂,人为什么要换牙,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

对于这个问题,二姐给出的答案是,换牙是每个人成长必须经历的过程,换了牙就说明男孩长大啦。二姐又说,这还只是开始呢,你是男孩子,等换完牙,往后还要长喉结,变声,长胡子,就像所有的后生那样。

再往后呢?男孩骇异地问。

再往后,再往后就是娶婆娘啊,二姐眨了眨眼,你想娶婆娘吗?男孩便忸怩着,耳朵阵阵发烫。二姐开心地笑了,二姐说看来我弟也知道害羞了,那你得把门牙看紧喽,千万别让老鼠半夜叼了去,那样可就生不了啦,姑娘家可不会嫁个没有门牙的后生呢。

男孩简直不敢再看二姐了,他想二姐这人怎么这样呢,他咕哝了一句我才不要婆娘,便转身飞快地跑开了。你慢点儿跑,他记得他跑开的那一刻,二姐又交代了一句,记住了,牙齿掉后抛在屋顶上。

如今,牙齿倒是真真切切地抛在了屋顶上,可问题是,他抛的不是下牙,而是一颗门牙。一想到这些,男孩的脑袋就开始隐隐地胀痛。他越来越怀疑,正是自己当初听从了二姐的建议,错将门牙抛到屋顶,才导致了现在的后果。

男孩突然有些坐立不安。

奇怪,祖父分明才离开几个小时,为什么感觉就像过了一天似的无比漫长?男孩心里郁闷,尽管他习惯了独处,但还真是不适应屋子突然安静的气氛,尤其是见不到祖父像往常一样坐在堂屋里编织,那阵熟悉的孤独感又从心底升了上来。

自从缺了一颗门牙后,男孩对孤独已经习以为常。近一年来,他极少照镜子,也很少往人多的地方扎堆,对外人更是能不说话绝不说话,他感觉只要自己一开口,嘴巴漏风不说,别人还老盯着他的牙口看,那种捉摸不透的笑意和眼神,常常让他无地自容。因此,当祖父上午邀他一起去邻村送礼时,他毫不犹豫就回绝了。

但现在祖父不在家,这份孤独愈加浓重了。男孩甚至没来由地担忧,祖父会就此丢下他一去不返。他记得有一次和祖父吵完架,祖父就说过,我不想管你了,我明天就去外面讨米,看你一个人在家能成什么样子。尽管祖父当时说的是气话,但到后来,这种想法竟然鬼使神差一般,盘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趁着阳光正好,男孩决定出去透透气,顺便接一下祖父。

出发之前,男孩先给自己换了一双解放鞋,担心路上会饿着,又揭开灶台的锅盖,从里面铲下一片巴掌大的锅巴。锅巴离锅时发出了很清脆的声响,这声响让男孩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他只是迟疑片刻,很快便将锅巴掰成两半,揣进了上衣的荷包里。

担心什么,吃不了糖,吃块锅巴总行吧,你完全可以在他回来之前就吃完,男孩在心里对自己说。一直以来,男孩对锅巴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迷恋,但他很清楚,如果让祖父知道他偷吃锅巴,少不了又要挨上一顿数落。自然,祖父不让吃锅巴的理由是为他的牙龈好,男孩起初还认为有些道理,但到后来,祖父似乎变本加厉,凡是硬的、冰的、黏的东西也一概不允许碰,男孩就不乐意了,他甚至怀疑,牙齿在祖父那不过是个借口,而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替父母管束他。

男孩今年刚过九岁,打记事起,他就一直和父母住在上坎的新屋,祖父则和叔叔住在一起,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去年六月。去年六月收完麦子没多久,一直在家种地的母亲居然也要出门打工了,说是去广西和父亲一起帮人照管甘蔗,而他则被母亲理所当然地丢给了祖父。临行前母亲对他百般安慰,说你在家好好听爷爷的话,等过年我和你爹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给你买漂亮衣服。男孩连哭带闹也没能让母亲改变想法,只得泪眼婆娑地搬了下来。

老实说,男孩不是特别喜欢祖父,一来他们很少接触,在他幼小的记忆中,祖父是个寡言的老头,总是坐在篱院或堂屋没完没了地编织竹器,只有当自己头发长长时,才不情愿地在母亲的催促下让祖父理发。祖父竹器编织得精美,但理发的水平却很一般,几剪刀下来,头式活脱脱像个马桶盖,害得自己没少戴帽子。二来祖父那口牙着实让男孩感到别扭。祖父自然谈不上有一口好牙,但他年近七十,两鬓微白,牙齿居然一颗没掉,尤其两颗门牙像年代久远的琥珀,让他颇为来气,就好像他那颗门牙的运气被祖父长去了似的。此外,祖父立下的规矩也很古怪,比如小孩不能坐门槛,丢掉的饭要捡起来吃,睡觉不能双脚交叉之类。这些男孩都能勉强忍受,让他最受不了的是祖父睡觉时打雷一般的呼噜声。刚搬下来时,男孩就和祖父睡过几晚,他几乎是被这没完没了的鼾声淹没了,连续几夜没合好眼,连白天上课也精神蔫蔫的。好在叔叔长期在邻县做煤工,男孩提出搬到叔叔的房间睡,这才相安无事。

唯一让男孩感到安慰的是,祖父对他换牙的事还算上心。祖父虽然不通文墨,却热衷收集民间的奇方秘术,在男孩惴惴不安的日子里,他没少出过主意。祖父给出的第一个主意是用鼠骨粉作药引,即把家鼠的骨头晒干,再配草药磨成粉末后敷在牙龈上。如果这个还勉强算是药方,那么另外的两个办法简直就让男孩一头雾水。其中一个是让舅舅帮忙摸牙,祖父说,等到正月走客,你讨舅舅用手摸一下门牙的牙龈,牙齿不久就能生出来了。男孩觉得不可思议,但他打破砂锅,也没从祖父嘴上问出个所以然来。

更离奇的是,祖父的最后一个办法竟然是和牛讨牙。你晓得牛为什么没有上牙吗?一次,祖父问男孩。男孩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这点他还真不清楚,他甚至从来就没留意过。祖父接着说,因为牛的上牙是专门为那些不生牙的小孩预备着的,只要肯去讨就能得。男孩顿觉新鲜,便问怎么个讨法。很简单,祖父说,只要割一把草喂给牛吃,在它张嘴的时候顺便摸下牛下牙,念上几句歌诀就行。祖父说完微闭眼睛,顾自低声吟诵了起来:

牛,牛

我送你一把草

你送我一颗牙

你牙莫生

留送我生

男孩差点没笑出声来,但他看祖父一脸肃然,又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你还莫不信,祖父随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他,这都是我们侗族老人家留下来的古话,很灵验的,就看你肯不肯试了。

男孩自然没太放心上,他觉得这根本于事无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门牙依旧迟迟不生,祖父的话又不免在他脑中冒了出来,他想自己应该试一试,兴许真就灵验了呢。鼠骨粉就算了,那些肥硕的家鼠只会让男孩浑身起鸡皮疙瘩,而和牛讨牙听起来似乎也不太可信,他只好将希望寄托在正月走客上。男孩满打满算,等父母过年回来带他去走客时,顺便再让舅舅摸摸牙龈,毕竟舅舅家靠近邻县,离兰畔好几十里路程,除了走客平时他们很少走动。

男孩做梦也没有想到,父母年边竟然没有回来。他们只托人捎来口信和八百块钱,说是年底忙着砍甘蔗,活路太紧,就不回来过年了。男孩又气又恨,让舅舅摸牙的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在这个烦闷的午后,男孩揣着纷乱的心事出现在兰畔田坝上。没有风,阳光在他身后撕下一道瘦弱的影子。

男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乏味。他原计划是在寨脚的路口等待祖父,但那里过于显眼,加上这天是星期六,伙伴们都不用上学,他不想被人撞见,只好绕过花阶路,沿着木电线杆的方向穿过田坝,在嗡嗡的电流声中,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往哪走。

男孩想过要折回上坎自家的木房,但这主意很快就被他否决了。母亲出门没到一年,木房的檐柱就已经被雨水淋得发霉,靠近阳沟的板壁更是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男孩受不了这种气息,更何况睹物思人,他不免又要黯然伤神。他为什么要去想他们呢,他们压根就不想他,男孩觉得这不公平。说实话,他都快记不住父亲的样子了,那个出去打了两年工的男人,留给他的印象似乎只剩下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齿。

男孩踟蹰良久,最后还是迈开步子,向大伯家走去。

大伯二姐他们独门独院住在田坝对门,和兰畔大寨遥遥相望,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往来,视线也开阔,如果祖父回来,他远远就能看见他。二姐还在家时,男孩就喜欢到那里去玩。大伯家有一个用万年青围成的篱院,里面种有月季、木槿、芍药,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药材,据说是二姐为卧病多年的伯妈种的,一到春夏两季,院子里就浮动着一种微苦的药香。那时,男孩就陪二姐排坐在戽桶上,静静地听着录音机里的流行歌曲,或者看二姐用茶麸洗头,在石碓臼捣草药,那种日子让男孩无比放松和惬意。不过,自从伯妈去世,二姐后来也离家出走后,男孩就很少到院子里去了。

当男孩缓缓经过大伯家屋坎前的斜坡时,几只被脚步惊慌的麻雀啁啾几声,哄地从头顶飞过。男孩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就站住了脚。这是大伯一家扔垃圾的地带,但对男孩来说却充满了吸引力。很少有人知道,男孩做沙包串用的电池壳盖,做陀螺用的盐水瓶橡胶塞,无一例外都是从这里得来的。此外,他还捡到过几盘报废的磁带,他喜欢将磁带拆开后缠绕在树枝上,听它们在风中飞舞时发出的悦耳的声响。有一次,男孩意外拾到一只用信纸折叠成的千纸鹤,打开后发现是一首抄写的歌词:

爱太深

容易看见伤痕

情太真

所以难舍难分

……

尽管男孩还认不全上面的字,但他知道这首歌就叫《千纸鹤》,之前他在二姐的录音机里听过,歌名也是二姐告诉他的。男孩看到信纸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献给我亲爱的美朵。男孩觉得这笔字写得实在漂亮,他舍不得丢掉,也不想归还二姐,就自己藏了起来。

要不上斜坡去看看吧,说不定还能捡到什么东西。男孩这样想着,就不自觉地爬了上去。尽管预感可能不会有什么收获,但他还是希望能有奇迹发生,比如再捡到二姐的一些私人物品。但事实很快证明了男孩最初的判断。他用一根竹棍在斜坡的草丛里翻找了半天,结果没有看到一样有用的东西。男孩徒劳地踢飞几只锈烂的漆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到这附近来。

男孩记得上一次来大伯家,还是在他将门牙抛在屋顶之后,他想把母亲的说法和自己的担忧告诉二姐。但那次他还没走到门口,远远就看见一只鞋子从大门疾飞出来,接着是大伯的几声怒吼,有种你就从这个家滚出去,死在外头也莫回来。男孩的心颤了一下,紧接着,他看见二姐哭哭啼啼跑了出来,二姐经过他身边时还撞了他一个趔趄,但她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几天之后,男孩就听到寨子里到处风传,二姐是和邻村一个打工的青年谈了恋爱,书也不读了,大伯气愤难当,情急之下将她撵出了门。男孩不知真假,但自那后他就再没见过二姐。

就在男孩神思恍惚之际,两声响亮的鼻齁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男孩回头循声望去,发现是距离斜坡不远处的牛圈里传来的声音,那是大伯养了两年的大水牯。透过黑魆魆的圈栏,他看到那头水牯正伏卧着反刍胃草,一张一合的嘴角边全是泡沫。

男孩朝水牯注视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祖父的话如同一颗入水的石子,在沉寂已久的记忆中荡起了一阵涟漪。男孩心里怦怦直跳,他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大伯家来了,或许这么久以来,他内心一直就在期盼这件事情的发生,只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

他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在确认没人路过后,迅速从旁边折了一把巴茅草,随即一猫腰,蹑手蹑脚地消失在大伯家的牛圈边。

回来的路上,男孩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心血来潮,真的会去摸牛牙,那几颗又粗又大的牛下牙。他更想不到,祖父对他说的那个秘密竟然也是真的,水牯的上颌的确空空如也。

难道真像祖父说的那样,牛上牙是给那些没生牙的小孩预留着的?男孩捻了捻黏糊糊的手指,眼前又飘过水牯的身影,它伏卧在圈里,目光是那样的倨傲,以至于他怎么用巴茅草逗它,怎么反复念祖父教过的歌诀,它都不为所动,直到他情急之下掏出雀雀,无力地朝巴茅草挤了几滴尿液,水牯这才起身掀着鼻翼朝他凑过来……

男孩的心情在此刻复杂之极,一方面,一想到自己摸牛牙时手忙脚乱的样子,男孩就无端焦躁起来,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滑稽的小丑。但另一方面,因为从始至终都没有见过牛上牙,这个下午和牛讨牙的事件就有了一丝神秘感,他又有些吃不准祖父这方法是否管用。

男孩在水塘边心神不宁地将双手洗了两遍,眼前仍然晃荡着水牯的身影,他又掬水抹了一把脸,想让精神清爽一些。他看见水牯消失了,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倒影,他张大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巴,在水里摇曳着某种嘲讽的笑容。男孩心里一烦,用力在水里抡了个圈圈,把他搅碎了。

当男孩起身看见蚱蜢的时候,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气。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又眼花了,随后又揉了揉眼睛,发现那人就是蚱蜢无疑。他看到这个平时就和自己不太对付的刺头披着一件迷彩服,此刻正晃荡着双腿,悠闲地坐在几米开外的田埂上,他神气地向自己招了招手,这是在示意他过去。

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男孩这时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他注意到,蚱蜢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熟悉的麦芽糖,他像抛花生米一样,将一小块糖往头顶抛出半米,然后用嘴巴准确无误地接住。蚱蜢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气呵成,他嘴里咂巴着,发出一种很刻意的声响,眼睛却从始至终没离开过男孩。男孩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荷包,却并不先抽出来,在将荷包里的锅巴捻碎了一小块后,他才遮掩着往嘴里送去。

男孩边吃边走,试图若无其事地从蚱蜢身边经过。

我看见了。当男孩经过蚱蜢面前时,蚱蜢冷不丁说了一句。

什么?男孩止住脚步,用力咽下嘴里的那块锅巴,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我全部都看见了。蚱蜢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神秘兮兮地说,你不仅让牛吃屙了尿的草,还一个劲儿地摸牛嘴。

男孩顿时脸白如纸,但他不想跟蚱蜢做无谓的纠缠,只好装作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别急着走啊,话还没说完呢。蚱蜢吃掉最后一口糖,拍了拍手,从田埂上跳下来拦住男孩,我问你,为什么去摸牛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不用你管。男孩窘迫地说。

蚱蜢狐疑地盯了男孩一会儿,突然抢过身来,在男孩的荷包里一阵猛掏,男孩猝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时,荷包里那两片锅巴早被蚱蜢硬生生抽了出去。

我还当是什么糖呢,原来是两块破锅巴。蚱蜢失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笑死人了。

还给我。男孩迟疑了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干涩而无力。

告诉我你刚刚在牛圈边都干了些什么,我可以考虑还给你。蚱蜢将那片锅巴高举过头顶,得意地晃了晃,不然等我往上面吐几口口水,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男孩死死地盯着蚱蜢手里摇晃的锅巴,他觉得那已经不是锅巴了,而是两片被扒光的隐私,曝晒在阳光下,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还给我。他又说了一句。

蚱蜢这回没再理会男孩,他清了清喉咙,装模作样要往锅巴上吐痰。男孩血往上涌,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抓住了蚱蜢拿锅巴的右手。蚱蜢显然没想到男孩会动手来抢,他一边躲闪着,一边说,再抢,你再抢我就真吐口水了。

然后,蚱蜢真的张嘴往锅巴上吐了一口唾沫。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起了急剧的变化,男孩只感觉嗡地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大叫一声,猝然朝蚱蜢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祖父直到傍晚才回来。

那时,男孩已经在灶台上热中午剩下的冷菜了。自从祖父打了一排灶台,火塘早已形同虚设,这让男孩感到有些费事,加上平时都是祖父做饭,用不着自己生火,男孩折腾了半晌才把灶火点燃,等到祖父回来时,屋子里一片乌烟瘴气。

这么大烟,怎么不晓得开窗?一进门,祖父就挥了挥手,步履踉跄地走到灶台边,把玻璃窗朝外推开。

男孩用锅铲在锅里翻菜,没有理会祖父。

看来我不在家,你还能比平时勤快一点儿嘛。祖父又从温水壶倒了一碗白开水,饶有兴致地看着男孩灰头土脸的样子,不过,晓得弄吃的总比饿着好。

没人关心,再不自己弄,真就得饿死了。男孩用锅铲敲了敲锅沿,闷声闷气地回敬了一句。

今天开席晚了,祖父没有在意男孩的语气,他呷了一口开水,继续说,加上又碰着几个老朋友,好几年没见了,就多喝了几杯。

你不是说自己有高血压,不能喝酒的吗?男孩诧异地瞥了祖父一眼,果然见他稀疏的头发下,一张脸红扑扑的,嘴里还残存着酒气。他不由想起两年前,祖父曾经酒后晕厥过一次,要不是那次被叔叔及时送去医院,这会儿他恐怕早就和祖母黄泉作伴去了。

难得高兴,偶尔才喝一两回。祖父表情有些讪然,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说,等你爹妈回来,你可不能告诉他们。

你放心好了,没什么事他们是不会回来的,男孩抽了灶膛里的柴火,头也不抬地说,我在他们那里不重要。

你这是什么话,天底下有哪个父母不想自己小孩的?祖父有些不满,他放下开水碗,帮男孩把菜舀了起来,又往锅里放了一瓢洗碗水。他说,大人出门找钱不容易,你要体谅他们,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看你了。

男孩就没有说话。

不说这些了,看看我都给你包了什么好东西。祖父从荷包掏出一包手帕,小心翼翼地打开后倒在菜碗里,男孩看见是几块流油的扣肉和粉蒸,但没有他爱吃的鸡爪。

这几个菜都是专门给你留的,软得很,不怕硌牙龈。祖父又说。

又来了,男孩心想,就不能换点儿新鲜的说辞吗。男孩没有表现出稀罕的样子,他盛了一碗冷饭,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才没这么容易被硌着,你还吃吗?祖父摇了摇头,我吃饱了,你自己吃吧。然后靠坐在竹藤椅上,磕了磕烟袋,开始慢条斯理地摆弄旱烟。

天色渐渐擦黑,男孩拉开板壁上的灯绳,就着盘子里的菜,坐在火塘边默默吃了起来。

屋子里一下子又恢复了寂静。事情总是这样,祖父不在家时,男孩觉得冷清,但祖孙俩呆在一块却又找不到话题。像今天这样能无关痛痒地唠上几句,已经是破例了。在昏黄的灯光下,男孩自顾自扒着饭,听着祖父抽旱烟的吧嗒声,真不敢相信自己就是这样和祖父相处了快一年。

我今天讨到牛牙了。男孩吃了两筷粉蒸,决定还是打破沉默。

祖父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好啊,和哪家牛讨的?

大伯家的水牯,男孩说,就不知道你这办法管不管用。

老古话是这样说的,祖父又徐徐抽了一口烟,耐心等着吧,不会太久了。

希望是这样,男孩说。他没有告诉祖父摸完牛牙之后的事情,他想那件事祖父还是永远不知道最好。

正当男孩吃得囫囵吞枣,堂屋传来一阵脚步声响,随即屋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女人手拿铁皮电筒,扶着门框往里屋探头张望。哟,都在家呢,那再好不过了。女人说了一句,径直跨进门来。

男孩眼皮一阵猛跳,连忙别过头去。

是蚱蜢妈妈啊,祖父放下烟袋,热情地起身让座,怎么今天得空过来,吃过晚饭没有,快坐。

女人跨进门后沉着脸站在板壁边,她冷冷地扫了男孩一眼,对祖父阴阳怪气地说,我哪里是得空过来,是不得空也要过来呢,再不来,我家蚱蜢都要被人欺负到家了。

这话怎么说,出了什么事情?祖父脸上的笑容蓦然凝固。

什么事情?女人抱着双手,朝男孩努了努嘴,这话你得好好问问你这宝贝孙子,他现在可是了不得,你老人家再不管着点儿,怕是没人能治得了他了。

你别着急,孩子们的事情,我们大人慢慢说。祖父随即转头问男孩,你和蚱蜢怎么了?

男孩没有吱声,继续埋头吃饭。

不敢承认了?好,那我来说,女人翻了个白眼,你这乖孙今天也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往我家蚱蜢胳膊上咬了一口,你是不晓得,一大个乌青的牙印,到现在还肿着呢。太歹毒了,要不是隔着两件衣服,这胳膊怕是要被他废掉。

真有这事?祖父盯着男孩,厉声问道。

这不怪我,是他先招惹我的。男孩憋红着脸,不敢抬头看祖父,他抢我东西,还往上面吐口水。

哎哟哟,女人马上拉长了声音,还伶牙俐齿的,都说咬人的狗不叫,丢了门牙怎么也没拦住你乱咬乱叫?

祖父脸上突地动了一下,闪过某种痛苦的表情。

恶人先告状,男孩站起来,提高嗓门,你们家蚱蜢才是狗,抢东西的狗。

接着男孩感到眼前一花,没等他反应过来,脸上早挨了祖父一记响亮的耳光,手中的饭菜也泼洒了一地。男孩捂着火辣辣的腮帮,愣愣地看着瓷碗在火塘边打了几个转转,最后结结实实地倒扣在地面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祖父竟然会动手打他。

女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她忙对祖父说,别,你快别这样,你这样一动手,我到时候就是有嘴也说不清了。祖父说,蚱蜢妈妈,一码是一码,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今天非得让他去跟蚱蜢认个错不可。

我没错,凭什么要认错!男孩极力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气咻咻地瞪着祖父。

你还没错?你咬人就不对,这个家没谁教过你咬人!祖父气得浑身乱颤。

凶,你就知道凶我,男孩冲祖父吼道,和你住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说完,他不顾祖父煞白的脸色和女人错愕的表情,转身就跑进叔叔的厢房,砰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如果男孩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和祖父说这句狠话的。但这天晚上,男孩的心情委屈到了极点,他一进门就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眼泪忍耐不住地夺眶而出。

整件事情最后以祖父向女人赔两百元医药费收场。

医药费是祖父主动提出来的,当女人虚情假意的推辞蹦进男孩耳中时,他才总算搞清楚了她今晚的真实来意。不要脸,太不要脸了,这钱她怎么能接得下去?男孩气得咬牙切齿,在床沿狠狠地锤了两拳。让他更为窝火的是,女人出门前还不失时机地表现了自己的宽宏大量,她居然对祖父说,认错什么的就不用了,人多眼杂影响不好,再说小孩嘛,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你也别太难为他。

笑话,谁要上门认错了?男孩在黑暗中冷笑了一声。

女人离开后,里屋传来了扫帚打扫的声音,男孩接着听见祖父的脚步声移向堂屋,并朝厢房这边走了过来。男孩顿时有些紧张,但祖父并没有开门,他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提了那只没有编完的撮箕,重新走回里屋。在哗啦啦的篾条飞舞声中,男孩依稀听到祖父几次划燃火柴,随之而来的是几声悠长的吐烟声,像是某种遥远而沉重的叹息。

大晚上的编撮箕,神经病,男孩哼了一声。

他原本觉得白天这点儿事不算什么,但祖父息事宁人的态度让他觉得很是窝囊,仿佛自己理亏已是铁定的事实,尤其让他无法容忍的是,祖父竟然还当着外人的面掴了自己一耳光,这在他心头撕开了一道难以愈合的口子,他想自己不能轻易就原谅他。说到底,如果不是祖父出的馊主意,自己就不会去和牛讨牙,今天也就不会出这档子事。他甚至在心里盘算,要不明天干脆搬回去一个人住算了,反正母亲给他留了家里的钥匙,他是真不想和祖父住一块了。

这晚,男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大伯家的水牯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头,老头拄着拐杖对男孩说,孩子,你还记得去年抛在屋顶的那颗牙齿吗,它被雨水淋发芽了,现在又重新结了一颗。男孩摇了摇头,胡说,牙齿怎么会发芽呢,你别想骗我。骗你干什么,你看,我把它给你带来了。老头说完将右手递到男孩眼前,随即慢慢摊开手掌。

男孩惊奇地发现,在那只布满皱褶和褐斑的手掌上,一枚乳白色的门牙正散发着迷人的光泽。他想瞧个仔细,但牙齿却越变越小,随即消失不见。男孩正诧异,老头笑道,你摸摸自己的牙龈看看。男孩于是顺从地摸了摸牙龈,奇怪,那颗门牙竟不知不觉生了出来,犹如牛板牙一样又粗又大,他欣喜地摇了摇新牙,想确认这不是在做梦。起初,门牙坚固无比,但没过多久旋即松动,不仅如此,其他的几颗牙齿也相继动摇,仿佛湿土里拔萝卜,轻轻一掰就从牙床脱落,男孩顿时惊惧不已,在老头的哈哈笑声中吓醒过来。

窗外的风呼呼掠过屋顶,男孩感到汗流浃背,他起身坐起来,听到几只老鼠在堂楼上窸窣作响,奇怪的是,男孩罕见地没有听见祖父的鼾声,四下里有一种诡异的寂静。男孩回想起那个蹊跷的梦,仍然心有余悸,他琢磨半天,也猜不透是什么寓意。

无论如何,这牙齿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男孩想,他要去看医生,最好明天就去。他感到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去看医生。

意外降临的那个早晨,男孩一反常态,迟迟没有起床。饭菜已经做好,一股菜汤的香气隔着板壁缝隙漫了过来,蹭得男孩的鼻子痒痒的。男孩听见祖父不停地在屋里走动,他甚至有意在取碗放碟时将声音弄得乒乓作响,这无疑是催促他起床的信号。

但男孩并不着急,他枕着胳膊,侧身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阳光混合烟尘透过窗格,脑子里的那个念头再次清晰地闪现出来。一开始,男孩也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但出于一种置气和报复的心理,他很快又平衡过来,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男孩不确定这是否可行,但他知道,要在这个早晨实现自己的计划,不起床只是第一步,他需要做的,仅仅是耐心地等。

果然,祖父终于耐不住性子,几声咳嗽后穿过堂屋,径直来到了厢房门边。听到门闩响动的声音,男孩心跳加剧,立刻滑进被窝,将脑袋捂得严严实实。

太阳都晒屁股了,怎么还舍不得起来?祖父开门问道。见男孩没有动静,又缓缓走到近前,侧身坐在床沿边,怎么,你还真是打算生一辈子的气,以后都不和爷爷说话了?

我知道你委屈,半晌,祖父幽幽叹了一口气,声音沙哑而苍凉,昨天喝了些酒,又在气头上,不该下手打你,但爷爷向你保证,这种事情往后不会再发生了。不过,我还是想跟你好好摆摆道理,大家心平气和地谈谈。

男孩突然感到喉咙一紧,鼻息也变得有些粗重起来。

……这件事情肯定另有原因,但你再怎么说也不能咬人,咬了人,你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人家会说你没有教养,是野孩子。你更不能像昨天那样当面顶撞人家,况且对方还是长辈,不然你和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不管你听没听进去,先起来吃早饭吧,祖父顿了一顿,又说。

就在男孩快沉不住气时,祖父突然一把掀开蒙在他头上的被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是油盐不进?祖父的语气峻急了起来。男孩陡然一惊,脸上有些愠怒,他用力将被子重新一裹,迅速向里侧翻了个身,只留给祖父一个后背。

谁油盐不进了,我是身体不舒服,男孩说。话一出口,他心里就有些后悔了,刚刚被子揭开的瞬间,他分明瞥见祖父的神色有些不同以往,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那张深陷的脸颊上极其疲惫,一双眼睛也布满了血丝。

哪里又不舒服了?别整天净动这些歪心思。祖父似乎并不相信,伸手来探男孩的额头。

正是祖父这句话,让男孩刚刚萌生的悔意迅速消失,他索性埋头躲开祖父的试探,你摸额头干什么,我是肚子痛,早上起来就开始痛了,你爱信不信,反正痛的又不是你。

男孩的态度仿佛打消了祖父的疑虑,他沉默了一下,最后说,那你还赖在床上等什么,正好今天赶场,吃了早饭,我带你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看。

这无疑正中男孩下怀,但他不置可否,只淡淡地回了句,要吃你吃,我吃不下。

那就去镇上吃一碗米粉吧,你赶紧起来,我也先去准备一下。祖父说完,随即撑着床沿,起身离开了。

男孩回过身来,看着祖父落寞的背影,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按说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也终于可以去医院让医生帮忙看看牙齿了,但却为什么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深陷在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当中?

男孩特地换上母亲年边寄来的新衣,又用热水洗了一把脸,将耳背和脖颈擦洗得干干净净。等他慢吞吞做完这些(为保险起见,他想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祖父已经收好饭菜,开始在堂屋捯饬那堆竹器了。男孩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都要出门了,你还鼓捣这东西干什么?

家里少不了要用钱的地方,我选几个好的挑到镇上,看看能不能换几个钱。祖父一边说,一边找来一根油光锃亮的扁担,把挑选出来的竹器用绳子系上。

男孩便不再多说些什么,他知道,近一年来,祖孙俩平时的开销,吃酒礼的钱,大多是靠祖父一双手编织竹器换来的,更何况,昨晚刚刚赔过蚱蜢妈妈一笔医药费。

祖父准备了满满一大挑,担子两头分别系着精致耐用的鸡笼、笆篓、筛子,还有一双青幽幽的撮箕。男孩想,这撮箕应该就是祖父昨晚上连夜编织出来的,想到祖父熬夜的样子,加上今早做的这件亏心事,男孩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收拾妥当,祖父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男孩说,走吧。

男孩永远也忘不了祖父挑竹器的那个场景,因为担子很低,祖父几乎是蹲着,将头探进扁担下面,第一次,祖父试图直接站起来,但担子只是离了离地,很快又落了回去。祖父感到有些不可置信,他对男孩咧嘴一笑,又弓了弓腰,铆足劲,才终于将竹器担上右肩。祖父站起来故作轻松地迈了几步,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男孩始料未及,他看见祖父突然停住脚步,用一种古怪而平静的口吻说了一句,咦,这天怎么就黑了,随后踉跄两步,哐一声,便连人带担子直挺挺地栽倒在堂屋门口。

爷爷,你怎么啦。男孩大叫一声,疾步抢到祖父身旁,因为过度惊吓,男孩的声音显得颤抖不已,额头也渗出了黄豆般大的汗珠。在慌乱中,他一手拉祖父的胳膊,一手搂祖父的脖子,想把他拉坐起来,但除了把祖父的头挪动了几次,男孩所有的努力都属于徒劳,祖父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重无比。男孩于是号哭起来,一个劲地说,爷爷你怎么了,你起来,别吓我。

祖父嘴唇翕张着,脸上凝结着一种痛苦的表情,男孩只得重新将祖父的脑袋轻放在地上,他看见祖父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要费力地吐出一口痰。男孩焦急地贴近耳朵,才总算弄明白祖父说的是“喊人”两个字,他知道了,祖父这是让他去喊人。男孩停止了哭腔,拼命地点头道,爷爷,你坚持住,我马上去喊大伯过来。

男孩像一匹野马冲出屋子,狂奔在鲜艳的阳光中,屋外仍旧是他熟悉的景象,但他却觉得世界在此刻突然变得模糊而虚浮,让他有些尿急,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