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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4期|王蕾:滴水,即世界(节选)
来源:《草原》2021年第4期 | 王蕾  2021年05月14日10:28

天地间最单纯的色彩是什么?

山水中最简单的风景是什么?

现在的人已不习惯这样既“虚”又“无”的问题。我独对面前这汪平静的蓝色,时间拉长了思维的波动,这两个问题就轻巧地从我盛满俗事的头脑中漂浮起来。

这里是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鹤庆县的草海保护区。草海非海,没有海的波澜与壮阔,这片海无论旅游业抑或自然保护界的名气都不大,但一沙一世界,它的精彩不见得输于一整个大洋。

走进这片“海”,开始一段旅行,首先要遨向那个万物的起始……

从前有片海

云南人习惯将湖泊叫作“海”,曾经这里确实是一片汪洋大海。

万物混沌,在前古生代与古生代的漫长地质年代中,这里是古地中海的组成部分。地壳的升降、断裂和岩浆活动,青藏云贵高原板块经历了几次剧烈的板块抬升,这里终成陆地。大自然造就沧海桑田,人类只能依靠微薄的资料去想象曾经的图景,一部长篇巨著被删到几行字,剩下的皆属谜团。

地质学家推测:金沙江、澜沧江、怒江这三条滇西北大河非同如今一样独立流淌,而是汇在一起,聚成磅礴的古红河。后来水系分裂,漫长的水域变迁使得这片大地至今拥有丰富的水资源。今日的鹤庆草海属于这份水系巨变的众多遗产之一。

鹤庆坝子轮廓清晰,西有马耳山脉,东有石宝山山脉,南边有金敦乡的南山阻拦,两侧山脉在南北两边骤然收紧。山形拢聚,如合十的佛手,鹤庆坝子被拢在里面。坝子里水系发达,最大的漾弓江从鹤庆坝子北入,南部流出,属于金沙江的支流,错综复杂的水系汇集出一片温和的水域就是草海。

在“佛手心”的这片大地旅行,如同行在一条绵延的山水长卷中。摩托车不断发出吼声,似是一匹快乐得要哼出声的小马。我坐在摩托车后座,前座上带着我在这片大地上穿行的是草海保护区巡护队寸玉周队长。和一个装满故事的当地人旅行,四周的山和水便都活了起来。

“西山住着一个神,东山也住着个山神,两个神住得太近就总打架。西边的山神急了就冲着东山扔石头,东山的山神也要反击,不过他可够傻的,扔过来的全是树,时间一长,西山树多,东山就全是石头……”

民间的智慧总倾向于把大自然解释得有了生命,一来二去,大自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不仅有了思想、情感,更有了各自的秉性,有善有恶,还会发脾气,简直就是人类社会的“神仙版本”。在这样的解释系统中,大自然不是只提供自然资源的客体,大自然和人类还建了一份天然的情感链接。

而鹤庆的传说中,水免不了要做故事的主角。传说中,过去的鹤庆坝子是一片汪洋泽国,湖泊中蝌蚪龙兴风作浪,只有几户人家居住在山上,贫困度日。南诏时期,从印度来了位法力无边的僧人赞陀崛多,他在石宝山中面壁苦修,终有一天修成破壁,猛地一把将佛珠掷出,108个佛珠立时砸出108个龙潭洞,蝌蚪龙也被降服,鹤庆坝子从此成为鱼米之乡,人民终于安居乐业。108个龙潭泉水涌出,流到一起汇成草海。

巡护队寸队长用摩托车载着我,就是去寻找被赞陀崛多砸出的这108个龙潭洞。摩托车轻易超过了一群群认真走路的白族妇女,她们身穿白族服装,后背竹篓里装满干木屑、纸叠的金银元宝,又被早起的太阳照出一路的光芒。见到来祭祀龙王的妇女们就知道龙潭不远了。草海周围叫得出名字的大龙潭有十几个:白龙潭、黑龙潭、青龙潭、黄龙潭……每个龙潭边必建一座龙王庙,香火旺盛。草海滋润了周围五个自然村,每年村民都会举行舞龙祭祀,老年人组织,年轻人出力,扎出来的龙带着各自标志性色彩,热热闹闹绕村一周,提醒村民们水的恩德。

龙潭都分布在西山,就是传说中扔出去的是石头,收回的却是大批树木的山神所在地。这一脉树木果然多,还盛产水。沿着山形,水眼齐齐钻出,水旺期密如爆放的繁花,水眼绝不止于108个。鹤庆人把所有马耳山的水眼都恭恭敬敬地叫成“龙潭”,叫了世世代代。当地老百姓们坚信:这些龙潭在地下连接成一个庞大水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科学地质探测证实了老百姓的民间知识:马耳山地质上被定为喀斯特水溶洞,如果可以掀开“山盖头”,就可见到密密叠叠的地下水脉。

鹤庆人说:鹤庆水多,但又很难成洪灾。众多龙潭构成川流不息的水资源,中心则是草海。草海如同海绵,涵养着水源,却又不会反过来造成洪水。即使某一年的水太大了,还有那些洞穴——南山有许多被当地人称为“落水洞”的石洞,每个都咧开大嘴,随时准备吞下多余的水。水从西山龙潭源源不绝地“出”,一旦溢满坝子还能有地方“进”,张弛有致。用水之道,大自然早已给了最佳方案。

湿地与湿地的植物

云南的海多:洱海、拉市海、纳帕海……但“海”这样笼统的命名无法放之四海而皆准,鹤庆草海的水浅,水生植物较多,为了和其他的“海子”区分开来,就简单加了一个“草”字。云南俗称“草海”的地方也有几个,昆明滇池的一片水域也曾被称为“草海”。最近二三十年,人们才恍然大悟:这些“草海”有个更洋气的名字———湿地(wetland)。

1971年2月22日,18个国家在伊朗的拉姆萨尔签署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份湿地保护协议,著名的《湿地公约》。第一次,人类把世界上的生态系统定为三大类:森林、海洋、湿地。不同于湖泊,定为湿地的地方水深不超过6米。一个生态系统是丰富还是单一,分水岭就在于这6米。

水生植物和陆生植物相比,被环境逼迫生出来的最大本事就是在水中吸取氧气和阳光,水域越深,植物要接受的生存挑战也越大。动物也不会因为一片水域的宽广而选择栖息,过深的水反倒制约了它们的生存:小鸊鹈、凤头鸊鹈、白骨顶鸡等可以潜水的鸟禽影响不大,猎食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可以憋上一分钟的气,足够它们捕到食物再探出水面;可天生一副大长腿的涉水禽鸟则一脚下去探不到水底;还有的鸟类需要寻觅一个植物掩盖起的秘密的家园。

草海一百公里外便是著名的洱海,洱海湖水面积约246平方千米,最深21.5米,平均水深也有10.5米,远比鹤庆草海有气势,但栖息洱海的鸟类无论数量和种类都远远无法与草海相比。

湿地胜在深浅相宜、铺盖有秩的水,整个生态系统才能活起来。

天地鸿蒙,开天辟地的第一件宝物往往是最不起眼的植物。一个种子落地、发芽、扎根,世间最原始的力量便产生了。

植物在水中和在土地上生存有着截然不同的智慧。水中植物按形态大致可以分为三个类群:挺出水面的挺水植物,摇曳于水中的沉水植物,还有漂浮在水面的浮水植物。

沉水植物的根一般不发达,只能起到固定植株的作用,剩下吸收水分和营养的工作几乎全部交给叶和茎。它们的叶子不需要厚厚的表皮来减少水分的散失,于是都生得柔软透明,可以最大限度地得到光照,吸收溶解在水里的二氧化碳,保证光合作用。在显微镜的帮助下,可以看到水生植物体细胞间隙大,通气组织发达,眼子菜、金鱼藻、黑藻……这样的植物轻轻柔柔,很容易就和水中的浮力做了朋友,水波一动就展臂摇摆。但想要观赏它们需要细心,绝大多数人类的眼睛早已习惯匆匆掠过水面。芡实和荇菜属于浮叶型水生植物,体内通常贮藏大量的气体,叶片或植株能漂浮于水面上。浮叶植物通常花大、色艳,是植物为传播基因而做的努力。

进化的力量让陆生植物和水生植物完全走了相反的方向。如果遇到大旱干涸,水生植物的表皮太薄水分散失过快,根没有发达的吸水组织,面临的将是快速的死亡。湿地的存在则会最大限度地避免惨剧发生,湿地像一块巨型海绵,在干旱的季节缓慢释放地表径流以及地下水,维持地面水量;水涝的季节则可储存洪水,降低水流的排放量及流速。

芦苇和茭草是挺水植物,是草海的优势种,根掩藏在水底,叶子高高地挺出水面,草海水边长了密密的芦苇和茭草,像是水面给自己围起的保护层。这再普通不过的植物却带来不少工作,草海保护区的人们每年都有那么几天忙得连饭都吃不上,河岸每隔一段就立着一个工作人员,他们不敢走开,因为每个芦苇丛下面都是翻腾如下饺子一般的鱼群——鱼摆尾了。鱼摆尾是母鱼要把憋了几个月的一肚子鱼籽全甩出身体,身后还有好几条公鱼穷追不舍,母鱼的籽一摆脱身体,公鱼就要马上把精子稳准狠地也甩上去,一年一度传宗接代的机会全在于此,而母鱼更是命悬此刻——无法顺利排籽的“难产”会导致死亡。

生存还是死亡?鱼们迸发出生命的原始力量,原本它们只在安全的水域行动,这个时刻却不顾安危地游到陆地边的芦苇和茭草丛中——鱼籽如果没有附着在植物的叶子上而是落在水底,鱼籽便会死亡。植物丛成了产房,母鱼拱起腹部,弓一样把自己的肉身弹了出去,孤注一掷的挣扎不亚于人类产房中痛苦的嘶叫。这个时候鱼们完全顾不上自身安危,水面溅起生死搏斗般的狂澜,这也成了偷鱼的人盼望的最好时节,只需一张网子随便就可以捞上好几条十几斤的肥鱼。鱼甩籽在清明左右,湖面会在某一个清早炸开了锅,好在有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为“产房”站岗。

水里长的植物也有来惹是生非的,比如满江红和空心莲子草。满江红像它的名字,可以铺将一潭的火红。空心莲子草繁衍迅速,长得密实,凶悍地快速占领水面,阳光休想穿透进水下。它们野蛮强劲的自我繁殖就是对其他生物的一场掠地攻城。这两种植物黑洞一样贪婪地吞噬水下其他植物赖以生存的阳光和氧气,任由发展的水潭也很快就成了死水。

草海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会定期将它们捞出。每次捞完空心莲子草,保护站的厨房就会散发出油炸辣椒的香味——克氏原敖虾(俗称小龙虾)经常附在莲子草的根系,绿绿丛中点缀的鲜红,很快就能拣出一大盆。空心莲子草是原产地南美洲的外来物种,克氏原敖虾也是外来物种,原产中、南美洲。两种生物都对草海的生态破坏极大,空心莲子草在旱地、水中都能生存,轻易能堵塞灌溉河道。草海保护区每隔一个月就要清除出几车,可长势还是阻不住。去除克氏原敖虾的任务也不轻松,它有很强的抗污染能力,肮脏的地方都能照样生长,每年可以繁殖三到四次。放出吃货来消灭小龙虾吧!草海保护区多次组织当地人的吊虾大赛。吃货保护环境?人类嘴的能力大,还是外来物种的生命力强?答案至今未见分晓。

草海保护区向外来入侵物种挑起战争,为了保护原有的生态系统。湿地的植物太重要了,能吸收水中的有毒物质、净化水质,是一片水域的最好排毒网。草海保护区在两年前挖过几片很小的沉淀池,上游流下的水难免会掺杂生活污水以及农药,流水在沉淀池中如同经过一个过滤器,生活在湿地中的昆虫和微生物来分解有机物,水生植物来吸取水中过多的营养物。只消两年,曾经污染严重的水域便长出了海菜花。

海菜花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属于沉水性植物,对水质要求很高,只有水质清洁,阳光才会照到它的叶和茎,这种生物特性使它绝不可能“同流合污”。对水质挑剔的生物自会生出一种轻灵的姿态,长长的花茎自带一股清逸,花瓣薄、白,生得剔透。这样的花不会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而是稀落地撒出一水面的晶莹。

海菜花是草海人极为爱吃的菜,吃的时候还要讲究地划起船来,在船上煮食。这样的划行,玩的就是一种逍遥和恣意,整个鹤庆坝子就是一片四通八达的水系,水路图谙熟于心,挑起一根竹棍就能上路,只需带上一口锅和一块盐巴,顺水路捻下把田地鲜嫩的豆子,摘点水里的海菜花。和海菜花毗邻而居,无论形态和习性都很相像的是荇菜,是《诗经》中寓意爱情的浪漫之花,船上坐的如果是情愫暗投的男女,男青年还可以咏诵出试探的句子:“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草海的水清亮得让人欢喜,直接在水上舀上一瓢,点上火,闻着植物朴素的香气,任由小船荡了一下又一下……

好吧,我承认私加了个人的抒情揣测,不过在草海采访的日子里,最喜欢听的便是老人的回忆,这些过去的种种可以知道人类和植物之间能生出多么美好的情愫,那种温馨亲密的感觉也许只有情窦初开的爱情可堪比拟。只是如此美丽的植物被放进隔壁丽江旅游开发的菜盘子上,却有了一个引爆眼球的名字——“水性杨花”!人和植物之间的关系如果可以发展得慢一些,不要快速跨越到直接粗暴,尚停留在略带神秘的相互探寻期……

过去的时光……仅仅三十年前,草海的水域还远比今日大得多。和任意一个略上年纪的老人在草海边行走,他们都会使劲地跺着脚下的土地,恨恨地说:“以前下面这片都是水啊”,说完还使劲踏几下,仿佛要讨还失地。

没有人不会怀念那个年代,过去每个村子只有六七十户人家,民居远没有今日的高耸直立,草海的水量比今日多,最重要的是:水蔓延得自由自在。与水和平相处是草海人生下来便要学习的功课,草海人在和水交往中尝到无尽的乐趣,还有不少甜头。世界上绝大多数湿地都以不同形式支持着农业,持续的农业活动也会反过来维持湿地的特色。平衡两者,在进行农业活动的同时保持湿地的生态特色,考验的是人类的智慧。

草海人清明节后插秧,水便要大批灌进农田,待到丰收,水再从农田放出。这是一个活的生态系统,随着水的移动,水泽和农田之间健康交流。水流进田里,也把鱼苗带进田中,草海的野生鱼很小,两年也只是长到巴掌长,每个草海人都能讲出自己在田间捕泥鳅、鳝鱼的童年回忆,遇到稍大点的鱼便要用力一跃,鱼的背鳍刺破了柔嫩的皮肉,那也是高兴的。鱼的存在也引来鸟,鸟类食谱中还有破坏农作物的害虫。草海人需要特别小心的只是育秧和插秧的季节,农田每到清明节,无数张牙舞爪、披挂五光十色衣服的稻草人就上场了。农民们绞尽脑汁不让鸟类吃到种子或秧苗,过了这一关,农田就安全了。

人对水不做过多的控制,唯一麻烦的季节是夏天,有时水涨了起来,坝子成了一片沼泽,村人需要出行时或涉水或乘船,不过这些麻烦在过去的人看来,只是自然规律所然,人类耐着性子去接纳就好。过去的人类对于生活的舒适没有过高要求,和自然容易达成默契。

时间转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自然资源需要最大限度地产出,于是人类勒紧了草海,榨出了更多的农田。草海的部分水域排干,围海造田、围埂养殖,农田的面积陡然扩大,水域被缩小成渔场,鲤鱼、团头鲂、建鲤、罗非鱼,四大家鱼通通被放入草海,再配上鱼苗繁殖设备、鱼苗池和亲鱼池。过去四通八达,充满灵气的水田纵横被土埂和水泥生硬切割。

世界上很多地方的湿地也走过这样的弯路和错路,和森林与海洋相比,湿地拥有一种温和的与人为善的气质,人类经常误解为可以任意为之。

草海保护区成立之前,人类做过一件蠢事。以前每年秋季草海人都要把水边干燥的芦苇捞起来,堆在湖边晒个干透后运到牲畜棚里,成为家养牲畜的垫棚之物,转年耕地的时候再把沾满厚厚粪便的芦苇当作最好的肥料转到地里。有一年,水边的芦苇被说成是占据土地的“垃圾”,被烧了个干净。这一年,草海的鸟少了很多……

有了水,什么都会有

“我们这儿,有点儿水就有鱼”,说话的是个六十八岁的老人。草海人活到五十多岁就开始计划自己悠哉的晚年生活了,草海丰富的物产让这些按国际标准尚属中年的人们任性地提早退休, 他们自小在湖边走上一圈就可以随意拎回几斤的泥鳅、螺丝,不习惯对未来忧患。在草海人的眼中,水就是观音宝瓶中的圣水,只需点上一滴,鱼、虾、泥鳅……万物生长,拦都拦不住。

承了水的好处,也要感恩水的赐予,首先要拜的就是水源头,水眼处已被高高封为“龙潭”,草海人来取这心中最干净的水,先要恭敬地给龙王磕三个头,再双手奉上香火钱,一切做完之后才敢取水。敬香的人们还会直接把供品献到水潭边,插上粉粉的香,摆上点艳绿艳粉的吃食。给龙王爷的贡品经常被神出鬼没的野生动物吃掉,上香的人会看作是绝好的预兆。自己的贡品没有动物来吃才是该着急的,只有自己的心诚再加上品德宽厚,野生动物代表的那个通灵的世界才肯赏脸。

上香的时候还会细心地观察龙潭的水面。一条细细的水线,引领的是个小小的身躯,细看是条小蛇。蛇喜好环境清洁的地方,龙潭和河流的上游就成了蛇最爱的场所。鹤庆人眼中蛇是来送财宝的,上香的时候如能见到一条灵异的小蛇相当于抽到上上签。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游过来,一路都将脑袋挺出水面,它嘴里含着一条同样袖珍的小鱼,不慌不忙地游到岸边,爬上岩石,不急不缓地吞下,任由肚子鼓出一块,慢慢消化,反正来龙潭的人没有胆量冒犯蛇。

在中国农耕文化中,蛇很神灵,鱼代表富足,鸟和人关系亲近,而蛙天然会得到人类的好感。草海有一种奇怪的蛙,当地人称为“气蛙”,小孩子见到了就赶紧找根棍子轻轻去拍,拍得不停,蛙的身体就会一直一直地鼓起来,直到涨得要炸开。这种蛙是两栖纲姬蛙科中的多疣狭口蛙,一言不合就把自己气胖,用的是三十六计中的“树上开花”,虚张声势,吓退敌人,计策不灵也至少防止天敌把自己一口吞下。

水从泉眼中冒出,流进了各样的河道,穿过村庄流进农田,又流进草海。水一路滋润灌溉,也带走污浊和废渣。鹤庆坝子水网密集,根根都是这片土地的血管。水道再浅再窄也能长出鱼和泥鳅,鳝鱼像草一样,割完转身又长出一茬。

水的颜色也在变。龙潭的水面总透出一种魅人的幽蓝;河流中的水则畅快欢乐,偶尔翻滚出白色的浪尖;到了草海,水面骤然宽广,秘境一般的幽蓝换成广纳百川的深蓝。

这汪蓝色真好像什么都能装得进去。鹤庆草海属于高海拔湿地,海拔2100米,处在滇西北中国西部横断山候鸟迁飞路线上,冬天从高纬度迁来越冬的鸟多,夏天由低纬度来避暑的鸟也多。草海这片约100公顷的水域中目前已记录鸟类42科97属175种,冬季时鸟的数量最多,水面上能装下近万只鸟。夏候鸟飞来大多带着繁殖重任,这时的水面看来很平静,不会看到大批大批成群结队的鸟,其实它们都躲到植物掩映中去过自己的小日子,繁殖任务要求它们隐蔽在危险系数小的地方。

还有一些候鸟,或者单纯过境的旅鸟渐渐变成留鸟,到了草海就不再飞走。比如骨顶鸡,这种属于鹤形目秧鸡科的鸟类,浑身黑色,脑门上直直顶了面白色旗,非常容易识别。2013年的夏季,白骨顶有4对留在草海繁殖后代,三年之后的夏季便增加到至少20对。白骨顶在世界除了中、南美洲都广泛分布,如果说它在草海成为留鸟体现的是自身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以及逐渐趋好的草海自然环境,那灰雁的故事就带了点伤感。

到了莺飞草长的时节,冬候鸟的心也被春风撩得毛糙糙的,纷纷结伴列队,声势浩大地走,正如之前声势浩大地来,但有五只灰雁被剩下了。灰雁极善飞行,双翼有力,振翅频率高,来草海过冬的灰雁按红外线追踪记录,它们最北的栖息地是中蒙边界的居延海。那个在古代历史中颇具神秘气息的荒野大漠,如果不是这群灰雁,怎能让人相信和这片滇西草海有了联系。时间拖得越久,这五只飞行高手越露出烦躁,其中三只实在熬不住,恋恋不舍地也飞走了,剩下两只。“一只灰雁的翅膀受伤了”,谜底终于揭晓,望远镜放大了受伤的细节……实现飞行,鸟类经历了一个极为漫长和复杂的演变过程。它们的身体也演化为可以持续适应高空生活:没有牙齿而靠砂囊进化;特殊的消化和排泄系统让身体不存储多余的重量;还有羽毛,这个鸟类最独特的武器。飞鸟的翅膀由一系列羽毛有规律地组合,飞羽的羽干很厚以承受扇翅的压力,“一只鸟身上数以千计的羽毛中,仅有少数翼羽和尾羽才具有真正的机翼那样的不对称结构,每一只鸟的翅膀和尾部都有一排排如小翅膀一样的羽毛分层堆叠,这些羽毛不仅每一片都能独立发挥作用,还能相互配合,给鸟的飞行提供无与伦比的精细调控”,美国科普畅销书作家托尔-汉森对羽毛充满热情,以至于写了一本书,书名就为《羽毛》。飞行也促使骨骼演化得越来越轻,中空、多孔、骨骼被气囊填满,这样的骨骼可以让鸟类成为绝佳的飞行器,却也为眼前这只灰雁带来了灾难,轻而多孔的骨头也意味着脆弱和恢复能力差,这只灰雁受伤的部位正是翅膀的骨头。

尽管每天两次巡逻,还是有个别人在芦苇丛中下了鸟夹子,这只灰雁死里逃生却落下终身残疾。草海保护区的工作尽职尽责,已最大限度地保障鸟类安全,在其他地方,偷猎分子在候鸟经过的鸟道上找一块空地,拉张大网,候鸟就会一群群主动准确地投身魔掌。世界上很多鸟类曾因它们美丽的羽毛而遭灭顶之灾,但世界鸟类羽毛贸易市场的衰落已近百年,在中国今日,大规模非法捕鸟的原因只是为了那口少得可怜的肉。

留下的两只灰雁总躲在芦苇丛中,一为隐蔽,二要避开炎热。它们本应去度夏的中蒙边界平均气温十度出头,鹤庆的夏天却能热过三十度。巡护队员叹口气:“它们日子不好过。”而他们判断这两只灰雁“一只有伤走不了,一只能走却不走”,原因呢?大家的想象力和编故事的愿望都被刺激起来,各种八卦故事火热出炉:才子佳人,兄弟情深,忠贞不渝,母子相依…… 现在,所有保护区的人都窥视了它们一年的私生活,两只灰雁还没有生出个一只半只的小雁来给故事画个句号。

从灰雁的伤情判断,它们也许要终老于此,迁徙是候鸟的天性,无法飞行的候鸟只能做流亡他乡的难民。两只灰雁选择的栖息地在草海北部,北海水域的深浅差异大,带来多样的植物类型,鸟的种类也多。草海中部水面宽阔,经常会看到成群的鸭类,密密麻麻地停了一水面。而南海由于有几个孤立的小岛,被鹭类鸟飞速占据,成了鹭岛。

这只是一份粗糙的草海解读图,可以看到水才是理解草海生命的根基。生命的多元与丰富,源自水的多元与丰富。成就草海的最大功臣就是水域的异质性。

草海步行一圈不过两个多小时,尽管经历过渔场和农田改造的浩劫,但鸟类还是会以它们天赋的敏感辨认出这里的珍贵。

黑水鸡和紫水鸡与附近的其他湿地比起来数量并不多,但数量并不是评价的唯一标准。紫水鸡在草海有个特殊的朋友:亚洲钳嘴鹳。著名的鸟类专家韩联宪观察过一副颇有意思的场景:紫水鸡亦步亦趋地尾随在亚洲钳嘴鹳身后,亚洲钳嘴鹳威武高大,远看有种武林高手般的紧实肌肉,紫水鸡一贯以毛色呈绚烂的蓝紫色著称,很多摄影师甘愿为它一等就是一整天。但紫水鸡跟在钳嘴鹳后,还是显出矮、肥的身材劣势。亚洲钳嘴鹳鸟如其名,鸟喙长而坚,能钳子般轻巧地打开蚌类的外壳,取出蚌肉,紫水鸡甘愿做个“跟班”是去捡食遗留下来的蚌类残渣。

亚洲钳嘴鹳过去分布仅局限于泰国中部湄南河平原的南部,近年在中国南部及毗邻的东南亚国家频频传出发现新记录,两年前开始,它似乎和草海有了份约定,每年冬季必来。鸟类专家对这个珍稀新物种很是关注,研究出的迁徙原因却让人大跌眼镜:亚洲钳嘴鹳是寻着福寿螺的踪迹而来的。福寿螺是近年在云南蔓延开来的外来入侵物种,螺体大、繁殖能力极强。如果你在河岸滩涂边缘见过一群粉色的圆点,肯定会被那种绚丽的粉色而吸引,如果你有密集恐惧症,福寿螺幼虫强大的生殖能力肯定至今还会让你心跳不已。

福寿螺被定义为外来入侵物种,是指能给当地的生态系统或景观造成明显损害或影响的物种。从这个角度来看,亚洲钳嘴鹳虽然没有对当地的自然生态带来危害,但它分明也是外来物种,人类对它的出现却送上鲜花和赞誉。当每一个地方发现了新的物种,人们都会首先欢喜地认定此地的环境已变得越来越好,也许大自然的真实远比我们的臆想要更加复杂。

“跟班”的紫水鸡平时很少吃小蟹、蝌蚪、鱼卵、软体动物,它们的食物以植物为主。紫水鸡很少飞行,偶尔飞一次距离也不会太长,通常笨拙地刚刚助跑起飞,还没滑行,两只红色的长腿就急着“降落”了。紫水鸡的大红长腿让人过目不忘,如果忽视它矮墩墩的身材,只是盯住那双凌波微步般出没于水面的细红长腿,真会觉得那是水上最性感的鸟类。紫水鸡的脚和喙是一对配合完美的吃食工具,鸟喙粗壮,可以大段大段从水中拔出植物,用爪子帮忙,再把水生植物的根茎或啃或啄成很多段,只吃最嫩的部分。第一次看紫水鸡进食的人往往都会很惊讶——鸟抓取食物也可以这么灵活。

食物和交配的需要是动物进化的两大最主要动力,紫水鸡进化出用爪子抓食的优秀本领,鸟类专家韩联宪曾形容它“灵活得像灵长类”。而其他的鸟类却很少有机会按照这个方向进化,紫水鸡的爪子虽然便于抓食,但也牺牲了善于飞行这条进化之路。

喙是鸟类进食的主要工具。同属雁鸭类的鸟,喙的差别也导致了进食方式及食物的极大区别。

鸭类也许是对气候要求最不严格的鸟类了,只要水面不结冰就可以活得自自在在。全中国有1200多种鸭类,云南占据90多种,而草海就有30种:鸳鸯、花脸鸭、罗纹鸭、白眉鸭、赤膀鸭、针尾鸭、扁嘴鸭……

凤头鸊鹈和小鸊鹈以鱼类为主食,食物要求它们成为潜水高手,水下可以潜到长达一分钟,“扑哧”一声鸊鹈轻巧地钻进水中,当你还举着望远镜四处寻觅的时候,它们已经悠然出现在水面的另一边了。

扁嘴鸭,鸭如其名,嘴巴像是被压瘪,吃食的时候会把大张的嘴巴放到水里,水面的浮游生物直接“过滤”进肚。

雁鸭类中许多鸟以植物为食,食物丰富时专挑植物最嫩的部分。芦苇的根部常常受到青睐,两米高的芦苇也经常惨遭毒“嘴”地被连根拔起。灰雁的喙力气最大、效率高,两三只灰雁会在一小时之内拔完一整片芦苇。

野菱角也深受鸟类青睐,不过野菱的菱角肉少,刺却又尖又厚,草海人形象地称为“戳天戳地”,只要放进嘴里就会被戳得千疮百孔。人不喜欢吃,鸟却有各种各样的吃的办法。灰雁吃起菱角声势大,一整只菱角放进嘴巴,然后嘴就变成了快速压榨的机器,“吧、吧、吧、吧”,上下两片连压带拍,菱角很快就能入口了。其他鸟类没有如此强大的鸟喙,吃起菱角全靠啄,“哒、哒、哒、哒”,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哪只鸟又嘴馋了。鸟喙可以像钳子、弯针、直针……是鸟自带来的工具。

鸟喙的区别不仅指向了不同事物的选择,更是揭示了残酷的生存法则。美国生物学家曾在加拉帕戈斯岛上跟踪研究了几十年的达尔文雀,一年岛上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大旱灾,达尔文雀的鸟喙在巨大生存压力下发生了质的演变,而这样的变化发生在一个自然年份上,而并非之前学术界认为的是几万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现有的资料无法去想象草海的鸟类经过了什么饥荒与自然灾害的洗礼与改变,但仅仅是鸟喙,故事已很精彩。

一只单独的水鸟轻轻掠过,爪子留痕,湖面回应出一条淡淡的纹图。而鸟类一集群,就像人结成了社会,聒噪、竞争与是非接踵而至。绿翅鸭常结成大群,机警畏人,受惊时迅速从水中起飞,转成一大圈;白骨顶游泳时头部也随着一探一缩,仿佛身体虚弱到了需要头部牵引,但这样的身体到了求偶期便会变身“武功高手”,翅膀扫出虎拳,下面踏出连环脚,还配着各种虚张声势的喊声。

鸭子在水面的游荡不可能永远自由自在,瞧,天上悬停着一只猛禽……

黑翅鸢一年四季都生活在草海,是典型的农田系统猛禽。要想寻找它的巢穴,只需要抬头寻找最高区域。高度对于黑翅鸢意味着安全,草海地区的最高树木为桉树,黑翅鸢在草海的窝就只搭在桉树上,毫不顾及桉树永远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气味。普通鵟、大鵟、白腹鹞是冬季跟着迁徙的鸟而来的猛禽,春季跟着它们的食物迁徙离开。

此刻,一只大鵟在空中悬停,正在等待一个捕捉的最好时机。猛禽的视力极好,它飞羽前缘成锯齿状,以减少噪音,在空中可以悬停很长时间,一旦决定进攻就化身飞梭,快速而无声,等到猎物发现,通常已是猛禽的餐食。物种的进化可以简单到一片羽毛,鸟类身上最轻的部分也能决定着生与死。

如果没有深入到这些生存法则,人类只会看到水天一色,万鸟齐飞的美景,而忽视了生存的残酷和生命的活力是硬币的两面。

鹤庆白族人没有现代人矫情的作风,早期的“白族密宗”只是尊重大自然中的万物。被称为“白族密宗”的阿吒力教源于鹤庆,开山鼻祖正是那个砸出108个龙潭的僧人赞陀崛多,教派元朝衰落,清朝时彻底没落,至今只有边地山区还有少许人传承。

水不仅仅是人类需要利用的资源,更是要上升到宗教意识形态的人类崇拜的对象,人类要尊重水,就像尊敬天、地、神、太阳、月亮与星辰。

鸟叫的声音,轻轻开始,永无终止……

王蕾,1978年出生于北京。记者,编剧,环境报告文学作者,野生动物纪录片编剧及导演。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留法后就读于法国巴黎远东文化语言学院藏语言文化系,法国巴黎索邦大学社会学人类学所人类学专业,并获硕士学位。曾任《中国青年报》分报记者。大学时代加入民间环保组织,为早期参加藏羚羊保护的大学生之一,为大学生绿色营第四期营员。2002年参加阿尔金山科学考察,深入藏羚羊产羔腹地。著有《追踪藏羚羊》、《追踪滇金丝猴》(合著)、《Tracking down tibetan antelopes》、《守山——我和白马雪山的三十五年》(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