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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2期|朱山坡:一张过于宽大的床
来源:《钟山》2021年第2期 | 朱山坡   2021年05月14日09:40

上个月的最后一天,我刚刚庆祝过自己的六十岁生日。一个人,在人民公园的草木丛里,独自点燃蜡烛,独自吹灭。晨风送来白玉兰的残香,远处的椭圆形小广场上有一群老太太围着一个老头跳广场舞。我跟一只流浪狗分食了一个直径十二公分的草莓蛋糕。狗比我吃得更多,它连草莓也吃得津津有味。但它吃饱后并不感激我,心安理得地往草丛里去撒尿,撒完便朝城市纪念馆方向离开了,连头也不回。我有点沮丧,又一次陷入人生的迷茫之中。此时,有两个老妇人手提太极剑从我身边走过,我嫌弃她们身上散发的老人味,本能地捂了捂嘴。她们中的一个眼睛朝着我对另一个嘀咕说:一个老鳏夫!

我突然像被炸雷惊吓了,一时不知所措。悲怆感从心底里骤然上升,与孤独、苍凉等情绪在胸口处汇合、碰撞,造成拥堵。

我秃顶多年,皮肤松驰,体态肥胖,衣着欠收拾,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看上去,确实已经老了。然而,我不是老鳏夫呀,因为我从没有结过婚,更谈不上丧偶。我本来想追上去跟她们解释一下,但我迈不开大步了,力不从心。那一刻,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人生的真谛。

绕过革命纪念碑和烈士陵园,我往林荫深处走去。在长满蜀葵的斜坡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朝我走过来。我注意到了,她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唐小蝶。她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你应该找一个女人结婚了,如果实在找不到,我愿意试试看。

我说,你是谁呀?

她说,你再仔细瞧瞧,或许能认得出来。

我说,世界上不止一个女人瘸腿……

她说,你别装了,你已经认出来了,我是唐小蝶。

她的身材肥大得像一头怀孕的河马,脸也很宽大。

唐小蝶说,你答应过我,带我看看你的床……或许世界上只有你的床适合我。

我的床实在是过于宽大,我从来就觉得一个人睡太浪费了。无论有多宽大,我只是睡比我身体宽一点点的地方。我经常担心床的另一侧会不会长青苔或者长草。是的,我的床不一定适合年轻时候的唐小蝶,但确实适合现在的她。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有些事情是天注定的。我信。

跟四十年前相比,唐小蝶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看不出身上哪个地方像“唐小蝶”。如果她说她的名字叫“梅春雨”,或另一些完全陌生的名字,我也会相信。我有理由怀疑她的真实性。她可能真的是唐小蝶。或者这个世界有很多唐小蝶,她是其中一个。只是,但是,这一天,就算一个假冒的唐小蝶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我想跟你回家,我也会答应,而且愿意把她当成真正的唐小蝶。

唐小蝶果然跟着我回家。我像捡到了一条流浪狗,满怀喜悦。

站在床前,唐教授果然对床赞不绝口。尽管这张床跟过去相比,显得饱经沧桑,油漆已经褪色,像到了风烛残年。

“多宽大的床,坚固得像一艘还没下过水的巨轮。”唐教授说,“跟想象中的一样干净。只是,四十年了,它一点也没变。”

唐小蝶躺在我的床上回想往事,深情得像一个少女憧憬未来。

“我根本就没有出国。父亲把我安排在梧州船厂当会计。毕业考试我回过学校,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唐小蝶说,“你去梧州船厂那天,我见到你了。我就在那艘没有下水的巨轮上。那天我在船里哭,埋怨父亲能把那么大的一艘船造出来,为什么不能把我的双腿裁得长短一样呢?”

这么一说,我才相信她是唐小蝶。她没有当几天会计,两年后在母亲的走动下她上了北方某省音乐学院深造。毕业后,在深圳漂了五年,在梧州市文工团待了七年,调到省城后换了三个单位。现在的身份是:省艺术学院的退休教授。跟十一个男人谈过恋爱,离过五次婚。三个月前,她的最后一任丈夫才刚刚病故。丈夫死后,她每天都在人民公园溜达,漫无目标,这一天却意外地遇见了我。她白发苍苍,跟我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对残余的人生时光充满了眷恋。除了身上还有前夫的腐味外,她没有什么可让我嫌弃的。

唐教授说,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睡过多少张床,但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因为我总是遇不到一张合适的床。

我说,我跟你不一样,因为我有一张合适的床,每个晚上都能睡安稳觉,做惬意的梦。

唐小蝶脸上满是羡慕之色,对着床感慨地说,我走过很多地方,这个世界就是一张宽大的床,我每天都从无边无际的床上醒来,每天都发现人生的不同真相……腐败的温床,邪恶的温床,庸俗的温床,有多少坏和恶是从床开始的……

我的床从容、端庄地欢迎她,像欢迎每一个人一样。它从没有拒绝过别人。

唐小蝶用手抚摸了一下床,满意地夸奖:很干净!

我心里想,可惜你来晚了,很多女人睡过这张床了,不必用干净来形容它。

唐小蝶坚信辗转大半生终于找到了理想中的床。为了能长久地睡在这张床上,她要跟我结婚。

我答应了她,我们结婚了。这是我第一次结婚,我发誓,这也将是我最后一次结婚。暮年已至,不适合折腾了。

开始的时候,唐小蝶对床无比迷恋。虽然宽大,但它有边界。她睡得很踏实、放松,可以自由翻滚,可以像鱼在海里一样游玩。我看得出来,她以前从没有幸福、安全地睡过觉。看着她甜蜜的睡姿,我多么渴望她还是一个少女。但事实上,过多的肥肉,尤其是过于累赘的肚皮让她看上去像是一堆流沙。这些我都无所谓,只要她是唐小蝶,甚至只要她自称是唐小蝶,我就心满意足。

我曾经和多得记不清的女人睡过这张床,但从没有做过越轨之事,因此这张床能称之为纯洁、光明磊落。多年过去了,我仍以此为荣。我将这件事情如实地告诉唐小蝶,以为她会相信并与有荣焉,至少不会深究遥远的过去,一一查清楚到底谁睡过这张床。但我高估了女人的胸怀和气度。可能是因为床过于宽大,唐小蝶觉得无聊,她要找些事情跟我纠缠,套我说出她不知道的事情。开始的时候一切都云淡风轻,但伪装几天后,她再也忍不住了,突然爆发,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让我二选一:一,坦诚公布睡过我的床的人的名单;二,换一张新床。

“我对你有没有越轨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我对那些浅薄、自贱的女人充满好奇。”唐教授说,“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想知道到底哪些女人上过你的床。”

我感觉到很为难。因为那些爱过我或没爱过我却睡到了我床上的女人都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和母亲,有些也许就在附近过着平静的生活,有的甚至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我不能用一钱不值的历史伤害她们,毁了她们的清誉。

“如果你真的感到为难,可以放弃你的固执,选择换一张床。”唐小蝶说。

我说,结婚前我们达成过共识,而且有过口头协议的:永远不能换床……

唐教授说,那你就说说哪些女人睡过这张床。

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与我相依为命。父亲瘦小,右脚残疾,干不了重活,受尽村人欺凌,忍受无数屈辱。关键是,我家穷。家徒四壁,没有一张像样的床。我以三块松木板为床,睡了十五年,经常梦中从木板上掉下来,在地上继续把正在做的梦做完才重新爬到木板上去做另一个梦。七岁那年,夜里从木板上掉下来摔断了两颗牙齿,我还是坚持把梦做完才醒过来。因而,从小时候开始,我便奢求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让我安全地把梦做完。父亲睡稻草堆,他觉得没有什么地方是比稻草堆更好的床了。在我参加高考前的一天夜里,家里稻草堆失火,我把父亲从火堆里救出来,背进医院,然后奔赴考场。结果在意料之中,我没有考好。高考成绩出来后,父亲被烧黑的脸更黑了。他责怪我说:你的脑袋被烧坏了吧?估计是的,在考场上,我的脑袋烫得像个火球,后来医生对我说,你的脑袋被烤糊了,治不好了。那就不治呗,反正梧州财经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我进了这所中专读书。被烧得像炭一样的父亲决定奖励我一件最厚重的礼物,也可能是为了表达他的歉意,他花了两年时间,用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木材,用尽他的智慧、才能和耐心,为我打造了一张床。明式大床,方方正正,三面有围栏,有宽大的床穹。比最大的床还要大。榆木、格木、花梨、橡木、紫檀……什么地方该用什么材料,他都异常讲究。精雕细刻,油光发亮,熠熠生辉,坚不可摧。如果放在过去,只有大户人家才能睡得起这样的床。这是父亲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杰作。毕业那年,我分配到家乡所在的镇政府工作,父亲和我合力将这张床搬进了镇政府,安放在我的窄小的卧室里。这是我第一次躺在这张床上。父亲坐在床头,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兴奋地大吼三声:我操,祖宗十八代,我家终于出政府官员了!

“即使将来你官至一品,这张床也够用了。”父亲郑重其事地说,“我担心的是你的脑袋不灵光,让别人连你的床都骗走。”

父亲被耀眼的阳光欺骗了,死在从镇政府回家的路上。那场火灾后,他的眼睛十分害怕阳光。那天的午后,阳光出奇的富足。父亲走出镇政府回头对我说,妈的,怎么到处都是金銮殿?到底有多少皇帝啊!

父亲骑着比他高一截的单车,迎着金灿灿的阳光,唱着高昂的歌,结果还不到乌鸦岭,便一头栽倒在肮脏的沟壑里。被塞进棺材的那天,他依然面带笑容,过剩的自豪感让他的脸不堪重负,乃至扭曲了。我也给他做了一张精美绝伦的床,放在棺材里,祝愿他在自己的床上幸福、安全。

父亲生前没有人瞧得起他,但他去世后,所有的人都对他交口称赞。因为他生前造了一张无与伦比的床。

村里有一个姑娘目睹了父亲造床的全过程。她不是本村的,她是城里人,她的右派父母被下放改造前将她寄养在我村的一个亲戚家。她不上学了,在村里干农活。她是我十八岁前见过的最漂亮最贤惠的姑娘。皮肤白嫩,脸蛋圆得像透红的木瓜,丰满的胸脯和健硕的屁股过早地暴露了她的生育能力。我父亲曾对我说,将来你如果能娶上蒋虹这样的姑娘,我代表祖宗十八代感谢你。这个叫蒋虹的女孩,却像是天边的一朵云,飘忽不定,随时可能消失在空中。我以为她很快便回城里去,廉价地嫁给城里人,但直到我上中专她仍在村里。听说她父母已经死了,回城里的路断了,回不去了。每次见到她,我的心里都像是点燃了一堆柴火。但我从不敢正视她,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直到有一次,她来到我家,看到我平常睡觉的三块松木板,她躺到木板上,直挺挺的,竟然在上面哭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睡木板不好吗?自从我母亲去世后,我就睡那三块木板,挺好的,安稳,舒适,踏实,多少美梦都是在三块木板上完成的。我愿意一辈子都睡在木板上。蒋虹从木板上下来,她送我一本书,《安娜·卡列尼娜》。那个暑假里,每天晚上我洗去身上的汗臭后,躺在三块木板上读几页安娜,直到因干农活累而迅速睡死过去,书掉到地上,像安娜伺候在我的身边。我把书带到了中专学校,读到最后一页时才发现缺了最后四十页。我知道那是蒋虹留给我找她的理由。寒假时,蒋虹坐在我的三块木板床上告诉我,她是故意撕掉后四十页的,“现在,由我告诉你此书的结尾部分内容,安娜的最终命运。”其实,我已经到图书馆把书读完,我知道关于安娜的一切。但我还是饶有兴趣地听完蒋虹的讲述。她的讲述比书上写的有趣和感人得多。特别是她说话时嘴唇很红很性感,像一朵开在池塘深处的莲花。

“你应该有一张像样的床。”蒋虹很正式地对我说。她也是这样对我父亲说的。

父亲恍然大悟,像一座山听懂了风的暗语。第二天,他便开始千山万水地寻找适合造床的木材。村里人说,他像鸟一样翻越过多少座山,才找到最好的木材。他对每一块木材都异常挑剔,亲自打磨,精心雕刻,精益求精,经常通宵达旦地造床。村里人说,他哪里是在造床呀,简直是造一个人,各个零件像人的器官一样精准。他跟床说过许多话,如果床是一部录音机,每天晚上播放他说的话肯定够我听上一辈子。

是的,蒋虹后来跟我讲述父亲造床的时候,仿佛觉得这张床是父亲为我和她而造的,因此她对这张床充满了感情,也满怀期待。

“我无数次想躺到床上去。”蒋虹在镇政府我的卧室里对我说,“你睡外边,我睡里边。”

那时候,蒋虹已经是镇药材公司的职工,长得比过去更丰腴更娇柔,身上散发着的淡淡的草药气味塞满我的卧室。

蒋虹躺到了我的床上,睡在最里面。黑夜很黑,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其实,她穿着薄薄的浅白色的花格棉睡衣,满身都是星光。那天晚上,我喝完最后一盅水,小心翼翼地躺到床上去。相比那三块木板,这是一张宽阔无边的床。我和蒋虹即便睡在同一张床上,也能相隔千山万水。她试图靠近我,但仿佛因为中途过于遥远让她力不从心,到了半路便泄了气。我像僵尸一样躺着,没有迎合,甚至连眺望的勇气和冲动也没有。整整一宿,除了双腿偶尔有伸缩,再也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连翻身也极少。

躺在床上,睡觉便睡觉,这是我的原则。而且,尽管床很宽大,但我只躺在靠床沿的那小块地方,也就三块木板宽,即使翻身,也是在原地完成,像草原边上的一棵树,宽阔跟它没有关系。床有三分之二是多余的,空荡荡,我偶尔将床单或衣服搁在那里;偶尔想起的时候,我会用毛巾擦拭一下空荡荡的席子,除去厚厚的灰尘。蒋虹第一次躺在我的床上之前,我便用力不断擦拭,直到她确认床已经比我的身子还干净才罢手。

第二天晚上,蒋虹再一次躺在我的床上。她勇敢地将手搭到了我的胸脯。多么柔软的手!淡淡的药材芳香,她呼出来的气息缠绕着我的脸,我的胸脯像群山一样起伏,可是,我坚定地僵躺着,没有越雷池半步。蒋虹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

“你怎么啦?”她问我。

“没有什么呀?”我回答。

“是床不够好?”她问。

“不是。床很好。”我回答。

“那说明你不喜欢我。”她说。

“不是的。一躺在床上我便进入梦境。”我说,“我必须不间断地把梦做完。”

我说的是真话。这张床很踏实,连做梦也很安全。我没有其它癖好,做梦是我最大的乐趣和享受。父亲做床的时候可能也没有想到,这张床是最好的造梦空间。梦境千姿百态,奇妙无比,比现实精彩太多。我太喜欢做梦了,而且,我不喜欢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把我的梦境中断。

“难道你要我主动爬到你的身上?”她说。

“你不能那样。我不允许。”我说。

“你是不是另外有人了?”她问。

“没有。”我说。说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被她的话击中了。

是的,在中专一年级上学期,我遇到了一个叫唐小蝶的女生,财会专业的,学校话剧团的业余演员。她比蒋虹漂亮、阳光、洋气、高贵,浑身上下洋溢着才华和智慧,像女神一样,在我没有见过她之前,她已经在我的梦境里反复出现过,总是在江河的对面召唤我,若隐若现,像电影里的场景。我无法在梦境里捕捉到她的真实面目,我想,那是因为我的床太小。小床做不了盛大奢华的梦。第一次见到唐小蝶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终于从梦境中走出来跟我在现实中相见。可是,她有明显的缺陷:左腿比右腿长,走路一高一低,样子很难看。但我喜欢她。如果不是因为瘸,我还不敢喜欢她。那时候,为了靠近她,我希望有人把我的一条腿打瘸,让我也拖着腿走路,看上去跟唐小蝶是天生一对。话剧团在征集原创剧本。我写了一个,我的语文老师拿给话剧团。唐小蝶看完说这是她一直期待的剧本。因为剧本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女主角就是一个腿瘸的公主,她一辈子都想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宽大奢华的床,所有的梦想都能在床上实现,是一则类似于《等待戈多》的荒诞剧。剧本很快排演了。唐小蝶扮演剧本中的女一号。话剧排演效果看起来很成功,一个月后在校庆的晚会上演出获得了最佳节目,唐小蝶获得最佳表演奖。唐小蝶约我到离学校三里地之遥的青岛路咖啡店坐坐。她再次赞美我的剧本:“你真的很有才华。”整个下午,她都在谈戏和梧州的历史。她是梧州城的市民,祖上是桂系军阀的高级将领,参加过北伐,在台湾担任过高官。父亲是造船厂的设计师,母亲是梧州话剧团的台柱。她问我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我如实说了。我说我父亲正在造一张世界上最大的床。她笑得很真诚,不像是嘲笑。尽管我和她面对面,中间只隔着三十公分,但这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走出咖啡店,唐小蝶当众给我一个拥抱。她的胸脯紧贴着我的胸脯。我害怕,然后分开。但我害怕就这样永远地分开。“我想看看你父亲造的船。”我赶紧对唐小蝶说。梧州造船厂是一个很有名的企业,就在西江边上。唐小蝶说,可以的,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当天夜里,我给唐小蝶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跟她说到了有她的梦境,说到了浩瀚的江河。第二天一早让话剧团的导演老师转给她。第三天她在剧团的门口对我说:我也很想看看你父亲造的床。我给父亲写信,请他加快工程进度,因为唐小蝶随时可能去我家看床。然而,世事并不掌握在我们的手里,父亲回信说,造床不比造船简单,不能偷工减料,不能压缩工期。出乎意料的是,唐小蝶很快便被她父亲安排出国去了。她不辞而别。她应该是从梧州码头乘船去香港,然后从香港去美国。她从我的现实中消失,重新回到了我的梦境。毕业之前,我独自去过梧州造船厂。那天我果然看到一艘巨大的货轮躺在比它体型更巨大的厂房里。它已经完工,快要下水了,工人正在给它上漆。我仰视着它,觉得唐小蝶根本就没有出国,可能就被困在船上。我朝着船大声呼喊:唐小蝶……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朝我走过来,我怯怯地迎上去问:你是唐小蝶的父亲吗?他莫名其妙地瞪了我一眼,不置一词,背着双手,傲慢地走了。很快,一个保安恶狠狠地将我轰出造船厂。我回头再看那艘巨轮,心里想,我的梦境未必能装得下。因而,我很怅惘,我希望父亲把我的床造得足够大,足够开阔,容得下我做的那些很大很大的梦境。江面很浩大,像海面一样。江水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我跳上一条小客船,船很慢,像一条在湍流中艰难逆行的小鱼,感觉它是静止的,像一张还算宽敞的床,我跟大多数乘客一样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唐小蝶就坐在我的对面,我努力去看清她的面孔……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觉得那条小船一直没有靠岸,仍在江面上挣扎、漂泊。

蒋虹缓缓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用充满悲悯的语气对我说了一句:“有空你去看看医生,你的脑子可能还能治。”然后摔门而去。出门后她用毛巾蒙着面,趁着夜色逃遁,连门卫也看不清她到底是谁。

蒋虹一离开,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我肯定是在哪里出了差错,但谈不上懊悔和愧疚。我只是纳闷,当初那么喜欢蒋虹,但为什么唐小蝶轻易便取代了她?为什么一个唾手可得的女人睡在我的床上我却不为所动,而对一个远隔重洋根本不可能挨近身边的女人充满幻想?是的,我怀疑爱情、怀疑自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一辈子都没有对自己信任过。

让我窃喜的是,蒋虹的离去让我的床恢复了宽大,我像太平洋里一条无欲无求的鲸,尽管偏安一隅,却无比自由,轻松,踏实,每一个梦都得以飞翔。

两个月后,蒋虹调往县城,是临行前才托人告诉我的。后来听说嫁给了县文工团的一个中年戏子,做了别人的后妈。我应该向她道歉,我愿意在她的面前狠狠地掴自己的耳光。可是,她像唐小蝶一样不辞而别。她睡的都应该是新式床,也许软绵绵的、有弹性的床垫更适合她。

祝愿蒋虹在别人的床上幸福、安全。

从此以后,我的床在形式上失去了贞洁,就像一辆公共汽车,不断有女人睡过,也有男人睡过。得到的报应是,我的梦境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唐小蝶,无论我如何努力,她就是不露面,茫茫江水滔滔向前,对岸空无一人。这样的结局让我萌生恶意和妒忌:难道她在美国人的床上也幸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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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在镇上工作,我的远房表姐每次从茶山到镇上,逛街便永远忘记时间,直到天黑了才想起回家。但要从镇上回到遥远偏僻的茶山,得走三四个小时。路上有蛇、野兽、强奸犯和传说的鬼魂。她只好提出在我的床上过夜。

“你爸造这张床,我有给过木头。我认得出来,四根床脚就是。”表姐仔细端详一番我的床后,辨认出了自家的木头。

我有什么话说呢。小时候,我就经常睡在表姐的床上。她帮我洗过澡,扯疼过我的小阴茎。我从没把她当女人。

过于宽大的床占据了房间的绝大部分空间,连打个地铺都没可能。

表姐心安理得地躺到我的床上,跟少女时代不同的是,她话少了许多,倒头便睡,手和脚尽情地摊开,像一只仰面朝天的青蛙。

第二天表姐慢吞吞地起床,吃过面条才回家。她比我大好几岁,嫁给山里人后,她也变得比较粗壮,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开始的时候,我会到值班室跟老贺挤一张床,后来老贺的老婆经常来陪他过夜,我便无处可去。办公室本来可以睡觉,但换了镇长后,任何人都不能把办公室当成卧室了。表姐了解我的难处,对我说,你哪里都不用去,就跟表姐睡在一起,这么宽大的床能睡得下十个表姐。

我就跟表姐睡在一起。我睡外头,表姐睡里头。表姐睡觉打鼾,比门卫老贺还响。第二天醒来,她问我,昨天我没有碰你吧?我说没有。你也没有碰我?表姐问。我说没有。这样就对了嘛,表姐说,床宽大有宽大的好处,即使是两夫妻睡在同一张床上也像是分居。有时候,表姐带着她的两个孩子睡到我的床上,孩子们睡中间,我和表姐像平常那样睡两头。夏天闷热,孩子们不愿意夹在两个大人中间,要睡外头。我不肯。他们便妥协,睡里头。表姐只好睡中间。于是,我和表姐就挨着一起睡。此时,床才不显得宽大,甚至有些局促了。表姐穿着睡衣,心无旁骛地呼呼大睡。半夜里我醒来发现表姐的一只手和一条腿搭在我的身上,当然,她巨大的胸脯也紧贴在我的背上。为了不影响她的睡眠,我一夜不动弹,装得像死了一般。

两年后,我调离了镇政府,到县城里去了。表姐帮我拆床,装到卡车上去。卡车开动,我坐在副驾驶上,表姐哭着对我说,你不把床留下,今后我睡哪里?

我从没有考虑过表姐提出的问题。床是父亲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我必须一辈子带着它、睡它,否则父亲的努力就白费了。离开镇后好多年,我常常担心表姐还是那么贪玩吗,会不会铤而走险冒着夜色赶路回家?

县单位分给我的房子比镇政府给我的房子还狭窄。好在还能放得下这张宽大的床。

第一次见到我的朋友胡安之是在县汽车总站对面的小公园里。公园有几棵樟树,也有几棵红豆树,还有几根竹子。在树和竹子之间有一个流动书摊,上面摆放的99%是黄色书刊,封面都是淫荡的女郎和下流的标题,但也有几本像《收获》《十月》那样的旧杂志,那是难得的清流。我好奇地问书摊老板:“旧文学期刊能卖吗?”他说,以前还能卖一些,现在卖不动了,还是黄色书刊好卖。我说,你不是在贩卖书刊,而是在贩毒。老板笑呵呵地说,一些精神鸦片而已,危害不大。我拿着一本1987年第3期的《收获》跟他讨价还价。我的床过于宽大,我得放几本有品位的书刊让床显得充实、沉稳。这本十年前的杂志,他要我两元。我只能给他一块。

“不行,你还得请我吃一碗粉。”他说。

一碗没有肉的素粉五毛。时已黄昏,他收拾书摊,把装书的三轮车推进旁边的印刷厂,跟随我到西门口,结果,我请他吃了五块钱的猪脚和粉。饭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书商胡安之。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

我在县地方志编撰办公室当编辑。胡安之说,在古代,如果在中央上班,你就是翰林编修。因此他称我为冯编修。

“冯编修,我要做大事,我将来是要写入县志的。”胡安之说。

胡安之隔三差五找我聊天,主要是鼓动我到外面去看看世界,就算不看世界看看女人也好,而且都是快到饭点的时候才走进我的办公室,我不得不带着他去路边小摊吃粉。方志办跟妇联、文联、残联在同一个小院子,前院办公,后院住宅。我的办公室在前院六楼,宿舍在后院六楼。门卫是一个肥胖粗壮的妇女,上班经常呼呼大睡,保安室形同虚设。有一次,一个收废旧的老头趁我上厕所之际把我案头的一堆发黄的旧稿件理直气壮地装进他的印有复合肥字样的蛇皮袋里,堂而皇之地走了。那是上一任“编修”花了半辈子心血撰写的成果,退休前郑重其事交给我,如果在我的手里丢了,领导会杀了我。但确实丢了。我犹如五雷轰顶。领导暴跳如雷,而且报警了。事情的转机是因为那天胡安之又来办公室要蹭我的饭,在院子门外碰到了那个收废旧的老头。老头卖过旧杂志给胡安之,两人都占过对方的便宜,因此互相认得,又互相警惕。胡安之从我办公室旋风一般追出去,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差不多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才在郊区一个破烂瓦房里找到那个老头,把稿件追了回来,救了我一回。也因为这一回,胡安之吃定我了。我不仅常常请他吃粉,还把我的床让一半给他。

除了卖黄色书刊,我从没有发现胡安之干什么大事,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表明他将来能进入县志。相反,他对我说生意越来越难做,最近连看黄色书刊的人都少了,快要养不活自己了。雪上加霜的是,他的书摊终于又一次被扫黄打非大队连车带书一起没收,他给大队长送了一条万宝路香烟也没有赎回来,因为大队长已经能识别假烟。胡安之还想博取房东的同情,但房东把他踢出门外,让他无处安身。他说他在印刷厂的屋檐下过了两三夜,蚊子和老鼠让他根本无法入睡。因此,他跟随我走进了我的房间,眼前宽大的床让他惊喜交加,相见恨晚。我本来对与男人同床充满排斥,但我经不起胡安之死皮赖脸的恳求。他睡里面,我睡外面,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这样相安无事地帮他度过困难阶段,也是功德一件。但胡安之一个早年的女朋友从村里跑到县城找他,死活不肯回去,要跟他一起过。

我带着胡安之先生跑遍了整个县城甚至郊区,也无法找到合适的房子可租。因为胡安之身上没有钱。我微薄的工资仅能养活自己,无法资助他安居乐业。

“你总不能让我和女朋友蹭收废旧老头的床吧?”胡安之先生说,“现在我只是缺一张床而已。”

因此,荒唐的事情竟然在我床上发生了。

胡安之和他的女朋友跟我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我睡外头,他睡中间,他的女朋友睡最里面。

“冯编修,你看,我们三个人睡在一起,床还显得无比宽松。”胡安之说的时候还厚颜无耻地笑。

胡安之的女朋友夜尿多,半夜里起来跨过我上完厕所又回来,我必须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更甚的是,胡安之以为我睡死过去了,竟然乘机爬到他的女朋友身上,用手捂住她的嘴,干他想干的事。我在梦里都恶心得要吐。

有一天晚上,我躺到床上,发现胡安之的女友也早早躺在里面了。我说,胡安之呢?她说,逃跑了。我说,为什么?她说,他偷了你的钱。我把我的枕头翻了几遍,昨天才领的工资竟然不翼而飞。我气急败坏。她说,我也不知道他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但他说会还给你的。我说,滚!她说,我不能走,胡安之说,他已经把我抵押给你了,让我继续睡你的床……

我说,我不需要你抵押,你走吧。

她说,你容我再住几天,等春雨停了,山里的路不滑了,我再回乡下去。

我心软了。让她继续睡在我的床上。但我跟她相安无事。像我一样,她也是原地翻身。我们都当床中间空阔的地带埋了地雷,谁也没傻到以身试雷的地步。

一个星期之后,春雨停了,春光明媚了,胡安之的女友从床上起来,当着我的面换了衣服,跟我告别,由衷地说:大哥,你是一个好人。

两年之后,春雨绵绵的一个黄昏,胡安之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在我发怒之前他把偷我的钱悉数归还,塞到我的衣兜,额外还送我一块看上去挺不错的电子手表。

“德国的,全球限量版。”他留了长发,穿牛仔裤和“波鞋”,抽着万宝路香烟,操一口能以假乱真的粤语,显得吊儿郎当,但也人模狗样的。

“发财了?”我说。

“谈不上。”胡安之回答。

我问他这些年都去哪儿了?他说,深圳,卖碟,卖……现在回来想在县城开一个录像厅,放香港日本的三级片。我说,不好吧?没有靠山做不了这一行。他说,县公安杨副局长是我的远房表哥。我说,那应该行。在笑贫不笑娼的年代,做什么生意都理所当然。

“我女朋友从你这里回去后第二年便生了一个女儿。”胡安之说,“她说,不是我的种。”

我正想安慰胡安之什么,他举起右手用力一挥,像切一只很大的西瓜。

“我见过她的女儿,长得像你。”胡安之声音低沉地说,看上去,他很生气,饱受屈辱。

我断然否认。站起来发誓说,虽然我跟她单独睡在同一张床上,但除了睡觉,各做各的梦,没有发生任何逾矩的事情。

胡安之说:“我们都是读过书的人,心照不宣吧,都不必太较真。只是她从你这里回去后急匆匆嫁了一个乡下的酒鬼兼赌棍,日子过得很艰难。她女儿面黄饥瘦的,只剩下眼睛和鼻子还像你。”

我说,那能怎么办?

胡安之说,每月你可以给她寄点钱,多少无所谓,求个心安……

我特别不能理解,凭什么让我给她寄钱?

胡安之说:“看在曾经同睡过一张床的份上。”

胡安之话里有话,语气透着一股狠劲。他变了,浑身冒着戾气。

世界在变,但我还是原来的我,床还是原来的床。我发现我和世界的距离越来越大,刹那间有一些恐惧感。胡安之留下一个挺长的地址,收款人为梅春雨。当天我便给她寄了第一笔款,还把邮局的收据给胡安之过目了。

胡安之真的在城南靠近汽车总站的街口开了一间录像厅。他说有几个股东,公安局杨副局长也拿些干股。他晚上上班,白天睡觉。从此,我的床白天他睡,晚上我睡,像三班倒。我的邻居是一个老太太。有一天她告诉我,你的朋友经常带不同的女人回来,大白天的,经常传出淫叫声,你的房间变成录像厅了,有孩子的邻居都有意见,你得管管,否则她们告到你单位领导去。此事我不知道如何处理。大概一个月后,胡安之在一次涉黑的打斗中被乱刀砍死,我的床才恢复宁静。我把席子换了,把床架和床板狠狠地擦拭了好多遍。邻居的老太太夸我的床宽大,床很好,只可惜被我的朋友糟蹋了。不久,我被单位安排到省里去培训一个月。老太太知道了,一下子变得像十八岁时的姑娘那样扭扭捏捏,对我极尽献媚之态,嗲声嗲气地跟我说,我家女儿女婿回来了,暂时没有地方住,我想借你的床给他们睡一个月,你学习回来我们马上退还。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挽回我的声誉,我同意了。一个月后,我从省城回来。老太太把我拦在门外说,床能不能再借几天?他们过几天便走了。我说,那我住哪里?老太太说,我跟保安室的胖姨说了,晚上她回家住,你睡她的床。我正要反问,老太太说,她的床太窄小,睡不了两个人。我只好住到保安室,睡在胖姨的床上。那是我这辈子睡过的最臭最脏乱的床,我竟然连续睡了四天,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念近在咫尺的自己的床。胖姨提醒我说,老太太的女儿女婿要在县城找工作,不知道要睡你的床睡到什么时候。当我向老太太求证时,老太太说,是的,不过快找到工作了,一旦找到,马上搬走。又过了几天,老太太再答:快了。我心里打鼓,实在不能再住保安室了,但当我索要我的房间钥匙时,老太太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不给。你的朋友能睡你的床,我家女儿女婿也能睡。大不了你们三个人一起睡。反正你不能赶跑我家女儿女婿。”

老太太的女婿人高马大,一脸横肉,对我凶相毕露,说话时眼珠子快要崩出来了:“我们就恋上你的床了,不行呀?你真敢驱逐我们?”

我不敢。我只好继续住保安室,直到有一天我托关系在教育局职工住宅小区找到了一套二居室,趁老太太的女儿女婿外出之机,我的三个同样胆小的朋友一脚踹开房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的床拆了,装上小皮卡,逃之夭夭。在这过程中,老太太凑近我恶毒地对我骂个不停,说我长期两男共睡一女、窝藏黑社会、用公房卖淫嫖娼,藏污纳垢,道德败坏,丧心病狂……把我追骂到大门外,还硬要把我的床截留下来,幸好小皮卡马力足,跑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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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我已经调离县城,到了省方志办工作。我的床也跟随我到了省城。县里的朋友都笑话我,省城里什么床都有,不必把这张笨重的过时的大木床搬到省城去了。我说,它是父亲送我的礼物,苟富贵,莫相忘,我不能丢下它。在离开县城前的五年间,我谈过几次恋爱。先后有六七个女孩子睡到我床上,但先后都离我而去,原因各有差异,有的嫌我迂腐,有的觉得我的脑袋不灵光,有的嫌我小心眼、是只会读书的呆子,竟然有的认为我是性冷淡甚至性无能。还有一个,我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点上,可惜她最终因为不能接受一辈子睡在这张床上而选择分手。但是,我没有跟她们发生过不正当关系,即便她们主动爬到我的身上,我也无动于衷。我决不会在婚前发生性行为。在朋友中间,我早成为一个笑柄。

我的态度异常坚决,也是原则问题:“我决不会在婚前发生性行为。”

“那我们结婚吧。”

我说:“结婚必须有感情基础。”

“你对我没有感情基础?”

我说:“暂时没有。”

“那什么时候才有感情基础?”

我说:“等。”

“要等多久?”

我说:“我不知道。也许吧……但这张床随时欢迎你。”

为此,我收获过响亮的耳光,还有人差点将我的床一把火烧了。

现实与梦境的距离比床宽大得多。

在朋友们中间,在整个县城,我早成为一个笑柄。但在原则面前,这些算得了什么。

到了省城,我依然住公房,一厅一房,对我来说已经够了。只要放得下我的床,我就满足。我换了蚊帐和席子,花哨一些的,粉红色的蚊帐,不再用草席、藤席、竹席,改用高档亚麻凉席。扔掉决明子枕头,改用乳胶枕头,印有中国风图案的蚕丝枕套。看上去,床的面貌焕然一新。我想我必须改变自己,好好找一个女人过日子了。

在省城里我举目无亲,觉得很孤独。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十个县城加起来也没有这里热闹,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一份工作,有一张宽大的床,我已经很满足。夜深人静的时候,透过破旧而视野狭窄的窗口看万家灯火,我也会想起父亲,想起表姐,想起蒋虹,想起唐小蝶,想起我的朋友胡安之,以及从我的床上拂袖而去的女人。我觉得我比她们都幸运、幸福、安全。对着别人紧闭的窗帘,我不经意间从心底里发出笑声,脸上露出谁也看不到的笑容。

我曾经在衡阳路的街头偶遇一个酒后痛哭的女人。她坐在一棵香樟树下,浑身散发着酒气,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还吐了一地。路灯将她的丑态暴露在来来往往的人面前,但没有谁愿意理会她。我将喝剩的半瓶矿泉水递给她,让她洗洗嘴边的污秽物。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止住了哭,用力拉我,自己顺势站了起来。

“我送你回家吧。”我动了恻隐之心。

好呀,她说。她站不稳,偎依着我。臭气将我熏得想呕吐。

你家住哪里?我问。她往前指了指。我搀扶着她走过了遵义路、延安路,拐过普陀路。

你究竟住哪里?

她指了指一个即使黑夜也掩饰不了它的破落的小区。这是我家呀,美女。我说。

就是回你的家,因为我在这个城市没有家。

我把她带回家,她“老马识途”地走进浴室洗澡。我把床的另一半让给这个女人。那时正值炎夏,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我的床上。她是一个身材好得无可挑剔的女人。她用脚不断挑逗我,我都装作睡死的样子,不为所动。她在我家待了四天。白天,我每次出门都嘱咐她,走后请帮我把门关上,谢谢。可是,每天晚上回来,她还在我家看电视。

“我饿了。”她说。

我得煮面条给她,每次都加两只鸡蛋和很多的辣椒。第五天,当我往她的碗里加了四个蛋和更多的辣椒时,她明白我的意思了。

“好吧,我走。”

我把她送出门。她说她是成都人,是到这里寻找她的前男友的,可是他已经结婚生子。不出意料,她也赞美我是一个正人君子。这是我听得最多的赞辞,虽然对方说得真诚,但我心里不以为然。

不瞒你说,我曾经拥有一段短暂的爱情。在衡阳路有一家全国连锁的洗脚店。店员全部来自陕西丹凤,除了管账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其他都很年轻,大概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女的居多,她们说的全是丹凤方言。很多时候,我光顾这个店就是为了听她们说话。她们说的话很好听。她们之间插科打诨,打情骂俏,或与顾客之间的调侃胡聊,都让我觉得好玩,使我开心。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孩,落落大方,在顾客和同事中间游刃有余,仿佛她才是洗脚店的老板。给我洗脚的时候,我一下子喜欢上她了。她说她二十一岁,姓贾。结过婚,生有一个女儿,才一岁,留在家乡的让父母带。因为女儿的爸爸跟别的女孩好上了,春节前刚离了婚。每次光顾,我都点名要小贾给我洗脚,因为她手艺好。后来我们熟悉了,跟她聊的话题多了。我做了一些功课,翻阅了丹凤县的县志,跟她聊丹凤的掌故,店里所有的店员都惊讶我怎么知道那么多。小贾对我有了些敬佩,有一次我悄悄对她说,我喜欢她,想照顾她们母女。小贾的脸红彤彤的,不敢抬头看我,但她用力捏了捏我的脚踝,像谍报员发送密电。有个周末的早上,小贾应邀来到我家。因为我跟她约好了的,请她给我做一顿丹凤饺子。我给她打下手,切韭菜,绞烂瘦肉。她弄饺子皮,做配料,包饺子,跟我说丹凤饺子的做法跟这里的有什么不同。毫无疑问,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一顿饺子。小贾对我的房子很感兴趣,尤其是对有民族特色的装饰,壮锦、刺绣、京剧脸谱等等。当看到我的床时,她却笑了:像我们丹凤的大土坑,睡得下两家子的人!

我猜不透小贾是赞美还是嘲笑。她小心翼翼地躺到床上,翻了一个滚,像小孩一样,然后赶紧下来,说:比炕舒服。

此后,小贾还来过三次我家,不是做饺子,而是向我借钱。她说她女儿生病了,得赶紧给家里寄钱。她那点工资不够。她要多少,我就给她多少。当然,她每次都不多要,每次都很焦急。但无论多么焦急,临走前她都紧紧地抱紧我,让我也抱紧她。她还是少女,浑身散发着早熟的气息。最后那次,她又躺到了我的床上,双手交叉握着肚脐,闭上眼睛,喘着粗气,剧烈起伏的胸脯在召唤我。

我犹豫了。其实我是想迎上去的,然后跟小贾结婚,把她的女儿接过来一起生活,我会把小贾的女儿一并照顾得很好。

小贾在床上哼了一声。

“这个时间邮政局开门了,你赶紧给家里寄钱,耽误不得。”我站在床前劝她,是真劝。

她迟疑了一会儿,起来,生气地瞪了我一眼:我错了,我以为你是丹凤男人。

我还没有琢磨清楚丹凤男人究竟怎么样,小贾已经夺门而去,眨眼功夫便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给小贾准备好了一套带有刺绣的蚕丝被。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把床的另一半一直为小贾留着。我想象过无数种小贾的睡姿。我敢肯定,我爱上了小贾。

两天后,我去店里。店里的人说,小贾回老家照顾女儿了。我以为她会回来的,但小贾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大概是半年后,店里管账的中年妇女转给我一笔钱,说是小贾还给我的。我推辞再三,却无法拒绝。我向中年妇人要小贾家乡的通讯地址,她告诉我,小贾在家乡又嫁人了,你不必挂念她了。

从此以后,除了对唐小蝶偶尔还有惦念,我对爱情再也不抱什么幻想。在省城里,我兢兢业业,又庸庸碌碌。世界在变,什么都在变,唯独我和我的床一直唇齿相依,彼此没有分离。我从不外出旅游,也很少出差。偶尔离开这个城市,也不会超过三天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因为在别的床,哪怕是五星级宾馆的卧榻,我都根本无法安然入睡。

我也有过寂寞。每天晚上我都是一个人睡在这张过于宽大的床上,有时候孤独得像睡在另一个星球,在梦境中经常一个人游走在无边的荒原,我需要一个睡伴陪我度过漫漫长夜。我曾经在报纸上登过广告:我愿意给无家可归者一个床位,男女肥瘦不限,老少皆欢迎。我是真诚的。可是,应者寥寥。难道世界上没有流落街头的失意人了吗?当然,也有按线路图找上门的人。有一次是一个高瘦老头,脏兮兮臭烘烘的,还提着装满废品的麻袋。我热情接待他,给他煮了一大碗燕麦面,在冬夜里吃得烟雾缭绕、大汗淋漓。还让他洗了一个时间超长的热水澡。他睡在我的床上,对床的宽大赞叹不已。他哽咽着向我讲述他的经历和困境,让我仿佛也额外经历了一次坎坷辛酸的人生。天一亮,他就起床了,说赶紧去拾荒,去晚了,好东西都会给别的老头捡完。我恳请他晚上继续回来睡我的床。如果他愿意,我可以把他当父亲一样伺候他,让他感觉睡在自己亲手打造的床上。可是他说,不了,你的床虽然宽大,但房子太窄小,比不上睡桥洞舒服。后来,老头还回来过一次,吃完我煮的面,擦了擦嘴巴便走了。他说我煮的面条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回来一趟就只为了吃一顿面。

通过这张床,我明白了许多人生道理。比如,孤独和痛苦都是身体的组成部分,是无法割掉的,更不能归咎于床过于宽大;世界之大,有时候莫过于一张床;无论床多宽大,也只是睡在方寸之间……道理弄明白了,人生便过得很豁达、惬意。

我的身体一直很棒,腰板很直,睡得安稳,每天醒来都精神饱满,气定神闲,而且每天的梦境从来都比现实精彩,我认为我的人生活得比别人丰富、宏大、辽阔。我与世无争,世界对我不薄,这辈子虽然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像一只蛤蟆龟缩在床上,但没有经过大风大浪,所有的苦难和厄运都没有降临到我的头上,连被我得罪过的人也没有,我过得很充实,很知足。这得归功于这张床。它像一艘巨轮一辈子都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避开了所有的冰川和礁石。

一晃,不知过了多少年。如果没有人通知我办退休手续,我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是的,我的表姐曾经到过省城来看病,宫颈癌晚期,在我的床上睡了一晚,跟我诉说完一生的悲与苦,第二天便匆匆回去了,她说省城治病死贵。三个月后便传来表姐的死讯。我在我的床上,她睡过的地方,放了一束黄菊,以此悼念我的表姐。蒋虹在三十八岁那年才离婚,改嫁一个瓷器店的老板。有一次,她带新婚的丈夫到我家,因为她丈夫一定要看看我的床。看过床后,她丈夫用力擂了擂床板,说了声:“谢谢!”退休那天,我决定终止给胡安之的前女友梅春雨女士寄生活费。上个月,梅女士给我寄过她女儿的照片。照片上那个女孩根本就不像我,没有一处跟我相似。梅女士说,其实这个女孩是胡安之的,请不要再给她寄生活费了。如果哪一天孩子的生活好过了,她会让孩子把这些年我寄的生活费全部退还给我。我回复说,不用退还,就当我帮我的朋友胡安之照顾你们。梅春雨最近来信了,言简意赅地说:谢谢!

我的善意并非没有回报。在六十岁生日这天,我遇见了唐小蝶。

是的,我的一生朝着完美的方向滑去。在我眼看就要孤独终老的时候,曾经日思夜想的唐小蝶在世界的外围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回到了我的床上。每一天跟她睡在同一张床上,我经常喜极而泣,心里一万遍感谢父亲,感谢那些没有嫁给我的女人,让我等到了梦想中的女人。

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床。每当黑夜来临,这张床就让世界安详下来。我请唐小蝶上床,让她睡在里面,我睡床沿外头。我本以为我和唐教授可以平静安然地度过余生,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也许,漫长的风平浪静是为了六十岁后的惊涛骇浪积蓄能量。

问题还是出在床上。

在我睡着前,唐小蝶总要叨叨唠唠、重重复复地给我谈她的充满遗憾的一生,仿佛在此之前的日子全白过了。开始的时候,听着听着,我竟然潸然泪下,把枕巾浸湿。后来,我发现她对床的偏见和敌意仿佛是与生俱来,把之前睡过的床批得一无是处,仿佛一辈子都被床折磨,受尽屈辱。我开始为床辩护,为天下所有的床辩护。

矛盾因床而起。

“可是,睡在她们曾睡过的地方我感到恶心。梦里我都能看到她们嘲笑我。”老年的唐教授比年轻时固执、专断太多,远没有做到豁达、慈悲,原来先前说的都是假的,经历过的伤痛都白经历了,“你必须把床换掉。否则,我要换个地方睡觉。”

唐小蝶每天都这样闹,没完没了。

说真的,我后悔了,但我爱唐小蝶。这一生,我总得爱一次。为了我的余生跟前面那样风平浪静,我作出这一生最大的妥协:换床。

我和唐教授一起去富安居家具市场买了一张尺寸正常的新床。

新床是普通的新式床,榉木床架,睡宝床垫,长两米,宽一米五。她睡里边,我睡外边。这张床适合我瘦削的身材。唐教授也说床好,宽狭恰当,软硬适中。

祝愿唐教授从此在我的新床上幸福、安全!

只可惜跟随我四十年的老式床,像身上的一块肉离开了我。旧家具市场像一所孤老院,我的老式床被我遗弃在那里。一个月内,我曾经每天中午都到小区门口对面的麻家庄站乘坐34路公交车,经过一个小时的颠簸,来到旧家具市场,远远地看着宏达旧货贸易市场乱七八糟的地面,我的旧床就混杂在旧冰箱、旧沙发、旧餐桌之间,但因为它确实独一无二,显得鹤立鸡群。它是一件工艺精湛的艺术品,有故事,有温度,有情感。我害怕老板将它卖给庸俗粗野的油腻屠夫或品行不好的人,或者干脆拆了当柴火用来烧烤狗肉。有一天,我来晚了,我的旧床不见了。老板说,卖给了一个北京来的有涵养的家具收藏家……祝贺你,你的旧床远走高飞了。太好了。我放心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乘坐过34路公交车。

但我的家庭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风平浪静。问题还是出在床上。我的妻子,也就是才华横溢的唐教授,在生活中明察秋毫,斤斤计较。她每次擦拭卧室地板的时候,总是无法擦掉旧床留下的痕迹。因为旧床太过宽大,新床无法覆盖它留下的空白。地板上总是有四只旧床留下的脚印,每次擦拭都明明已经擦得毫无痕迹,但地板一干,它们又慢慢露出来了,渐渐清晰,像两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唐教授终于生气了,说把木地板换了吧。我说,不换吧,新地板有异味,受不了,而且旧地板也没有什么罪过。几经争执,我仍然不同意换地板。唐教授只好忍气吞声,不了了之。但她说,奇怪了,我睡在新床上,感觉像睡在狭窄的笼子里,越睡越窒息,像一条被卡在石缝里的鱼,或搁浅在黑暗的沙滩上,进退不得。

几天下来,唐教授像一条过于疲惫的老狗,走路都摇晃,仿佛一张失控的船漂在海面上。唐教授终于后悔了,对我求饶说,我受不了新床,我错了。

我说,唐教授,你想听听我的感受吗?自从换了新床,我再也没有合过眼,连梦境也消失了。只有现实没有梦境的生活是坚硬的、冰冷的,身体和灵魂都无处安放。这不是人生!

我意识到,如果这样下去,我将不再有余生。

“你还是把它找回来吧。我们不如睡在原来那张床上,尽管它过于宽大,但有边界,像一艘船。我喜欢船。”唐教授向偏执、自私、嫉妒的内心妥协了,信誓旦旦地说,“为了抵达人生的彼岸,我必须接受这艘曾经沧海的船。”

唐教授的幡然悔悟固然让我十分欣慰和感激,可是,去哪儿找回那张床呢?

2020年10月

作者简介

朱山坡,男,1973年生,广西北流人,小说家、诗人。现供职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曾在本刊发表小说《大喊一声》《败坏母亲声誉的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