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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 | 无客   2021年05月14日11:42

观光空间站悬浮在海面上空一百米处,我朝外头望去,诡秘的景色滋生眩目感,令人印象深刻。

这里被人们简单地称作浊星。习惯了蓝天白云的人一定会觉得,这是宇宙出自恶趣味而创造的行星,阳光在复杂的空气成分下被折射成红色,海面由于各种泛滥的藻类呈现绿色,而大地......浊星整颗星球都被海洋覆盖。在空中远远望去,财阀还未开发的海面浮动着许多小岛,那只是火山活动喷射出的浮岩组成的浮岛,随着海浪浮动,没有科考价值。

红色天空,绿色海洋,整个世界好似处于一种疯狂之中。晕眩感并不能让我打住仔细揣摩海面的念头,我企图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一丝蓝色,天空蓝海洋蓝,无论什么时候故乡的蓝色都能给我一丝慰藉。

半个天文单位的恒星光跌落到此,透过混杂着石油的海水折射出七彩,彩虹随着海面的波动破碎开来,变成一滩滩刺眼的污渍。从海面望去,包裹氧气和各种烃类气体的气泡浮出海面,在污渍底破裂,弄出一片又一片浑浊的斑斓。

这个世界不存在蓝色。浊星癫狂的色调好似将物理规律都扭曲了,将蓝光卷曲到另一个时空。

很久以前,人们发现了浊星,但具体是什么时候没人知道。这里的恒星就像千亿颗星星一样,普通人不感兴趣,在买下这颗星球的开发权之前,天狼星财阀并不知道这里有这样奇异的景色,政府也不知道。站在人类审美的角度来看,浊星的风景只能算是诡异,但宇宙中有着各式各样的文明,总会有其他文明觉得这是绚烂的奇景。不过就目前而言,大多游客都抱着审丑的态度,或被各种各样烟火表演吸引而来。等资本营销的新鲜感消磨殆尽,无法持续吸引游客后,海面的开发必然会深入到海底。

我没有那个心思在海面浪费时间,我得比他们先一步深入海底探索。

“孟小姐,你还好吗?”观光站的负责人问我。

“没事,有点头晕,待会儿就好了。还有多久可以下潜。”

“如果您需要的话,现在就可以。”

没过一会儿,机器人运来一套厚重的防护服,比几个世纪以前人类探索月球的太空服还要厚上一倍。由于天狼星财阀开设的旅游业只限于浊星的天空,他们没有义务为我提供潜水艇或者别的东西,只有一套深海服。

“它内部有仿生骨骼,比你在陆地上走路还要轻松。安全方面您也不用担心,我敢保证这海底没有东西能弄坏这件防护服,而且内部的压力同地表一样,您也不用担心压力相关的病症。”我进入防护服,果真如他所说那般轻松。

“由于海底环境的限制,枪弹类武器几乎没有威力,而激光的有效范围也大打折扣,我们只能装备鱼枪和气枪,虽然较为原始,但威力和射程都比现代武器在海里的表现要强......”

“好,谢谢你。装上去应该花了你们不少时间吧,真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们把武器给卸了。”

“你确定?”

“只要你确定你说过的话,我就确定。”

只有这些财阀才会举着武器外交,先前的接触已证明,对方是很温和的种族。

负责人又废话了几句,得到我几次肯定的答复后才让身旁的机器人拆掉了武器和内部的操控模板。开发星球赚钱的权利与进行科学研究的义务是对应的,天狼星财阀必须对所有合法的科研者提供帮助和相应的保护。

想到以往其他星球上更加险恶的环境,我说服自己有一套深海服已经很不错了。机器人搬走的武器,我缓缓呼气,冷静下来。关于浊星的资料并不多,更多的信息只能从交流中得到,带着武器外交可不算友善。

我走进厚重的深海服,跃进海里,任凭自己下沉。

视线所能触及的光芒急剧萎缩,我望着发光的海面,盯着它缓缓远去。海面上的浮岛遮蔽了阳光,形成许多斑驳的黑影。此刻我脑海里出现了一种错觉,虽然我在远离它们,但是浮岛的黑影面积却越来越大,直到吞没海面的最后一缕光芒。如果不是还有财阀各种开发活动,它们能存在更久。

在两千多米深的海里,光芒消失殆尽。我打开深海服各处所有灯,浑浊的海水里,这些光芒只能让我再向外看多一米。海面已经消失,地面却未出现。我好似被漆黑宇宙包裹着一颗脆弱的光球,感受着微弱浮力同引力的拔河,艰难地保持着上下左右的方向感。

之前研究踽鲸文明的学者为我规划好了一条线路,那是他们从前同踽鲸接触的地方,不过他们没法保证我还能接触到以前交流过的踽鲸。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接触到了海底,深度四千五百米。这里的能见度依然糟糕,深海服启动了声呐,探测附近百余米的地表轮廓和海中的生物,淡金色笔触浅浅地扫描着周遭的景象,画面实时反映到头盔里的曲屏。

周围的椭圆形大概是一些鱼在游动,潦草的线段歪歪曲曲扭向远方,大概是海底的地形。为了抵抗深海的超级压强,深海服里的很多功能的性能只能被阉割,电量也只够我维持八个小时左右的活动。在这些简化的功能里,接收回声并构图的声呐视觉系统是唯一值得称赞设备,它能把听觉转换成视觉,只是无奈主动式发射出的声呐实在太弱,回馈的声响只在我面前草草画上几笔。

十来分钟后,我适应了这种画面。

一名比其它鱼类都要大得多的生物径直朝我游来,我没有回避。从深海服模拟的画面来看,他的轮廓确实很像一头鲸鱼。踽鲸比真正的鲸鱼要小得多,但体型却同我身着的防护服一般大。眨眼之间,他已经来到我面前,停在不到半米的地方游荡。他的头型像座头鲸,扁平的下颚长了许多粗细不一的鞭须,随着游动而飘扬。

要说毫无恐惧,那只是在骗自己。我竟一时间后悔没带武器下来,好在这种念头转眼就消散。踽鲸在我身旁游荡了十几秒,没有敌意,于是我放下心打量他的身体。其实相比起鲸鱼,踽鲸的整体更像恐龙。他们的前鳍不像鱼类,而像一双退化的足蹄,他们的后肢没怎么退化,像恐龙一样健壮。我猜测他们的祖先类似于地球上的偶蹄目,也许曾经生活在陆地上。

过了一会儿,他停留在我面前,伸出鞭须缠住我的双手,但没有继续在我身上的其他位置乱摸。这说明他知道分析器的存在,他曾经与人类有过交流。幸运在开局就眷顾了我,我突然觉得接下来的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走。

“你终于回来了。”分析器收集信息素翻译成字幕,显示在头盔的玻璃屏上。

我指着头盔,让他仔细辨认我的模样,好告诉他我不是从前他认识的人。

他一开始有些疑惑,但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整颗鲸头朝我靠近,抵住头盔透明的区域盯着我。这时我看见了他们的眼睛,足足有我的拳头那么大。他们的视力并不弱,能在海底发光真菌的微弱光线下看到七八米远。

“你回来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也许踽鲸分辨不出人脸。

上一次人们离开时留下建议,让他去寻找自己文明的痕迹。五十年过去了,他显然有不少发现,不停在向我倾述。

“有更多的工厂,还能运转。”

虽然对此很好奇,但我暂时只能做一名倾听者。分析器不能制造他们分泌的信息素,但是能收集踽鲸在交谈时分泌的信息素,简单地加以调节成分比例和浓度,粗略地表达我的意思。

他领着我朝着最近的一处海底工厂去,一路上分析器一直在收集信息素,终于使得我能说出第一句话。我把手臂伸到他嘴边,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静静地等着分析器说话。

“你没见过我。”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这才是我说出来的话,我调整语序又试了一遍。

“我没见过你。”

我们对踽鲸信息素语言的了解太少,分析器的翻译系统做得很差。很多我们习以为常的话语,对分析器来说都太复杂。很多学者认为这是先天性语言的缺陷,毕竟这是一项不用长期学习就能掌握的语言,不可能像后天性的语言一样复杂丰富。

踽鲸分泌出代表困惑的信息素。

“你就是你。”

我也困惑了。

“你叫什么。”

困惑的信息素持续存在着。光从文字描述上可看不出什么,交谈之间,我一直在仔细观察他,他也在观察我。当他们迷茫或者困惑的时候,头部会稍稍晃动,两颗漆黑的眼珠变化着倾斜的角度。我猜测这是在进行多方位的观察。

他说:“那取决于你。你好,白石。”

正如他所说那样,他给我取了名字。奇怪的文化习俗。也许深海服的样子在他们眼里像一块移动的不规则石头,名字倒是取得简单易懂。我学着他,仔细观察他的身体,发现他身上有一层细小的特化圆形鳞片,鳞片的结构色使他的身躯呈现墨蓝色。我松了口气,这个世界也许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混乱。

“你好,蓝鳞。”他没有喜欢或厌恶的回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直用这个名字称呼他,仿佛这就是他的名字。

我们游荡了很久,交谈因语言限制进展很慢,十几公里的路上也一直没能遇见另一头踽鲸。随后,深海服发出低电量警报,迫使我原路返回。见我抬头看向海面,蓝鳞旋即加速游到我头上前拦住我。

“累了,走不动。”

分析器依旧表达不出准确的语言,但踽鲸能明白我的意思。他愣了愣,表现的有些落寞。分析器向我传达来他的情绪:不满和难过。

我还会再来的。

分析器没有翻译这句话。我前前后后试了七八次,用尽各种语法表达,而分析器还是不为所动地显示着:无法翻译。

从海底浮出水面已是天明,猩红的阳光随着旭日逐渐加深。我登上观光站,深海服被机械工搬去充电。回到房间,疲倦立刻把我压倒在床,深海的死寂与压迫在浑浊的梦境里徘徊。

我重新变成了那颗光球,不过这次我是在上浮,浮出海面、突破大气层。我变成了历史课本里,驾驶小型飞行器飞出太阳系的那第一人。

人类接触到地外文明的时间并不比踽鲸早多少。

百余年前,跃迁门打通了联众星,为太阳系带来了无数诡谲的异种文明信息。政府宇航局为了与宇宙局势接轨,透支财力物力,将探测器抵达的无智慧生物恒星悉数占为己有。为了证明自身拥有载人驶离太阳系星际旅行的能力,政府又将这些恒星系卖给财阀,集中资源发展星际旅行的技术,最终成功接触并加入联众星联合政府。

浊星所处的恒星系正是其中之一。当时并没有人知道浊星海底存在文明,也许有人猜测,但没人在意。那时的人们只想着如何冲出太阳系,在众多文明参与的联众星上争取权力。可在众多文明的反对下,人类政府至今还未取得任何话语权,但好歹发展出了自己的星际旅行的技术,没有被其他文明垄断。

后来,等天狼星财阀在浊星上的基础建设落成后,政府补上了开发前应当进行的考察,才发现深海里的智慧。一场败诉的官司叫停了政府在浊星海底的大规模科研,如今浊星的开发权全在天狼星财阀手上。政府并没有放弃弥补过错,几年后重新聚集了一帮科研人员,在浊星的各个区域下潜,探索踽鲸文明。

醒来后,我联系上负责人宇海,开始第一次报告。

其实昨天的没有什么重点,将我在海底同蓝鳞闲逛的经历详细地讲述完后,通讯那头隐隐传出了哈欠声。我有些恼火,提出自己的疑惑。

“你们想让我找到什么?”

从资料上来看,浊星没有任何对我们有用的资源。有时,这里的科研的学习机会让我觉得自己才是受益者。

“找到文明的证据,具体的东西。”宇海说,“我们拿不出具体的东西证明踽鲸文明的存在,所以官司才会败诉,天狼星财阀在浊星的领空上为所欲为地建筑空间站和浮空设施。”

“你们无法证明踽鲸拥有智慧?不是有分析器吗?”

“情况比较复杂,任何接触过踽鲸的学者都能证明他们是智慧生物,可他们却缺少构成文明的社会性活动。宇宙间智慧种族的生理结构和意识形态各式各样,法律只能从文明角度来保障其权益,因为无论哪一种生物,整体的需求都是相似的。”

在法律上,文明应当拥有他们自身的行星或者星系,这不仅是联众星法律赋予文明的权利,更是文明对自己的义务。这意味着文明不得主动出卖自己包括领空领海领地等各种空间,于个体而言,情况类似自由不可抛弃的范畴。

我大概明白了财阀的观点立场。

“他们让所有人都相信,踽鲸虽是智慧生物,但却不构成文明形态。”

“这是在钻漏洞吧?”

“是的,而且这个漏洞现在被撕开给所有人看到了,越来越多的财阀集团开始以相似的理由在其它星球上建设基础设施。当然,不会是给原住民用的。现在,天狼星的施设还是在天上,等过多几年就会海面,再过久一些,等所有人都忘了踽鲸,他们就要深入海底让历史把踽鲸也忘了。”

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

“我可没法向你们保证能找到什么证据。”

宇海笑了笑,说:“不用紧张,你顾着进行自己的研究就好了,官司的事情我们会想办法。”

我可没法胜任这样的事。

再下潜。

在一片漆黑中,我听着自己沉闷的呼吸声等待。

深海剥夺了我向外的听觉,让体内每一次呼吸、心跳甚至是关节的转动都变得异常清晰。终于,蓝鳞游动荡起的水流在声呐视觉上勾勒轮廓,我头一次感觉他那陌生的身形如此亲切。

我们朝着更深处进发,深度达到了五千多米。每继续下潜十来米,深海服内部结构就发出挤压的声音,让我头皮发麻。踽鲸的听力很敏锐,蓝鳞也听到了,反过来安慰我,说以前我也穿着这身衣服,能下到八千米的深度。我当然知道这点,光是这件衣服的造价就够建设半个空间站了。

大概半小时后,我们抵达了一处海底工厂。这是一座石油工厂,踽鲸从海底挖出原油。虽说分析器翻译成“工厂”,但我觉得应该叫做“作坊”,这里的占地面积只有十平米。

蓝鳞向我展示了这里的工作。首先,踽鲸打开遮盖在井口的岩石,让缝中原本零星逃逸出的原油喷出,然后他抓来一根截面有手掌那么大的软管去接。这根软管很长,被盘成圆形围绕着作坊里。当灌进了一半的原油后,软管漂浮起来,像一条长长的肥海蛇。蓝鳞见状,费劲将大石头压回去,并且告诉我这样的用意。

“石油有限。”

浊星海底的石油层很浅,找到断层附近,向下打个几十米就能找到石油。像是地球的古时候,东方的人们经常在浅水层近的地方打上口井,便捷地取水。对于踽鲸来说,获取石油的难度应该类似于钻井取水。

这软管的材质很像塑料,大概是处理原油的产物。我想问,但信息素用完了,我只能慢慢听蓝鳞讲。这时,他伸出鞭须,在软管的两边各打上了结。我这时才发现,这根管子不是要输送石油到哪个地方去,而是一个暂时的储存石油的容器。蓝鳞拖着它游动,带着我前往下一站,此时它更像一条海蛇了。在移动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在深海将容器做成管状的原因,它方便移动,降低了海水的阻力。这种造型一定程度增加了管子的强度,在半满的情况下,管子不是圆柱形的,而是随着深海压力的变化而扭曲着。

在这个深度漫步了一小时,我们抵达了下一环,加工厂。这里是一片平原,站在隆起的小山丘望去,平原被分成许多块大小相似的地面。深海的死寂使得声呐视觉显示的范围变得狭窄,没法画出平原的边缘。

我们下降了几米,抵达平原。浓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匍匐身体,仔细研究平原上的东西。地面上长着很多细细的纤维,像是柔软的小草,不过是黄色的。靠近看我才发现,这里的地面不像远处望见的那么光滑。平地里有许许多多的小孔,纤维从里头伸出,在地面上彼此交织。

“布料还没有成熟,还要一段时间长结实。”

我想这便是少数资料上所提到的东西了。不同的学者喜欢用他们各自的称呼和比喻,同我交谈的学者总把这当成在海边的晒盐场,但我更喜欢另一种比喻:这里就像一亩地,不过种植的不是农作物,而是工业品。

我猜踽鲸每天都要将石油细腻地喷洒在田间,地面孔洞里的细菌或者真菌会初步消化它们,制造出类似塑料的纤维,过程里将石油分解出氧气和烃类气体。纤维在常年的生长里将底部的菌落带到表层,于是纤维与纤维之间彼此交错融合,形成一张致密的布料。

我们穿过这片田野准备离开,路过一处刚发芽的纤维田时。我指了指田地,笔画了一小块形状,又指了指我。我想问的是能不能带走一小块纤维回去研究,蓝鳞看懂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

从海底向上爬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但是为了同蓝鳞交流,我们只能以一种很亲昵的姿势走路。他的鞭须搭在我壁上的分析器处,不停在分泌信息素,我们像在牵着手走。回去的路上,他告诉了我很多他在“我”上一次离开之后的新发现。新的工厂,还有高塔。

“刚才那些工厂是谁建的。”

“是我建的。”他回答。

“你一个人建的吗?”

“是我建的。”

问答就此陷入循环,重复了几次后,他也显得不耐烦了。

“那高塔是什么用的?”

“听星星。”

“你们能看见星光?”

他的鞭须分泌出困惑。

“星空是看不见的,你只能聆听。”

不知道分析器又犯了什么毛病。我想向他告别,但任何别离的语句,分析器都无法翻译。我突然想到,分析器也许根本没有出错。

研究表明,踽鲸的身体里有一套非常强的听觉系统,但却没有发声系统。这个沉默的种族只能通过颈部附近的鞭须分泌信息素来交流,踽鲸的语言是先天性语言。

使用先天性语言的文明在宇宙中极少,是他们与其他文明难以跨越的隔阂。这种语言多是因成套的交流系统中的某一项缺失而演化出来,比如创作文字符号的器官对应视觉器官,发出声音的器官对应听觉器官等等。只使用先天性语言的种族普遍无法理解后天性语言,学习其他文明的语言更是无从谈起。

如果想要建立交流,只有通过其他文明学习他们的语言系统,再反过来教他们自己后天语言。这意味着要浪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去解构他们每一样化学信息素所表达的意思,并且研制能够生产这些信息素的设备。

之前的研究研制出了分析器,不过只有一半的功能。正如踽鲸听说系统里缺失的那样,分析器无法制造信息素,我们大部分时候只能被动倾听。

踽鲸死后会缓慢上浮,一些身体结构保持完好的个体最终会浮至海面。研究人员打捞上了不少踽鲸的尸体,大部分都在后来的尸爆中完全被毁掉了,剩余的完好尸体解决了关于踽鲸听说系统的一部分疑惑。

解剖研究表明,踽鲸的发声器官是退化的,他们的鲸状的脑袋部位如今留有一些已经没有作用瓣膜结构组织。人们多少能推测出发声器官以前的模样,那是由一根细窄的腔道盘起来的涡旋状腔体,内部各处遍布着瓣膜结构。踽鲸呼出的气体从此排出,通过调节不同位置的瓣膜发出高频的声波。

一定有某种灾难,或者是环境剧变引起了这种退化。

主流观点认为浊星海底世界的火山曾多次爆发,灭绝了许多物种。目前的资料来显示,浊星的生态圈非常畸形。除了踽鲸外,几年前的研究和过去观光站的发现表明,这片连绵的汪洋里只有几千种生物。

浊星生态圈里的生产者被植物出现之前的菌落重新取代,浊星每升海水和每立方米土地的菌落种类都比地球要多上百倍。在灾难后存活下来的的原生动物变成了主要消费者,而踽鲸,竟是分解者。

物种大规模灭绝导致海洋里的营养浓度下降,几乎完全依靠菌落新陈代谢产出。浊星没有陆地,缺少因海陆温度差异而引发的季风,浅海面常年平静,各类不溶物不断沉淀进深处。在引力和海底暗流的作用下,整颗星球像是一碗自下而上稀释的营养汤,越靠近海底浓度越高。踽鲸游荡于其中,通过鞭须和口器掠食其中的营养,他们的进食如我们的呼吸,每分每秒都在进行。

我猜测,十几万年前的那场灾难造成了浊星海里长久的食物的短缺,所有能通过声音交流联系的踽鲸因为集中生活纷纷饿死,剩下的无法发声的个体却因此而存活了下来,因此也造就了离散式的文明。有些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环境下的踽鲸仍然是两性生物,他们的繁衍策略和方式令人惊讶。

踽鲸一辈子都不会同自己的交配对象打上照面。雄性将精子排出体外,期间不会产生愉悦的快感,是身体成熟后的自发现象。而成熟的雌性个体会在游荡中非常随机的怀孕,整个过程都察觉不到,而无论是怀孕还是分娩,她也不会有一点儿痛苦。往往只有出产出后代,踽鲸才会意识到自己怀孕了。随后,母亲会离开新生儿,而幼体也不会追逐,靠着本能自行寻找另一片营养浓度更高的海域。

踽鲸从出生到成熟到死亡,整个过程中竟然可以一丁点社会活动也不产生。

我想这就是信息素语境模糊的成因。没有相聚,自然也就不会有分离,踽鲸的信息素里不存在表达离别和相聚的语境模式。他们的交流是一对一的,只有你和我的存在,极少存在他。

但这不代表他们不懂得什么是孤独,我想他们只是无法表达。

因为每一次下潜,蓝鳞都会找到我。

醒来时大概是傍晚,套房外的走廊上远远就能听见大厅的欢呼声。路过的服务员告诉我,烟火表演就要开始了,让我不要错过。我走进大厅,发现透明的舱壁已经站满了几排游客。

空中不稳定的混合气体被无人机引燃,做出各种各样的爆炸效果,果真像烟火一样绚烂,连绵不绝。大片大片的爆炸云浮现在眼前,由于缺少参照物,没有人知道那些爆炸离观光站有多远,惊呼和爆破声此起彼伏。

待一切散尽,只见爆炸和海浪打碎了无数浮岛,海平面顿时空无一物。远远望去,弧状海平线将这个世界分为两种单调的颜色。

我钻进深海服潜入另一种色调,潜入另一个世界。同昨天一样,我刚打开声呐系统,蓝鳞就出现了。我想第一次碰到蓝鳞,肯定不是因为运气好。

他拖着一条长长的布料,里头鼓鼓的,看起来不像是液体。这次他没有多做逗留,我还没来得及问里头是什么,他便带着我朝与昨天相反的方向游。他的速度很快,我赶不上,只好停下跑动,耗更大的功率让深海服带着我跑。

分析器收集到了他分泌出的信息素,各种成分都很淡,代表着疲倦。

大概一个小时后,他才停下,握着我的手解释:

“一个地方待太久会窒息。”

分析器的翻译的“窒息”肯定不是指氧气,因为以一路上的氧气浓度都差不多。蓝鳞所想表达的应该是食物,营养浓度不足,他们呼吸不只是在获取氧气,也是在摄取食物。

这一次我们开始朝着高处攀登,不久看见一座海底山底。漫步了一会儿,我们来到深度只剩四千多米的山脚。渐升的温度和山脉的形状告诉我,这里是一座温和的海底火山,活火山。因为遍布火山,浊星的海底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洋流系统。一股暗流袭来,持续了很久。我看向蓝鳞,被他的模样吓住了。

他此刻正将鞭须张开,像孔雀般迎着洋流展开。我意识到这里的营养浓度肯定很低,他因此在加大滤食面积,趁着这股暖流加快进食效率。

过了几十秒,洋流才停下。蓝鳞抖了抖鞭须,伸向我的手臂。

“火山很平静,今天没有机会了。”

时间像周遭的景色一般浑浊难以计算,深海服电量变成了倒计时,很快就在探索中消耗掉大半。

踽鲸海底的各种设施非常分散,连续好几天,他都没能带我见到更多的设施。探索没有进展的这段日子,我渐渐适应了海底的环境,漆黑浑浊的景色从最初令我不安,变得乏味且无聊。

他仍显得很精神,每次,我都会在上一次离去的位置下潜,蓝鳞会很默契地在附近等待。今天相遇的时候,蓝鳞分明是强打着精神来找我。为了向我展示海底世界,他总在忍受着饥饿,或者按翻译的说法,窒息。连单独一头踽鲸都不能在同一片海域徘徊太久,更不用说两头踽鲸相伴而行了。

但此时,空气里,哦不,海水里弥漫着另一头踽鲸的信息素。

踽鲸不是好斗的种族,甚至可以算得上绝对温和。实际上,这种信息素并不是宣示领地,而是告诫其他踽鲸附近的食物缺失,不再适合游荡。但蓝鳞的反应有些出乎预料,他开始探寻信息素的来源,不一会儿就带着我找到了其源头。

一团黑影静静地漂浮在头顶上,他的身躯已经开始浮肿,看模样死了已经有些时日。气体在他体内部腐败的肉体里汇聚,渐渐形成了一股托举的浮力,速度相当缓慢,以至于我驻留了半个小时才看出这一变化。

这段时间里,蓝鳞一直在他身体附近游荡,伴着浮尸环绕游行,像是做着某种葬礼仪式。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在踽鲸孑然的一生中,他们能有多少次机会遇见同伴?即使失去了社交纽带关系,陆地生活的生物尚且能通过水面倒影认识到自己,而在这浑浊的海洋里,还有什么能倒影出他们的模样。

他们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吗?又或者说,他们明白死亡的概念吗?

问题像癌细胞一样在我脑海里分裂。

我离开海底,浮出海面,回到舱室,徘徊踱步都无法压制其增殖。研究踽鲸的第一周,失眠症又缠上我。

我逼迫着自己别把困惑发散得太离题,将抽象化形而上的“自我与死亡”收束成一个实际问题。我在他眼中的形象是怎么样的?我早该注意到这点的。

最开始,我把和蓝鳞的相遇视作一种幸运,现在我只觉得这是一种遗憾。我们的接触缺少了一个关键环节,从彼此陌生到建立信任关系的进程。这种隔阂能让我认识到,踽鲸究竟是在把我当做同类,还是在把我当成另一种存在。

在床上辗转了许久,疲倦终究还是敌不过好奇。我打开通讯,宇海的脸很快出现在屏幕上。

“还在搞研究吗?现在好像不是工作时间吧,注意休息......”

我一边摇头一边打断他莫名的关心,说:“我需要第一次与踽鲸接触的所有资料,从相遇的第一秒开始,越全面越好。”

“你有些认真过头了。”说罢,他才慢悠悠把资料传过来,“是找到什么重点了吗?”

无论是音频、还是文本记录,十几年前踽鲸首次接触科研人员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与好奇。即使是在分析器被制造出来的前三个月里,踽鲸也一直把人类当成了可以交流互动的智慧生物,开始带领人们认识海底世界。

我需要更多的首次接触资料。

“与我同期进行探索的人员有多少个?”

“等会儿。”他翻找了很久资料,才告诉我,“十一个。”

“把他们第一次接触的报告也给我。”

宇海面露难色,推脱道:“我不想打击你,实际上你的研究探索成果远远要超过他们,那些报告没什么好看的。况且,其实只有少部分人适应得了这里的环境......”

“别扭扭捏捏的,有多少都给我就是了。”

他只给我发来了四个人的首次报告,所有人遇见踽鲸的情况都大同小异。对我的疑惑,他却有些不以为然,只叫我快些寻找更多的踽鲸的建筑。

我反驳道:“这点很重要!踽鲸个体眼中自我的形象,和其他个体在他们眼中的身份地位,是分析他们离散式文明的重要信息。”

“但是在法庭上,这些推论理论一点作用都没有。”

如鲠在喉,我无话可说。科研变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功利的事情。

下潜第二周,我们终于见到另一头踽鲸。他身形呈暗红色,刚从山的一处洞口走出。按蓝鳞的描述,这个火山是某种冶炼厂。

蓝鳞游上前去,两头鲸的鞭须短暂地缠绕在一起,随后红色的踽鲸朝我游来,把鞭须搭在我手臂上。

“你好,畸石。”在我的名字上他们有了歧异。

我按照他们的习俗为他介绍:“你好,红鳞。”

“很奇妙。”蓝鳞说,“奇妙的体验。”

他们几乎从未经历这样的情况,三个个体情况下的交流。踽鲸的交流一般不会存在第三者,他们的语言里也不存在“他”。

随后的交流里,我发现无论是我或者蓝鳞还是红鳞,其中的人对另外两人都有完全不同的称呼。蓝鳞称红鳞作棱尖,而红鳞称蓝鳞作圆鳞。我想他们之间起名的参照物应该就在于鳞片的形状和颜色上,对于一个极少产生社交活动的物种来说,简单的几种颜色和形状已经足够了。

蓝鳞和红鳞的鞭须缠绕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在亲密地缠绵。他们的交配繁衍过程中没有欢愉和痛苦,那他们的世界里是否存在亲密和疏远的区别?

“我们不能一起待太久,这里本来就容易窒息。”蓝鳞向我解释。

红鳞游回洞里,里头很深,且越来越热。他向我展示了冶炼炉,炉子很小,里头有一块凹槽,里头摆放着一些矿石,旁边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管道。等火山活跃的时候,炉子附近流经的灼热岩浆会冶炼炉急剧升温,同时下方的气体会不断冲进炉里,还原出矿石里的金属物质。我离开洞口,下潜到管道底。蓝鳞正在往里头添加东西,那是冰块?

“这是什么。”

“煤炭。”

翻译肯定又出问题了。我捡起一小块冰仔细打量,深海服的温度使它很快消融,变作气体逃逸。我旋即反应过来,这些是天然气在高压低温情况下的天然水合物,可燃冰。这是一种高效的能源,但绝不是在水下。当温度升高,可燃冰会立刻分解,重新变为气体。它释放出的甲烷和烃类气体,向上冲进反应炉,这正是从矿石中冶炼金属所需要的还原物。由于锅炉和底部存在数十米的压差,气体会不断在顶部的洞里徘徊,增大压力,提高冶炼炉的温度。

以火山作为热源,天然气作为反应物,深海压差作为“鼓风机”。我不由得惊叹于这种原始的冶炼方法,几乎穷尽了踽鲸生活所能体验到的一切现象。短暂的惊讶后,我陷入了沉思。火山熔浆的温度并不可控,这种粗糙的手段真的能炼制出多少金属吗?

我把疑惑告诉他们,蓝鳞却习以为常。他解释道,这种冶炼确实有很高概率失败,但每一处火山工厂都有数以百计冶炼炉。他们会趁火山不活跃时,把挖来的天然气水合物放进底下的管道,矿石放进冶炼炉。

“你们能等吗?”

“我不等,我们继续寻找下一处工厂。”

“去做什么?”

“兴许那里已经冶炼完了。”

“没有呢?”

“那就找下一个火山。”

“如果那里连工厂也没有呢?”

“那我就自己建。”

我在他们身上看不见金属武器或者防具。身为分解者,他们不需要武器装备。

“冶铁用来做什么?”

“修塔。”

“如果没有找到塔,你们是不是自己建?”

“不,我们不会建。塔是遗迹,失传的遗迹。”

过没多久,红鳞离开了。蓝鳞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我从反方向离开。我明白,这便是他们两的诀别了,不会有任何告别的话语,不舍的场景。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相遇时交流了什么。

“还会再见吗?”

一如既往地,分析器忽略了第三人称代词。

“没必要再见。”

突然,分析器接收到一段成分复杂,浓度时高时低的信息素。分析器最终还是没能翻译出什么,信息素逐渐溶解在海水中,随洋流消散。蓝鳞随后分泌出困惑的信息素,也许他也不懂自己刚才的情绪。

“怎么了。”

“没什么,快走。”

今天的探索很快结束了,附近的营养浓度在两头踽鲸的活动下急剧降低,蓝鳞这次没法送我走。临行前我问他关于高塔的事情,他的态度却不同昨日那般兴奋,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我能感受到同红鳞相处的这几个小时让他很疲倦,他的分泌信息素的次数变少了很多。

虽仍有疑惑,但深海服的电量迫使我们告别。

人们总是会下意识认为,社会性质的合作是横向的,应该是由多个个体在一段时间内的同个地点共同的活动。这种认知是基于大部分文明自己的发展情况做出的片面判断,是不完全正确的。对于踽鲸而言,社会性质合作其实不需要在同一时间,只需在同一地点。

报告反馈里,我提出了一种新的文明论证观点,不出所料地,宇海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这种跨越时间配合是一种纵向的社会合作,是一种无需交流的生产合作。踽鲸们先后到达某处的工厂,也许那刚起步建立,也许那已经建设完成,需要投入生产劳作。无论踽鲸遇到什么情况,却能默契地着照上一头陌生踽鲸留下继续工作,直到附近的营养浓度不适合游荡再离去。直到几天后,或许是几年又或许是几百年后,另一头踽鲸会路过此地,继续前人未完成的工作。一切都无需蓝图计划,无需彼此之间的交流,这足以证明踽鲸存在统一的意识形态。踽鲸或许在空间上是离散式的存在,但在时间上的集合绝对能构成文明的形态。”

我将所见所闻以及照片证据发给宇海,仍解释了半个小时才让他信服。连对说服他相信都尚且困难,更别谈要如何在星际法庭上让众人相信这点。

思考了良久后,他突然问:“所以遗迹是怎么建成的。”

“踽鲸告诉我他们只会修理。”

等一下,遗迹是什么?连我都不知道遗迹是什么。

“我还没提到遗迹的事。”我感觉受到了欺骗,蓝鳞驾轻就熟的导游行动早就让我有所怀疑。

“你们早就知道下面有什么了,那些田地和工厂你们都知道?”

他犹豫了一会儿,也许是在想搪塞的理由,最终发出一声叹息。

“对,你目前的所有研究,除了遗迹,其它的我们早就知道了。”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有些愠怒。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这些都是机密,即便在法庭上,为了保护踽鲸的原住地也没有完全公开一些信息......像你这样纯粹的学者已经很少了,很多所谓的研究人员来这不过是混个资历而已,待不到几天就走了,有些甚至不敢下海。”

“那些田地,火山冶炼厂,你们都已经在法庭上提出过了?”

他重重地点点头。

“那为什么......”

“细微如蚂蚁的存在也能默契地挖掘出宫殿般的洞穴,深海中的鲸落也存在共同狩猎养育的群体举动。倘若踽鲸真的不需要交流就能完成这一切,这更能证明这些行为本身就是刻印在基因里的天性,而非智慧文明的社会合作。

“这是他们的原话,你品一品,很有道理对吧?”

“可、可是这些工厂存在并不能满足踽鲸任何原始欲望啊!”

“那你得能证明这些工厂的意义,找到工厂最后指向的东西,找到遗迹。”他突然摇头,“不,是让踽鲸带你找到遗迹。虽然新时代人类已经征服了太阳系,但至今都没能力完全探索地球上的海洋。我们没有能力对深海进行地毯式搜索。”

如果工厂的存在都无法证明踽鲸的离散式文明,那遗迹的存在就足够了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蓝鳞都不肯带我去高塔遗迹。

“没有必要,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很好奇,那里曾经有什么?

他总是这样回答,我只好偶尔单独行动,离开蓝鳞出没的海域。

这次,我找到了另一头踽鲸,在离海底地面十余米的地方,这头灰白相间的踽鲸一动不动地悬浮着。我上浮到他身旁,仔细观察,眼睑般的瞬膜呈现出半透明的苍白色。除此之外,他背部秃了一片,脱落了鳞片的皮肤呈现出不自然的褶皱,呈现黑白之外的暗红。

他受伤了?

踽鲸死后尸体会缓慢上浮,可现在面前的踽鲸也许死没多久,气体还未在他体内汇聚。又或者,他只是在睡觉。作为分解者,只要保持独行,他们就不会有太多生存上的危机,睡得像石头一样沉也是有可能的。

他的鞭须呈现放松状态,顺着微弱的洋流松弛在下颚后方。我用分析器仅存的一些信息素编译成语言,向他打招呼,没有反应。

前几天我还在怀疑踽鲸是否分得清死亡,而现在我才发现连我一样也无法分清。我们对踽鲸的了解和踽鲸对他们自己的了解一样少。

我在这头踽鲸附近游荡了好一会,最终才下定决心把他拉回海底陆地。我用深海服的身躯压着他,小心翼翼地向下潜去。水流的阻碍使得这一系列动作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我不由得加重了力度,等将踽鲸带到海底的时候,他的身躯突然炸裂开来,尸爆带来的冲击力如一颗迷你鱼雷的爆炸。

一时间,耳畔剩嗡鸣,整个世界在尸爆的鸣声中短暂地闪烁,犹若幻觉。

几个深呼吸间,我从短暂的混乱里清晰,检查了一遍深海服,没有损伤。随后,我开始观察记录踽鲸尸爆后的躯体,他并非完全炸裂得四分五裂,虽然下半身没了踪影,但其上半身仍然完整......

不知过了多久,分析器突然显示出另一只踽鲸的信息素,那是我下海数周来从未见识的情绪,浓烈的悲伤,夹着一丝愤怒。我正想寻找这股信息素的来源,抬头只见一个硕大的影子,仿佛一座压下的小山,吓得我踉跄倒地。蓝鳞不知什么时候到了。

我组织了一大堆话来解释这一切,可分析器最终只处理了一个词。

“对不起。”

“你做的?”疑惑间酝酿着怒火,蓝鳞分泌的信息素中带着责怪的情绪,我甚至感觉到周遭的信息素像燃烧起来一样燥热。

“温度在升高,走。”

蓝鳞的话才让我注意到,在我摆弄踽鲸尸体的这段时间里,温度已经上升到了四十度。我环顾四周,似有若无的断裂声从地底传来,声呐视觉用红色线条警告我,一点一点描绘着周围缝隙中传来的危险声响。

蓝鳞的鞭须缠上了那头踽鲸的半具遗骸,领着我从山脉的反方向走了。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跋涉,蓝鳞才停下脚步,信息素里的情绪也缓和了许多。但他还是没说话,信息素里只表达着他的情绪。直到深海服电量告急,我向他告别,他才分泌出一个词。

“带走。”他把踽鲸的残骸推给我。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后方的火山突然爆发,暗红的光柱在海水中急剧冷却,沉默地释放着曾带走浊星半数生命的耀光。远远望去,我看见熔浆从蓝鳞身后极远处喷射而出,正好在他脑门上显现。

浊星海底的死寂如故,火山爆发的轰鸣消融于此。

我必须走了。

上浮到海底三千米的时候,低压差和低浓度的环境似乎到了蓝鳞的极限,他才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情,驻留在原地目送我远去。上浮了一会后,头顶不再昏暗,海面的微光渐渐显露,明暗交替之间,蓝鳞彻底融入漆黑。但我觉得他还没离开。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在踽鲸的文明里,不存在告别的语境。

海面之上,没有月亮,但有群星,浊星的夜比我遇见的任何一颗行星都要璀璨。踽鲸的漆黑的瞳孔似乎也在仰望星辰,可我的手稍微一松,他便又要下沉。我想起浊星海面的浮岛,花了一个小时才寻得一个还算坚固的,但它却像块薄木板一样上下沉浮。我费尽力气起起落落,最终将他和我自己甩到岛上。

我躺在岛上,又像躺在海面上,筋疲力尽,只剩一点力气与星辰相视。

自从星际旅行的时代到来,我都快忘记了第一次仰望星空的震撼。

踽鲸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夜空......蓝鳞说的没错,星空是看不见的,群星在他们不够发达的眼睛里只会糊成一片色彩。

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踽鲸确实看不见群星,他们只能听见星空,但在海底,天上的星星就是他们自己。他们死后会化作上浮的星星。像所有表明美好的童话一样,故事的背后藏着残酷的现实。踽鲸死后尸体会上浮,但大部分踽鲸都没有抵达海面的运气,会在漫长上浮阶段的某个地方爆炸,四分五裂。

对失声而且知识传递效率极低的踽鲸而言,深海的环境其实与我所体验到的并无差别,漆黑而死寂。尸爆产生的冲击在海底能延绵到几十公里,曾在不到半秒的时间里点亮了深海服的声呐视觉。

这一声爆炸,是漆黑深海的一束短暂的光芒,转瞬即逝的流星。

两周内,探测器在海底又接连收集到了四次类似爆炸产生的冲击。我将那头灰白相间的踽鲸带到空间站解剖,发现了更为反常的情况。正常情况下,踽鲸的生理结构并不会在死后汇聚腐败气体,但是在死去之前,踽鲸的鱼鳞会反转过来陷入皮肤内,堵住所有气孔,主动封闭躯体。而这头踽鲸之所以没能上浮,是因为他背部的创伤导致了气体的流失。

所有踽鲸在自然死亡之前都会主动停止呼吸。踽鲸当然知道死亡是什么。我暗骂自己过去的愚钝。

我立刻向宇海汇报自己的新发现与推测,他对理论猜想依旧保持先前的态度,但这次却难得地给我的反馈进行了指正。

“别忘了,踽鲸之间缺乏交流和知识传承。他们上浮的原因不太可能是为了集体的探索,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会为整个文明带来什么影响,也许根本意识不到尸爆是点亮海底的流星。”

“什么意思?”

宇海没了以前懒散的模样,正经地说:“你看,在你的认识里,踽鲸死后上浮和尸爆是完整的联系在一起,因为你能跟着浮动的尸体一起调查。但是尸爆大多发生在浅海层,踽鲸们根本看不见,在他们的世界里,死亡与尸爆也许是两件彼此没有关联的事情。”

我才醒悟过来,踽鲸们肯定意识不到那些是自己,不然也不会以星星加以区分。

宇海突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你是不是有些点投入过头了。”

“不够,如果我真的够认真,那我不应该犯这种错误。”所有的信息无规律地在我脑海中碰撞,像针线一样穿插出一种可能,“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想探索浅海的景色,又或者他们觉得这样能在死后与其它踽鲸相聚?”

“死后?”宇海皱起眉头。

“只是一种推测,别担心,我觉得我很快能见到他们的遗迹了。”

“你不用那么努力的......”

“你应该比我清楚财阀的手段。如果二审再输掉,只怕他们会深入海底把踽鲸当做普通生物清理掉,不给以后翻案的机会。”

“我说过,官司的事情我们会处理好的。”

宇海突然默不作声,脸色凝重,缓缓吐出一句话:“不会有二审了,以后也不会有其它官司。你的研究任务,要结束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宇海露出我所不能理解的苦笑,“为什么你那么认真呢,其实与你同行的另外十一人早就走了,我们只是需要你们挂个名在这进行研究,然后给你们发一个科研资历证明。”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宇海挂断了通讯。恍惚间,我上网搜索天狼星财阀的相关新闻,第一条便是财阀和政府庭外和解的消息。我不知所措地等了许久,突然觉得宇海的通讯可能永远不会打来。通讯最终还是响了,不过不是这段时间汇报时用的账户,屏幕上显示着宇海的私人账户。

我不明白,“我们已经快赢了。”

“你怎么还是不懂,我们根本不打算赢。当初是我们将浊星当做普通星球卖给了天狼星,现在我们要是赢了官司,还得赔更多的钱给他们。”

“那为什么还要找我们来研究踽鲸的文明......”我真的蠢,答案显而易见,我调查探索的大部分信息,他们早就知道了,“你们只是在用我给天狼星财阀施压,这里的研究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屏幕上的脸离远了些,宇海有些不知所措,眼神里的歉意在我看来显得那么虚伪。

他接着说:“不是全部,我们确实还没有探寻到遗迹。天狼星财阀在浊星上投入了许多时间金钱,一旦在法庭上证实踽鲸文明,他们也要撤离。他们也不想在法庭上与我们两败俱伤。你的努力没有白费,你会取得相应的资历证明,天狼星财阀也不会对踽鲸下手。”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我现在只担心你们会对踽鲸动手。”

“什么?”

一直以来,政府都缺少一个保护踽鲸文明的合理动机。

“你们是不是打算......让踽鲸文明与联众星接触?”

气氛死寂如浊星深海,宇海像踽鲸一样沉默着。

“是的。”

人类政府在联众星里一直得不到其他文明的支持,踽鲸文明不过是一颗可以使用的政治棋子罢了。政治利益已经变成新时代人类探索地外文明的唯一目的。

“我还有多少时间。”

“一周。”

几天里,我一直在思考继续探索的意义,最终才决定再下潜一次。

浑浊的深海吞噬了一切,留下不足一米的可见度。就算是常年生活在海底的踽鲸,也只能看到七八米远。打开声呐视觉,寂静的海底空空荡荡,声呐形成的图像非常浅薄,细细的线条潦草地勾勒出了附近的轮廓。

一切还是那么陌生。

蓝鳞在后方出现,他拖着一条装满可燃冰的管带,领着我向西游。他不会再用鞭须拉着我前行,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可以交流了。我也早已习惯踽鲸的游行速度,保持着一段距离稳稳跟随着。如果人与人的交流是不断拉近距离的过程,那踽鲸之间的交流就是不断疏远的过程。至少从人类的角度上来看是这样。

我渐渐明白几十年前学者放弃研究踽鲸文明时的心境。同踽鲸相处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只能作为聆听者。他从来不会问关于我的问题,我为什么会在这,又为什么接近他们。

我设想成他们对其他文明完全不感兴趣,我尽可能朝着这方面假设,否者事情就会变成最坏的可能性:他们认识不到文明的存在,以为我身上厚重的深海服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以为我只是一头长相奇怪的踽鲸。

这一次游行花费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我看了眼地图,我们已经离开了所有观光站的活动范围。我加速游到蓝鳞前头。

“这是要去哪里?”

“高塔。”

“好远,附近没有吗。”

“附近的高塔已经听不见星空了。”

我来了精神,如果这里的星空真的是指宇宙......

“因为轨道变动?那很快会再出现。”

突然,分析器接收到一份成分复杂,浓度时高时低的信息素,半天翻译不出来。最终这份信息素在海水中消散,被蓝鳞的情绪取代,他很困惑。这经历似曾相识,我立刻调出分析器的记录,果然,这情况在同红鳞分离时也出现过。

“星轨是没有规律的。”

“星轨没有规律?”

蓝鳞没有回我,他无法解释这个问题,或者他没意识到这是个疑问句。我们继续游行了几个小时,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蓝鳞望着面前的小山峦告诉我,这就是高塔。等我靠近看才发现,这竟然是用铜铁浇筑出来的建筑。

它高约三十米,我敲了敲它外表,十分厚重。塔的底部有一个巴掌大的洞,我把探测器伸入洞里,声呐视觉显示,管道蜿蜒向上攀升,一边盘旋收窄。在曲度和坡度较大的地方还有许多由多糖布料形成的单向瓣膜,将管道分成了多条更加细窄的通道。这些通道又会在更高处交会,然后再分开,呈螺旋状上升......声呐的探测图只能显示上到十米的结构。我爬山高塔,塔的顶部有三个洞口,每个口都套着刺了小洞的的布袋。结构与踽鲸退化的发声器官十分相似。

这就是宇海曾心心念念的遗迹吧,如果再早些遇见到,这朴实的外观和设计只怕要让他叹气。说到底,我还下潜干嘛呢。我抬头望向海面,浮力与重力的拉扯让我有一种失重于宇宙的错觉。

蓝鳞把可燃冰全部倒进底部的洞口,然后把两条孱弱的前肢伸进洞里,用体表的温度使得这些可燃冰急剧升华。

“你会冻伤的。”

“问题不大。”

气体开始在塔里的管道盘旋上升,管道里传来呼呼的风声。不一会儿,这声音开始变得尖锐,气体在细薄管道交错的地方剧烈摩擦,发出愈发尖锐的高频声响。我追着声音的重新爬上高塔,能听见的声音却似乎越来越小,待到十三米高时,高塔的声频已经完全超过人类的听觉范围。

我游回地表,此时可燃冰已经全部升华变成气体,在管道内鸣叫。蓝鳞冻伤的前肢不停颤抖,但他却丝毫不在意,用鞭须抓着我的手臂。

“要来了。要来了。”

我看不见,头顶什么也没有出现。我盯着海面、踽鲸的天空,甚至侧耳留意起周遭那我不可能听见的高频声波。我真希望高塔的呼唤能指引星光越过海面,透过暗无天日的海水,照射到此处。

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听。你听!”

我沮丧地低下头,才发现海底世界竟突然明亮起来,声呐视觉的笔触不断落下,描绘着每一条裂缝和每一块岩石,轮廓粗细分明。高塔持续的高频声波击中了这个世界,折返到声呐视觉系统里,使得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发光的线条在眼前素描出海底世界的轮廓。我望向海底的边际,声音回荡所形成的画卷还在不断朝铺开,勾勒出远处的山川和平原,轻柔地绘出所有起伏。

这是踽鲸的灯塔!

我望着踽鲸,他的身形轮廓在声呐视觉中发出耀眼的光辉。他的前肢在这片璀璨中停止了颤抖,鞭须分泌着精简的祈祷。

“星光。星光。星光。”

星光真的出现了。抵达海面的声音触碰到了星辰,折射回另一段声波。眼前的画卷在这声涛铸就的光芒下浮现出暗面,为眼前绚烂景色雕刻出明暗交替的阴影,整个海底世界第一次立体而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让我舍不得眨眼。我抬头望去,深空中点缀着无数闪烁的亮点,群星璀璨。

蓝鳞的信息素中流露出向往与憧憬,那一刻,我和踽鲸感同身受。

“这是第一次。”蓝鳞的鞭须紧紧缠绕着我,“分享聆听。”

也许在踽鲸的认知里,那些漂浮的浮岛,就是他们上浮到海面的同伴。星星,就是他们对灵魂的别称。

十几秒后,一切渐渐消散,深切的悲凉随着光芒逝去渗入心扉。万籁俱寂,我瞬间被黑暗吞没,深海服探照灯的惨淡的光辉是那么可笑,像是一张贴在巨大创伤上的创可贴。那光芒像一个移动的牢笼,无法摆脱,也无法逃离。

漆黑与孤独的折磨令人无法忍受,不给人思考的余地,我只知道海面上存在光芒,我必须逃离这里。我疯狂挣扎着摆脱蓝鳞的鞭须,脑中只想着逃离到海面,因为我知道,那里有属于我的星光......

几年后,天狼星与政府合作的空间站实验室落成,在浊星之上研究着能够模拟深海巨大压力的反向深海服。宇海又联系上我,向我讲述他们帮助踽鲸登岸的计划,邀请我重新潜入浊星。

我拒绝了。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法潜入浊星的深海,连故乡的湛蓝海洋都令我畏惧,广阔的深海在我眼中变成了囚笼。我会偶尔回到浊星,欣赏光怪陆离的景色,红色的天空,绿色的海洋以及总是像夕阳一样的旭日。我几度穿上深海服,却在接触到海面的一瞬间战栗,没有勇气下潜。

我希望蓝鳞忘掉我,希望他最好误以为我只是一只长相奇特的踽鲸。踽鲸的寿命很长,我相信他会忘记我。

许多人在知道踽鲸的星空是由随机浮动的碎岩岛屿时,总是觉得好笑。群星的本质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无论是看、听还是闻,或者是用有机生物体之外的感官去感受星空,对于群星的美好想象是智慧的倒影,每个文明都有着不尽相同的星空,但不同的星空都会指引着文明进行探索。

在海底那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拥有智慧是一种诅咒。作为自然界的分解者,踽鲸的一生是无忧无虑的一生,他们像海水一样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没有被猎杀的恐惧,没有捕猎的压力。而作为智慧文明,踽鲸一生都在忍受折磨,几十年如一日地追逐着生存之外的事物,只为聆听十几秒的星空,聆听世界的轮廓。

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我本可忍受黑暗。但在蓝鳞踽踽独行的一生里,是什么在支撑他们走下去?随之信息素语研究的深入,分析器终于能翻译出那两次故障的语境。

蓝鳞浓稠的悲伤中带着一丝喜悦。

“我希望能再见到红鳞。”

代表悲伤的信息素在海水中散尽。

“我希望星空还会再出现。”

群星的声音,是希望的光辉。

编者按

这篇小说,讲述了人类开发的外星球的海洋中,一种有智慧的鲸鱼类外星生物的悲惨命运。何为智慧,何为社会行为?拥有奇异生态的外星生命给人类出了一道难题,但是这道题,科学家却没有资格解答,资本和政治已经预先设定了答案。这是外星生命的不幸,又何尝不是人类未来星际探索路上的不幸。人类已经毁灭了地球上的许多物种,也许应该对于星空中同样有智慧的种族,保留有更多的尊重。

——宇镭

作者简介:

无客,专情于科幻创作,居于深圳。爱好书籍、电影、游戏等一切能够讲述故事、表达情感的艺术形式。力求创作出能引发思考的作品,将科幻的魅力传递给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