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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岁乐黛云:北大奇女子的生命热度
来源:“北京大学”微信公众号 |   2021年05月13日08:17
关键词:乐黛云

编者按:她是位奇女子。17岁只身从贵州北上,瞒下父亲来到北大,入学作文得沈从文先生赏识入中文系。曾作为世界学生代表大会代表访问红旗漫卷的苏联,也曾作为比较文学学者游历文化各异的大洲与国家;与哲学大师、北大哲学系教授汤一介相伴未名湖畔,思想互相激发、浑然开阔。

九十载治学热情,一身学人骨气。“命、运、德、知、行”仅五字的感悟,勾凝出厚重的人生色彩。

前些天,乐黛云教授诞辰90周年暨《九十年沧桑:我的文学之路》新书研读会举行。认识乐黛云,正如她所挚爱的比较文学,需要多个视角的互见。

让我们与“九零后”乐黛云教授一起回忆往昔、思考现在、瞩望未来。

1951年,乐黛云大学时代

“生命应该燃烧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烟”

“大家看这本书的时候,看到谎话一定挑出来告诉我,这是我非常尊重的一个原则。”

《九十年沧桑:我的文学之路》自传发布会上,乐黛云发表完了讲话。后续议程还长,弟子张辉等为她身体着想,都劝她下场休息。

乐黛云一昂头、一摆手,拒绝道:“这不是我的风格。”

用热情、真诚对待事情,是九十岁的她对他人的尊重,也是一贯如此的风格。

九十岁的乐黛云在自传发布会上发言

九十岁有可能仍旧青春吗?

乐黛云一直喜欢穿红色的衣物。“有一首歌叫《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我就觉得乐老师穿上红色的西服,真的能表现革命人的形象,特别是青春永驻的形象。” 夏晓虹回忆道。红色,是乐黛云生命最鲜亮的底色,这在年少时已种下情结。

1931年,乐黛云出生在山城贵阳的书香门第,一家住在她父亲亲自设计建造的谷场、花溪小院里,父亲唱着悠扬的老歌,母亲自己择古诗文领她识读,烽火岁月中,文艺梦就这样开始。中学的她更一头扎入了戏剧小说的文学世界,那时读过的《简爱》、《罪与罚》成为影响一生的书。

1933年,母亲与两岁的乐黛云

牧歌生活的背面是全民族高涨的抗战情绪,乐黛云一家暗地帮助革命志士。家里一位堂哥秘密加入共产党,解放前夕被捕英勇就义。革命情结濡染、牵动着年轻的心。1948年,乐黛云同时收到多所大学的录取通知,父亲执意令她去南京读书,而她早已深深向往进步的、革命的北京大学。母亲给了她十个银元,默许她改道北京。

1948年,乐黛云(前排右二)与从西南联大回来的表哥及同学们在一起

提着一只小皮箱,十七岁的乐黛云从山城出发了,在武汉与向往北方的北大新生汇合,辗转多程,途中却充满昂扬的歌声。领队教他们大唱解放区歌曲,“你是灯塔,照亮着黎明前的海洋……”

抵京,乐黛云觉得“感动极了,眼看着古老的城楼,红墙碧瓦,唱着有可能导致被抓去杀头的禁歌,觉得是来到了一个在梦中见过多次的自由的城!”

沙滩红楼的学习中,她喜欢沈从文的国文课,总盼望着先生的作文评讲,沉浸在废名先生的现代文学分析里,听课遐想“有身外之海”。

1948年,在北京大学图书馆门前

1949年1月29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城,北大学生上街迎接。乐黛云挤到最前沿,给半身探出车窗的战士递上一杯早已准备好的热水。新的世界展开,她既继续探索文学知识,又学习革命理论,兼为《北平解放报》和《人民日报》撰稿。在一篇苏联小说的书评里,她写下“生命应该燃烧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烟!”这正是她人生观的一面:红色,轰轰烈烈的热度。

1952年,乐黛云的毕业照

而随后十余年间,乐黛云却历经沧桑,数次的下放劳动里,她当过猪倌、伙夫、赶驴人、打砖手。中国传统文化给予了另一层精神观念,她将“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的豁达作为精神准则,每天赶着小猪,或引吭高歌,长啸于山林;有条件时便拿个小字典,练英语,背单词于田野。乐黛云忆季羡林先生时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她亦达这般心境。

很难用一种颜色形容乐黛云,她永远是多彩的。这样的性格天然地适合成为比较文学学者。但她的生命有一种贯穿的确信:无论成与不成,都去做。

“为什么不能?”面对未知的事情,乐黛云常常这样反问年轻的学生,她反而更像个敢想敢做、锐意无限的年轻人。80岁生辰时,学生们称她为“80后”。今年,她是一名“90后”了。

未名湖畔同行的两只小鸟

下放劳动时,乐黛云每月如期收到汤一介的书信。

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乐黛云同志”。

对于在那个年代被错划的她来说,“同志”这一称呼是“特别珍贵、特别在乎的”。

跟随着新时代的浪潮,乐黛云参加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在这里她与汤一介相遇,其父是与陈寅恪、吴宓并称“哈佛三杰”的国学大师汤用彤。春夏之交在农村义务劳动时,日光暖融,芳草如茵,含蓄的汤一介摘了几棵小草放在她的口袋里,她也为汤先生的内敛、博学打动。

1952年,乐黛云与汤一介结婚。北大同年从沙滩红楼迁址燕园,自此,未名湖畔多了两只始终同行的小鸟。

1952年,汤一介与乐黛云的结婚照

北大的燕南园、中关园、朗润园留下了他们的身影。下乡劳动,鲤鱼洲中互为精神支柱;远渡重洋,耶鲁与伯克利生活里携手体味异国文化。

同在北大为师,乐门与汤门弟子如云,无论是谁的弟子到来,有时门都不用敲,更不必提前预约。汤先生温文儒雅,乐先生昂扬豪爽,两种性格互补成趣,与年轻者交往又是同般地赤诚平等。许多弟子曾在汤、乐二位先生家中暂住,感慨那仿佛是一座小型精品图书馆,世界最新出版的学术著作、珍本的古籍、稀见的各种资料撑得书柜顶天立地,汇成一片蔚然大观的人文之海。

家中书房合影

两人在燕园的生活却是充满趣味的。每逢结婚纪念日,他们定会提前订好餐厅,相偕前往正式地用餐。课后饭余在未名湖畔散步,尽管已置身数年,燕园四时之美仍若初见般牵动他们的感慨,赤诚天真的心灵,如同自然之子。他们边散步,边辩论应如何“有物混成”,探讨多种文明共存是否可能;时而借景生情,也常共同吟味《桃花扇》。

六十载日夜相伴的生活天然构成一种跨学科对话,比较文学采撷多元,中国传统哲学立诸思想。文学之情与哲学之思交融、激发,愈发开阔深沉。古稀之年的二人在各自领域内再提“大动作”,乐黛云主办《跨文化对话》,汤一介提出编纂《儒藏》。

“未名湖畔同行的两只小鸟”,乐黛云如是评价与汤先生的这段伉俪之情,字字如实。

中西相遇:为比较文学“既开风气也为师”

新时期中国比较文学的建设中,当下公认乐黛云“既开风气也为师”。

而她认为自己只是个“鸣锣开道,打扫场地”的角色。从不提当年为开创学科而做的诸般繁难辛劳的工作:“不说这些。一个学科的发展,一项事业的发展,比起个人的得失来,不知道要重要多少倍。”

常言说“人到中年万事休”,而五十岁对于乐黛云来说,正是重新启程的年纪。由此,她在比较文学学科建设和理论开拓中披荆斩棘。

70年代后期的北大,来自朝鲜、非洲、欧美的留学生逐渐增多,乐黛云被分配教授留学生现代文学。何曾想这一教学开启了后半生道路。备课的她留意到西方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及其在中国的传播,并加以研究。“比较”的观念与方法再度生发。

1979年,乐黛云在教授欧美留学生

1980年,《北大学报》第3期刊发了《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一文,文章纵横捭阖地论述了鲁迅、茅盾、郭沫若三位文学巨匠与尼采的关系。社会恢复刚一年,研究尼采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乐黛云洋洋洒洒地写了。与此同时还编译了《国外鲁迅研究论集》。

比较文学的重建更是必然。乐黛云那两篇有见地的研究引起了国内外同行关注,她应邀前往哈佛大学访问,随后又到伯克利大学任客座研究员。飞越重洋的她感受着文化冲击,更感知到时代潮流的迫切:中国在重新了解西方、了解世界。在此期间,她决定将后半生贡献给中国比较文学事业。

乐黛云和汤一介选择回国。1985年夏,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成立,季羡林任名誉会长,杨周翰任会长,乐黛云毫不犹豫地承担了“马前卒”的各种办事工作。同年,教育部正式批准设立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并任命乐黛云担任所长。

制度渐成规,学问待推进。随后五年间,乐黛云夜以继日,埋头读书写作,一本本有份量的论文著作出版。她在北大不断开设新课:比较文学原理、20世纪西方文艺思潮与中国小说分析、马克思主义文论在东方与西方……她还创新地以seminar研讨会的方式组织硕博生课程。无论内容或形式,耳目一新。

乐黛云部分著作书影合集,这是学生当年庆贺她80周岁设计的礼物

乐黛云自1989年长期任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并历任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副主席7年,北大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所长15年。中国比较文学学科星火已燎原。

多元之美:建立中国的人文主义

1922年,鲁迅发表《估<学衡>》。1990年,乐黛云决定重估《学衡》。她认为,“昌明国粹”与“融化新知”相辅相成。

乐黛云在21世纪初提出“新人文主义”,与鲁迅“比较既周,爰生自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关怀相通,又有着不同的时代基础。

不激不随,会通、并向前发展。

1984年,以北大教授为主体发起的中国文化书院成立,乐黛云是首批积极成员之一。书院宗旨为建设“现代化的、中国式的新文化”,要在“全球意识的观照下”重新认识中国文化。在80年代中后期的“文化热”中,乐黛云和中国文化书院关于中外文化的讨论,成为回旋在一个时代上空的标志音。

1985年,在未名湖畔欢迎两位日本学者访问北大

“物之不齐,物之情也。” 在她看来,“和而不同”、“动态沟通理解”才是实现人与人、人与世界、文化与文化和谐的妙旨。乘兴畅游学术,而乐黛云思考的落点,始终是将中国思想带往世界。

文章如人,学问立身,知识兼收中西、海纳多元的乐黛云行事也如此,她守着“知行合一”的人生方式。待人接物,她总看其可取、用其所长,凡接触她的人莫不感受到她那份“对人有宽”的大气真诚。

推崇多元之美并非相对主义,张辉认为乐老师其实“外圆内方”。乐黛云最喜《庄子》,内里却秉持着传统学人的忧患之心。她格外强调:“学问与国家民族从来息息相关,这大概是中国学者的一种‘文化根源’。”

奉乐黛云为精神领袖的戴锦华如是评说:“乐先生在她逾不惑再起步的学术生涯里,有着寻觅、发现、建构、确立现代中国文化主体的高度自觉。”

召唤与传承:精神共同体

无论是否是在籍弟子,凡来求问,乐黛云从不拒绝。

晚辈学生见到她总是倍感亲近又尊重,她总是开朗地鼓励学生“能做一点是一点,先做再说。”

乐黛云先生广阔的学养气度与独特的人格魅力,始终召唤着一群群年轻人。

八十年代重返讲台,乐黛云是校园里口耳相传的“偶像老师”:飞扬的旁征博引、沛然的感情,引领着学生在茅盾与尼采的文本里共振、在周扬与布莱希特的思想里畅游,那真是一种文学课堂独有的魅力。

1976年,乐黛云与她的老师王瑶先生

 

在比较文学这一园地里称她为“导师”,不仅着眼于知识与学术视野上的拨云开雾,更因人格的涵养,因“精神共同体”的建立。乐黛云为弟子们营造着海阔天空的自由精神氛围。

由一及众,一种治学精神传承并更广地启发,一种学术关注与方向继以推进。比较文学、外国文学等方向今日学术界的中流砥柱中,诸多为乐门弟子:王达敏、程巍、王宇根、张辉、宋伟杰、陈戎女、张旭春、张沛……他们在北大、在中国、在海外求索着人文之思。

自1985年正式设所,北大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沿乐黛云所开创的风气,问求经典、探索前沿。所里办了十余年的读书会上,师生句句细研着《文心雕龙》、杜甫诗歌、莎士比亚戏剧等经典文本,以至熟读成诵。现任所长张辉亦是乐黛云最早的博士生,“这是受乐先生影响的。我常跟学生说,我的老师近年还能大段落地背诵《摩罗诗力说》。”

“最近读了什么书?”九十岁的乐黛云与弟子们相见时,最常聊起的话仍是这个。一生师者当如是。

九十载带有生命热度地在精神之路上真诚求索,乐黛云说:“命、运、德、知、行,这五个字支配了我的一生。”她将人生经历写成一本书《九十年沧桑:我的文学之路》,书中视北大精神为“自由的精魂”。

“她依然是坦诚率真,近乎天真;做事仍然是大刀阔斧,决不忸忸怩怩,决不搞小动作……她却偏偏又选择了北大,一领青衿,十年板凳冷,一呆就是一生。我觉得,在当前的中国所最需要的正是这一点精神,这一点骨气。”季羡林这样讲《我所认识的乐黛云》。

七十余载北大情。如果问乐黛云对今日北大想说什么:

“北大的精神是‘创造’,它总是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是‘常为新’的。这也与我自己的精神是一致的:总是要创新,不能老是说人家说过的话,做人家做过的事,那又有什么意思?你们要比我做得好。”

(本文来源: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九十年沧桑——我的文学之路》、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    图片:来自受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