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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1年第4期|宋长征:元古尘埃
来源:《文学港》2021年第4期 | 宋长征  2021年05月12日08:29

我扬起手中的锤子,白蜡做的锤柄在轻微颤动,日光砸下来,砸在我的额头、脖颈上,汗水汇成一条条污浊的溪流。我暂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目光死死盯在眼前的石头上,这些石头大小不一,规则不一,在坚硬程度上也大相径庭。

页岩最好对付,只需在岩层上轻轻一磕,也便脆瓜裂豆般散开,而或在赭红的页面上会看到远古化石的图案。青石坚硬一些,需要仔细观察纹路,找对纹路,也就找到了进入石头内部的方式与角度。镁矿石是石头中的硬骨头,最难啃。砸石头的锤子分为两种,大锤16斤,小锤8斤,我用16斤的大锤砸在镁矿石华美的石面上,火花四溅,但石头纹丝未动。这样的动作有时需要重复十几下,举起,落下,手腕上的青筋像蚯蚓般蠕动,反弹的力量,通过柔韧的白蜡杆逆行,震得虎口生疼。

到底是裂开了。一块石头的裂开足以让人生畏,崭新的断面,无数细微发光的晶体,就像镶嵌于其中的钻石颗粒。只是这些晶莹的颗粒很快就会消失,消失于人工的烈焰和炼狱,化为齑粉,以尘埃的形式存在于世间。

这是我白天的日常,在长白山系龙岗山脉千山余脉的一处山坳里,面前是一孔燃烧的石灰窑,自从点燃之后再也没有熄过火,源源不断的石头、煤块填进去,源源不断的生石灰从窑洞里出来。那些捅落时尚在燃烧的石块,散发着灼灼的热气,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传送到碎石机,成为一种叫白灰的涂料,被运到全国各地,用于粉刷,涂抹。

只有在夜里,矿区才会安静下来,那些飘舞的灰尘渐渐散去,刺耳的加工石子、白灰的机械声暂时停顿下来,让黑夜暂时回归黑夜,让寂静暂时回归寂静。

从耐火砖厂驶来的小火车咔嗒咔嗒驶过,头顶有土簌簌落下。有时我想,小火车经年累月路过,经过屋顶上方,头顶的土经年累月簌簌落下,竟然没能改变什么,狭窄阴暗的平顶屋还是平顶屋,车轨还是车轨,那些咔嗒咔嗒的声音还在抑扬顿挫;只是周围被开采的山野渐渐委顿了下去,从某个坚硬的方位被硬生生撕开一条缺口,用不了多少年,这些错落参差的山峰都会被夷为平地,到那时,视野将是开阔的,而大地之上将会被留下满目疮痍,处处成为难以愈合的伤口。

房屋有两间,里屋有三个人,大老吴夫妻和他们五岁的孩子;一条炕,中间以床单隔开,就成了两个虚拟的空间。外屋有三个人,我,老孙和老李,角落摆放着一个简陋的橱柜,锅碗瓢盆以及干活的工装,不用洗,直到穿得不能再穿丢了完事。平常做饭也在这间屋里,老李腿脚不灵便,我看起来身子骨又单薄,所以大老吴说,你早点下班帮老李做饭,工钱一样算。我就成了采石场的半个小工加半个伙夫。

我在记忆中穿行,某些地点某些角落,就这样成为生命中历经的驿站,而这些经历时而清晰时而恍惚,有时就像一个从来不曾逃脱的梦境,只需一个闪念,便可重回往日斑驳的光影。

初春某天,汽车七拐八绕在山野中穿行。过了很久,来到南楼街道,天是灰扑扑的,街道是灰扑扑的,就连在大街上行走的人,脸上、眼神中也透出一层灰色的阴翳。此地隶属营口辖区,距离海边也不过七八十里的路程。就在去年,我才刚从“辽营渔”字号的渔船上下来,大海承载不了我夭折的青春,或者说,作为无根之萍,我只能是大海的匆匆过客,我们互不相扰,也互不相伤。走着,肩上的行李因好奇并不显得太重。来接我们的是一个姓宋的老板,中年,下眼袋垂挂着,把原本并不显大的眼睛拉成菱形;平脚,走路的姿势有些笨重,在跨过一条铁轨时,指着一处典型的东北院落说,这就是咱家。

第一顿饭就是在“咱家”吃的。说起来,这位宋姓老板老家离我们村也就十几里路程,一九五零年代跟随父辈来到此处,安营扎寨,几十年过去,有了儿儿女女,也有了一份不小的产业。若论辈分,我该叫叔。我并没有攀比的嫌疑,只是在心理上稍微觉得亲近了一些。我熟悉他的老家,同样也是我们宋姓祠堂的所在地——郜鼎,周代诸侯小国郜国故地,我一年的高中学业也在那里完成。祠堂与学校,仅有一墙之隔,有时祭拜的香烟袅袅飘进墙内,有一种让人说不清楚的幻觉,历史与现实,血脉与姻亲,到底哪一种才是维系人与人之间的真实线索。

而现在的我管不了这么多。我要成为一名真正的石灰窑窑工,就像这一生我所从事过的很多工种一样,目的无非一个,就是以劳力换取或许并不同等的价值,用我青春的肉体对抗坚硬的石头。

点火那日,老板一家人神色肃穆,将祭拜火神的供品摆放在窑洞旁边,燃放鞭炮,将废旧轮胎和从山上砍来的树枝,作为底火,再把煤块倾倒进去。一层煤块一层石头,一层石头一层煤块,周而往复,以后所有的日子,我将和大老吴一起负责碎石、装窑的工作,将青石,页岩和坚硬的镁矿石奋力砸碎,然后填充进去;而老孙和老李,负责出窑,将烧透的石块捅下来,有的还散发着灼灼的热气,用小推车运到石灰粉碎车间。

负责检尺的是宋老板的妹妹,也就是那个同样下眼袋耷拉、将眼睛拉成菱形的中年妇女。我管她叫姑。她站在离开窑洞四五米远的距离,脸上的口罩向上拉了又拉,仍然遮盖不住鄙夷的神情。大老吴不管这些,日光下将16斤的大锤抡得更高,火花迸溅,碎石迸溅,一粒尖锐的石子不偏不倚刚好射向老板妹妹的大腿,擦着飞了出去,将裤子和内裤割开了一个齐刷刷的口子,能看见白白的肌肤和血。她大叫起来,烫得很好看的波浪头甩了起来,把记账的小本本顺手丢进燃烧的窑洞,嘴里带着哭腔骂着。我和大老吴呆立着不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这个倒霉的女人。她骂天骂地,骂我们砸石头瞎了狗眼,骂她哥宋老板不该让她来干这个倒霉催的活儿。她发誓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并声言会让大老吴和我为此付出代价。

夜晚驶过头顶的小火车来自一座废弃镁矿厂所在的方向。那座镁矿厂临山而建,大约有了些年头,高大,空荡,靠近山体的部位有一排被遗弃的小房子,窗户上的玻璃大多碎了,门上方的位置用日语写着标牌。据史料记载,这里是“日满矿业开发株式会社”的镁矿作坊,而不远处,就是有名的虎石沟万人坑,从1939年到1945年间,计有17000余人被迫害致死扔进坑中掩埋,这其中多数是被抓来的矿工,也有被冠以各种罪名的抗联战士和无辜百姓。风吹着,风从很高的通风口灌进来,发出空旷的呼哨声,那些远年的景象很容易在脑海中复活,轰鸣的机器声,巨大的石块被砸碎的声音,衣衫褴褛的劳工,灰扑扑的面孔看不到一丝活着的气息,只是偶尔,他们被山上萌芽的绿色所吸引,眼神似乎被点亮了一下,接着是严厉的叱骂和皮鞭落下的声音,打在身体上,打在每一个无望的灵魂上。

小火车洞穿镁矿厂空旷的胸膛,洞穿血迹斑斑的历史和记忆,洞穿哀伤与绝望,洞穿日渐萌芽的山野上的新绿,在夜色中抵达,在夜色中离去。我没能再去更远的镁矿厂所在的位置,据说那里仍旧日日夜夜在加工生产,生产氧化镁,轻烧粉,氯化镁,苦土粉,轻烧镁,重质氧化镁等各种叫上名来叫不上名来的耐火材料。

那个白面少年还是来了。自从他的母亲——也就是老板的妹妹大腿处被石子割伤之后,少年不止来过一次,检尺的工作暂时被少年接手,记账的小本本也到了少年手上。少年长着一双好看的眼眉,眼神中似乎还没有蒙上当地人的那种阴翳,唇红齿白,身穿得体的蓝色运动服。他像一头警醒的小兽,站在离窑洞更远的地方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当我们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锤子落下时的姿势不再富有节奏感,就会举起手中的小本本,发出暂停的示意,然后,脚上的白色运动鞋在青石、页岩和镁矿石之间跳来跳去,来到窑洞门口。事情就这样来了,不是煤填得太少,就是石头装得太厚。他会站在一块体积稍大的青石上——以此来接近大老吴的身高,指着大老吴的鼻子破口大骂,孙子,你们这帮孙子,就知道糊弄,别以为我们好欺负,今天的工减半。大老吴开始佯装微笑,试图向少年证实我们并没有偷懒,所有的工作都是按照老板的意思,包括石块的大小,都会严格按照尺寸。少年不听解释,那根木棒从踏上窑头开始就不曾离开他的左右,指着鼻子的手被大老吴拨向一边,顺手操起的木棍在落下时被大老吴一把夺下,丢进了窑洞。

那天的结局是,白面少年把手中的小本本像他母亲一样丢进了窑洞,大老吴和我决定以罢工抗议被减半记工。

元古宇地层的形成在前寒武纪两个分期的晚期,位于太古宇之上,古生界之下,在1887年由S.F.埃蒙斯命名。也是一个重要成矿期,主要矿产有铁、金、铀、锰、铜、硼、磷、菱镁矿等,元古宙同位素年龄从25-6或(5.7)亿年,共经历19亿年的悠久时间。在这漫长的时期中,早期原始生命开始诞生,菱镁矿产生于后厚大的镁质碳酸盐岩建造中,而位于长白山系龙岗山脉千山余脉的大石桥至海城一带就形成了主要矿区之一。

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当第一天走进这处山坳时,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到处是林立的烟囱,到处是浑浊的污水,到处是震耳欲聋的机器声、碎石声。那些从山体上开采下来的巨大的岩石,被运到各个厂矿,被切割,被粉碎,被烧灼,最后变成了石板,耐火材料或者细微的粉末。每个厂矿都有穿梭往来的人影,他们在巨大的轰鸣与灰尘中来来去去,身上,脸上,甚至眉毛上都落了一层白色的粉末。而我就这样成为这粉尘队伍中的一员,以血肉对抗坚硬,以青春置换微不足道的薪资。

白面少年事件过去之后,石灰窑恢复了正常状态。我和大老吴恢复了砸石头的日常,夜晚的小火车每天还会照常驶过头顶,屋顶上的土依旧天长日久地簌簌落下来,好像没有尽头。江宏是另一家石灰矿的员工,不知哪天起我们开始来往。江宏家在皖北,地域、口音上的相近让我们有了很多谈论的话题,或者什么也不说,晚上下班之后,一嗓子喊了出来,沿着铁轨洞穿废弃镁矿厂的胸膛,去更远的地方看日落。

有一段插曲不得不说,就好像每个出身在外的人一定要顶着被屈辱、被鄙夷的面孔在陌生的土地上游走。那天也是黄昏,我和江宏从圣水村的另一端试图进入轨道区,刚过了一道路卡,被一声粗重的嗓音喊住。从路卡的小房子里钻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家伙,初春季节,光着膀子,胳膊、胸膛上刻满了文身,手臂有毛,有毛的手掌伸出手指指向了我们,要我们过去。我们乖乖过去,那个家伙眼中射出两道凶光,很简单——你们闯入了我的领地,给钱,否则就会被揍趴下。江宏摸了摸衣兜,只摸出来十几块零钱,而我的衣兜里则空空如也。我不能忘记那样的伤痛,当一个陌生人以粗暴的语气指向你,并试图碾压你所有的尊严,我至今也不能理解作为同类为何会有弱肉强食的心理,强大欺负弱小,富者压榨贫者,而所有的道德律条并未在他们身上起到作用。

我在逃避,逃避人境,逃避粗暴者粗暴的践踏,逃避无知者无知的行径或损害。元古宇地层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为人类带来了富有的矿藏,也带来了占有与掠夺。那座空旷的镁矿厂就是见证,那些深埋于坑中的受辱者就是见证,见证了时代的变迁,也见证了战争所带来的巨大伤痛。广而言之,所有的战争都有着人类贪婪的原罪,无论是西方早期殖民对美洲原住民的侵略,还是二战时期日本对东亚地区的觊觎,都带着物质掠夺的印痕,以及执政者欲壑难填的欲望与野心。

我在三十米深的地底下发出声音,只能听见江宏隐隐的应答。在这片山野上,到处分布着开凿的洞孔,被雷管炸出的陡峭的石面,没有庄稼生长的痕迹,也没有人试图将绿化树栽植在贫瘠的石缝间,只有少数植被从裸露的岩石下生长出来,最多的是低矮的酸枣树。我很早就发现这个掩映在酸枣树下的滑石洞了,听说很多年前就有人私自开挖滑石矿,从山壁上一点点掘进,将滑石爬着从狭小的洞穴里运出。后来因事故频发,当地政府才采取措施严禁私采滥挖,封堵了很多这样的洞穴。

地下是阴凉的,刚开始还好,越往纵深越是凛冽,有透骨的寒凉浸透四肢百骸。我说下去,江宏坚持不肯,我只能拧开手电筒一点点向深处掘进。滑石的名称来自于画石,意思是可以像粉笔一样画出白色的痕迹,另外,也可以作为耐火材料,造纸,作橡胶的填充料。多年以后我还知道,有人将一袋袋滑石粉运到面粉加工厂,将滑石粉和面粉掺在一起出售,做成馒头,洁白与黑心之间,只隔了一个冷漠无良的魂灵。

我从石壁上抠下一块圆润的滑石,有玉样的温润,用手电筒微弱的光芒一照,通体透亮。一个长长延伸的主洞,越来越宽敞,分叉为几个一眼可以看到底的副洞,那些断面上有水珠渗出,滴答滴答,在洞中回响。我想,亿万年前的时光就这样衔接起来,那些温润如玉的石头是否也会有深埋于地下的孤单与寂寞,或者,它们并不想重见天日,在某一天化为齑粉,以尘埃的方式消散于另一维度的时空。有蛇,在我接近时发出咻咻的警告声,几颗光润的卵让它警惕与不安,并不肯离开,我也便无心打扰。在江宏的催促声中爬出洞穴,上升到刺眼的日光下,上升到粉尘弥漫的人世。

人世是一个宽泛的概念,相对于人世,或者有一个更为复杂神秘的世界存在于我们的幻想之中。平原地区的人们会把逝去的先人安放于平原,而山野中的人们也只能将灵魂寄托于山野。沿着铁轨的方向行走,在绕过山腰之后,可看见山坡上林立的墓碑。或许,山野人家的习俗,一定要将墓穴建在高处,一定要在视野开阔的地方,可以看见家的方向,当炊烟升起,当后人们在日光之下劳作、生活,内心会感到由衷的安慰。

矿区的生活单调乏味,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蒸馒头、炒菜,这些来自中原大地的胃囊,到底没能适应大米和高粱,在遥远的异地他乡保持着一成不变的饮食方式。夜晚的小火车仍然准时从头顶倾轧而过,里屋仍然会发出大老吴夫妻暧昧不明的声音,压抑着,幸福着,间或传来他们幼小儿子的哭闹声。老孙和老李,掐灭手中最后的烟蒂,翻了一个身,向梦的纵深走去。而我,也怀着若有若无的希望在小火车咔嗒咔嗒的余音中睡去。

大老吴和我的罢工初见成效,宋老板的妹妹和那个气呼呼将账本投入窑洞的白面少年再也没有来过窑场。接替他们的是老板娘,偶尔会来窑场看上一眼,见我们每天按部就班地砸石头,装窑,并没有过多下达无谓的指令。一天傍晚时分,江宏早早来到我上班的地方,看大老吴已经在收拾工具准备下班,悄悄告诉我,晚上要不要跟他出去一趟。

清明时节的山野仍觉料峭,有风吹过山谷,发出空旷的呼啸声。我和江宏一前一后,两个走走停停的身影,在暮色降临时向山的另一边走去。铁轨上的锈迹斑驳,枕木下的野草已经萌发新芽,空气中的尘埃已经渐渐淡去,反而,在矿区越是接近黄昏视野会越清晰,夜空擦去被蒙蔽的灰尘,星光虽冷清亦觉得有些亲近。拐过一处陡峭的崖壁,面前的景象有些接近梦幻。整整一面山坡,就像一层层光的梯田,摇曳的烛火,将山野点亮,山风也小了,蛰醒的虫鸣高一声低一声传来,在夜色中轻轻漂浮,荡漾。我竟有些看呆了,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向那些烛光所在的地方,冰冷的墓碑,在灯光中隐隐透着寒光的坟墓,不敢发出声音。我们像无主的幽灵般在碑林中穿梭,很明显,已经有人先于我们光临,那些祭拜的熟食供品已经消失,留下的是一些诸如苹果香蕉的水果,还有放在墓碑后面的瓶中酒,在拜祭亲人之后拧上盖顺手丢弃在旁边。

我们的收获丰盛。我们幽灵般穿过暮色和摇曳的光影,和逝去的灵魂分享后人的祭奠。当然,按照当地的传说,祭拜亲人的供品越是早被人拿去越好,证明先人与后人之间的关系密切,在他世会保佑此世世代平安。17世纪发源于南部英格兰的万圣节,在万圣节前夜小孩子们会扮成鬼魂的模样到处“不给糖就捣乱”。教堂里的钟声响起,那些远去的亡灵就要沿着花瓣铺就的道路归来,凭借摆在祭坛上的照片和供品重返现世,和生者团圆。这时,亲人的祝福尤为重要,在太阳升起之前必须得到一位亲人的祝福,否则将会“终极死亡”——永远消失在轮回之中。

无疑,我们扮演了一次“捣乱的小孩”,在简单乏味的生活中,以恶作剧的方式为青春的身体做了某种物质上的填充。那夜的我们,躺在烛光渐渐熄灭的山坡上,头顶上的星辰闪烁,竟然毫无恐惧。也许,那些远去的灵魂来了,走了,沿着花瓣铺就的道路看见了生者的面孔。那么以后呢——当山野夷为平地,当故乡最终改变了模样,他们是否还能轻车熟路返乡,还能踏上往日的归途看见尘世的所有?

很多年后,我做了一个毫无来由的梦,梦中是空旷的原野,是废弃的车间与工厂,没有人,没有草木,没有一切生命的迹象。我在污水和结晶的、类似盐的物体之间奔跑,用逃亡二字当不过分。我在寻找,寻找生命的蛛丝马迹,而或仅仅是为了寻找一片尚可生存的土地,却始终找不到出口。还有,我需要向某个政权或者组织告密,长此以往,人们将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我被追杀,被劫持,在抛进一个旷野中的小屋时被人用刀逼住了喉咙——而我的理由仅仅是为了找一口干净的水喝。结局是,我趁绑架我的一男一女不备偷偷抠下了身后墙上的一块板砖,在将对方打晕之后翻墙而出,继续在空旷的原野、污水和类似盐的物体之间疯狂奔逃……

很难解释这样的梦境,在我离开矿区二十几年后将时间与空间打通,重返昨日现场。那些元古宇地质时期形成的青石、页岩和镁矿石终有一天会被开挖殆尽,变成石板,变成耐火材料,变成粉刷世界的涂料,终至某天变成一粒粒漂浮的尘埃。而我们,短暂的生命历程更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当走完这或曰辉煌或曰简单的一生,尘埃的命运便已注定。这是一则距我离开十年之后的新闻消息:“新华网沈阳6月16日电:15日中午发生在辽宁省大石桥市南楼经济开发区的一起矿道坍塌事故,经全力搜救,截至16日零时40分,最后2名被埋工人被找到,已经死亡;另有一名事故重伤者因抢救无效死亡,最终事故死亡人数增至5人。”简单的数字之下是一个个血肉之躯的消失,当山体轰然倒塌,背后是一个个家庭无尽的悲痛。

我还是走了。山枣花开的季节,和江宏一起,将弥漫的尘埃抛在身后,将灰蒙蒙的天空和山野抛在身后,走向下一段未知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