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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3期|王松:人中黄(节选)
来源:《江南》2021年第3期 | 王松  2021年05月13日06:35

梅家在梅家胡同,到梅先生这一辈已是第三代。但梅家胡同并不是因为有梅家才叫梅家胡同。锦衣卫桥大街上还有几条胡同,比如马家胡同、李家胡同、张家胡同,虽然也有马姓李姓和张姓的人家儿住着,也不是因为这几户人家才叫这个胡同。再早,锦衣卫桥大街的旁边有个锦衣卫桥村,据老人说,胡同怎么叫,应该是从这个村来的。这锦衣卫桥村有点来历。明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从南京迁都北京,先派锦衣卫来天津,在原来三卫的指挥衙门前又设了锦衣卫指挥衙门府。这衙门府就在后来的锦衣卫桥大街附近。锦衣卫是当时亲军二十二卫之一,主巡察、缉捕和理诏狱等,在这里设指挥衙门,为的是暗地监察京津一带军民的动向。后来在这衙门府跟前的金钟河上修了一座木桥,叫“锦衣卫桥”。当年锦衣卫的人退役,有的就在这里安家落户,渐渐人越聚越多,成了一个村落,就叫锦衣卫桥村。

虽然梅家胡同叫梅家胡同并不是因为有梅家,但这条胡同出名,却是因为这个梅家。从锦衣卫桥大街到小关一带,还有几个医家,但说起来,就数这梅家的医术最有名。

梅先生叫梅苡仙,字逸园,不仅善治各种沉疴痼疾,最拿手的是医治骨伤。梅家治骨伤是家传。据韦驮庙杠房的谭四爷说,当年梅先生的祖父老梅先生起初并不行医,是个私塾先生。后来改行行医,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那时老梅先生在贾家大桥的霍家教专馆,虽尊西席,却并不住,这样每天回家也就很晚。一天傍晚回来,走到锦衣卫桥跟前,见一个年轻人躺在路边,就走过来,问这人怎么了。这人还清醒,一听老梅先生问,只是摆手摇头。当时刚开春,天还冷,老梅先生看看他,不像是喝醉的,就说,你这么躺着可不行,时候一长非冻坏了。说着就要扶这人起来。这时,这年轻人才说,您别管我了,管也管不了,我浑身的骨头都让人打碎了,已经不能动了。老梅先生一听,吃了一惊,立刻说,这我就更不能不管了。然后不由分说,就把这年轻人扶起来,背在身上。当时老梅先生也就四十来岁,还有膀子力气,就这样把这年轻人背回家来。老梅先生的家里也不宽绰,但房后有个小院,院里有个堆杂物的棚子。这年轻人对老梅先生说,我看出来了,您是个好人,既然救了我,我也不想连累您,这么着吧,您就让我在这后院的棚子里躺几天,给口吃的就行,最多三五日,我一好了立刻就走。当时老梅先生听了奇怪,也不相信,这人浑身的骨头都让人打碎了,别说三五日,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恐怕三个月也走不了路。但既然这年轻人这么说了,老梅先生每天也就该去教专馆仍去教专馆,只叮嘱家里人,到吃饭时给这年轻人送点吃食,晚上从霍家回来,再来后面的棚子看看。就这样到第五天头儿上,老梅先生晚上回来,到后面的棚子一看,立刻吃了一惊,只见这年轻人果然已经下地,而且行走如常。这年轻人一见老梅先生就跪下了。老梅先生赶紧把他扶起来,问,难道你是个神人不成,前几天还伤成那样,怎么说好就好了?这年轻人这时才说,先生救了我,我也就都说了吧,实不相瞒,我是个飞贼,这些年干的是飞檐走壁的营生,这次是失了手,让人家本家儿逮着了,当时问我,认打还是认罚。我问,认打怎么说,认罚怎么讲。这本家儿说,如果认打,就把你浑身的骨头打碎,把你的功夫废了,这辈子也别想再吃这碗饭,认罚,就送你去见官。我一听说,那就认打吧。于是就这样,让这本家儿把我浑身的骨头都打碎了。老梅先生问,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既然你浑身的骨头都已让人打碎了,怎么好得这么快。这年轻人说,跟先生说句透底的吧,干我们这行的都是刀尖儿上舔血,早晨穿上鞋和袜,不知晚上脱不脱,别说失脚从房上掉下来,真让人家逮着,打个半死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身上都揣着骨伤药,为的是预防万一,这是一种神药,据行里上辈的人说,这方子还是当年的梁山好汉鼓上蚤石迁儿留下的,只要吃了这药,三天骨头就能长上,五天可以行走如常。这年轻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纸,递给老梅先生说,先生这次救了我一命,我现在身上没别的,也就是这个方子,权当谢礼,就留给先生吧,也许您日后能用上。说完,又给老梅先生深施一礼,就告辞走了。

谭四爷说的这事显然有点离谱儿,街上的人听了都将信将疑。于大疙瘩干脆就不信。但于大疙瘩虽是街上的“混星子”,平时没怕的人,知道谭四爷不光在杠房抬杠,平时也带着一伙人在金钟河边摔跤,心里还是有点儿怵。当着谭四爷也就不敢说别的,只在背后撇着嘴摇头,天底下哪有这么神的药,这明显是谭老四得了梅家的好处,成心捧臭脚。

但谭四爷接着说的事就更奇了。据说当年,老梅先生自从得了这个方子,心里也就有了想法。自己这些年教私塾,就算教专馆,一家人也只能勉强混个温饱,想想以后,实在没什么像样的前程,这次偶然得了这方子,应该也是天意,倒不如就此改行,入医门。当时在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家胡同有个叫马杏春的大夫,字梅林,治骨伤最有名。老梅先生就想,古人云,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要想入医门,自然得投名师,倘能拜到这马大夫门下当然最理想,可提着两只空手去,又怕碰钉子,现在有了这方子就好说话了,正好当个见面礼。这一想,也就打定主意。于是一天早晨,换了身干净衣裳,就来到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家。马大夫刚起,一见有人来拜师,是个四十来岁的人,心里就有点儿烦。平时来登门拜师的人也常有,即使是年轻人,马大夫也不愿收。马大夫认为学医,尤其骨科这行,也得是童子功,人一长成脑子就僵了,各种病理和药理再想捯腾清楚不光费劲,也记不住了。这时一见这来人已经四十来岁,蓄着半尺多长的胡子,就想说几句浮皮潦草的应酬话,好歹打发走也就算了。老梅先生毕竟是读书人,虽有些迂腐木讷,但人情世故这点事都在心里装着,一眼就看出马大夫的心思。于是赶紧深施一礼说,我虽是个读书人,也一直敬仰大夫这一行,古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可要我看,就扶困济世抚恤苍生而言,这良医比良相更为当紧,也更让人景仰。老梅先生一边说着已经看出来,自己这番话虽然真诚,也发自肺腑,却并没打动马大夫,于是就把这药方拿出来,又说,我是诚心来拜马先生为师的,也没别的见面礼,只有这个方子,不过据说,这是个奇方,就权当一点心意吧。马大夫这半天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老梅先生说话,一直在随手翻着一本医书,这时一听,立刻抬头朝这边瞥了一眼。老梅先生赶紧过来,把这方子放到马大夫面前的桌上。马大夫虽已六十多岁,眼还不花,只朝这方子瞟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果然是个奇方,用的几味药虽然常见,但一般没有这么配伍的,其中两味,甚至还在了“十八反”,如果不是医术高超的人绝不敢这么下药,而且还有几味药,马大夫只是听说,还从没亲手用过。马大夫毕竟已行医几十年,经的见的多了,这时想了想,就眯起一只眼说,常用的药材我这儿都有,可我毕竟不是开药铺的,没这么全,小关儿南口儿有个“回春堂”,你先去按这方子把药抓来,咱再说话。老梅先生一听就转身出来。到小关南口的回春堂药铺抓了药,赶紧又拎回来。马大夫见老梅先生回来了,又说,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这个方子奇在哪儿。说完叫过身边的人,把药拿过去。

工夫不大,药煎得了。

马大夫起身来到院里。院里养了几只鸡,马大夫随手抓过一只芦花公鸡,抱在怀里嘎巴嘎巴两声,把鸡的两条腿掰断了。然后递给身边的人,让给这只鸡把煎好的药喂了,又撅了一根筷子,把这两条腿重新接上,绑好,回头对老梅先生说,你不是说三五天吗,就五天吧,五天以后,说着,看一眼这只鸡。这时,这只鸡的断腿还在滴滴答答地淌血。马大夫说,它的腿要是长好了,我让人去叫你,如果没去叫,你也就不用来了。

老梅先生一听就明白了,点点头,告辞出来。

第五天头儿上,老梅先生一大早刚起,马大夫的人就来了。来人说,马大夫让你这就过去。老梅先生一听,赶紧跟着来到马家。马大夫正坐在自己诊室里,盯着地上的这只芦花鸡。这时,这只鸡的两条断腿果然已经长上了,虽还有点儿瘸,但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马大夫抬头见老梅先生来了,点头说,我知道你,你是梅家胡同的教塾先生。

老梅先生点头说,是。

马大夫问,你教书教得好好儿的,怎么想起要当大夫?

老梅先生说,读书人入岐黄之门,也是古已有之的。

马大夫听了想想,嗯一声说,这倒是。

又抬头问,这方子,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老梅先生犹豫了一下,当然不能说出这方子的真实来路,想了想,只好说,是一个朋友给的。马大夫这才说,我行医这些年,按说各种秘方奇方也见过不少,可你这方子,说实话,还真没见过。说着又看看老梅先生,你既然有了这样的方子,干吗还要来投我的门下?

老梅先生这时已看出马大夫的意思,就老老实实地说,方子再神也是死的,大夫治病却是活的,况且别管多神的方子,也是人开的,行医说到底,行的不是方子,还是人。

马大夫听了点头说,到底是读书人,这个理说到裉节儿上了。又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你是在贾家大桥的霍家教专馆,你要是愿意,就把那边的事儿辞了吧。

从此,老梅先生就辞了霍家的专馆,来跟马大夫一门心思学医。

梅先生也承认,梅家今天的医术,至少有一半是当年从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家学来的。

马家的后人也还行医,只是已经一辈不如一辈,到马杏春的曾孙马金匮这一代,虽还治骨伤,名气却早已不济从前。行医的人都懂养生,又经常四处出诊,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用这一行的行话说,吃肥了也得跑瘦了,所以都是精细身量儿,看着斯文瘦弱。这马金匮却是个胖子,不光胖,脑袋也大,夏天剃了光头,从后脑勺儿到后脖梗子堆的都是肉褶儿,看着像个文玩核桃。胖人一般都有脾气,这马金匮又是个棉性子,说话也慢声细气。这时马家还在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家胡同,只是当初的一进半院子已经卖了后面的一进,前面的半进,也只剩了两间倒坐的南房。马金匮本想一咬牙把这两间南房也卖了。当年祖上在这三元庵一带行医也是有名有姓,好容易挣下这份家业,到自己手里就这么仨瓜俩枣儿地拆着卖了,剩下这两间南房看着也腌心,不如索性都倒出去,从此离开这锦衣卫桥大街。

但于大疙瘩拦着,劝他别卖。

于大疙瘩叫马金匮二舅,但并不是实在亲戚。马金匮曾拜过一盟把兄弟,叫陈一亭,在玉皇庙跟前开羊肉馆儿,是于大疙瘩的亲娘舅。这么论着,于大疙瘩就把马金匮叫二舅。

于大疙瘩再早不叫马金匮二舅,也没来往,叫二舅是后来的事。

于大疙瘩当初只是街上的一个混星子。混星子严格地说,还够不上“混混儿”。天津的“混混儿”,其实也叫“混会儿”。关于这“混会儿”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老天津卫的土话,把出来工作叫“混”,在哪儿工作叫“混事由儿”。当年天津有一种公益性的民间组织,叫“水会”,是专门救火的,有些类似于今天的消防,也叫“火会”,这些人整天在街上拉着水机子到处救火,也就带了一些社会的痞气,所以在这种“火会”里混的人就叫“混会儿”。另外还有一种说法,叫“混会儿”,意思是这行不能一辈子当饭吃,只是趁年轻,在街上混一会儿是一会儿。混混儿跟地痞流氓还不是一回事,也讲身份,要想成为有身份的混混儿,行话叫“开逛”,得先“卖”一回,用混混儿自己的话说也叫“叠”一回。“叠”是赌命的事,一般的混星子除非走投无路,或让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了,轻易没人敢“叠”。

于大疙瘩当初就“叠”过一次。

那回是在北门外侯家后的鑫友宝局输了钱,最后不光输了房子,连老婆也押进去了,还欠了一屁股两胯骨的赌债。于大疙瘩整天泡在宝局里,心里当然明白,这世上什么债都能欠,唯独不能欠赌债,欠别的债也就是还钱,赌债不行,弄不好得还命。于大疙瘩这时已经山穷水尽,想来想去,只有“叠”这一条路了。这回要是豁着命“卖”一次,真挺过来了,从这以后也就算“开逛”了,在混混儿里成了有头有脸儿的人物,这笔赌债也就不叫事了,倘让人打跐了没挺过来,也无所谓,反正横竖都是个死,找个尿盆儿扎进去也一样。

这一想,把心一横,也就打定主意。

于大疙瘩在街上混了这些年,当然对“叠”的规矩一清二楚。这天下午,先在家里吃饱喝足,脱光了衣裳,只用一块布条遮羞,然后就光着两只脚,拎上个鸟笼子从家里出来。街上懂行的人一看就明白了,这是混星子要“开逛”,立刻都跟过来看热闹。于大疙瘩来到鑫友宝局门前,先从笼子里掏出黄雀儿,啪地在地上摔死,又几脚把笼子踹烂,就开始破口大破。于大疙瘩骂街跟别人还不一样,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简直对不上牙,听得人都喘不过气儿来。这样骂了一会儿,宝局里管事儿的就出来了,一见是于大疙瘩,立刻满脸堆笑地说,哟,是二爷啊,进来喝杯茶吧。于大疙瘩当然明白,这会儿绝不能进去,用混混儿的话说,没这规矩,自己这趟来不是喝茶的,是找揍的,真要进去了非让人打死不可。于是不理不睬,还接茬儿蹦着脚儿骂。这时里面的几个人就出来了,个个儿五大三粗,手里都拎着家伙,有拿白蜡杆子的,有提铁链子的,还有拎着长条板凳的。于大疙瘩一看,往地上侧身一躺。这一躺也有规矩,讲的是东西街道南北躺,南北街道东西横,头南脚北面冲西,或头东脚西面冲南,四面观瞧八面观看,两手抱头蜷腿护裆。于大疙瘩这样当街一躺,嘴里还接着骂。这几个人过来二话不说,抡起家伙就是一顿猛揍,白蜡杆子铁链子长条板凳都跟不要钱似的,没脑袋没屁股地狠砸下来。于大疙瘩咬着牙,眼看着让人把身上的骨头都打碎了,嘴里还使劲地骂。这时看热闹的人群里就有人开始开喊好儿,二爷有种!

二爷!是条好汉!

就这样噼哧啪嚓地打了一阵,宝局管事儿的就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二爷,您受累,自己翻翻身儿,让咱的宝贝儿们再伺候伺候您另一边儿。

于大疙瘩这时已经口吐鲜血,让人打得不能动了。但还是咬着牙,使劲把腰一挺,硬让身子翻过来。这几个大汉又拎着家伙过来,接着打他的这一边儿。

按混混儿“开逛”的规矩,这“卖”的人挨打时别说喊疼,连吭也不能吭一声,一边挨着打得从头骂到尾。管事儿的不能看着出人命,到差不多的时候自然会过来喊停。然后先给这人灌一碗童子尿,把窝在心里的血气和毒火泻下去,再用清水擦净身上的血污,抬来个大笸箩,在里面垫上三层红锦缎子软被,把这人放进去,再给拿上一笔钱,送回家去找大夫给接骨疗伤。等伤养好了,这人也就算“开逛”了,只要这宝局开一天,就按月在这里拿一份钱,用行话说,叫“一拿份儿”。但是,只要挨打时哼一声,这顿打就算白挨了,不光“叠”不成,用行话说也就“栽”了,以后别说混混儿,连街上的混星子“狗烂儿”也瞧不起,在这行也就没法儿混了。这个下午,于大疙瘩既然是奔死来的,已经豁出命了,本来十成打已挨了九成九,只要再咬牙挺一下,这回也就算“开逛”了。可就在这时,却出事了。这于大疙瘩有个毛病,肠胃不好,爱放屁,放的屁还齁儿臭。但平时放屁行,放了也就放了,这回正在挨打的节骨眼儿上,本来牙关咬得挺紧,就在这时又放了一个屁。这一放屁,憋着的气就泄了,正这时又一板凳砸下来,正砸在胯骨轴儿上,他立刻不由自主地哎哟了一声。这一出声,他就知道完了,这回这顿打算是白挨了。果然,宝局管事儿的立刻让这几个人停住手,走过来嗤地一笑说,二爷,我是心疼这只黄雀儿,死得有点儿冤哪!说完,在街上喊过一辆拉脏土的破排子车,让人把于大疙瘩扔上去,又扔给拉车的几个零钱,就转身回宝局去了。

这个傍晚,于大疙瘩让排子车拉回来,往屋里抬时,浑身上下已经软得像根面条儿。这时陈一亭已得着消息,去三元庵后身儿把马金匮请过来。马金匮先把于大疙瘩的全身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陈一亭在旁边问,怎么样?

马金匮摇头说,你见过条案上的掸瓶,掉在地上摔成吗样儿吗?

陈一亭听了看看躺在床上的于大疙瘩,又看看马金匮。

马金匮说,他这全身的骨头,已经成这样了。

陈一亭问,还能接上吗?

马金匮说,接是能接上,可接上以后怎么样,就难说了。

马金匮虽然这么说,治骨伤毕竟是家传,先给于大疙瘩把浑身的碎骨头从头到脚一点一点捋顺,重新对上,接好,又有祖传的骨伤药,外敷加内服。几个月以后,也就长好了。直到这时,于大疙瘩才知道,敢情这马金匮跟自己的娘舅陈一亭是拜把子兄弟。

这以后,也就把马金匮叫二舅。

但于大疙瘩还是把这事想简单了。本以为这次把伤养好,也就没事了,可几个月以后从床上下来,一走路才发现,还是不行,两条腿虽然迈得开步儿,却不能打弯儿。人走路都是大腿带小腿,不能打弯儿,这两腿也就成了两根棍子,一走路浑身挺着,远远儿一看像“诈尸”的出来了。于大疙瘩试了几天,一看这样不行,就又来三元庵后身儿找马金匮。马金匮这时才说,实话跟你说吧,你这回浑身的骨头都已让人打成“核桃酥”了,能给你接成这样,已经不易,要想恢复成原样就是神仙也做不到,你得认头,这辈子也就这意思了。

于大疙瘩本来脾气挺大,这些年在街上别管什么事,从没吃过亏。可这次在鑫友宝局“开逛”没成,知道以后注定不能再吃混混儿这碗饭了,也就没了过去的脾气,况且这马金匮是自己娘舅的拜把子兄弟,又已经叫人家二舅,也不好再说别的。这一想,只能忍着气就这么直挺挺地回来了。可这时刚三十来岁,总得想个办法,不能一辈子真就这样了。

这时,才想起梅家胡同的梅苡仙。

于大疙瘩当然知道,在锦衣卫桥大街上,梅苡仙的医术不在马金匮以下,甚至比马金匮还要高。但这以前,曾跟梅苡仙有过一点过节儿,所以这回去找他,就还是有点犹豫。

于大疙瘩再早并不知道梅苡仙的脾气,后来才听说,这人有洁癖,且还不是一般的洁癖。据说梅苡仙每次出诊,回来进门的第一件事是先换衣裳,诊所里让病人坐过的板凳,每晚也要用碱水刷洗一遍。有一次于大疙瘩喝大了,勾起胃口疼的老毛病,在家里挨了几天实在不行了,就来梅家胡同找梅苡仙。当时梅苡仙的诊所里都是人,于大疙瘩进不去,只好在外面等着。正是秋天,又刚下了一场雨,小风儿挺凉。这样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觉着肚子里又叽里咕噜直响。好容易等人都走了,于大疙瘩才进来。但刚往梅苡仙的跟前一坐,噗地就放了一个屁。都说臭屁不响,响屁不臭,可于大疙瘩的这个屁却是又响又臭,而且要多臭有多臭。当时杠房的谭四爷正在旁边,扑哧乐了,用手捂着鼻子说,你这哪是屁啊,勾点儿芡就是屎!糊嗓子塞牙这么臭!于大疙瘩这时虽是混星子,但知道谭老四也是街上混的,且还是韦驮庙杠房的头杠,不好惹,也就只装没听见。但看完了病出来,一回头,看见梅苡仙的徒弟正用一根棍子挑着自己刚坐过的板凳出来,扔在门口的地上。这徒弟叫李布衣,虽还不到三十岁,却已得了梅苡仙的真传,平时有人来看病,赶上梅苡仙不在,也能应诊。这时谭四爷也跟出来,在他身后笑着说,梅先生说得对,这凳子是得用碱水好好儿刷刷,要不就没法儿要了!于大疙瘩一听这话,就要急,这谭老四平时嘴就损,说了也就说了,不跟他一般见识,关键是梅苡仙,自己刚才不过是坐这凳子放了个屁,就算熏臭了又能臭到哪儿去,值当得这样,这不是成心寒碜人吗?有心想回去跟梅苡仙理论,但知道谭老四跟梅家关系好,才把这口气硬咽下去。可咽是咽了,这件事却记在了心上。这以后,再有个小病小灾儿或跌打损伤,宁愿多走几步道儿去水梯子大街的苗家胡同找苏大夫,也不再找这梅苡仙。

但这回不一样了。于大疙瘩听人说过,梅苡仙治骨伤最拿手。金钟河对岸有个开绒线铺的徐拐子,瘸了二十几年,后来娶个小媳妇儿,总觉着夜里蹬不住床板,来找梅苡仙。梅苡仙只给他用了几个月的外敷药,这条瘸腿就跟好腿一样了。于大疙瘩想,现在自己这两条腿,只能去找梅苡仙,如果他再治不了,大概就没人能治了。

这一想,也就硬着头皮打定主意。

于大疙瘩毕竟是混星子出身,真到事儿上懂得进退,也能屈能伸。这天来找梅苡仙,心里虽还记着当初那个臭屁的事,但还是先去“知味斋”装了两蒲包点心,一包“小八件儿”,一包“槽子糕”。来到梅苡仙的诊所,只有李布衣在。李布衣跟着梅苡仙这些年,已阅人无数,也能看出眉眼高低,一见于大疙瘩来了,知道不是善茬儿,就说,等一会儿吧,先生一早去出诊,估摸也该回来了。于大疙瘩倒也客气,把两个蒲包放在诊桌上,就在旁边坐了。

等了一会儿,就见梅苡仙回来了。

梅苡仙先进去换了衣裳,再出来已是一身干净打扮,让于大疙瘩在自己跟前坐了,一听是腿的事,让他把一条腿搭在个凳子上,在膝盖摸了摸,接着换另一条腿,又摸了摸,然后拿过一块巾子一边擦着手说,你这两条腿,最近刚伤过,骨头不是断了,应该是碎了。

于大疙瘩点头说 ,是。

嘴上说着心里暗想,果然是高手,已经长好的骨头也能摸出来。

梅苡仙又问,这腿骨,是在哪儿接的?

于大疙瘩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三元庵后身儿,找马大夫接的。

梅苡仙回头叫过李布衣,说,你来摸一下。

李布衣过来,也在于大疙瘩的膝盖摸了摸。

梅苡仙问,摸出来了?

李布衣点头说,这俩膝盖是一个毛病,有一块骨头接反了。

梅苡仙笑了笑,这块骨头要是再歪一点儿,磕膝盖就得朝后了。

于大疙瘩的这两条腿还没完全长好,这时让梅苡仙和李布衣来回一捏,就觉着挺疼,本来正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想知道自己这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一听梅苡仙说磕膝盖朝后,登时又要急。混混儿里骂人,才说磕膝盖朝后,朝前是人,朝后是狗。但这时,既然是来登门求医,别管好赖话,爱听不爱听的也就都得听。这一想,只好咬着牙把这口气又忍了。

这时,梅苡仙把他的腿放下,才问,你今天来,是看腿,还是治腿?

于大疙瘩哼着问,看腿怎么说,治腿怎么讲?

梅苡仙说,要是看腿,刚才都已告诉你了,治,就得从头来。

于大疙瘩说,要能治,当然治。

梅苡仙说,治是能治,不过,你得豁出疼去。

于大疙瘩问,有多疼?

梅苡仙说,这么说吧,你这两个磕膝盖的骨头都得砸下来,重接。

于大疙瘩听了一愣,想想问,砸了重接,就能好?

梅苡仙摇头说,也不敢保,只能试试。

于大疙瘩到底是混混儿里出来的,一咬牙说,那就砸吧。

梅苡仙先让李布衣去拿了一个东西来,递给于大疙瘩。于大疙瘩接过看了看,这东西像个馒头,捏着挺软,还有弹性。梅苡仙说,这是用鸡皮做的,不脏,一会儿咬在嘴里,可得咬住了,没这东西,怕你一会儿一疼,再把自己舌头咬了。

说着又看看他,我再问一句,咬得住咬不住?

于大疙瘩把这鸡皮往嘴里一放说,来吧。

梅苡仙点点头,就把于大疙瘩的一条腿放在跟前的凳子上。这时,旁边的李布衣递过一个木槌。这木槌是榆木的,把儿短,头儿大,看着挺应手。梅苡仙先用手在于大疙瘩的膝盖上捏了捏,突然一槌砸下来,啪的一下,于大疙瘩立刻疼得一激灵。跟着身上的汗就下来了。幸好这时嘴里咬着东西,要没这东西,真就把舌头咬了。梅苡仙抬头看他一眼说,这才刚开始,一会儿要是实在忍不住,就说话。说罢,就开始用这木槌一下一下地颠着砸,一边砸,一边用手来回捏。于大疙瘩感觉到了,膝盖里渐渐地像是有了沙子,梅苡仙一捏,里面稀里哗啦的。就这样又砸着捏了一阵,最后,用几根木条把这膝盖固定住,又换另一条腿。

在这个下午,梅苡仙给于大疙瘩把这两条腿的骨头重新接好,就让李布衣去门口的街上雇了一辆人力车,把他送回家来。李布衣临走,又给于大疙瘩留下一罐已经熬好的汤药,先让他喝了几口,又叮嘱说,梅先生说了,每天早晚各一次,一次三口,喝完为止。

于大疙瘩这时已疼得半死,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傍晚,马金匮来了。马金匮是听着消息,于大疙瘩又去梅家胡同找梅苡仙了,所以才特意过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一进来见于大疙瘩躺在床上,两条腿又打了夹板儿,心里就明白了。于大疙瘩这时已经缓过气来,见马金匮来了,知道是为自己去找梅苡仙的事。刚要开口,马金匮立刻摆手,大度地笑笑说,有病乱投医,人之常情,只要腿治好了就行。说着看见桌上的药罐,过来拿起看了看,又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问,这是梅先生给开的?

于大疙瘩说,是。

看看马金匮,又问,这是吗药?

马金匮没直接回答,问了一句,你喝了吗?

于大疙瘩说,喝了。

马金匮问,吗味儿?

于大疙瘩说,挺咸。

马金匮听了没说话,只是笑笑。

于大疙瘩又问,这到底是吗药?

马金匮慢声细气地说,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人中白。

于大疙瘩想了想,好像没听说过,问,人中白是吗药?

马金匮噗地笑了,看他一眼说,我说了,你可不许急。

于大疙瘩说,不就是个药吗,有吗可急的,你说吧,我不急。

马金匮说,尿碱儿。

于大疙瘩一愣,你说,是人的尿碱儿?

马金匮点点头,对,就是人的尿碱儿。

说完又笑了,放下这药罐说,不过,这可是好东西,还不好淘换呢。

接着又摇摇头,嗯嗯了两声说,就是气味不太好,有点儿臊气。

说完,就转身走了。

于大疙瘩在床上躺了几天,越想心里越有气。当初韦驮庙杠房的谭老四在街上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梅家祖上传下一个奇方,吃了这药,就是浑身的骨头砸碎了几天也能长上。后来说得多了,于大疙瘩还真有点信了。这回去找梅苡仙,本以为他会给自己用这种药,可没想到,药是用了,却不是这种药,竟然是人的尿碱儿。尿碱儿于大疙瘩当然见过,街上的犄角旮旯总有人撒尿,日子一长,墙上会长出一层白霜儿,看着跟盐差不多,不光白,也臊气。现在梅苡仙把这东西当药熬了让自己喝,这不跟喝尿一样吗?当然,街上的混混儿“开逛”,受了伤也喝尿,可那是童子尿,能败心火,跟这种用尿碱儿熬的不是一回事,这不是成心拿自己找乐儿吗?于大疙瘩想到这儿,就觉着自己一打嗝儿,冒出的都是尿臊味儿。

其实真正让于大疙瘩生气的,还不只这个。不光是于大疙瘩,这锦衣卫桥一带的人都知道,梅苡仙有洁癖,平时去趟茅房回来,都得打着胰子洗三遍手,上回自己在他的凳子放个屁,他都要让人用碱水刷,现在就为给自己治病,竟然认头鼓捣尿碱儿,他这回怎么就不嫌脏了呢?于大疙瘩再想,也就明白了,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自己这回是先去找的马金匮,而马家跟梅家当年虽是师徒关系,可现在梅家的名气已经反过来远远盖过马家,这一下,不光马家不舒服,其实梅家自己也未必自在。于大疙瘩曾听人说过,梅家和马家毕竟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再早还局着面子,逢年过节偶尔有来往,但后来因为金钟河对岸开绒线铺的徐拐子,马金匮跟梅苡仙两家的关系就彻底掰了,虽没掰到脸上,两家也就再不来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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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松,天津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曾在国内各大文学期刊发表大量长、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单行本和个人作品集等数十种。部分作品改编成影视作品并译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