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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3期|朱山坡:永别了,玛尼娜(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3期 | 朱山坡  2021年05月12日07:45

那天下午我刚给脑病患者做完一床手术,走到医院走廊外透透风,忙了三个多小时,休息一下。我的女助手体贴地给我递上一杯黑咖啡。我惊讶地问:“怎么那么黑?”平时她都给我做奶白色的卡布奇诺的,但今天她似乎故意给换一种口味。助手说:“还有更黑的在等着你。”

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这么多年,我只喝卡布奇诺的。

女助手遥指走廊另一头的候医区,面带不易觉察的嘲讽,神秘地道:“有一个故人在等你。”

女助手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黑影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像一头直立行走的熊,几乎遮挡或吸走了走廊的所有光线。我的眼前一片黑。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或者风,扑面而来。我揉了揉眼睛,黑影已经走到我的跟前,发出一阵能惊醒深度麻醉病人的笑声,并张开粗长的双手作拥抱状。

“亲爱的老宋!终于见到你了!”热烈而亲切,只是吐词带有明显的老外腔。

一堵巨大的胸脯向我扑过来,我来不及反应,她已经将我抱紧。但我很快明白过来了,因为我熟悉这样的拥抱,而且我曾经很享受她饱满胸脯的猛烈撞击。只是在我的单位,众目睽睽之下,我很尴尬。在女助手的帮助下,好一会我才挣脱她。

玛尼娜。是的,是她。

玛尼娜撒娇地推了我一把,嗔怒道:“我来中国了。你竟然不接我的电话!我只能到这里找你了。”

做手术的时候我是不能接电话的,而且我的手机在女助手那里。

“是你接的电话?并告诉我老宋在这里?”玛尼娜转身看着女助手问。

女助手对我点了点头。同事们看到一个女黑人站在我的面前,纷纷给我竖起大拇指。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我向他们解释说,一个非洲朋友,援非的时候认识的。玛尼娜毫不见外,不断地热情地向他们招手说:“嗨!”玛尼娜穿紧身牛仔裤,宽大、低胸白色T恤,爆炸式的黑发,戴着跟手镯一样大的银耳吊环。除了牙齿,脸黑油油的像涂了一层沥青,而丰满得夸张的胸脯惊呆了我的同事们,简直是座小山峰,哪怕她轻轻喘气它们也在抖动,仿佛随时要挣脱逃离她的身体。在非洲的时候,我们的队友都把玛尼娜的双乳称为“乞力马扎罗”。她的身材不算肥胖,腰不粗,脸不阔,脖子细长,只是屁股因为过于饱满而往后翘了起来。在卢旺达,她称得上美女。

越来越多的同事从科室里涌出来,假装从我们身边路过,乘机打量玛尼娜,然后深吸一口气,没有跟我们纠缠,给我抛下一个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匆匆离开。快到下班时间了,我赶紧带着玛尼娜逃离我的医院,把她塞进我的车,到中山路一个偏僻的小餐厅坐下来。

玛尼娜是昨天刚到南宁的,将在广西医科大学学习一年中医。四年前从非洲回来后,我将手机号码换了,她一直联系不上我。昨天她找了学校校友会找到了我的新手机号码。

“你过得还好吗?”玛尼娜不笑的时候蛮严肃的,一脸正经地问我,仿佛担心我过得不快乐,她见不得朋友郁闷的样子。

我说:“还行。整天忙碌,既累又愉快。没有什么。”

“如果在这里过得不开心,我带你回非洲去。”玛尼娜认真地盯着我,希望我说话还像过去那样诚实。

我说我的工作、生活还不错,很舒适,而且我当上了科室副主任,有科研项目,配备了助手,还带研究生,是学科带头人,每年有论文在核心期刊发表,是医院里的明星医生,跟四年前相比,大不一样……

“你的妻子呢,还爱你吗?还争吵吗?”玛尼娜打断我的话,“我说的是爱情,没有爱情你怎么活下去?”

我说,现在我的家庭很和睦,很安定团结,去年,我换了新房子,大平层,装修全是妻子操办的,她还特意买了全套非洲原木进口的紫檀红木家具,女儿的玩具都是非洲的动物,我们一家三口计划好了,明年去非洲旅游……

玛尼娜无法掩饰她的沮丧情绪,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更黑:“还有吗?”

“现在我很好,很开心。”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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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骗我,你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开心,至少没有在卢旺达时那样开心。但中国实在太好了,你怎么可能因为不开心而离开?”玛尼娜紧张的表情松弛下来,举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干,身体往椅子后狠狠一靠,用狐疑而垂怜的眼光看着我。

玛尼娜是卢旺达一个胡图族酋长的女儿,毕业于基加利一所医学院。四年前,我作为援非的医生被联合国卫生组织安排在卢旺达工作。玛尼娜是护士,虽然比我小五岁,但怎么看也像是我的姐姐。玛尼娜第一次见到我时,竟然瞧不起我:中国怎么派一个乳臭未干的医生来卢旺达?她警告我:不要被血淋淋的尸体吓尿了!那时候,卢旺达战火纷飞,传染病流行,病死的人随处可见,医护人员根本就不够用。我驾驭手术刀的水平很快让玛尼娜刮目相看。

“你的刀法比我们部落里最厉害的刀手还牛!”玛尼娜心悦诚服说,“但是,在卢旺达,仅靠技术还不够。”

我不满她假装高深,故作傲慢地问她:“还需要什么?”

“爱。”玛尼娜说。

作为医生,我心底里从来充满了爱。如果心里没有爱,我会主动请缨到非洲来?

我鄙视地瞧了她一眼,转身而去。她却一把抓住我说:“我从你的眼神里看不到爱。”

我说:“我的爱能滋润整个非洲大陆。你信不信?”

她笑了:“我信,但我说的是爱情。你心里只有爱,但没有爱情。”

我立刻要奋力反驳,却一时无言以对。

“在中国,没有爱情也可以活得很好;但在卢旺达,没有爱情无法活下去。”玛尼娜冷眼看我,算是警告吗?

我们的医疗队无法在固定的地方安营扎寨地工作,像赤脚医生,像流动诊所,甚至像游医一样,经常穿过密林、河流、沼泽、荒山和部落的村子,有时还要夜行于漆黑的人迹罕至的荒野,不时陷入险境。不分昼夜,抢救病人,治疗伤者,消毒防疫,累趴是经常的事情。比较艰险的地方我们年轻人主动请缨,让老同志多休息。玛尼娜身体健壮,特别能吃苦耐劳,做事情干脆利落,又认真细致,还虚心接受批评甚至责骂,而且过后不要求我们道歉,我们医生都十分喜欢这样的护士。她是本地人,一般的麻烦事她都能解决。这样,我们更离不开她。她有语言天赋,不仅掌握英语、法语和斯瓦希里语,还跟中国医生学会了汉语,用简单的汉语写护士日志。她还擅长跳舞,晚上休闲时分,围着火堆,烤着鲈鱼,她总是自告奋勇为我们表演热情奔放的非洲舞蹈,尽情展现她的丰乳肥臀,引起一阵阵开怀大笑。我真的喜欢她的性格,纯真,爽快,敢爱敢恨,洋溢着淳朴的野性。我和玛尼娜待一起的时间最长,配合也十分密契。有一次,她听见我在电话里跟老婆吵架,第二天我的情绪低落,工作状态很差,在手术过程中差点酿成大错。从此,玛尼娜对我的态度不再像战友、同事,而变得既害羞又亲昵,对我嘘寒问暖,关照得无微不至。原先一个喜欢她并追求她的法国黑人医生亨利见状只好放弃,转而向我表达祝福之意。可是,亨利多疑了。我和玛尼娜没有发展到那种关系,而且,我和老婆争吵的原因并非感情破裂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只是反对我远赴非洲,把三岁的女儿和病多体弱的俩老人扔给她。

“你是我见过的最害羞的男人。”玛尼娜半认真半开玩笑对我说,“但你的害羞打动了我。看到女人跟害羞的男人吵架,我心里不痛快。她不应该隔着千山万水跟你吵架。”

我不希望玛尼娜干预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瞪了她一眼,支使她去把医疗垃圾扔到该扔的地方。

玛尼娜嘴里不停地叨唠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会爱上玛尼娜的。”亨利是一个年纪比我还小一岁的传染病医生,比我高一大截,黄色的胡子比我的头发还长,比我帅气。

我回答他:“不会的,我和玛尼娜只是兄弟,最多算是兄妹。”

亨利老谋深算地笑道:“等着瞧吧。”

我对亨利的话不以为然,直到我和她一起经历过生死。

在那次震惊国际社会的卢旺达大屠杀中,数以千计的图西人和胡图人尸体被扔入河中,随水流冲进卡盖拉河,使乌干达爆发严重的疫病灾情。那年夏天,我们医疗队分批横渡卡盖拉河,从东岸到西岸。因为一时找不到像样的船,我们只好求助于当地居民的小船。我和玛尼娜最后一批过河。船上只有我和她,还有一个老船夫。船到河中间,被一具急流中的尸体撞击了,玛尼娜受到了惊吓,身子本能地往后仰翻,船失去平衡,船夫措手不及,没撑控好船,船竟然翻了个底朝天,把我们抛到河里。我的水性不好,玛尼娜甚至比我更糟。我们在河里扑腾,本能地抓住对方,又因为不想累及对方而松手;看到对方快要沉下去了,拼命伸手去捞对方……我以为我必死无疑。说实话,那时候,因为跟妻子经常在电话里为离婚争吵,我心情很糟糕,对生死已经漠然,那一刻,我做了殉难的准备。而唯一的遗憾是,我无法拯救近在咫尺的玛尼娜。我看着她沉没,然后我也沉入了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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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睁开眼睛,看到玛尼娜坐在我的床前,我以为是做了一场梦。

“老宋,我们去了一趟天国又回来了。”玛尼娜喜极而泣,抱着我说。

我们被老船夫和当地人合力救了起来。后来玛尼娜告诉我她当时为什么受到了惊吓:“那具尸体的脸像极了我父亲,他突然张开眼睛看着我……”

在去年的大屠杀中,她的父亲和族人共一百多人在与图西族的冲突中殉难。

死里逃生后,我和玛尼娜的关系迅速升温。她跟我讲述胡图人和图西人互相之间的仇恨,以及她所在部落的往事。她的父亲是英雄,曾经带领族人躲过一次又一次的灾难,但终没有逃过种族屠杀。有时候,她说到伤心处时,抱着我号啕大哭。在工作和生活中,除了睡觉,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同事们都看得出来,经常善意地拿我们开涮。亨利对我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无所谓。因为我和玛尼娜只是保持着兄妹一般的情谊,甚至比兄妹更亲昵,但从没有越过雷池半步。她经常撒娇似的趴到我的背上,说是锻炼我瘦小薄弱的身体,增加抗压能力。我多少次被她压垮,直到后来我能背着她健步如飞。有一次,在卡永扎,那个像中国一个小集镇差不多大的“城市”,我背着玛尼娜穿过那条杂乱喧嚣的主街道,引起当地人的热烈欢呼、尖叫,几乎是列队围观我们通过。玛尼娜像公主一样享受市民们的仰慕,队长表扬我为中国医生赢得了卢旺达群众的好感。我只是觉得我比以前强壮有力多了。

玛尼娜保护过我。也是在卡永扎,医疗队遵命在此驻扎一个星期,给当地居民医疗援助。有一天晚上,我约玛尼娜去看电影。电影院很小,设施破旧,尤其是椅子,差不多全是断手断脚的。这是我到非洲一年多来第一次看电影,是一部法国新电影。电影开始后,观众才陆续进来,越来越多,把电影院挤满了,乱哄哄的,烟臭汗臭很快把我和玛尼娜呛得直咳。电影过了一半的时候,前面观众席上突然响起一声枪响。原来是一个黑人站起来对着前排的一个黑人的头开了一枪,然后举枪嗷嗷大叫,随时可能对着谁再开第二枪。还有人点燃了火把扔到观众中间。电影院马上乱成一锅粥,观众哭喊着夺路而逃。昏暗的光不足以让人辨别方向。我往外跑的时候被人推倒在地,一阵乱脚践踏过我的身体,我喘不过气,更无法爬起来,头脑里一片空白。玛尼娜像一头发怒的河马一样凶悍,回头用身体撞开试图践踏我的人,并用身体拼命挡住慌乱的人群,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站起来,然后将我一把扔到她的背上,用身体撞开一条通道,带我逃出了正在冒烟的电影院。

尽管玛尼娜多次找机会大胆地向我表达感情,甚至主动地试图越过正常关系,但都被我拒绝了。最后一次她要跟我接吻,我粗鲁地推开了她。我告诉她,我不是不喜欢她,也不是怕她缠上我,而是我不能背叛我的妻子。为此,玛尼娜很失落,也很生气,有一段时间,她跟我赌气,调到另一个分队去,但很快便申请调了回来。然而,我们劝她不要回来,因为我们这次是到图西人的地盘开展医疗救助。玛尼娜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跟我们走。我们都以为玛尼娜对仇敌图西人恨之入骨,工作中会有抵触情绪,甚至有过激行为。但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她像往常一样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令我们暗中不断赞叹。尤其是在一次抢救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图西族男孩时,她自始至终守在病床前,给小男孩喂药,给他擦拭身子,照顾得无微不至。那男孩子康复后,无意中看到玛尼娜臂膀上胡图人的标志,突然抄起一块砖头对玛尼娜狠狠地砸过去,正好砸在有胡图人标志的臂膀上。玛尼娜躲闪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我和亨利好不容易才将男孩制服。我以为玛尼娜会生气,但她只是躲在墙角抽泣了一会,擦干泪水重新回到岗位。

我问玛尼娜为什么不生气。

“现在我心里只有爱,没有恨。”她很认真地对我说,“因为心里有你,再也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了。”

我心里默默地赞美玛尼娜:“好妹子!”

四年前的分别让我难忘,更让人悲伤。在阿卡尼亚鲁河的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医疗队的伙伴们给我举办一个送别晚会。我到点了,要回国了,第二天便要离开。就几个人,在一间小院子里,一棵古老的橄榄树下,围在一起,泡咖啡。月色朦胧,灯火幽暗,远处传来鸟兽的叫喊,大地安静而寂寥。前几天,亨利在一次翻车事故中受了重伤,被送回法国,大家士气低落。队里的同事们也想家了,气氛有点伤感,也有点冷清。只有刚来报到替换亨利的比利时医生彼得弹奏他的吉他,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唱一首歌,但玛尼娜可以例外。玛尼娜有一副好歌喉,父亲遇难后她再也不唱歌。那天晚上,玛尼娜一直坐在我的身边,出奇地安静,无论大伙怎么鼓动她,她也不肯跳舞。结果,大伙也唱不下去,只有默默地喝着咖啡。想不到快要散去的时候,玛尼娜突然站起来说要读一首歌词,是她自己作的词:《我爱的人将要离开卢旺达》。实际上,这是一首感伤的诗:

你来的时候

卢旺达的原野开满了紫菊、海棠

我带你去见识森林里的蕉鹃、艳鹧鸪

我喜欢你喝醉了香蕉酒倒在我的怀里

我愿意跟随你举着火把穿过沼泽

我愿意和你永睡安静的卡盖拉河底

可是,我的美貌留不住你

我的舞蹈留不住你

连我的灵魂也留不住你

……

彼得吉他伴奏,玛尼娜读完时,在座的人都泪流满面。我肯定,那是我听过的最纯情最打动人的歌词。玛尼娜说将来她要谱曲,让整个卢旺达都传唱。朗诵结束,天边的繁星纷纷坠落,夜空一片漆黑。在黑暗里,我和大伙一一互道珍重。玛尼娜最后一个跟我拥抱。她将泪脸紧紧地贴在我的面颊,滚烫的嘴唇吸住我的嘴,我推开了她。玛尼娜说:“从明天开始,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永别了!”我说:“是的,永别了。”我回到房间躺下,回想起这两年的经历,百感交集,心里有许多对此地的不舍。世界很安静。远处有鸟兽叫唤。我的睡意几无。夜半闻门外有人轻轻地徘徊。我知道是谁。她一直在纠结。良久,她还是轻轻地敲了几下我的门。我强忍不起。又过了一会,她敲了敲窗户。这次我装作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噜声。玛尼娜轻轻地叹息一声,默默离开了。

第二天,我趁他们还没有起床便匆匆乘车离开。但在路口处,玛尼娜早已经等候在那里,满脸泪痕和疲惫。我以为她会追上来,但她只是默默地向我挥了挥手,然后消失在转角处。

永别了,玛尼娜。

……

朱山坡,1973年出生,广西北流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等,曾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