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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中国一日·工业兴国——中国作家在行动”全国作家联动大型文学主题实践活动采风作品—— 张一龙:特高压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1年05月10日14:43

5月1日,作家张一龙在山西长治市长子县,国家电网1000千伏特高压交流输变电工程的起始站长治变电站。

临近中午,我再次回到“起点”。此时,立夏前的阳光分外炽烈,但风很大,空气因浮尘变得昏黄。老杨向我招手,依然是那套土灰色的工装。四年没见面,恍如昨天。

2017年,我因为采访任务,曾两次来到这个变电站。那时,它就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喧嚣,近千人的工作现场、各种大型机械的轰鸣声都已经隐藏在消退的时光之中。但是,中国乃至世界第一的光环仍熠熠生辉,铭刻着十余年前中国电力工业的光荣与梦想。

山西省长治市长子县石哲镇西汉村,原本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华北农村。但从2006年5月起,不少村里的老百姓发现,来村子的人和车辆明显多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施工机械设备。那一年,特高压变电站开始划线圈地,准备开工建设,用红色的旗帜围出一块西面突出的“凸”字形场地。渐渐地,村中那块百余亩的土地上,很多巨大的钢铁之树每天都在拔节长高、披枝散叶,在粗壮的枝桠上,三角形、圆形、方形等各式各样的硕大的银色花朵粲然绽放。

2009年1月6日,世界首条实现商业运行的1000千伏特高压输变电工程正式投运。那一刻,从晋东南的左权、王曲等主力电厂汇集的电量,通过特高压线路,经河南南阳到达湖北荆门,然后通过当地500千伏电网分配到省内各地,部分电量还送往湖南、重庆、江西等省市。线路满负荷运转后,可为湖北新增北方火电逾500万千瓦,相当于再建两座葛洲坝水电站。不仅如此,在夏季丰水期,三峡的水电也可以送往华北,不仅降低了华北的煤炭消耗,也提高了清洁能源的利用率。

那一刻,强劲的电流在长夜里向南奔涌而去,中国电力特高压时代的大幕徐徐拉开……

已经到了“知天命”年龄的杨爱民是这里的一站之长,这一“站”就是14年。面前的他只是脸色愈发黝黑了些,两鬓钻出些许白发,岁月似乎也无法为这个像钉子一样的人再增添什么痕迹了。

来,尝尝今年的新茶。老杨沏上一壶碧绿的龙井。这肯定不是顶级的龙井,但也是狮峰产的。他说。

老杨爱茶我是知道的,不仅爱喝,也颇爱研究。上次在他的住处我们喝的是安化黑茶,他还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起清淡的白茶和醇厚的普洱。在对他了解更多一些时我似乎明白了些,这就像他的读书,注重经典而略显庞杂。在他卧室床头上有一个4层小书柜,里面挤满了书,其中除了电力书籍,国学类和管理类占了大半,甚至还有《道德经》《金刚经》《圣经》《古兰经》等类宗教典籍。虽同为“经”,而旨趣大相径庭。

杨爱民是中国第一批特高压变电站站长,也是始终坚守在这个岗位上的极少数人之一。我有时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造就了这样一个兴趣广泛却又能执着坚守的人?

其实,这些年,老杨的工作生活轨迹十分单调,在变电站、长治市宿舍和远在河南安阳的家之间往复循环;但另一方面,从长治特高压变电站走出去的数十名人才,已经成为山西省其他三座新建特高压变电站的骨干和领军人物,而接受过他业务培训的人员更是遍及全国近30座特高压交直流变电站。

开枝散叶,桃李芬芳,一园春色,多少深情。

对于目前长治变电站唯“二”的两个90后来说,入职已经三年。但当初刚看到这座“钢铁丛林”时的震撼仍记忆犹新。浓眉大眼的米警伟和清秀机敏的赵乙桥都是在2018年8月第一次来到了长治特高压变电站。好宏伟啊!1993年出生的赵乙桥虽然毕业于电力系统老牌名校华北电力大学,但对于眼前如此巨大的电气设备也从未见过。

1000千伏主变压器2组,单组额定容量3×1000兆伏安;1000千伏出线1回,采用全封闭组合电器,1000千伏高压电抗器1组,固定式串联补偿装置;500千伏侧共7个间隔,出线5回,低压式电容器,低压式电抗器,电流互感器、电压互感器、避雷针、断路器、隔离刀闸……作为电力专业的研究生,所有这些曾经在课本里出现过的“老熟人”却在此刻显得“面目全非”。

以前,我最多就在220千伏变电站实习过,那里的断路器、刀闸也就三四米高吧。在长治站,基本都在六七米甚至十几米高,不仅高大了许多,也粗壮了许多,关键是样貌只是大概相似,有些设备则完全认不出来。赵乙桥说自己当时的确被惊到了,在她的家人和朋友印象中,到电力公司上班不就是抄电表收电费嘛,哪里想到还要跟这么多大块头打交道!

的确,三相分体式变压器绝对是一般见不到的稀罕家伙。日常见到的变压器往往是道路旁边安放在两根电杆之间的平台上,或者是仿佛一个大箱子的箱式变压器,即使是变电站值班员,在1000千伏特高压出现之前,也从没有见过A、B、C三相分开的变压器。长治变电站的这台是世界首创,里面饱含着无数电力科技人员的心血和汗水。

对于米警伟和赵乙桥这样的电力“小白”来说,仿佛来到了巨人国。如何与这些蕴含着巨大而危险能量的钢铁怪兽友好相处,不仅是克服心理上的恐惧,更多的是尽快掌握相关的知识和技能。

还像个大孩子似的米警伟说,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有个同学的亲戚恰好在电业局的变电站上班。同学对小米说,以后咱们能去变电站上班就好了!那时,懵懵懂懂的小米甚至不知道上班都是在上些啥,但变电站也就稀里糊涂在他心里留下了些许印象。谁能想到,若干年后,他考上山西大学电力专业,研究生毕业后参加企业招聘也很顺利,居然真的来到变电站上班,而且还是特高压变电站。说起这些,小米相当自信地认为自己与电力有缘。

其实,特高压与中国之缘,也是发展之缘,时代之缘。

此前,研究或计划采用特高压交流输电的国家有11个,其中有9个国家是出于经济性的考虑;有6个国家同时还考虑减少线路走廊的占地面积,节约土地资源;有3个国家强调要减少线路损耗和限制故障短路电流。由此可见,对许多国家来说采用特高压输电技术,经济性以及土地资源紧张是关键因素。但随后由于世界经济发展速度放缓,特高压研究逐步陷入停滞状态,国外特高压输电工程建设的国家只有前苏联和日本两个国家。

中国特高压的横空出世,既是改革开放以来经济连续30多年高速发展的强劲需求,也是破解自身资源分布难题的迫切需要。

在古老的传说中,“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西北接天而高,东南积水而低。上古时期那场惨烈的战争,早已连同当中的主人公消失在历史的烽烟中,三皇五帝至今仍然只是传说中的雄主人杰。然而,中国地势的走向却与传说中惊人地一致。

2005年11月4日,中国工程院发布了《关于我国特高压输电研究与工程建设的咨询意见》,有27位院士和7名专家参与了咨询工作。《意见》明确指出:我国一次能源在地域分布上呈现“北多南少”、“西多东少”的格局。这与我国区域经济发展水平和能源消费水平极不一致。

这就是此后被专家学者们多次提起的能源资源“逆向分布”。

从煤炭资源看,昆仑山—秦岭—大别山以北,煤炭资源的保有储量占全国的90.3%;大兴安岭—太行山—雪峰山以西煤炭保有储量占85.98%。而主要中心负荷区京津冀、华东六省一市,以及广东省,总共煤炭保有储量仅占7.0%。

从水力资源看,西部12个省区占全国的79.3%,东部沿海12个省市只占8.9%。

实际上,如果观看中国版图的沙盘模型,地势西高东低呈台阶型分布,而关于人口密度的分布则在“胡焕庸线”上一目了然。

1936年,地理学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胡焕庸发表了《中国人口之分布》一文,人口西疏东密的境况一览无遗。

文章着重分析我国不同地区的人口密度,特别是我国东南部和西北部在人口密度方面的鲜明对比。文章通过分析对比,找出一条可以显示两侧人口稀密悬殊的明确界线,那就是自黑龙江之瑷珲(今爱辉)向西南直到云南之腾冲的直线,此线之东南,全国36%的土地养活全国96%的人口。而此线之西北,在全国64%的土地上,只有全国4%的人口。这就是说,同全国平均密度相比,东南部高出2.67倍,而西北部仅及其1/16。

让人惊叹的是,这是一条岿然不动的线。时隔70多年后,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博士葛美玲和封志明教授利用电脑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技术,重新计算并与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数据进行了对比,得到的结果是:胡焕庸线东南部人口占全国人口的94.1%,西北部占全国人口的5.9%,比例为94:6,也就是说,在中国人口达到13亿的时候与七十年前4.7亿时,分布几乎没有变化!

地平线仍然倾斜,如何能找到平衡?

人口愈多需求愈大,尤其是能源的需求。美国经济学家萨缪尔森说,学习经济学只要掌握两件事,一个叫供给,一个叫需求。在中国高速发展的30多年中,东部能源需求旺盛,而资源富集、土地广袤的西部地区能源需求却少得可怜,用电量仅占全国的22.4%,本地煤炭消费量占全国17.5%,过低的经济总量与富集的资源角色形成巨大反差。东西部之间缺乏一条高效清洁的能源输送通道。

技术经济分析表明,在1000千米左右的输电距离,特高压输电是很有竞争力的输电方案。按照“经济输送距离”来说,500千伏超高压输电线路的经济输送距离一般为600~800千米,而1000千伏特高压输电线路因为电压提高了,线路损耗减少了,它的经济输送距离也就加大了,能达到1000~1500千米甚至更长。同时,1000千伏交流特高压输电线路输送电能的能力是50万伏超高压输电线路的5倍,线路走廊所占用的土地只相当于2条500千伏输电线路,这对土地资源稀缺的中东部地区来说尤其有利。由此可以看出,如果说超高压输电是国道,那么特高压输电就是“高速公路”。

特高压工程,是中国电力设备首次承受高达百万伏特高压,是继西电东送、南水北调之后中国能源资源大范围转移、远距离输送的又一次尝试,是缓解东西部巨大的能源供需落差、大气污染防治和治理的重要举措。

然而,作为首条试验示范工程,1000千伏晋东南~南阳~荆门交流特高压输变电工程并没有选择由西向东,而是由北向南,就那么在中国大地上清晰地写下了长度为640千米的“1”。

这个“1”很不一般。如同八百里太行山奋力一跃,直扑中原大地。

以此为起点,国内特高压建设进入高速发展时期。

2016年,±800千伏灵州—绍兴等4项特高压工程投运;

2017年,1000千伏胜利~锡盟等6项特高压工程投运;

2019年,±1100千伏准东—皖南等4项特高压工程投运;

到2019年底,国家电网公司累计投运“十三交十一直”特高压工程,形成了“西电东送、北电南送”的格局。公司经营区跨区跨省输电能力从2015年的1.1亿千瓦提升至2019年的2.1亿千瓦。至此,相当于200余座百万千瓦发电厂实现了空中传输,为东部经济发达地区提供了强大的能源支撑。

如此巨量的能源转移,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是千百万电力建设者的艰苦拼搏,是无数特高压人的青春和热血铸就。

一值值长42岁的秦艳伟算是长治站的“老人”了,他是2007年来到长治变电站。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此前,他已经在特高压宜昌管理处工作了5年。二值值长李晓杰,当时刚刚大学毕业,他从没想到过自己竟然投身在一场电力工业的“巅峰之战”中。多年以后,每每想起投运时那些挑灯夜战时那些满头华发的老专家,在凛冽的寒风中仍坚持在现场亲自检查设备或进行试验,都让他感动不已。三值值长任林丽原为500千伏变电站站长,后自愿来到特高压站任值长,接受新技术、新设备的挑战。三位值长其实就是长治变电站值班员的缩影,也是当代电网员工的缩影,在他们身上,充满着勇于挑战、甘于奉献的正能量。

其实,在这个变电站,还有着三对夫妻的故事。建站之初,张雍赟和胡庆娟,解涛和丁慧敏,胡多和李倩,同是年轻的高学历人才,为了特高压走到同一片屋檐下,又在工作中喜结良缘;他们在工作中迎接艰难的挑战,在生活里品味爱情的酸甜苦辣。如今,六个人均已离开长治变电站,有的已经进入领导岗位,开始了新的工作和生活。当我们拂去岁月的风尘,回望那段在“电网时光”中交错编织的情感历程,那段特高压时代的青春爱情,不禁思绪飞扬,感慨万千。

事实上,很多人并不了解变电站值班工作。有人觉得轻松舒适,有人觉得枯燥乏味。36岁的渠瑞斌毕业于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具有弱电专业优势,来到站里后,很快成为继电保护方面的专家里手。然而,日复一日的值班生活也让他渐渐感到疲倦,有一段时间情绪很差,以至于和妻子产生了误会。至今,他仍然清楚地记得杨爱民站长问他的一句话:你觉得工作重要还是家庭重要?他当时说,当然是工作重要。杨站长微微一笑,说,不,当然是家庭重要。只有处理好家庭关系,才能好好工作嘛。随后,杨爱民与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杨爱民的家至今还在河南安阳市。

2006年的一天,当时在河南安阳供电局变电工区副主任兼500千伏洹安变电站副站长的杨爱民偶然得知,国家电网公司在全国范围内招聘1000千伏特高压变电站站长,当他听到“特高压”三个字时,突然觉得心中一动。

那一年,他38岁,已经在变电运行岗位上工作了17年。他做出了人生中一次重大选择。2007年,经过激烈的竞聘考试,杨爱民被任命为长治站站长。当时,还叫晋东南站。正式开启了他的特高压梦想之旅,也是两地分居奔波生活的开始。“那时候,根本没有考虑过将来照顾不上家,管不了老人孩子这些事,只想试试自己的能力。再说,作为一个变电人,能参加特高压的建设是很自豪的事!”杨爱民说。话虽简单,但十几年的岁月沧桑,其中曲折,一言难尽。经过多次推心置腹的沟通交流,渠瑞斌慢慢地解开了心结。

在长治变电站串补设备区,由于安全距离的需要,所有串补设备都安装在距离地面12米高的一个庞大的钢结构平台上,各种管径的金属管材、多绞股连接软线,长达数米的深褐色的绝缘瓷瓶柱纵横交错,银光闪闪,充分彰显着现代工业之美。

这是长治变电站2011年二期扩建时建设的,大大提高了1000千伏长南Ι回线的输送功率。今年,三期工程将接入两个百万千瓦机组发电厂作为电源,进一步提高供电能力。

今年五一期间,站里进行年度检修工作,这项工作自4月20号至5月10号,不少人都主动放弃休假来到现场配合山西电科院和送变电公司的工作。

值班员高吉告诉我说,特高压变电站的值班员施行的是运维一体化,远远不是想象中的轻松。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身兼两职或更多,他本人除了正常值班还要负责站内小型检修和油务试验等工作。正在进行的这项工作,就需要套管抽真空、注油、热油循环、静置、常规试验、中性点耐压试验等流程,每一样他都要在现场监督跟踪。这个五一假期又泡汤啦!他无奈地笑笑。毕竟,这个站的设备都运行十多年了,设备的老化对运维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在站里的两天,还有几位值班员没有见到。直到我离开长治变电站的那天,才见到副站长李东敏。在两米多高的设备顶部,他戴着安全帽弓着腰站在枝杈般伸出套管之间,斑驳的光影中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在那一刻,我想,所谓特高压人,不只是变电站值班员,还有把汗珠滴落在阳光下的检修人员、在崇山峻岭中组塔架线的建设人员、目光紧盯仪表读数的试验人员,还有殚精竭虑的科研攻关人员、一丝不苟的设备制造人员、精心调度的生产指挥人员,还有在他们背后默默支持、奉献的家人。

由于自身资源禀赋和独特的地理区位优势,到2017年底,山西境内又新建两座特高压变电站,一座换流站,全部竣工投运,更加安全、可靠的华北乃至跨区特高压环网日趋完善。

在长治变电站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块银底绿字的牌匾,清楚地阐述着“特高压精神”:忠诚报国的负责精神、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敢为人先的创新精神、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团结合作的集体主义精神。无疑,这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是特高压人的荣耀,也是他们的责任,更是中国电力工业发展的历史见证。

再次离开长治变电站,我突然想起值班员谢鹏军的一句话,每当工作间隙有片刻闲暇时,他总是很享受静静地看着那些熟悉的设备,虽然没有语言的交流,却仿佛多年的老朋友。他说,这不仅仅是我工作的地方,我更喜欢去读懂它、欣赏它。

车窗外,那些高耸的钢筋铁骨托举起银色导线,在阳光和风雨中一路向前,投身于莽莽太行。

(作者介绍:张一龙,供职于山西省电力公司融媒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