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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1年第3期|付秀莹:金色马车(节选)
来源:《芳草》2021年第3期 | 付秀莹  2021年05月10日07:32

半夜里,我又被隔壁吵醒了。

房间里半明半暗。隔着窗帘,月光悄悄溜进来。家具的轮廓模模糊糊,失去了边缘。梳妆台的镜子闪闪烁烁,把房间里的夜色统统吸摄进去,又缓缓释放出来。阳台上花草的影子画在窗帘上,影影绰绰的,叫人疑心有簌簌的风声。我把头埋进毛巾被里。棉织物的柔软触感,蓝月亮洗衣液的清香气息,白檀香淡淡的味道似有若无。空气净化器发出细碎的声响。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滴滴答答走得很急。主卧室里似乎传来母亲的呓语,含混不清的,断断续续的,转瞬间又安静下来。

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这小区在城市东边。当初刚搬来的时候,我就被小区的环境迷住了。整洁,幽雅,低调,随意,有那么一种叫人舒服的调调。新家是母亲请朋友亲自设计的,处处体现着母亲的完美主义原则和浪漫主义理想。作为一个外企高管,母亲是个细节控,热爱幻想,富有冒险精神,一天一个主意,永远都有新计划,并且,永远都能为她的新计划找到充足的新的依据。这么说吧,我怀疑她是一个臆想症患者。有时候,我真担心自己会遗传母亲身上这些讨厌的毛病。我这个人,老实说,挺现实的,也有那么一点自私,如果说,爱自己比爱这个世界更多就是一种自私的话。这是真的。我们这一代人,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我们烦那些个虚头巴脑的东西。我们要的是一是一,二是二,黑是黑,白是白。我们有时候功利,有时候佛系。我们最爱的人是我们自己。不止一次,母亲看着我发愁,你呀,亏你还是个文科生。这是什么意思?文科生怎么了?文科生就该傻乎乎的,稀里糊涂,连自己兜里有多少钱都不清楚吗。当然,我只是在心里小声辩解,我可不敢在母亲面前大声反驳。母亲看起来温柔,却是个暴脾气。我跟父亲平时轻易不敢惹她。母亲喜欢花草,喜欢瑜伽,喜欢熏香,喜欢喝茶,喜欢发呆,喜欢胡思乱想。关于胡思乱想这个毛病,我最是看不上。我怀疑,母亲在她中年的身体里,藏着一颗少女心,蠢蠢欲动的,乱七八糟的,见风就是雨,一块云彩也能变成一场风暴。母亲总是有着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在她的内心深处的田野里,杂花生树,草乱长莺乱飞,她内心的喧哗满溢出来,飞溅到她的双颊,额头,眉间,给她涂抹上一层迷人的油彩。我可能忘了说了,年轻时候,母亲是个美人。这有她年轻时代的照片为证。那个年代的美人,跟这个时代的美女大不一样。现在的美女都烂大街了。依靠着现代医美技术,各种高档化妆品,美女们美得千篇一律,美得味同嚼蜡。我母亲有张照片,黑白的,穿一件浅色连衣裙,乌发齐肩,好像是在校园里吧,风把她的头发和裙子吹起来,她好像是被谁叫了一声,忽然回过头来,冲着镜头粲然一笑。仿佛一束光从天而降,照亮了整个世界。我母亲素面朝天,却光彩烁烁。这是真的。我不知道拍照片的人是不是我父亲,但我敢肯定,母亲那时候在谈恋爱。爱着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所爱。不信你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亮亮的,流淌着金子和蜜。我敢跟你打赌,只有被爱情滋润的女人才会如此的容光照人。母亲这张照片被随随便便夹在一本书里,书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好像叫做《林中路》,要么就是《约翰克里斯多夫》,厚厚的砖头一般,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老实说,跟照片中那个豆蔻年华的姑娘比起来,我母亲一点都不逊色,在她这个年纪——我母亲今年四十六岁——她比同代人看上去要年轻很多。人到中年,她依然身姿窈窕,依然容颜丰美,依然明眸皓齿,笑起来,有一种少女的娇嗔。真的。你可能不相信,在很多场合,我母亲会忽然脸红。在我母亲这个年纪,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年代,脸红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啊。害羞成了一种稀有的品质,被我们久久遗忘,热烈向往。有时候,跟我母亲一起出去,人家会以为我们是姐妹。我母亲红着脸,谦虚着,自嘲着,掩饰不住地得意。我呢,其实心里挺烦恼。我才二十一岁,真正是青春芳华。我居然被人家认成母亲的妹妹。我挺烦的。真的。

隔壁忽然又叫起来。我吓得一激灵。一连串的咒骂,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有点朗朗上口的意思。冯玉才,你个混蛋!冯玉才,你个混蛋!冯玉才,你个混蛋!是隔壁老太太。她的声音高亢激烈,愤怒中夹杂着一种抒发或者发泄的愉快。房间里夜色浓重,整个城市都睡去了,只有隔壁的人愤怒地醒着,咒骂着。我不知道,那个叫做冯玉才的人,为什么一直活在一个女人的咒骂里。每一场咒骂的开场白,总是这一句。节奏,语气,腔调,从未改变。通常,骂过一个段落,会出现一个短暂的停顿。仿佛是重新上台之前的酝酿,或者是另一场戏剧之前的整理,然后,第二场正式开始。王小红,不要脸。王小红,不要脸。王小红,不要脸。在一连串漫长的重复之后,忽然间爆发出一个高音,王小红,你个婊子养的——之后,又是一个长时间的停顿。主卧室的卫生间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应该是母亲。她睡觉轻,睡眠一向不大好。对于隔壁的半夜骂声,母亲倒是抱着一种宽容态度。都不容易。她说。人这一辈子,都不容易。是啊。都不容易。这个我信。谁容易呢,都不容易。母亲这个人,用我父亲的话说,挺不好伺候。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边说边叹。眼睛看着母亲,是烦恼的意思,又是甜蜜的意思。父亲的语气复杂,叫人一时间不好判断。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做邻居好几年,我从来没有见过隔壁老太太。城市生活就是这样,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同一个楼层,一墙之隔,几年下来,居然就没有机会碰面。真是不可思议。问母亲,她也摇头。这个倒可以理解。母亲忙。人家是朝九晚五,她是九九六,甚至是零零七。办公室常年放着一只行李箱,准备着随时出差。说来也怪。人家都是越忙越累,越形容憔悴。我母亲却恰恰相反。她是越忙,越累,越容光焕发,充满战斗的燃烧的激情。由于激情带来的昂扬情绪和满面红晕,令她看上去仿佛是一个恋爱中的姑娘。真的。不瞒你说,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母亲是不是正在一场热恋中。否则,该如何解释她那种青春勃发的好气色呢。当然,我也知道,母亲是一个工作狂,她那么忙,哪有时间谈恋爱呢。而且,她又是那么不好伺候的一个人,就她那臭脾气,除了我父亲,谁会受得了她?我父亲倒是见过隔壁。但很多时候,男人的眼光,你知道的,特别不可靠,尤其是对于女人,父亲总是迟钝的,茫然的,甚至是有点麻木不仁。我问,多大年纪?什么模样?胖还是瘦?好看吗?父亲的回答含糊其辞。父亲嘴比较拙,在伶牙俐齿的母亲面前,更显得不足。也不知道,父亲当年是怎么力挫群雄,追上母亲,抱得美人归的。

夜色清明。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乱影摇动。也或者,是我疑心在动。并没有风,怎么会摇动呢。我的卧室窗户是一个很大的飘窗,做成一个小茶吧,几个靠垫,一张矮桌,空闲时候可以喝喝茶,看看书,发发呆。你肯定猜到了,这是我母亲的主意。我呢,倒是无可无不可。比起喝茶,我更愿意喝咖啡,要么就是奶茶。我们这个年纪,你知道的,谁有耐性坐下来慢慢喝茶呢。我有一个偏见,喝茶是上年纪的人的闲事。我们更喜欢速战速决,喜欢完事儿就走。拖泥带水,磨磨唧唧,绝不是我们的风格。就连谈恋爱,我们也是砍瓜切菜,手起刀落的。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不等同爱。哎,怎么说呢,我们这一代,更简洁明快吧,或者你叫做简单粗暴也行。我不知道,这样是好呢,还是不好。

客厅里的灯亮了。灯光从门缝里悄悄爬进来,在靠近门的地板上打出一道窄窄的条纹。我尖起耳朵,母亲的软底拖鞋发出细碎的小心翼翼的声响,饮水机咕噜咕噜的气泡声,水流进杯子的哗哗声,空气净化器的嗡嗡声,加湿器的嘶嘶声,餐椅腿儿和地板之间的摩擦声,胶囊从药瓶里被倒出来的碰撞声。我说过,母亲的睡眠不好。对于她来说,夜晚比白天要更加漫长,更加难熬。关于母亲的睡眠,我可能忘了说了,据说,她原本是一个特别爱睡的人,拥有婴儿一般的睡眠质量。我总是疑心,她的好气色或许是多年的好睡眠滋养出来的。只是到了最近几年,莫名其妙的,她忽然闹起失眠来了。又是看西医,又是看中医,母亲为了找回自己的睡眠,辗转于各个医院诊所之间。她常常跟我说,你呀,还年轻,不知道失眠的滋味。她说得没错。我的好睡眠,显然是遗传了母亲。我从来都是一挨枕头就睡,天大的事,等白天再说。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让我睡不着觉的。人生嘛,就这么回事。不是吗。我总觉得,人这一辈子,不能跟自己太较劲。就像母亲常说的,都不容易。是哇。都不容易。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平和,近乎慈祥,是那种看破世事的口气。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如此通透豁达看破世事的母亲,怎么也会把自己的睡眠弄丢了。

夜,又恢复了它的安宁。城市在夜的深处沉睡着,仿佛在做着一个暗黑色的梦。无数张着翅膀的精灵在梦境中飞来飞去,乱纷纷的羽毛旋转,飘落,坠下,越来越厚,越来越沉重,温柔的窒息,甜蜜的压迫,叫人恐惧,又叫人沉醉。窗帘上,千万辆金色的马车忽然飞驰而来,闪着耀眼的金光,马蹄得得,车轮隆隆。房间里的家具纷纷闪开,自动辟出一条通道,那马车越过梳妆台,小沙发,书橱,绿植,屏风,风驰电掣扬长而去。风声浩荡,耳边有个声音大叫, 冯玉才,你个混蛋。冯玉才,你个混蛋。冯玉才,你个混蛋。我一下子就醒了。

……

付秀莹 《中国作家》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旧院》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