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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1年第5期|郭爽:挪威槭(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1年第5期 | 郭爽  2021年05月08日09:36

一起啃过香肠喝过伏特加后,老樊跟父亲更亲近了。去看芭蕾时,他跟父亲坐在一起。吃俄餐时,跟父亲大声议论三种鱼子酱的好坏。

自由活动的一小时里,老樊执意要请客,因不是饭点,只能在夏宫里找了家咖啡馆坐下。老樊打发两个手下走开,又对父亲说:“自己玩都不会吗?真是!”

她问老樊这次考察得怎么样,老樊说:“要等折返莫斯科才能见到自己的客户。”又嘀咕说,“老毛子效率太低,但愿不要白跑一趟。”

父亲说:“返回莫斯科,就待一天半,来不来得及?”

老樊说:“时间约好了,就去碰个面,该签字签字,小事情。”

父亲说:“你这趟成本不低。”

老樊说:“老哥哥,不带两个人,不像样子。做不做得成,都要做啊。我们生意人,可不能看天吃饭。”扭头看看窗外又说,“咋没有泡温泉的地方呢,这风吹得,能泡泡温泉多好。”

父亲笑。

老樊说:“我也想做票大的就收山了,可钱挣进来又花出去,没个头。”

父亲小声说:“你发现没有?他们水龙头里出的都是热水。之前我以为是宾馆条件好,刚才去上厕所,水龙头也出热水。”又感慨地说,“这国家能源确实丰富。”

“热水是政府免费供应的,直接入户,”老樊说,“暖气也是,国家财政补贴。”

“这么好啊,”父亲感叹道,“现在我们单位一入冬还在发取暖费呢。以前还每家弄个铁炉子,烧煤、烧蜂窝煤。”

“他们吃得没我们好啊,”老樊说,“咱们到了后,这都几顿了,带叶子的只有白菜。不带叶子的蔬菜也只有洋葱、胡萝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怎么受得了。”

“不知道他们教育、医疗怎么样。”

“就那样吧。搞石油的都去伦敦买房、享受,哪里的有钱人都这样。”

父亲望向窗外不远处的水平面:“我以为这是条河,听导游讲才知道是挪威湾,那不就是海?来俄罗斯,我以为起码要看看河。伏尔加河、顿河……”

“静静的顿河!”老樊笑了。

“你也看过?”父亲问。

“拼命翻啊翻,要翻到格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娅搞恋爱的地方!”

“你这抓重点抓得好。”父亲笑道。

“我还真看过。红的来了,白的遭殃。白的来了,红的遭殃。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噢噫,静静的顿河,你的流水为什么这样浑?”父亲扬起声调半唱半念道。

“啊呀,我静静的顿河的流水怎么能不浑!”老樊应着,又说,“怎么样?怎么样!”

“你去过吗?顿河。”父亲问。

“没!上次来也是莫斯科、圣彼得堡。跟团就是麻烦。”老樊说。

“俄罗斯不能自由行吗?或者商务签证?”她问。

“不能吧,办起来很麻烦。我怕麻烦。”老樊随口答道,又说,“回圣彼得堡能坐船游河。也算是条河吧。”

她从包里翻出行程表:“船上还有歌舞表演。”

“主要看看风景。”老樊说。

“昨晚两个芭蕾舞演员跳完了,我看其他桌有人给小费,就也给了十块,十美元。”父亲说。

“唉,”她叹气,又对老樊说,“我爸平时花钱让人擦皮鞋都不肯。”

“留着来俄罗斯给小费的。”老樊说,“我儿子也笑话我,去俄罗斯干吗?英法德意怎么排,也轮不到它啊。我说你们年轻人不懂,不懂……”

“真来了吧,跟想的又不一样。”父亲说。

“老毛子不收美元这个太讨厌了,”老樊说,“昨天你们啥也没买是吧?刷卡机没信号,我刷了好几次也刷不出来,美元又不收。”

“导游手里有卢布,跟他换点。”父亲说。

“是!那是后来。刷不出来吧,又不收美元,那个胖大妈还一脸不耐烦。跟欠了她钱一样,有那么看不上吗?我说‘dollar,dollar’,她装听不见。我把钱拿出来给她看,她直接摆手,不收!”

“你要拿着美元去黄果树景区买东西,还跟人‘dollar,dollar’地喊,肯定也没人敢收啊。”父亲说。

“这不是莫斯科吗,好歹也是首都。”老樊又嘀咕着,“其他钱倒是收得挺痛快的。”

老樊招手,指着茶壶跟服务员说hot water,服务员走过来看了看,表示不明白。老樊揭开壶盖,给服务员看看能看见底的空壶,嘴里念着“咕嘟咕嘟”,模拟往壶里倒热水。服务员把壶拿走了。老樊说:“我其实不爱出国,费劲,跟他们要个开水都不明白。”

父亲说:“可以啊老樊!我就不行,哑巴一个。”

“嗐,我也是去加拿大看儿子,逼出来的。我住不惯,我家那婆娘,见了儿子就守着不走,一住一个月。”

“加拿大……”父亲低头喝起已变淡的茶。

“加拿大没意思,要去就去拉斯维加斯!”老樊又开始说赌场的事了。

她站起身,说要去散散步,把父亲留给老樊。

出去没走几步,看见导游在集合点的长椅上坐着。导游主动跟她打招呼,请她喝格瓦斯。她看了一眼卖格瓦斯的小推车,说格瓦斯她喝过。导游说,尝尝,跟国内的不一样。

报团时,她在旅行社网站查看过导游的资料。如今所有老板都想跟上社交网络的浪潮,不额外投入就指望员工能带来更多红利。这个本名叫孟凡的年轻人的头像旁边被一堆不同颜色的关键词簇拥:认真负责、细致耐心、有错就改、热爱祖国。对一个导游来说,这些词似乎为他增添了可靠的品质,可关于对面这个微胖的年轻人,却没有任何有效信息。

她意识到自己在打量他的背影,心里不自觉地把这人跟陈鹏远做比较,不禁吃了一惊。

孟凡把给她买的那杯格瓦斯插上吸管。她开玩笑般说:“我有男朋友的啊。”

“嗐,我也有女朋友啊。”

两人都笑了。

“怎么样?”孟凡问。

“什么怎么样?”

“格瓦斯怎么样?”

“还行。”

她咬着吸管,慢慢喝饮料。她并不知道怎么跟导游说话才是合适的,或者她太久没有跟陌生的年轻男人说话了。

“感觉还行吧?”孟凡问。

“好喝。”

“我是说这儿,莫斯科、圣彼得堡。”

“我爸喜欢这儿,跟我说什么白桦林三套车,刚才又说想去伏尔加河、顿河。”

“这两条都不是俄罗斯的大河。你爸爸肯定是看过《静静的顿河》。”

她沉默几秒,突然想到一个话题:“你看没看过一个电影,讲意大利人在俄罗斯的,动物园有只狮子跑出来了,撵得他们满街跑。”

“《意大利人在俄罗斯的奇遇》。”

“对对!小时候我在电视上看了好多遍。”

“里面好多景咱们今天都路过,明天就要去,喀山大教堂啊,涅瓦河啊。”

“我就记得那只狮子了。”

“那只狮子已经死了。”

“啊?”

“说来话长。那只狮子是有家人养的宠物,那家除了狮子还有豹子。”

“我看过把熊当宠物养的图片,说战斗民族什么的。是真有人养熊吗?”

“那不能。熊扇一巴掌你就没命了。小熊倒是有养来演马戏的。但你别说,也有不少老外以为中国人养熊猫当宠物的。”

“你有宠物吗?”她笑着问。

“有啊!养了只猪。”

“真的啊?”

“真的啊,我女朋友嘛。我就是动物饲养员。”

她笑了,猛然想起陈鹏远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要像养猪一样养活她,让她膘肥体壮,全身散发出幸福的光芒。

夏宫的建筑外墙刷着明亮、崭新的涂料。不知是不是高纬度地区独特的阳光投射角度,色彩和光影都带着蒸汽般氤氲的光圈,像罩在大玻璃罩子里的玩具模型。

孟凡问她去过哪些国家。

她报出几个国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跟团出游。已经快没有空白页的护照,都是跟陈鹏远在一起的前三年出去用掉的。最初的快乐总是像海浪连绵不绝。他们发现共同的爱好,再发展共同的爱好。如今,她却怀疑是过度透支了快乐的份额,才只留苦涩。

在一起第三年时她提出过分手,理由是她没有跟谁维持过超过三年的关系,再下去就要崩溃,不如提早收场。陈鹏远说:“你为什么总是逃避呢?为什么要预设一个糟糕的结果,然后早早就放弃?”她说:“我就是这么有病,你受不了就走吧。”他说:“你看,一说起来,你就逃避,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然后自己躲起来。”她说:“对,我就是这么没用,你现在才知道吗?”她知道自己在试图激怒他,然后以近乎戏剧化的方式破坏掉现有关系。一团混乱中,人无须再辨认对错,只需耽溺于情绪,就像孩子推倒积木墙。所谓失恋疗伤,多是认定自己是受害者,自怨自艾。这些她都知道。可是除了父亲,她没有跟谁有过长期可信任的关系,而父亲是不需选择的关系。

她和陈鹏远又度过了三年。后三年与前三年截然不同,不同到她的记忆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留下。朋友们说她,这样拖下去,不结婚不生小孩,两人会散的。她当时不信。她看过一张旧照片,父亲拉小提琴,母亲跳舞,他们年轻的脸会发光。父亲后来再也不拉小提琴了,母亲呢?还跳不跳舞?

很难说是谁把关系搞砸的。最终成了讽刺剧,陈鹏远像母亲一样,成了逃走的人。跟母亲留给父亲的羞辱一样,陈鹏远也用跟另一个女人的关系破坏了他们之间曾有的信任。如果这信任真的是双方面的话。在道德上具备了真正的受害者资格后,她却没有一丝开心。无论关系好坏,无论其中一方对关系的破坏负有多少责任,被人背叛,仍是剧痛。朋友试图安慰她,跟她说,陈鹏远起码是主动跟她承认有了别人,不像某某的丈夫,留下一张字条就消失了,手机销了号,工作辞了,父母也一问三不知。“一个人凭空消失,并不会减轻伤害。”朋友说。所以对遗迹也要感恩吗?在一起住了六年,房子的角落遍布线索。

半夜偶发的噩梦里,她看见自己坐在墙上,双腿晃来晃去。似乎人生已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再往下,不是变成父亲,就是学习变成母亲。而她的痛苦在于,她不想要二手的人生,不想重复任何人,哪怕是父亲和母亲。

孟凡问她有没有投币许愿。

“许愿?”

“喷水池,你看见水里的硬币了吗?都是人许愿投下去的。”

“我不信这个。”

“干吗不信,试试呗。”

“我在罗马投过,在凡尔赛宫也投过。”

“两次不中,那说不定这次就中了。”

孟凡摸一个硬币给她。

“嘿,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她接过硬币:“没事。我可不会买琥珀的啊。”

“你怎么老把我往坏了想?”

在陌生人的陪伴下,往参孙徒手掰开狮子嘴的雕像投币,多少有些荒诞,像人生更多时候的错位。硬币入水,瞬间沉底。她的心也咚的一声,不知被什么所击中。

“我也来一个。”孟凡说。他摸出硬币,向着参孙掷去,“明年买房!”

“明年?那你还有六个月。”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谁让你说出来?谁会把自己的愿望说出来啊?”

“为啥不说出来?”

“为啥是明年?”

“明年我女朋友就二十九岁了。”

她不再说话,跟孟凡挥挥手,往咖啡馆走去。

老樊不见了。她坐下,看菜单准备叫喝的。看菜单看了许久,她抬头叫侍应,发现父亲看着她。

“还是自己姑娘好看,是吧?”她打趣道。

“我姑娘好不好看,看看我就知道了啊。”

“哼,我看你现在眼里只有樊小花了。”

“哎,他也不容易。”

“哪里不容易了?人家带着两个马仔呼啦啦来俄罗斯签单,去赌场休闲一下还挣美元。”

“带两个人出来,也得花不少钱吧。”

“没用的话带出来干吗?他一个当老板的,肯定算过成本。”

“没看出来有什么用。”

“你真相信他在你附近的知青点吗?”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没什么可骗的啊。”

她想了想说:“火龙果确实没什么药用价值。”

父亲笑了。

······ 

郭爽,一九八四年生,作家。出版《正午时踏进光焰》《我愿意学习发抖》。曾获山花双年奖·新人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诚品阅读职人大赏·年度最期待作家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