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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3期|瑛宁:三〇八宿舍
来源:《草原》2021年第3期 | 瑛宁  2021年05月07日07:39

三〇八宿舍已经不存在了。整栋楼的宿舍都不存在了。那栋灰色的楼房,已经改做了宾馆。宿舍里的人四分五散,我和她们也早已失去了联系。

我刚到三〇八的时候,她们以为我是刚刚分配的大学生。别的宿舍的人也在说,三〇八来了个大学生。后来知道我是个二十九岁的单身女人,不是什么大学生,立刻现出了惊讶与失望。我也希望自己是刚刚分配的大学生,把自己融入这个几千人的大厂,从这里开启人生的道路。然而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

三〇八的人,都不是大学生。

对床的小凤是乡下来的姑娘,二十岁的样子,大脸盘大眼睛,肤色像牛奶一样嫩白,蒙古族特有的嫩白。她总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上边再蒙一个白底绣花的单子。今天把单子斜着蒙上,明天又把单子倒过来蒙上。蒙完了站在地上左看右看,直到满意为止。她储存在床下的大白菜,总被她拿出来修理。看到哪块要烂了,叶子耷拉下来了,就被她削掉。一棵棵大白菜,被她削得利利索索地摆在那里,好像一个个艺术品似的。她爽快的性格,时常招来其他宿舍的姑娘串门。她们一来,就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我很少参与她们的聊天。我在自己的床上,想坐着就坐着,想躺着就躺着,困了就睡,不困就拿一本书来看。串门子的人不喝水,也不吃零食,就是说话,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也有过小伙子参与进来。他们来了,话题就变了,不说女孩之间的私密话了。爱唱歌的小伙子,还唱起了歌,都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有个小伙子咬字不清,我总把“让我一次爱个够”,听成“三五一十挨个揍”。

东床的周琳,个子高高的,是钢铁制材厂的业余排球队员。她高高挽起的头发很黑,皮肤也微微发黑。高挺的鼻梁,有棱有角的嘴唇,给人一种端端正正的感觉。她也很少参与小凤她们的谈话,并且时常甩过去一两个冷眼,嫌她们幼稚。其实她和小凤同岁。她有男朋友了,就住在斜对过的三〇七室,名叫宝成。宝成是业余篮球队员,高个子,四方脸,眼睛很大。他们都来自乡下,是钢铁制材厂招聘特长工的时候招聘进来的。他们一起拎着暖瓶下楼,去宿舍楼旁边的锅炉房打开水。一起抱着圆鼓鼓的热水袋,手拉着手登上三楼。一起在三〇七室做饭,吃饭。晚上睡觉的时候,宝成总是跟过来给周琳铺床。周琳躺下之后,他俯下身子掖完被子,与周琳对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他的床,周琳也已经给他铺好了。

几个管理员老太太都喜爱他们,在走廊里遇见了,都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他们,直到看不见了为止,好像周琳是她们的女儿,也好像周琳在替她们恋爱似的。

这样一对恋人,有一天竟闹崩了。周琳一个人在三〇八做饭,吃饭,晚上睡觉的时候,宝成也不过来铺床了。周琳的脸阴沉着,和谁也不说话。宝成在三〇七唱歌,周琳在三〇八低着头听。我能听懂的歌只有一首:“春季流浪的人归来,桃花满山开。不知当年的小阿妹,她还在不在?”歌声婉转悲凉,整个走廊都给震动了。有个人喊:谁呀,唱这么好——

一天晚上,周琳突然推门进来,宣布他们和好了。她用发光的眼睛看着我说,瑛姐,我感觉天都亮了。

天都亮了。这个感觉我没有过,直到三十岁了都没有过。

二十多岁的时候,爱上一个从未谋面的笔友,陷入一场没有结局的初恋。我在绝望中吞咽着亲手酿制的苦酒,天没有亮过。后来与一个男人有过短暂的婚姻,灰暗而又狼狈,天没有亮过。我从小喜爱读书,写了几篇小文章,想在文学里寻找亮色,也没找见。我在工厂里发挥不出来自身能量,因此工作也缺少亮色。我就这样,在乌突突的世界里,温吞吞地活着。有一天我在大街上抓了个奖券,得了一等奖,奖品是一台双缸洗衣机,一台缝纫机,一个有机玻璃电视桌。在那个年代,这些东西几乎算半个家当。我把奖品放到我们单位的办公室里,回到宿舍说,我今天得了个一等奖。她们谁都不信。我说真的,真得了,她们才信了。因为我说的时候特别冷静,根本不像得奖的样子。

我就这么冷静地与这些年轻人掺混着,渐渐喜欢上了这里。长得丁丁香香的韩梅,后来也恋爱了,别人介绍的。她男朋友说,瑛姐是个有文学色彩的人。我也因此以为他有文学色彩,能给韩梅一个幸福的婚姻。没想到,结婚两年多就离婚了。韩梅走了以后,住进来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她虽然长着一双妩媚的大眼睛,说起话来却粗声粗气,大大咧咧。她是钢铁制材厂老工人,言语之间带着主人翁姿态。我很少和她说话,小凤和周琳也不搭理她。人都叫她大姑娘。管理员老太太王姨,撇着薄薄的嘴唇说,她早就不是什么大姑娘了。

三〇九宿舍的大姑娘艾莲,可是真正的大姑娘。艾莲长得白白净净,长圆脸,大眼睛,梳一根长长的辫子。她已经四十二岁了,还没结婚。我时常遇见她拎着蔬菜,甩着辫子,一步一步挪上楼梯。据说她年轻时有过恋人,不知什么原因没结成婚,从此就不再谈男朋友了。

小凤有点怕她。一天晚上,我和小凤在锅炉房的热炕上坐着,听管理员老太太们闲聊。艾莲也过来了,挨着小凤坐下。小凤的脸当时就变了,噌地站起来,躲到一边。出来以后偷偷和我说,我怕她把我当成男的。

艾莲可不像随便的人。以她的模样,只要她愿意,情人可以找出来一大把。我和她之间好像有一条很深的代沟,从没和她交流过,不清楚她的真实想法。在一起看电视剧《渴望》的时候,听了她的评论,才大略知道一点。

那台黑白小电视是她们宿舍彩月的。彩月也是单身女人,比我大两岁,是一个胖墩墩的女子,有一张可爱的圆脸。她丈夫是上海的下乡知识青年,抽回上海以后,把她给甩了,大家便都叫她小上海。演《渴望》的时候,我已经和小上海很熟了,天天和小凤过去。累了,就趴在小上海的床上,盖上小上海的被子。女孩子们,有喜欢王沪生的,有喜欢大成的,我因为看了几本书,喜欢那个罗老师。刘慧芳最后和谁都没结婚,大家都很惋惜,愤愤不平地议论着。只有艾莲说,心里有就行,不一定非得结婚。

我不赞成她的观点。那个从未谋面的笔友,当年还说心里有我呢,但是不和我结婚,害得我好苦,甚至把婚姻都耽误了。屋里的女孩子都不赞成她的观点,站起来和她争论。艾莲也站起来,走到屋地中央,像个演说家一样,慷慨激昂地演说起来。我见到的艾莲,那天说的话最多,也最激动,直到我和小凤回三〇八了,她们还在争论,走廊里都能听见。

宿舍的走廊,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寂静。每个房间的门都关着,不知道住着什么人。我只熟悉楼梯东侧的十几个房间,西侧的一概不认识。我不是钢铁制材厂职工,在这栋楼里没有归属感,只有三〇八那张单人床,暂时属于我。我在这里不用做家务,不用管周围的事,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我躺在床上,心里空空的,身子也轻飘飘的,仿佛一棵无根的草,在水里漂着。父母早就去世了。我没有孩子,没有丈夫,没有家。回看来路,什么都没有。前方,也什么都看不见。受了许多挫折,对婚姻也失去了信心,我是抱定独身主义才住进这间宿舍的。钢铁制材厂这么多工人,我从没想过在这里遇见爱情,直到有一天看到一个异常美丽的景象,才有点萌动。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和小凤在钢铁制材厂的花园里散步。花园的规模很大,比城市公园的花园都大。那时节花开得正艳,大的小的,粉的红的,层层叠叠,满眼都是。小凤穿一身雪白的衣裙,像一只雪白的蝴蝶,穿行在花丛中。她突然登上一个圆形花坛,迎着微风,缓缓张开双臂,向远方发出一声稚嫩的呼喊。这场景让我想起一个印度电影。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分别站在两个花坛上,向对方张开双臂,对唱情歌。此刻,我也想站在花坛上,迎着微风,张开双臂,与我心仪的男子对唱。可是远方除了厂房就是烟筒,再不就是轰隆隆的轧机声。

对于和我对唱的人,我很挑剔。他得和我一样爱看书,爱写东西,甚至应该是个业余作家。他的身份还得是工人,不能是干部,因为干部不一定有学识,还自以为高人一等,瞧不起我这个穷工人。那时候我还没当律师,只是一家集体企业的会计,工资很低。最主要的,相貌也不出众。我没发现周围有和我匹配的男人。没有就算了,我宁可单身一辈子,也不想和一个庸俗之辈结婚。

不知道艾莲想和什么样的人对唱。她一直单着,直到退休了也没结婚。听说她退休以后,钢铁制材厂分给她一套楼房,一个人住进去了。

我们宿舍那个四十五岁的女人,后来也搬走了。她的床位,补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姑娘,名叫唐洁。她梳着弯曲的短发,眼圈描得黢黑,嘴唇抹得红红的。王姨在走廊里歪着脑袋,瞅着她的背影说,明明结过婚,还有个孩子,硬说自己没结婚。

宿舍楼里还有几个单身女人隐瞒自己的婚史,不知道怎么想的。我从来也不隐瞒,结过婚有什么丢人的,就像一个人走错了路,回过头来重走就是。难道她们,还想以大姑娘身份找一个未婚的小伙子不成?

唐洁很神秘,总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来找她。我们谁都不和她细聊,害怕说到人家隐私。四楼的礼堂举办舞会的时候,我们进不去,都在门口傻站着。她过来敲了一阵门,嗲声嗲气地喊了几声,就有人把她放进去了。我第一次听见那么嗲的声音,比电影里的坏女人都嗲,真是开了眼界——原来女人可以这么说话。

我不想这么说话,好像这么说话有失尊严似的。艾莲也不这么说话,就连爱跳舞的小上海都不这么说话。有一天小上海没找到舞伴,非得拉着我去,我不会跳,总踩她的脚,把她气坏了,那张好看的圆脸都快气歪了。她生气的原因当然不只是踩脚,没找到男舞伴才是真的。有一次小凤说她,你太着急找男人,你看瑛姐都不急。

我不是不急,是灰心。因为灰心,把这念头压下去了。

有一天,王姨在她的办公室一边开房费票子,一边宣布,房费涨了,涨到三十元了。从七元涨到三十元,幅度太大了,我只好搬出去,另寻了住处。

我与钢铁制材厂的缘分,似乎是上天安排好的,三年以后,一个钢铁制材厂的电工走进我的生活,成了我丈夫。我在钢铁制材厂住了两年多,竟没遇见他,以至于荒废了好几年。他不爱读书,不写东西,更不是什么作家,但是我接受了,并且一见钟情。没想到爱情来临的时候,原先设定好的东西,全都作废了。

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和他在大街上散步,迎面遇见了艾莲。艾莲吃惊地站在那里,表情很复杂,指指他,又指指我说,你们俩,在一起了?继而点了点头说,挺好,挺好。

艾莲和他认识,年龄也相仿,不知道以前考虑过和他结婚没有。我想,以她的孤傲,怕是瞧不起一个普普通通的电工。但是从艾莲复杂的表情看,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大约十年以后,又遇见她了。我当时没认出来。听了她的招呼,才根据她的声音和语气,判断出来是她。她的变化太大了。油黑锃亮的长辫子不见了,代之以花白的短发。头发直板板的,连个弯都没烫,和大街上的普通老太太毫无区别。皮肤也不那么白了,还长了稀疏的老年斑。眼神仍旧是艾莲的,单纯,善良,带着些许寂寞。

我没和她深谈。认识这么久,从来也没和她深谈过。她也从来不问我的过去。我们都害怕触碰对方的隐私,或者说是对方的痛处。我和她站在路边的柳树下,把想说的话憋在心里,只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就分开了,后来再也没见过。

离开三〇八以后,我只见过韩梅,后来也失去了联系。

韩梅说宝成死了,在一次生产事故中死了。

后来又听人说,周琳下岗以后,到歌舞餐厅当小姐去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歌舞餐厅小姐,在我们这里是提供特殊服务者的代称。我虽然不信,脑子里却在想象她的样子:高高的个子,穿一身妖艳的衣裙。一头烫弯了的黑发,瀑布一样披散着。鼻梁仍旧高挺着,嘴唇仍旧棱角分明,只是没有以前端正了,因为她要装出狐媚的样子。以前时而甩向小凤的冷眼,现在不知道甩给谁了。

小凤大概也下岗了。钢铁制材厂改制以后,只留下一部分青壮年,其余人员退休的退休,下岗的下岗,全都回家了。先是听说小凤给人当了情人,因为有人看见她经常去找一个有妇之夫。我辩解说,不可能,小凤找他肯定有别的事,小上海跳舞她都反对,怎么肯做情人呢。后来又听说她死了,死在一个出租屋里,电褥子起火,把她给烧死了。我更不信。那么一个机灵的小凤,怎么能不跑,等着被火烧死呢。

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位客人,她们聊天的时候总提到小上海。我立刻问了小上海的名字,果然是彩月。她们说,彩月结婚了,找了一个南方人,后来到南方生活去了。

作者简介 

瑛宁,本名包连英,1961年生。内蒙古兴安盟乌兰浩特市人,从事法律服务工作。作品散见《草原》《山西文学》《我爱写作文》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