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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2期|陈应松:盲者的史诗 ——“神农野札”之二
来源:《钟山》2021年第2期 | 陈应松  2021年04月25日08:57

黑暗中的行者

一个内向、孱弱、安静、诗书满腹的读书人,他走在神农架幽深的森林峡谷中。他在崎岖、阴险的山路上会碰到老虎、野猪、狗熊、豹子和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他从家里去往他教书的一个麻湾小镇,要过二十八道溪河,攀爬无数的大山,穿越无数的瘴疠之地。在无人的路途上,他能想些什么?他喝着供销社买的“火酒”,就是一种酒精勾兑的酒,是工业酒精还是食用酒精,我们已无从知晓。就是这样,他的眼睛喝瞎了。

他被称为“中国的荷马”,在他的眼睛明亮时,他就拥有这个称呼。因为,他发现了中国汉民族也有自己的创世神话史诗。这部史诗叫《黑暗传》。他的发现,轰动一时,打破了过去汉民族没有自己的创世神话史诗的历史。这部创世神话史诗,似乎可以与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即《荷马史诗》)媲美。最后,他的命运与荷马的命运重叠了,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荷马——一个黑暗世界的盲者。

我们曾经仰望过荷马,就像仰望欧洲文学的光源——《荷马史诗》本来就是欧洲文学的源头。那个古希腊时代,就称为荷马时代,或者英雄时代,又称为黑暗时代。关于盲者荷马,有说他生来是个瞎子,有说他是晚年才瞎的,有说在那个时代所有的游吟诗人都是盲人,就像我们小时在小镇茶馆见到的说书人,大多是盲人一样,就像神农架有许多盲歌师。只有盲者才能记住历史,只有盲者才能讲述历史,他们的内心很深,可以回溯黑暗的过往。也有说荷马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这本汉民族的《黑暗传》应该存在至少两三千年,应该影响了住在神农架南坡的屈原,因而诞生了奇诡绚烂、神灵飞舞的《楚辞》。在《楚辞》中的《九歌》和《天问》里,我们看到了《黑暗传》的雏形、神韵和影子,想象的飞翼鼓满了文字的空间。搜集整理这部《黑暗传》的,不是一群人,是一个人,他叫胡崇峻。

夜晚的游魂。黑暗中的行者。铁与石头被上苍垒砌后扔弃在鄂西北的群山,茫茫的囚域和禁地,中国十大流放之地之一。无数禽兽掠食者们生活的天堂,瀑布和溪河狂暴凌辱的大地,荒凉的森林和永远荒凉的小路,鬼劫道,虎乱卧,狼奔豕突,黑鹰疯叫,枭鸟凶临……他行走在神农架千古荒芜的漫长路途上。从祖先进入这片区域开始,他们的后代将注定了在这片上苍遗忘的地方生存。这里远离人烟,苔藓漫卷,古木参天,阴郁蔽日,奇鸟翔集,异兽出没……

他卷起裤腿,赤脚(或者仅有凉鞋),拍打着沾上腿脚的旱蚂蟥——它们一只只吮饱了人血,神气盎然。他有时会打着电筒,但他时常是闭着眼睛在山道上摸索。他步履轻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该攀岩时攀岩,该下坡时下坡,该过河时绾起裤腿过河。他提着黑色的塑料提包,衣着简单,敞着夹克。他有时会自语呢喃,也会驱赶从山崖溪边一家人家里蹿出的烈狗。神农架叫赶山狗,就是猎狗,是狼与狗杂交的后代,凶狠恶劣,它们卷起绿英英的大长尾,不可一世,气势汹汹,会从背后对你突然袭击。可他不用棍子,只需挥挥手,所有狂噬的狗就会偃旗息鼓,乖乖走开,顶多在远处继续装模作样地吠叫几声。不能说是他不怕神农架恶狗,应该说是神农架的恶狗怕他。这太神秘,一个蔫羸之人,身上有什么煞气,让所有的恶狗不敢近身?他不怕赶山狗,也不会怕豺狼虎豹,妖魔鬼怪。他什么也不怕的背后,是他走过太多的夜路的缘故,从小一个人就在漫长的荒野路上跋涉,浑身沾染了山鬼之气。

他说回家(回松柏的堂坊沟)是在放学之后,这意味着每次回家的他都是夜行者。山里天黑得很快,太阳像一条蛇一瞬间就溜没影儿了,剩下的就是从四面压过来的黑暗,黑魆魆的像农家灶上的锅底。加上森林的夹击,诡异危险的路上,没被逼疯就是万幸。他要重新变一个人,一只夜兽,适应这黑夜的黑,还要适应这黑夜中的恐怖。(他说,有一次半夜回家,帽子被头上的鬼抓去了,第二天再经过此处,帽子挂在树枝上)山是陡坡,还有峡谷,但最大的山是送郎山,海拔两千多米,它美丽、壮观,群峰陡矗,飞泉轰鸣,大约是未开发的神农架最美丽的景观,至今还没有成名。但送郎山在未来旅行者的天堂中,大器晚成是一定的。他要翻过张公院、五老峰、玉女峰、姊妹峰、骆驼峰、石人峰,这连绵的山峰让人望而生畏,他一个月只能回去一次。

喝了些火酒的胡崇峻靠着酒精壮胆,暗无天日的行旅、危机四伏的山路,星光和山月是高不可攀的路灯,这些路灯永远拒人千里之外,照耀过无数世纪的旅人。雨雾天或者下雪天,他的麻烦更大,几乎不敢回家。那双因烟熏火燎和喝过火酒而泛红发炎深眍起雾的眼睛,等于不存在。他凭着对这条山路的熟悉和信任行走,要牢记的标志、险段数以千计,他烂熟于心。深夜山道上各种野兽的叫声和奔跑声,对他简直不算什么。他蔫蔫乎乎的,埋着头想事,走路有些飘,但你走不过他。他的脚底像是踩在云彩上,行动悄然无声,不疾不缓。他是一只神农架的夜兽。

也因此,在他去麻湾教书的几年,他的家庭发生了变故,他当大队妇女主任的年轻妻子,被个别公社干部盯上了。

这位森林夜晚的游魂,走着走着,走散了自己的家庭,送郎山和二十八道溪河拆散了这对夫妇。

而他从一位深藏在深山老林的老人那里,发现了一部很长的丧鼓唱本《黑暗传》,这个唱本唱的是汉民族远古的创世神话。这个有韵的长篇唱本只发现在神农架地区,在全国其他汉族地区从来未曾见过,闻所未闻。

他开始了他一辈子的搜集和整理。

野草身世

他眼睛通红,声音飘忽,瘦弱,羞涩,从小营养不良,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有幽默感(会由衷发出山里人才有的单纯的、短促的笑声),也有一种失落感和自卑感,像是森林中一株被乔木挤到边缘的杂草,又像是一只小麂子,彻底迷路,孤立无援。但他的内心强大,仗持着他的大山和无数藏匿在大山中的《黑暗传》唱本,他以此为生,并给他简陋的生命带来幸福和快乐。

不能想象,胡崇峻出生在一个武官世家,祖籍浙江定海。他说他们家与台湾的三毛为刚出五服的远亲,同一个祖宗。他说他曾经写信给三毛,但未收到她回信。他祖辈为清廷的游击官,后来有一辈来鄂西北的当阳做了知县,卸官后在与神农架相邻的四川贩骡马。说是有一次这位卸官的知县大人,经过神农架松香坪(现松柏镇)时,住进了一高姓人家的客栈。得知此地有一户石姓恶霸,力大无比,横行乡里,人们敢怒不敢言;他看中了谁家的东西,就说是自己丢失的,你必须送到他家去。更为恶劣的是谁家接新媳妇,他要先睡三天。这种恶霸不知道生活中是否真的存在还是传说,但在神农架深山老林,山高皇帝远,也许会有此种人。得知这位卸任知县也是武功盖世、力大无穷,客栈老板对他许诺,你若除掉姓石的,我就将屋旁这块地便宜卖给你。有勇武基因与传承的卸任胡知县带着他儿子果真来神农架除掉了石姓恶霸(是杀掉了呢还是打跑了?),于是低价得到了一块神农架的土地。土地在山崖旁,胡知县筑屋时将一眼泉水留在厨房里。咸丰年间,知县儿子在武昌中了举人,因协助官府剿匪有功,官封骁骑尉从八品。于是在此修了衙门,还在门前河边修了一座石拱桥。我有一次由胡崇峻带着去高桥,那儿离松柏镇不远,看到了至今仍存的这座老石拱桥,桥头的龙头被敲掉了,已经残破,这可是他祖先的功德。而他祖上的房子,是一个有两个天井的深宅大院,虽然老旧,已经易手,住着供销社退休的某老人一家,但可以想见胡崇峻祖上曾有的繁华。

神农架为高寒山区,来此定居的大多为逃难或者得罪官府的人,均为避难而来,也有流放而来。神农架及房陵地区为中国十大流放之地之一,武则天之子唐中宗李显即流放此地。胡崇峻祖上为官来神农架定居,是少数特例。可能是那位胡知县不知,定居在山高林密的神农架,意味着子孙后代的命运凶多吉少。胡崇峻给我唱过一首民谣:“好一个房陵州,河水往东流,财主无三代,清官不到头。”房陵即房县,神农架大部分旧属房县。在这里生活,保不定哪一辈就成了山区赤贫,沦为与兽为伍之辈。为什么不回浙江或者就定居在当阳?莫非只是为了让胡崇峻这一辈来发现《黑暗传》的么?

如果说,他的祖先是一块江南精美的玉石,到了鄂西北就成了一块粗粝的顽石,而到了胡崇峻这里,完全彻底地成为了一块被山洪蹂躏遗弃的卵石。这位出生于一九四三年的男人,终于实现了民歌所唱的“财主无三代”,到了他这代,家道中落,父母已是深山老林中的文盲贫农。在缺碘严重的山区,父亲兄妹四人脖子上竟然全长着大瘿包,就是得了大脖子病,没有一个活到三十岁。我在他的老家去找他干爹杨克遴——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打匠(猎人)买猎枪和猎具(为了写长篇小说《猎人峰》),看到村里有个上年纪的人,脖子上吊着一个十来斤的大瘿包,干活时跟常人无异,就是小时候没盐吃缺碘长成这样。

胡崇峻其弟尚在母腹中时,父亲遽然去世。弟弟两岁,他不到五岁,母亲撇下幼小二兄弟离家与外村另一男人成家,胡崇峻兄弟成为孤儿,跟着祖父和继祖母生活。这位继祖母虽然膝下无子,性格火暴,祖父是她的第四个丈夫,但对胡崇峻兄弟特别好。胡崇峻讲,继祖母看着他们兄弟被母亲遗弃,长得钉头细颈,野猫一样的,便求救于邻居孙打匠。孙打匠说松鼠大补,继祖母就让他帮打来松鼠,弄了只嫩公鸡用漆树油炖着让兄弟俩吃。吃过几只松鼠、公鸡,果然身体好多了。后来孙打匠在胡崇峻祖父去世后成为了他们的继爷。孙打匠去世,继祖母又续了个王姓的继爷。过了一年多,王继爷去世,继祖母又带着俩继孙与胡崇峻爷爷的弟弟成家,这已是六十多岁的继祖母的第七次婚姻……她的理由是:“我两个孙娃子还小,没人干活挣工分……”

那一年九月九日,我随胡崇峻去盘水看望他的母亲,他母亲摔断了腿,跟着他同母异父的妹妹生活。胡崇峻给他母亲买了十块钱月饼,我说你妈腿摔了,买点香蕉好,他买了一挂香蕉,我则买了两盒沙琪玛。他带给他母亲的药品是一瓶风油精,一瓶眼药水。他的母亲八十多了,穿着补丁衣裤,但干干净净。那一天我写了很长的日记。他带着我在全村参观。他的妹妹在公路上捡了个年轻的傻子,不知他从哪儿来。她收留了这傻子,给他饭吃,给他床睡,也让他干活。我问傻子是哪儿人,他只是嘿嘿地笑着。神农架人心肠好,遇上这种流浪傻儿,是一定会收留的。(这个流浪傻儿我写进了中篇小说《望粮山》和长篇小说《到天边收割》中。)我们在他妹妹家吃午饭,最好的菜当然有腊肉,他妹妹还在代销店买了两根火腿肠,拿来炒鸡蛋。他妹妹给了我一支明鬃羊(就是鬣羚)的角,黑色的。他妹妹说,这支角他们家保存有十多年了。

毫无血缘的继祖母,抚养了他们兄弟,还让他们从小就跟着娘家一个文化人,上山挖红土磨浆当墨,读书写字,类似发蒙。因此胡崇峻小学是从三年级读起的,因为瘦弱不堪,走路费劲,从不参加体育运动,只能坐在教室玩耍。在去房县一中读初中时,胡崇峻加上身上衣服只有五十八斤。那一次去学校报到走到房县县城花了三天。一百八十里路,翻山越岭,要过四十道溪河。也因此,在以后的麻湾教书过二十八道水,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这个瘦骨伶仃、长得像香签样的孩子,在冬天同样要蹚四十道溪河,赤脚,双脚冻得红肿如地瓜。他还要背上一二十斤的米和菜,有时继祖母让他背的是炒面,就是炒熟的苦荞面,拌上自己家割的蜂蜜(他们叫蜂糖)。鸡叫头遍就起床,然后一个人开始往房县方向走,一百八十里的路里有小山也有许多大山,走到房县县城是深夜十点多钟。

他是被深广的黑暗喂大的,眼睛里全是神农架森林中包藏的所有黑夜的故事——启程是黑暗,目的是黑暗。他一肚子故事,他给我讲过不下一百个故事,全是奇诡的、神秘的、怪诞的、远比拉美魔幻小说更为有趣的故事。这些故事我写进了小说,我神农架系列小说中的所有奇幻故事,都有胡崇峻讲述的影子。当然,我还留下了一些,细水长流地慢慢写。还有,我所有在深山老林中的行走,都有胡崇峻作伴,所有经历过的神农架往事,基本都与他在一起。

有一年,一个盲瞽着眼睛、被人牵扶而来的胡崇峻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吓了一跳。席间,我们争相为他搛菜,我说崇峻老哥你要动手术了,你就是白内障。后来他去十堰动手术,我让朋友搭去了五百块钱。再有一次,我让朋友为我代买了一个花圈,上面写着“胡崇峻老哥千古”。

民宿网红的女孩梅子,有一次想去请教他关于神农炎帝的故事和民宿村的神农文化,胡崇峻已经瘫痪在床,不能言语,僵尸一样,瞎眼望着天花板,梅子附在他耳边说起他对神农架文化的贡献时,她突然看到这位“中国的荷马”凹陷的眼里流出了滚滚的泪水。他在想什么呢?他想起了什么?他有什么依依不舍?这人间,又给了他什么?台湾和新加坡出版他的《黑暗传》,竟然分文没给,我让他找出版社讨要,他轻轻摇头说算了。

在上学的路上,他常年蹚着从山洞里流出的冰凉刺骨的溪水,他说他因此患上了“骨蒸”,冬天要将双脚放在被子外头。骨蒸也就是阴虚劳瘵,书上说是结核,但神农架人说的骨蒸,是骨头湿热。我在神农架跋涉时,也领教到了高寒山区溪河冷水的威力,有一次竟然蹚水过后双肾抽搐绞痛。回到武汉,我有大约十年冬天都是将双脚放在被子外头的,因为双脚燥热难受,从此没有了双脚冰冷的感觉,这是我从神农架回城后身体发生的奇异变化之一。

房县,西蒿坪的铁矿区,离房县一中九十里。工人和农民们在深深的矿井里用钢钎凿着矿石,粉尘像弥天大雾,腾起在满目疮痍的森林。大树砍倒了,烧成炼钢的焦炭,绕过横七倒八的树和墓碑样的树桩,背着三十斤重铁矿的孩子们,像一群蝗虫密密麻麻地从矿井里爬出,然后疯狂地奔向九十里外的学校,那里有两个土制的炼钢炉,一个叫共青炉,一个叫青年炉。整个县城的高炉,呼啸着通红的烈焰,空气在深秋里灼烫翻滚,令人窒息,烧红了半边天。他们背回学校,要走上高高的木跳板,将矿石投进浓烟滚滚的、炙热呛人的高炉里……

三十斤铁矿,对于体重才五十多斤的胡崇峻来说,像是背着一座山。他骨瘦如柴,虚汗淋漓,喉咙里仿佛有人扯着破损漏气的铁匠铺风箱。他咬牙切齿地蠕动在山道上,浑身湿漉,汗水冲刷着铁红色的粉尘,进入两只眼睛里,漤得生疼。他四肢瘫软,扑倒在地,矿石包压在身上,再也不能爬起。同学们从他的身上跨过,看不清他是谁,以为是一块石头。他在泥尘中欲哭无泪,站立不起。哦,这沉重的矿石和被赤焰吞噬的夜空,这滚腾的火炉,是没有尽头的劳役,是一个少年的末日……在一九五九年狂暴的秋风里,少年胡崇峻绝望地幻想着他卑微渺小的生命,他是被谁擒获的猎物?命运攥在谁的手上?野蛮的爆炸声托起迸溅的碎屑,像暴雨降落在他们头顶……杂沓的脚步。狰狞的夜晚。蠕动的火把。就像一群被追撵的杀红了眼的野兽,像被暴力掷出的石块奔腾而来,像泥石流裹挟着他们……这泥石流一样的运送矿石的师生队伍……后来,他一寸寸拖着矿石赶往遥远的学校,他不敢将矿石丢几块到路边,他太老实……

这个可怜的少年被矿石打败了,他哭泣着逃回了家,辍学,他实在背不动矿石。胡崇峻回到村里种地,在此之前,他因在“反右”期间停课放长假时,经由盘水区委丁书记介绍,跟当地名老中医柳先生学医,还跟药铺向先生、王先生学切铡炮制,做丹膏丸散,有一年半时间。也因此,胡崇峻有丰富的中草药知识和古文功底,并开始了文学写作。他在初中时写了一本诗集寄往人民文学出版社,期望能够出版,成为天才少年诗人,但泥牛入海。一九七二年,他在《湖北日报》一次发表了三首诗。他说,当时他被《人民日报》看中了,要调他,后来面试的时候,因为他的长相太差,作罢。这个“梗”是他对一个记者说的,“太差”的意思是他长得完全像个农民。“我们和这个农民模样的人握手,‘力量真轻啊……’,他那么瘦弱,完全看不出高还是矮,只有在冬天,要进山找《黑暗传》,他穿上那件仿皮的保暖夹克,才能为自己增添一点勇武的气概,但他背负着史诗。胡崇峻本来作为一个媒介,传递着史诗的文本,但以后,随着老歌师的相继消失,他可能真要成了一个‘幸存的本源’。”这个记者写到。

在发现《黑暗传》之后,在他调入神农架群艺馆后,老婆被人闲言碎语指指戳戳,不好再待在村里,一个在此伐木拉大锯的河南人乘虚而入,几句甜言蜜语就将有了外心的他老婆带走了。老婆丢下两个孩子和丈夫,与那人跑去了河南,并生了孩子。胡崇峻说,老婆是被人拐跑的。事实上,他的母亲也是被诱拐的。他的两个孩子成人后去河南寻找过母亲。(这个故事被我“化妆”之后写进了《望粮山》和《到天边收割》中)一个寻找母亲的悲伤的故事,落到孩子们头上。而在他小时候,他也因为思念母亲,时常带着弟弟一起跋山涉水去寻找与人成家的母亲。两代的人命运惊人的相似,这真是巨大的悲剧!想想胡崇峻的母亲也是在他们兄弟需要抚养的童年时跑了,让他们成为孤儿,而现在,他的两个孩子重蹈覆辙。

一个媳妇被人拐跑的群艺馆馆员,而且在当时是神农架唯一的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享有“中国荷马”的称号,关于他的报道连篇累牍,可他的老婆被人拐跑了。他的悲伤和遭到的嘲笑比山高,比海深。他在馆里编撰《神农架民间歌谣》《神农架民间故事》,时常下乡搜集民歌和故事,小孩几乎没有人看管,没人做饭吃,没人洗衣,他们是怎么长大的,胡崇峻也糊涂了。但时至今日,神农架还在吃他的饭,譬如,神农架主神——神农老祖炎帝与神农架关系的众多故事,基本都是他挖掘和改编而来的。这片高寒山区,这片人烟罕至的、虎阚狼嚎的荒野,哪儿有多少神农老祖的故事?他硬是生生地从石头缝里抠出了一堆神农与神农架的故事,改编和再创作是他的主要贡献吧,因而神农架从一片原始森林成为了神农炎帝的朝拜圣地。如今那些导游们绘声绘色讲述的神农老祖在此搭架采药的各种故事,均是出自胡崇峻的不凡大脑。

就在我刚认识胡崇峻的那一次,一九八五年,我与胡崇峻同住在省文联招待所,同住的还有为《今古传奇》修改长篇小说的甘肃省作家田雪,他们同住一室。我是为《长江文艺》修改作品,而胡崇峻是为省文联编印《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一书工作。四川人的田雪听了胡崇峻的离奇身世,产生了强烈同情,表示非要将他在老家四川教书的亲侄女介绍给他,帮他照顾抚养两个孩子。也就是在这一次,胡崇峻听说我从县文化馆辞职(馆里规定不得从事小说诗歌写作,只能写演唱材料,因故离开),他表示帮我调去神农架。

第二年的腊月,神农架已经大雪封山,风雪如鼓,林吼如魔,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积雪深厚。有人叩响了胡崇峻在群艺馆简陋宿舍的大门。开门一看,作家田雪带着他的侄女像两个雪人站在他的门前。女孩漂亮,小他十多岁,知书达理,就这样被表哥千里迢迢强行带来,欲嫁给遥远高寒的神农架的这个人。这个中年人拖着两个孩子,有气无力,穿着邋遢,家徒四壁,仅有几本书,还有他从山民手中搜集的一堆垃圾样的唱本。田雪带着侄女,走了几天,找便车,步行,披风戴雪,日夜兼程,就是要让这位他崇敬的“中国荷马”胡崇峻有一个家。胡崇峻不知所措,表示让他们回去。但是田雪丢下了他的侄女,胡崇峻捡了个媳妇。

小田姑娘想要个小孩,按政策胡崇峻不能再生,已经怀孕的田姑娘回了四川老家,生下一女。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罚款,胡崇峻夫妇商量以假离婚方式为女儿上户口。据说胡崇峻却怀疑女儿非亲生,对小田姑娘和女儿冷漠,于是小田姑娘毅然决然带着女儿和当地一位加油站长结了婚。胡崇峻的假离婚假戏真做,让他吞下了苦果,他失去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和女儿。我在神农架时,看到过在中学读书的女儿,模样很像胡崇峻,既不跟他姓,也不与他交往,近在咫尺,视同路人。我给他说,都说你女儿像你,别疑神疑鬼,你还是要趁她上学或放学时,去学校门口,给她塞个十元二十元,增进父女感情。但胡崇峻眨巴着通红的眼睛,看着远处,没有任何反应,他对亲情的漠然令人不可思议。这也许是命运对他轮番打击后,造成他感情的麻木和呆滞。联想到他不修边幅、衣着陈旧、皮鞋脏烂的颓废生活,似乎是有答案可循的。有的创伤只有靠麻木才能愈合,对生活的忍耐只有在熟视无睹中才能长久。呜呼,也不知这个千里迢迢来投奔他,许给他终身的曾经的黄花女子和他女儿参加了他的葬礼否?

…… 

陈应松,男,1956年生,湖北公安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余部,《陈应松文集》四十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三卷。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5年被湖北省政府授予“湖北文化名家”称号。作品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本刊发表多篇作品,今年1期起在本刊撰写“神农野札”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