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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叶兆言:寒风中的杨啸波(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 | 叶兆言  2021年04月23日15:56

1

十四岁的杨啸波,站在凛冽寒风中,不停地哆嗦。天气很冷,突然就冷起来,没穿羽绒袄,东北风一个劲地呼啸,他冻得够呛。父亲老杨在家中匆匆待了三天,马上又要离开了,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过去的这三天,老杨一直板着脸,几乎没跟妻子雨芳说过一句话,他们夫妻俩一直在赌气,在冷战。

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老杨看着冻得直抖的儿子,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小波,爸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你。”

老杨很少回家,若是回家,用他的话说,也就是为了看看儿子。

杨啸波问老杨:“爸,你是不是外面有了女人?”

老杨不回答,杨啸波不依不饶追问了一句。

老杨说:“儿子,爸也不瞒你,过去有过,现在没有,绝对没有,以后有没有,不好说。”

公共汽车迟迟不来,在这城郊接合部,公共汽车什么时候能来,永远也说不准。父子俩站在寒风中,一时语塞,有些话说不下去,有些话说不出来,最后还是不说最好。过了一会儿,老杨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自己做生意破产,现在外面欠一屁股债。他说人生一世,活一辈子,总归会上上下下,总归会好好坏坏,我当初也不是没赚过钱,来得容易去得快,要说我赚的那点钱,早都让亲亲戚戚给掏空了,不说别的,就你舅舅把应该给我的钱还出来,你爸我说不定就已经东山再起了。

又是一阵无语,杨啸波看着父亲,几年不见,老杨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已经开始有白头发。他问父亲,你到底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妈的事。老杨说,这个事我怎么跟你说呢,真要说也是你妈不好,她先对不起我的,是她先做了不好的事,是她不想过了,不想把这个家维持下去。类似的车轱辘话,杨啸波听母亲也说过无数遍。他们都把过错归罪于对方,都认为是对方不对,都认为是对方对不起自己。

送走了父亲老杨,杨啸波一整日都闷闷不乐。母亲让他去李叔家,让儿子去还一本洗衣机的使用说明书,他不愿意去,最后还是很不情愿地去了。李叔的女儿叫李涵芝,穿着一件大红的羽绒袄,看到他,噘着嘴说你来干什么。杨啸波气喘吁吁,说有事要找李叔,来还洗衣机说明书,说是他妈叫他来的。还要让李叔去一趟他家,李涵芝一听这个,心里就不太乐意。杨啸波知道她为什么不乐意,他心里也不高兴。李涵芝憋了一会儿,气鼓鼓地说他母亲没安什么好心。杨啸波说你怎么知道我妈没安好心,李涵芝脱口说你妈就是个狐狸精。“狐狸精”三个字很刺耳,杨啸波原来是有些喜欢李涵芝的,大人的事,小孩子也管不了,管不了就不要管。李涵芝突然冒出的这几句话,让一直有点闷闷不乐的杨啸波更不痛快,立刻恼羞成怒。

杨啸波突然决定不再喜欢李涵芝,不仅是不喜欢,而且产生了一种要捉弄和报复她的心理。

杨啸波说:“你凭什么骂我妈?”

李涵芝反问了一句:“我骂她什么了?”

“说她是狐狸精。”

“她是不是狐狸精,你还不知道?”

杨啸波低着头走了,心头有一股怒火。到了黄昏时分,李叔如约前来,到了他家。杨啸波知道他会来,肯定会来。去汽车站送父亲回家,雨芳问儿子,你爸背后跟你说了什么。杨啸波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没说什么。雨芳就说要没说什么才怪呢,他那个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等到儿子从李叔家返回,雨芳又问李叔说什么了,杨啸波仍然回答没说什么,没见着人。雨芳看出儿子的不乐意,说上午送你爸,肯定跟你说了什么,他肯定又在背后说我坏话。杨啸波不吭声,雨芳又说你爹没问你什么话,就没问问家里情况,对这个家,他就一点都不关心。杨啸波板着脸说问了,雨芳便追着问,问了什么。杨啸波说他问你妈在家怎么样,老实不老实。

“你怎么说呢?”

“我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什么叫没什么好说的,不要听别人瞎说那些没影子的事。”

“我没听见别人怎么瞎说。”

“没听见就好。”

李叔总是说来就来,来了就赖着不走,留下来吃晚饭,还嚷着要喝点酒。一边喝酒,一边与雨芳说话。雨芳让杨啸波赶快吃,吃完饭,回房间做功课,李叔对着雨芳表扬杨啸波,说听我们家小涵说,你们家小波学习不错,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雨芳说,也不能说他总是第一名,有时候也会不行的,上一次就没考好。李叔继续夸赞,说再不行,再不好,也还是厉害,你儿子成绩要比我们小涵好多了。

杨啸波吃完饭,便去做功课。也不是真想做功课,只是想早点离开饭厅,离开眼前这两个人。他知道母亲和李叔现在是怎么想的,他们也都巴不得他赶快离开,越快越好。回到自己房间,耳朵里依然有外面的声音,他能够感觉到母亲的兴奋,只要和李叔在一起,她必定有说有笑。杨啸波不想再听他们的声音,打开电脑,套上耳机,开始播放音乐。

外面继续说笑,雨芳到儿子房间看了一眼,送了两个剥好的橘子进来,看见杨啸波已在做功课,便在他头上捋了几下,然后出去跟李叔说话。杨啸波不在了,她就开始更放肆,更肆无忌惮。直截了当地问李叔前前后后,究竟有过多少女人。李叔笑嘻嘻地说,你别听别人瞎说,都是瞎说,我哪会那样呢。雨芳说怎么样,李叔说就是跟别的女人,没有那些事。雨芳说我就是再傻,也不会相信,你就只有我。李叔乐滋滋笑了,说这个呢,我也不能瞒你,过去是有过别的女人,自从跟你好了,我发个誓你相信不相信。

雨芳说:“好吧,你就发誓。”

李叔说:“好,我真的发个誓,我要是还那样的话,就不得好死!”

雨芳说:“把话说清楚了,什么叫那样的话,到底是怎么样?”

李叔说:“好吧好吧,就是说清楚,我要是再跟别的女人有一腿,不得好死,这可行了吧。喂,我说喂,怎么样,你都听见了没有?”

雨芳说我听见了,鬼才相信呢,狗改不了吃屎,你会没有别的女人。李叔说当然,这别的女人,我老婆不能算对不对,公粮有时候还是要缴的,这些年,我都在你这里偷税漏税了。雨芳说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说你到这时候,嘴还是贫,你就会嘴贫。李叔说我是不是把话说反了,在你这才算缴公粮,我老婆那里,那应该是偷税漏税。雨芳说你还嘴贫,李叔说不是我嘴贫,是你太火烧火燎了,自己男人刚走,就急吼吼地叫我过来。雨芳说你放屁,我什么时候叫你了。李叔说还说没有,谁今天让儿子去我们家了。

雨芳说:“去你们家怎么了?”

李叔说:“还怎么了,你说呢?”

2

从十四岁那年开始,杨啸波做出了一个决定,要捉弄和报复李涵芝。他不知道怎么捉弄,不知道怎么报复,这念头突然产生,一旦产生就不可阻挡,隐隐约约从此没离开过。那时候,很多事似懂非懂,说明白都明白,说不知道都不知道。对于雨芳,老杨管不住妻子,杨啸波这做儿子的,拿母亲也没办法。李叔显然不是个好东西,李叔显然是个坏男人。李涵芝是李叔的女儿,与杨啸波一样,他们本来都是无辜的,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但是她竟然会说杨啸波他妈是狐狸精,那就不再是无辜,不是没有关系,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性质变得有些严重。杨啸波觉得自己必须要有所表示,必须要做出回应。他觉得自己如果能捉弄李涵芝,能惩罚一下她,就相当于在报复她爸。在当时,这好像也是杨啸波唯一能做的事,远比偷偷去砸他家玻璃窗更靠谱。

杨啸波此前还真这么干过一次,那是第一次听老杨说要离婚,父亲一本正经地让儿子选择,让儿子回答这个非常头疼的问题,老杨和雨芳离婚,他是跟老杨,还是跟他妈雨芳。杨啸波说我谁也不跟,我不要你们离婚。老杨恨恨地说,我看你还是跟你妈吧,她肯定抓住你不放。杨啸波非常伤心,立刻大哭了一场,当晚就跑去扔石头。李涵芝家在三楼,一连扔了好几块,只有一块砸中目标,碎没碎不知道,只听到咣当一声,吓得落荒而逃,跑得比兔子还快,好像已经有人看见他了。

杨啸波初次见到李涵芝,是小学三年级,在此之前,他们并不认识。那时候,他家遭遇到了拆迁,搬到了现在的市郊接合部。很大的一片小区,高楼林立,专门用来安置城市重新规划的拆迁户。李涵芝家早在一年前就迁过来了,那时候,雨芳与李叔已认识,所以选中这个小区,也是听从李叔的建议。老杨在忙自己的生意,往哪拆迁,选什么样户型,从不过问,都是女主人雨芳在做主。李叔说要选三楼,李叔说要选东边户,于是选了三楼,选了最东边一套房子。

然后就是搬家,就是转学,杨啸波与李涵芝在同一所学校,同一年级,不在同一个班。李叔带女儿到杨家做客,两个小孩子很自然地玩到一起去了,她喜欢跟他玩,他也一样,两人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刚开始,关系很正常,两家经常走动,到你家包饺子,到我家涮火锅,两位女主人好得跟闺密一样,两个孩子也成了一起成长的好朋友。李叔十分热心,什么事都过问,什么事都帮着出主意。雨芳呢,恰恰相反,什么事都问,什么事都要李叔拿主意。渐渐地,正常便有些不正常,说出事就出事,应该做的事,不应该做的事,全有了。李叔老婆开始不乐意,开始吃醋,开始给雨芳看脸色。雨芳不再敢轻易去李叔家,有了事,就叫儿子过去招呼一声。到后来,两边家里开始吵架,吵得不可开交,刚开始干仗,也都瞒着自己孩子,都不最后撕破脸。

最后还是把脸撕破了,最后干脆也不再瞒自家孩子。因此,当李涵芝嘴里冒出“狐狸精”这几个字,杨啸波愤怒了,真的是彻底地愤怒了。他恨李叔,恨李叔夫妇两个,当然也恨他自己的母亲雨芳。杨啸波与李涵芝关系一直都挺好,从一开始,他就有点喜欢她,她呢,好像是更喜欢杨啸波。小学虽然不在同一个班,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好朋友,都知道他们两家像亲戚一样。升了中学,两人干脆又是同一个班,成了一个班的同学,天天都要见面。很长一段时间,双方大人这种关系,两家都在闹别扭,他们作为无辜的孩子,都能够装作没事一样。大人吵大人的,他们照样玩他们的,现在既然李涵芝开始站队,口出恶声,说杨啸波他妈是狐狸精,首先把那层遮羞的窗户纸捅破了,杨啸波也不应该示弱,也应该有所表示。

第二天到了学校,下课期间,李涵芝正和一女生在过道上说话聊天。杨啸波从她们身边走过,那位女生五短身材,生性活泼,当初恰恰是通过李涵芝的介绍,是因为她的关系,才与杨啸波熟悉,看他走过来,主动与他招呼。杨啸波立刻热情响应,跟她扯东道西,非常热情,故意不看李涵芝,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李涵芝见他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竟然这样目中无人,而且还是当着其他女生的面,也把头扭了过去,也做出不理不睬的样子。她越是这样,杨啸波就越是来劲,故意与那位女生又有说又有笑,又动手又动脚,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同寻常,他和她的熟悉程度,已超过和李涵芝的友好关系。不仅如此,杨啸波还故意演戏,装模作样,压低了嗓子说话,似乎自己与这位女生之间,还有着不能让旁人知道的秘密,是可忍,孰不可忍,受到冷遇的李涵芝因此很愤怒,她狠狠地瞪了杨啸波一眼,扬长而去。

最初的剧情也简单,就是双方简单的不理不睬。杨啸波和李涵芝的语文老师叫刘亦艾,一个热心的文学青年,考大学前,参加过上海《萌芽》举办的“新概念”作文大赛,得了二等奖。师范大学毕业,当了中学语文老师,喜欢写作之外,她的最大心愿,是想让自己学生也能在类似的作文大赛中获奖,起码像她那样,拿到一个好的名次。刘亦艾组织了一个春苗文学社,杨啸波和李涵芝都参加了,李涵芝是她最看好的学生,文笔非常好,是她觉得最有可能在作文大赛中得奖的同学。

除了对李涵芝刮目相待,刘亦艾也很喜欢杨啸波,杨啸波属于那种能够全优的学生,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包括体育,门门功课都好。他是成绩排名靠前的尖子生,让杨啸波进文学社,是因为同年级的好多女生都喜欢他,他这样受欢迎的男生进入文学社,文学社人气立刻就旺了。刘亦艾注意到这两个人在闹别扭,悄悄地问杨啸波,问他为什么现在对李涵芝不理不睬,你们原来关系不是挺不错的吗。杨啸波便耍滑头,装委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是她不愿意理我的,她不搭理我,我又怎么能搭理她呢。刘亦艾又悄悄地问李涵芝,李涵芝一脸不屑,不说话。

刘亦艾便说:“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他。”

李涵芝说:“我怎么会喜欢他,我根本就不喜欢他,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刘亦艾觉得李涵芝这么回答,显然是有些喜欢杨啸波。女生喜欢杨啸波很正常,作为老师,她不赞成学生早恋,然而内心深处,其实也不特别反对,恋爱是人的天性,有些事拦不住的,拦不住就不用去拦。杨啸波不只学习成绩好,用时髦的流行语说,而且还很小鲜肉,很男神。刘亦艾老公也是中学老师,教高中,是体育老师,喜欢打篮球。十年以后,刘亦艾陪老公看NBA,看到NBA的中方代言人蔡徐坤,觉得这个人脸很熟,很像她当年的学生杨啸波。

刘亦艾对老公说:“他太像我当年的一个学生了。”

刘亦艾老公顿时一脸不乐意,说现在社会风气怎么会这样变态,女人都怎么了,动不动就喜欢小鲜肉,动不动就喜欢小白脸,一个个娘里娘气,你说就这模样,怎么打篮球,光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刘亦艾无话可说,她心里却在想,自己当年能看中老公,说白了,也是看他长得还说得过去,还算帅气,除了帅,她老公也没什么更优秀的地方。俗话都说郎才女貌,好像女人只可以爱男人的才,男人呢,都是喜欢女人的漂亮,为什么就不能颠倒过来,为什么女人就不可以在乎男人漂亮不漂亮。

为了在大赛中获得好成绩,刘亦艾对李涵芝进行了特别辅导,她有一篇打算去参加中学生写作竞赛的作文,内容是写一个不起眼的男生,长得也不算特别好看,女生都不喜欢他,可是偏偏有个女生,愿意去关心和帮助他,所谓关心,所谓帮助,其实就是描写了一种朦胧的爱。刘亦艾就和李涵芝讨论,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写,为什么这位女生会愿意去关心和帮助一个不起眼的男生,为什么呢,一个不漂亮的男生,成绩又不好,又没有什么突出之处,你真会喜欢他吗。理由是什么,你应该写出理由,必须要有能说服人的生动例子,要能把他的可爱之处写出来。否则就不真实,真实是什么呢,真实就是大家都会喜欢成绩好长得帅的男生。举例来说吧,像杨啸波这样的同学,像他这样的男生,也许他人品并不好,可是他学习成绩好,人又长得帅气,体育也不错,女生喜欢他就会很正常,不是吗。

李涵芝脸顿时红了,红得发紫,不说话,好像是很生气,好像是不同意,小嘴噘了起来。

刘亦艾说:“写作文,你要把喜欢和不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写出来。”

因为提到了杨啸波,刘亦艾注意到李涵芝很有些不乐意。她注意到李涵芝的嘴角又情不自禁地撇了一下,仅凭这个细微的小动作,她更有理由相信,李涵芝喜欢杨啸波,杨啸波那么帅的男生,女生要是不喜欢才怪呢。

……

叶兆言,男,1957年生,南京人,南京市作家协会主席。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三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很久以来》《刻骨铭心》,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陈年旧事》等。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首届江苏文学艺术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