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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与闪电》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满强  2021年04月22日12:20

作者:李满强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3月

ISBN:9787559802996

内容简介:

这本诗集共收入诗人在2013——2019年创作的诗歌一百四十多首,分为三个大辑:预言、深处和线索。其中“预言”部分所写,是他现实存在的状态,是他对自己跻身于忙碌而疲惫的中年生活的描述;“深处”一辑写时代惘然威胁之下乡村的萎缩,也写时间难以消融的丧亲之痛及其所连带的一个土地之子的乡愁; “线索”一辑的内容,更多的是诗人远方出行的足迹勾勒,线描出了他的所见所感,所思所想。诗人在现实的洪流中被不断地淹没,然而同时又通过诗歌这一“修行”方式不断地得以澄明。作者在自序中这样说:“献给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的中年群体,用诗歌和诚恳的写作治愈并鼓励自己前行。”

作者简介:

70后,甘肃静宁人,出版有诗集《画梦录》《萤火与闪电》等三种,随笔集《陇上食事》。曾获“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参加诗刊社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

自序:

尘埃里的探险与修行

夏日的黄昏,我常常会独自登上县城对面的山。

山正对着旧时的衙门和孔庙,不知哪朝哪代的人给起了个很雅致的名字:文屏山。山不甚高,遍山皆树,山顶有庙,也不甚大,香火更是稀落。

到达山顶之后,我会面对县城,在土坡上蹲下来,点上一支烟,慢慢吸着,看天边的云彩变幻出奇特瑰丽的形状,看小城里的灯火渐次亮起……我似乎看到自己或步行,或骑着单车在小城逼仄的街道上穿梭、奔突的样子;而现在的我,是另一个我,拥有头顶灿烂的星空,脚下迷离的灯火,那些尘埃里经历过的喘息和挣扎,似乎和我并无多大关系……

在这漫漶的冥想之间,一些词语开始靠近我,敲打我,我在随身的小本子上迫不及待地记下它们:

爬至半山腰,山终于有点陡峭的意思了

那些被我远远甩在后面的,车流,人群

迅速窜起的楼群,都暂时成为

过去的部分

山中多歪脖子杏树,刺槐,荆棘

少松柏,梅花,竹子,少清秀之木

山中多泥胎菩萨,财神,土地爷

少狼吟,虎啸,不曾见得那白狐闪身

——即便如此,还有白云,虫鸣

还有星光和月亮呵

我可以就着秋风,斟上

满满一杯安静,对着那

尚在山下挣扎的自己说:

二满兄,请了!

——《山中》 2014年

 

多么神奇!在这看似庸常随意的行走之中,一种叫作诗歌的事物诞生了。

事实上,从在这座小城里上高中,开始写第一首分行文字算起, 二十八年来,我乐此不疲,默守着这种等同于修行的生活习惯。在一条看不见的小路上侧身前行,试图在寻觅和吟唱中,获取某种等同于神谕般的慰藉和发现。

同大多数写作者一样,我对文字最初的触动,纯属偶然。

我的祖上都是农民,世代生活在陇东一个名叫李家山的小地方。父亲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上过生产大队里的扫盲班,是我们家唯一能算账、会写自己名字的人。记忆中,我们村唯一的纸质读物,就是公社里淘汰下来用来糊墙的旧报纸。同那个年龄的大多数男孩子一样,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都在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放羊拔草中度过。因为个子小,家里穷,学习差,内心一直笼罩在自卑的阴影里。但丰富的农村生活,注定是我写作中取之不尽的源泉和宝藏,也是我精神的归属之地。

1991年春天,我上高一。那时候,轰轰烈烈的“文学热”虽然已经处于退潮期,但在我生活的这个西部县城,诗歌仍然是神圣而美好的。在静宁一中由明代文庙改建而成的图书馆里,我第一次接触到了散发着浓郁油墨味道的诗歌。后来,我的一篇写“过年”的作文,被语文老师王克敬先生当作范文在两个班上朗读之后,推荐到一个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上,并最终获奖。这件事似乎点燃了我内心某种隐秘的情愫,我想,或许可以通过写作让自己自信起来。1992年4月30号,我的第一首小诗在一家影响不小的中学生报纸上得以发表,这更加坚定了我要写下去的决心。

但青春期的写作,终究是狂热而盲目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2003年左右,在经历了落榜、复读、上大学、返回县城就业,成家、生子等种种生活的训谕之后,我发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即便那时候我已经发表了不少作品,但在高手林立的甘肃诗坛,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在冷静地阅读了别人的作品和审慎地分析之后,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别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题材,他们都会紧紧抓住这个题材,挖深,挖透,形成了鲜明的特色和风格;而我一直是见什么写什么,犯了不够专一的毛病。这好比种庄稼,别人的地里要么种小麦,要么种玉米,而我的地里啥都种,看起来郁郁葱葱,其实啥都长不好。

想通这个问题之后,我开始从最熟悉的事物着手,写我的李家山。像是找到了矿脉,我写干旱中挣扎的庄稼,写废弃的庄院,写寡居半生抚养孩子的小脚老人……事实证明,“村庄史”系列作品,是一个成功的转型,2005年,《人民文学》前主编韩作荣先生曾写了三页的信,鼓励我把这个系列写下去。2005—2008年间,《人民文学》《诗刊》《飞天》等刊物相继刊发了这个系列,也是因为这个系列,我入选了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

2013年春,第三本诗集《画梦录》出版之后,“村庄史”系列的写作基本告一段落。我的写作又陷入了停滞,接下来,该写什么呢?正好,有一个上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的机会,就去了北京。班上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都是有一定的创作实绩的青年作家。好多同学都在抓紧宝贵的时间创作,而我则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课余时间,几乎都在北京的小胡同里游走,在酒桌上呼啸。

其实,那时候心里一直不曾闲着。那个问题始终在我的脑子里盘旋,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但我又抓不住、摸不着。清明节那天,学校放假,因为中午喝了点酒的缘故,酣睡了一下午,醒来已是灯火阑珊,肚子饿得咕咕叫。出门寻食的当儿,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发现两个人在跪着烧纸钱……那一瞬,我似乎被什么击中了,居然有点醍醐灌顶之感: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人们的物质条件越来越好,但内心似乎特别脆弱而孤独……我们在这个时代生活过,为什么不放下对风物的浅薄抒情,去探究和反应当下人们的这种内心状态呢?

尤其是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的中年群体,似乎更具有浓墨重彩的书写意义。

一念及此,茅塞顿开,我便开始了“中年之境”系列的写作:写体育场里暴走的中年男人,写半夜在QQ上纠结的女邻居,写抑郁症患者……收入这本诗集的很多作品,就是这个题材的具体反映。

“我感觉很不舒服,医生

我肯定是病了!”

“那么,请说说你的症状吧!”

“少年时,我曾吞下太多的

赞美和宠爱。经常逃课

我曾偷过小朋友的玩具

用弹弓打碎过邻居家的玻璃

给一只麻雀浇上油,看着一团火

在天空里跌跌撞撞地飞”

“你的各项生理指标都正常”

青年时,我经常痛饮自私的美酒

也沾染过狂妄的毒

我曾经爱过一个姑娘,但不满足于她

舌尖上有限的甜

我想摇身一变,成为众人叹服的偶像

拥有自己的骏马和疆场”

“但你的各项生理指标都正常!”

“现在已是中年,我的口袋里

有着足够的金币,掌声和玫瑰

我的父母健在,儿女成双,可我

还是觉得空空荡荡,半夜会忽然惊醒

在未知的道路上狂奔,无法停下来!”

“这种病,医学上没有好的治疗办法

不过,你可以试试这个古方:

闲情一克,书香五钱,舍得一两

以星空为药引,用清风煎服

如此,不出一载,即可痊愈!”

——《就诊记》 2015年

 

这种题材的写作,与其说是对现实的反映和描摹,倒不如说是一种人到中年的自省和自渡更为妥帖些。这个时间段落里,和所有步入中年的人一样,我的孩子在逐渐长大,而父母一天天衰老,直到最后,他们全部离开了我。我既是一个在生活的夹缝里侧身匍匐的人,也是一个试图用诗歌这种特定的艺术形式来治愈和鼓励自己前行的人。

写作的过程,除了天分和勤奋之外,其实是一个不断开悟和自我否定的过程。纠缠一个写作者一生的,说到底,就是怎么写和写什么的问题。前者是技术问题,后者则是题材问题。我是一个愚笨的人,加之没有人引导,所以开悟得比较晚。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写作生活之后,近两年,在“怎么写”这个问题上,我的写作不再拘泥和沉迷于对一些细节的描述;在“写什么”上,开始主动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更多关注人的命运和未来。在内心,也更注重气息的养成。中国的古人讲究“精气神”,用现在的话来说,其实是视野和格局的问题。如一直纠缠于小我,那么我的写作肯定是小众的、狭隘的,也是没有前途的。窃以为,这是一个诗人成熟的标志,也是诗歌作为一种古老艺术形式存在的价值所在。

于是,另一个我也出现了:

早上,有人在微信圈里晒欢乐——

被景色、美食、衣物所高举着的欢乐

真实而渺小的欢乐,似乎不曾短暂地沉睡

正午时分,有人在彩笺上写下

“爱在黑暗中集聚,在激情中

磨损和消退……”

黄昏时候,一面镜子

忽然破碎。镜中的河流

忽然暴动和转向——

直到午夜,洪水退去

万里之外,一个婴儿的尸体

在淤泥中顺从地躺着——

我知道我,又死了一次

在我梦想过的21世纪

这如流水的一天

——《二十一世纪》2016年

 

我试图尽量避免一些大词、假腔,而是用大家熟悉的意象来回应这个时代的响声,试图透过某个切片和窗口,去探索和发现更多人共性的生活。这是我,一个小地方写作者今后试图做的事情。这两年,我喜欢上了游荡,从雪域高原到江南水乡,从沙漠腹地到南海之滨,都曾留下我的足迹。我渴望在行走中寻找活着的意义和答案,让内心的忧伤与热爱,找到精神的落点:

我曾豢养过老虎

野狼和狮子,在我年轻的时候

我以为那就是闪电,刀子和道路

不惑之年,我更愿意豢养

一匹蝴蝶。它有着弱不禁风的身躯

但能穿过三千多公里的天空和风暴

漫长的迁徙路上,它们

瘦小的触须,每时每刻

都在接受太阳的指引

在我因为无助而仰望的时刻

黑脉金斑蝶正在横穿美洲大陆

仿佛上帝派出的信使

——《黑脉金斑蝶》2016年

 

时隔多年,许多青春期一起写作的朋友都改行做了其他,都活出了自己人生的精彩。在一些久别重逢的聚会上,酒酣耳热之际,他们大都会睁大了通红的眼睛质问我:你还在坚持写诗啊!我倒是坦然,立即起身纠正:我不是在刻意坚持,是率性而为。私下里,我是把写诗当作一种自我修行的方式。关于诗歌的理论,我说不出多少,关于新诗的争论,我也不想涉足其中。于我而言,诗歌如同一条隐秘的河流,数十年来,一直在我的身体里穿行,它让我开心、愉悦、兴奋,但不癫狂;它让我忧伤、冥思、流泪,但不绝望。我选择了这种方式,也迷恋这种方式,在阅读和写作中,我完成了自我的救赎,也获得了内心的安宁。

收入这本诗集的这些篇什,我个人觉得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艺术特色,如果有幸被一些读者读到,并喜欢其中的几句,那将是我作为诗人的幸运。这本诗集里还收录了两首小长诗,那是自我否定的一个侧影。

写到此处,应该回到这篇文字的题目上来。在白天,我是某单位的公务员,是父亲,是众多尘埃中匍匐奔走的一粒;而在星空闪烁的夜晚,我是携带着词语登山的人。在一遍遍的登攀之中,我曾看到过那些草木之中闪烁的萤火与微光,也曾握住过那些头顶滚动的闪电与雷霆……它们构成了一个精神冒险者、救赎者、修行者隐秘的精神地图。当我在山顶上抽完一根烟之后,我把目光收回来,我看到身边和远处耸立的更高的山,我看到了那群峰之上,有花朵在开放,有云霓在招手,有鹰隼的翅膀在呼唤,于是,我又动身了!

最后,请允许我以这本集子里的一首旧作作为这篇短文的收尾:

他们说,你看,

那就是氧气,是青铜

是鹰隼的翅膀

我抬头,寂静的天空里

空空荡荡

但我相信氧气存在着。青铜的骨骼

仍在继续生长

星空还在我们的头顶闪耀

闪电的花环

正在白云的内心编织

还有一个字!

我不说它已经很久了。即使

在酒酣耳热的时刻

更多时候,我几乎以为

它在人类的字典里已经失踪

但我又分明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这些虚无的事物

看起来一无所有

却能给我们以长久的安慰

——《迷恋一些虚无的事物》2014年

以上文字,实属赤膊上阵,坦露心迹而已,忝为自序,还望不要贻笑大方则好!

庚子年六月二十日于静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