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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2期|索南才让:牛圈
来源:《十月》2021年第2期 | 索南才让  2021年04月22日06:20

1

我和老全推着摩托车过冰面。天空阴沉,要下雪了。我们停下来,各自点上烟。老全扎扎实实地吸着,我华而不实地吐着烟圈。那些牛们,加快了吃草的动作。老全看牛的目光转向我:既然你愿意,我们明天就走。

我没有问题,下大雪了怎么办?

没关系。把你的那一盒子弹拿上,我们用得上。

我想大概有二十发。

全部带上。

他另外交代了我要带上的东西,我二话不说全部照办。第二天早上,我在家里等着。我老婆说你可悠着点,他是猎人,你不是。

我拿过长跑第一名,难道还跟不上他?

要不是他老了,你跟不上。

我让她照顾好母羊和羊羔们,别出现羊羔给野狐吃掉的事情。

你借枪来,把那只野狐打死。

杀了这只,还会有第二只。

这一只的窝就在我们的草场里,杀了它会省心不少。她对着镜子梳着头发,那只受伤的大拇指别扭地翘着。

好吧,那我把枪借来。到时候我的枪法会更好了。

她给我的碗里添了茶,慢悠悠地擦拭着柜子。最近她脸上长了几颗痘,破坏了整张脸自然性的美,但她并不在意。两个小时前我要求做爱,她迷迷糊糊地埋怨着,但还是接受了我的骚扰。完了后她彻底醒了,说还是不怎么有感觉。我说我也是。通过很多次的试验,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早上的这段时间不适合做爱。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是如此,但我们就是如此。我坐在沙发上,回想这件事情,觉得太好笑了。我们为什么一直耿耿于怀早上不能做爱这件事,为什么非得要早上呢?我跟她这样说了,我们都觉得好笑,开始笑个不停。别人的性生活,他们到底怎么样?我说太好奇了。

这时候老全的微型小货车来到门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我走了。我说老全已经摁了三次喇叭。

2

你知道真枪手只打一枪,一枪就要打倒猎物,只有一般的枪手才会开第二枪。老全说。

我们真没事吗?

只要你别乱嚼舌头就没事。

我们这是监守自盗。

石羊太多了,抢我们的草吃,这几年的草一年不如一年就是因为石羊太多了。

我们破坏了国家的法律。

老全盯着我,笑了笑:我们需要靠这片草场吃饭。所以有些事情我们得自己想办法,不能什么事都靠国家。这不挺好吗,还有羊肉可以吃,还省钱。

我们走了一上午才把车开到豹子谷的南面出口。自从豹子消失后,这里改叫花石谷了。因为山谷两面都是色彩斑斓的岩石。天然的花色和形状让人痴迷。我在家里收藏了几块,都是辛辛苦苦用马驮出山谷的。山谷里进不了车,我们就打算步行。真正的狩猎从徒步才算开始。这里也是冬天石羊盘踞最多的地方,南北走向的谷沟有效地防御了东西风的肆虐,使这里气温比其他地方更暖和。当然其他地方也有南北走向的山沟,但那些山谷都很浅,并不能很好地挡风也不能很好地聚热,所以每年有很多群石羊选择在这里过冬。我们将车停在山谷口丹巴仁青夏天时的营地上。我在背包里装了四张油饼和两瓶矿泉水。老全摸着子弹一颗颗揣进兜里,提上枪。他朝四周张望,说今天运气不好,附近一群石羊都没有。我们开始往山谷深处走。我穿的是一双轻便的蓝色运动鞋,鞋底厚实富有弹性,走起来很轻松。我特意准备了这双鞋,果然大有作用。再看看老全,他居然穿着一双破旧的皮鞋,脚底已经很薄很薄了,在石头里走,我看着都感觉疼,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厚实有力的脚掌通过皮鞋的底子和大地接触,而后牢牢地抓住大地。他知道怎样用大脚与大地和谐共处,所以他才会走得又快又稳,而且他永远不会比你先累。只要你留心观察他的脚,便会发现他用力是均衡的、节省的,是最高明的。似乎他每一脚踩下去,都会瞬间根据地面的不同调整力度。不像我,如果不紧盯着地面,就会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既费力又笨拙。

我们到了每年积雪最满的地方。这条山体以贝壳的形状向外展开,形成了数条大型沟壑。而沟壑里面又是密密麻麻更小更深更密的道沟,好像人脸上的细碎皱纹一样。冬天一到,大雪一降,这些沟沟壑壑给填得满满当当结结实实,一头牛走上去也不会塌陷。但也不全是这样,碰到冷度不够的一年,积雪松垮,这种时候牛走上去就会下陷,困住,成了狼的美餐。所以这里的骨头不少,开春雪水冲走的则更多。走着走着,老全说:我一直不相信。我一直不相信有人敢到这里来。我一直不相信,但现在我信了。

他给我指了一个地方。

我好一会儿才发现一个东西在动,但离得太远,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点。

那是人吗?你怎么知道就是盗猎的?

三个人。我感觉到了火药味。他说:在这荒山野岭,除了盗猎的,还是盗猎的。

我想也是,谁会无缘无故来这里呢?这里一个畜生都没有。

我们怎么办?

先看看他们在干什么。老全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就地坐下。那边的情形被地势挡住了。风也被挡住了。我们上空很高很高的地方有几只鹰在来来回回地滑翔。

既然它们都来了,那肯定是有事了,他们不会是在剥皮子吧?

我也看不清。老全摇摇头,咱们再等一会儿,等这阵子风小一点了往前挪挪。

我点点头。我相信他的枪法,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们也是来打猎的,何必多管闲事。

我们可以打,但他们不行。他们什么值钱打什么。老全诧异地盯着我:你不要老是探头探脑,那些人都是猎人,会发现你。于是我背过身子,安安静静地等待他的指令和风的消息。

过了半个小时。老全从怀里掏出军用单筒望远镜,他观察那边:好啊好啊。

怎么了?

这帮畜生……那是一只瞎熊。

他收起望远镜。我们躲躲闪闪地靠近他们。老全的行进速度一再加快,我很快就跟不上了。我不敢叫住他,怕惊动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跑,怕他们发现。老全已经到达了他的目的地,他匍匐在地。那是一片没有雪的斑驳草地,和他的衣着完美地契合在一起,除非你第一眼就盯着他,否则一时半会儿难以发现。我开始佩服老全。我学着他的样子趴在地上,但觉得和这片草地格格不入,就像白雪上的一个黑污点那样明显。我不安地扭捏着,试图找到一个契合点。老全皱着眉头看着我: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一个合适的埋伏地点。

去那儿。他指着一片有两个鼹鼠毁出来的土堆的地方。正好在他脚底下,我犹豫片刻,乖乖过去趴着。我开始感到这里和我的身形正在融合。他这份敏锐和眼力见儿是一种天赋,他很幸运地拥有了。我羡慕了一会儿,然后要过来望远镜。那些家伙开始往这边走了。他们身上挂满了战利品,血淋淋地侵染着衣裤。他们的嘴里还嚼着东西,就像我们宰杀了一头牛或者一只羊后会撕下一小块肉放进嘴里嚼着一样。他们也肯定觉得只有这样才不会被这头熊的死气缠上。也许他们在割断它的脖子那一瞬间默念了六字真言,用以超度,以求心安。他们满载而归地朝这边走来,越来越近。老全岿然不动。他用脚压住了我的身子,手中的枪口慢慢地、稳稳地瞄准了那边,手指头扣在扳机上。他嘴里念着数字,计算着距离。过了几分钟,他扭头看着我:我们应该打一枪。

别别,他们人多——

给个警告!随后他再次认真地瞄准那边,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我耳朵里轻轻一震,仿佛贯通般的灵敏起来。那边在枪声一响之后四散而卧。他们隐蔽很快,瞬间消失了。老全站起来,大大咧咧地站起来,踢了我一脚:走!

我不敢挺直身子,怕那边瞄准了我,下一秒子弹将打穿我的躯体。

我紧张地向前奔跑,已经超过老全,我看见汽车了。脑袋嗡嗡地发涨,嗓子眼蹿动着血腥气。我一口气跑到车跟前,扶住车厢喘气。老全紧跟上来:怎么不跑了?

快上车。我说。

上什么车——

一颗子弹飞来,打碎了驾驶座这边的玻璃。老全拉着我跑到车子另一边,然后开枪还击。我试图告诉老全,我们这回惹上大事了。但他正在全神贯注地从驾驶座和货箱连接处的直角观察对面。他仿佛知道我在后面盯着他:他们有点意思,他们散开了。

我们快走。

我把车钥匙丢了。

你说什么?

他不解地看着我。

快跑啊咱们快跑啊!

他看着自己的车,迟疑不决。我于是不再管他,我朝南面跑去。我听见老全在喊叫,但我绝不回头。我浑然忘我地奔跑着,奔跑着。如同躲避闪电躲避着身后。我的眼睛一阵发酸,接着滚倒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之中。四周寂静极了。我爬出雪沟,远处的汽车闪着银色的光点,那附近,有几个黑点移动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老全。正这样想,他出现在面前,神情淡定自然: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我刚才喊你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

你带烟了吗?

他耳朵根流血了,擦拭过,但血迹却很清晰且均匀地涂抹在他右耳朵周围。

没事,摔了一跤。今天不是一个好日子,尽是倒霉事。

现在怎么办?

他点上一根烟。无论是静止还是跑动,他嘴里的烟从来没断过。他乐呵呵地说:别心慌,先缓一缓。

吸入肺腑的烟雾放松了精神和身体。我下意识地望向那边。

放心,放心。你别害怕。老全稀少的眉毛蠕动了一下。他蓝色的鸭舌帽前檐的一块地方因为总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黑了,他再次准确无误地捏在那里,将帽子往上提一提,好奇地盯着我,不是那种故意装出来地带着得意或者嘲讽的好奇,而是他真的好奇。

我喊了你。我说。

可你跑什么,我们手里也有枪,而且我的枪法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不能开枪。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你怎么一点都不懂。老全看上去失望极了。

我害怕了。

人之常情。但以后可不能这样,我们必须在一起。

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他们一定是收获不小。

我们走,现在离开。

你的车。

他们不可能一直守着车,他们也没有钥匙。

3

对面是高原灌木林。从山上滑流下来的石沙将树林分割成三片,其中最大的那片离我们最近。我提议到那里面去。老全无奈地看着我说:那里面全是厚雪,树枝上也全是雪,你觉得我们能走得动吗?

我们藏在那里,等到晚上……你能发动汽车吗?

他突然停下来,目光掠过低处河谷沉思。然后我们拣着没有雪的草地走,再贴着谷底的一段峭壁潜行。鬼鬼祟祟地摸进了树林。

树林里并不阴冷,反而有点暖和。行走中碰到枝条,上面手指厚的积雪松松垮垮地飘落,消融在脸上,钻进脖子里成为水珠子往下身跑。脚底下有些地方积雪极厚、极硬,是攒了几次的雪才形成的,但又和外面有些不一样。这雪表面一层上有彩色光电,随着角度的不同而变化,很神奇。从树林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汽车和那四个人。老全说他们在找我们。然后他拉着我躲起来。我怀疑他们的望远镜一旦对准这里就会发现。老全自信满满地说:这是一种很高明的技巧,你还要学很长时间。

我不打算学。以后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这种事我也不是常干,这次运气不好。

上一次你和谁来的?

我和尼玛。我一般不和外人搭伙。这次是意外。他摇摇头,仿佛到现在都感到意外怎么会把我带上了。

也许是我的缘故才运气不好。

也许。他说。

树林上空飘浮着亮晶晶的雪粒子。因为静,一条树枝晃动的声音都显得重而有力。有一群雪鸡在咯咯咯叫唤。我从包里拿出水和油饼,大口吞食。老全赞许地说:对了,这样才有力气,先不要把自己饿坏了……

我为什么要跟着他来?我应该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看电视,打麻将。我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可是我在老全家见到一张他背着枪骑着马的黑白照片时绝没有意识到这点。我问这是哪里。

是红垭口。那天我们刚打完猎。

你们精神。我半真半假地说。

你们也不差。你们,你和尼玛都精神。

打猎……打猎是个好玩的事。我说。

这是男人必须要干的事情。男人要有几次打猎。红的像血一样的岩羊见过吗?没有吧?我们走在他家后面的山坡上的时候他吹嘘:我见过,而且是我干的。他说完蹲在地上,朝家的那边开了一枪。把拴在他家门口的那只羊的脑袋瓜开了瓢,血直直地喷出去几丈远,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说你干吗糟蹋自己的羊?他说先拿家羊找找感觉,反正马上要宰羊。你不知道,被打烂头的羊肉吃起来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他教我打枪,正好一根水泥杆子上立着一只隼。干掉它!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画了一下:才七十米,干掉它!

它看起来像一棵黑青稞。

那就再往前走点儿,但小心,那是一只游隼。

蓝翅膀还是银翅膀?

蓝翅膀的游隼。不要打了,还是打兔子。

我也不想打它,万一打中了我会一辈子后悔。

我们离开那里,骑着摩托车去大曲陇。那天是他戒酒的第十几天,急得嘴上冒泡,一个劲儿地抽烟,连带着我也不知不觉抽了好多烟。我们在大曲陇桥口停下,推着摩托车从结冰后隆起的河面上过去。即便一路小心翼翼,但车还是滑倒了。汽油从油箱口的缝隙里冒出来,味道特别好闻,我使劲嗅着。老全说快扶起来。在和摩托车较劲的过程中他也摔倒了,撞坏了手表。他高涨的情绪像浇了冰水般熄灭,愤愤不平地咒骂。我做好了回去的准备,但他微妙地控制住了自己,说没事。我们过了河面,跟着一条羊肠小道继续前行了差不多十公里,来到他的秋草场。他的牛群全在这里。我们徒步上山,数了牛,查看有没有病了的牛。一切安好。下山的时候一片一片的残雪中有老鼠鬼鬼祟祟地闪现。我试了试,觉得肯定打不到,就没有浪费子弹。这时有一只野狐出现了,他叫我打它。我说这么远打不到。

你得赶紧练熟手。

没关系。我说。

它不跑了,快趴下。

他拉着我趴在地上,膝盖骨和肚皮瞬间感受到冰冷的刺痛。我动了动,他的大手按住我的背,指导我怎么瞄准,怎么控制呼吸。

深吸一口气,再放出一小半,然后慢慢吐气,把心跳降下来……

我瞄准野狐。它的尾巴有一个半身体那么长,正在半空中定着不动。我瞄准它的前半身。他叫我打头,但我知道不可能打中,于是打了它的侧身,仍然没有打中。野狐眨眼的工夫跑掉了。老全惋惜地说:你开枪的时候身子动了一下。

我觉得子弹好像擦着它的身子过去了。

不可能,那是子弹骗了你。刚开始打枪都会有这种错觉,慢慢你会发现子弹其实一点重量都没有,尤其是在打出去以后。

没有重量怎么打死?

挨到身体的时候才会有重量,就是这样。你别管,再练几把。

我们搜索周边找合适的目标,找到一只野兔。老全示范了一遍正确动作,他的手指蠢蠢欲动,好几次差点扣动扳机,用极大的毅力才忍住。他把枪递给我:记住,一定要记住,控制住了呼吸再打。

这一次我用一秒钟瞄准野兔,另一秒开枪。他说完的时候,我把子弹打出去了。我仿佛真的看见子弹轻飘飘地往前飞,碰到野兔身体的瞬间爆发出千百倍的力量,把兔子撞飞起来。老全啊了一声:好啊,你可以摆上台面了。他跑去拿兔子,它已经死得透透的,我一枪打穿了它的肺腑。漂亮!

我们研究了一会儿兔子的伤势。老全说:你要吗?

我不要,我都吃腻了。

我也不要。

于是我们把兔子扔在那里,让给有需要的动物。我们到老全家里的时候他儿媳掐着时间煮好了肉等着我们。老全极力挽留我,我不好意思硬要离开,于是就和他们一家人一起吃了的确有些怪异的羊肉,还喝了酒。没想到尼玛看着瘦不拉叽但酒量不弱,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两斤,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老全在这四五个小时当中只从炕上下来过一次,他去解手,顺便拿来了当年的战利品:一颗壮丽的羚羊头。羚羊头并不算什么好东西,但这个却不一样,这个羚羊的犄角长得过分。他说有一米六。

我们这个地方的羚羊可绝对没有这样的。跟非洲的那些羚羊可不能比,就算是那么大的羚羊也不会有这么高的犄角。尼玛说。

这个羊头上的犄角不但高,而且还黑得发亮,亮得让人怀疑是假的。但老全发誓绝对是真的。我第一次见到这东西,十分有兴趣地观赏。我发现比起这对壮丽的犄角,那下面的小小的头颅就黯然失色了。我甚至觉得这头严重影响了犄角的美观。我说了想法。尼玛大为赞同,鼓动他老子将头舍弃,只留一对大犄角。老全摇头说这样才是最好的。我问起这东西的来历。老全说这东西就是从我们夏牧场得到的。你想象不到吧,但我可以肯定,这羊绝对不是我们这里的羊。这羊是外来的羊。那年有三只羚羊是外来的,但这只应该是独自来的。这是一只成年大公羊。

那它打哪儿来的?

这个不要紧,但以后你再也看不到了,当时我一开枪就后悔了,所以那只蓝翅膀的游隼我叫你不要打。

你是不是已经犯法了?

老全沉默不语。尼玛反驳:话不能这么说,犯罪的性质要看伤害程度,对着人那就是犯罪了。

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我有点喝上头了,突然和尼玛较起劲儿来。

你也是罪犯。尼玛说你马上就是。

起码现在我不是,但现在你们父子都是罪犯!

4

林子里开始有了闷热的感觉。老全激愤地怒吼一声。石头砸到车上的声音从对面绕着山梁扑过来,在这树林里穿梭时已经微不可闻。但老全听得清楚。老全一直用望远镜盯着,冷笑连连,然后再次痛苦地呻吟,咬牙切齿地说:这帮畜生!这帮混蛋!

他们居然把汽车点燃了。

我们继续往更高处走,出了这片树林再走一小块草甸,就到这脉山体的上半段。

我们不用再往上了,我们沿着草甸翻过山。他说。

我问他:你的打算是什么?

去有人的地方,一直往那边走,就有人家。

德格陇洼?

对。他说他们很狂,我们惹不起。

惹不起我们躲得起。我说。

但我们没有走多久就停下来,我俩同时看见了一些浅浅的脚印。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跟着我们了,他们的窝在那边。老全哈哈大笑,这下老天有眼了。

我敢打赌我们现在很危险。我说。

这就叫现世报。他们烧了我的车,马上我们就发现了他们的窝。这真是老天公平,要是不管我会倒霉的。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的窝吗?

我已经找到了。只要发现了这个,我就已经找到了。他指着脚印说。

就在我们翻过山梁之际,那边连开三枪以示警告。他们加快速度在追赶。这时候老全真正的实力才开始用上,我也才明白他怀疑得有道理。我小跑起来,等下了山,穿过滩地,攀上对面的山坡时,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公里。

老全在第二个山脊上停下来。

你说过不会拖后腿。老全休息得够够的,脸色很不友善。

我没想到你的速度这才真正发挥出来。

只有到了用的时候才用,不然是浪费。他说,你的身体素质比看上去差。

我也发现了。我说。

他点点头,转身下山。

我学着他的样子跨度很大地向下跳跃,仅两三次大腿两侧便出现抽筋的症状。我不得不慢下来,像个正常人一样下山。此时老全已经在半山腰了,他几乎一下子就到那里。但我下山更慢了,刚才那几下子跳跃伤了我,大腿要抽筋的感觉一点没有消失,反而在快速聚集、酝酿着。如果我抽筋了,走不动了……于是我开始对自己特别狠起来,这招果然奏效了。我追上了他。他以一种兴奋得走了样的声音对我说:那牛粪圈,那牛粪圈里就有他们的窝,我都闻到味儿了……那种味儿……

他这会儿倒不急了。我们有一段公平的时间。他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好撤退的办法?

我不是说过吗?

那会儿没有发现这里。

但现在也是那个办法。我们用这一招就足够了。

我相信他们追不上你,但我不是你。

你没有把自己的潜能逼出来。

我已经逼出来了,我刚才跑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不是。你很快就会知道那不是。

跑向牛圈时我感觉不是很累,腿上的力量来得莫名其妙。于是知道这就是我的潜能,我已经把自己最后的体能逼出来了。我追上了他。

你看看,这是不是?

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有真的出现了你才会明白。他说完,我们到了牛圈。牛圈是用牛粪垒起来的,一个传统而典型的做法。牛圈当中是一个低矮的半陷式土窝,顶棚凹陷。这是个废弃的窝子,被他们利用起来了。

老全一脚踹开,往里瞅了瞅:东西不在里面。

然后他的目光扫视周围,很快锁定在牛圈的东北角。他冷笑着走过去。我注意到牛圈的四个角落没有任何差别。但老全说东西就在牛粪里面,然后他动手刨牛粪。我们刨出一个大窟窿,一个牛皮袋子被拽出来了,里面还有一个。两个袋子装得鼓鼓囊囊,扎得结结实实。老全掂量掂量:这么多皮子,他们杀了多少?然后他拖着两个袋子走到窝子那里,叫我进窝子把点炉子的汽油拿出来。

你怎么知道有汽油?

就在门背后,快去。

门背后果然有一大可乐瓶的汽油,我赶紧拿出去给他。我踩在皮袋子上找他们的身影,他们已经不远了。

他把汽油倒在两个皮袋子上。

别倒别倒。我说。

他没理会,用打火机一点,袋子轰地蹿起火苗,很快有了肉烤焦的味道。

我埋怨道:我们应该把牛圈点着,这样他们就看不见我们。

你说得对。老全拖着点燃的袋子,扔到牛圈边上。我将剩下的汽油分三处倒在牛圈上,一一点燃。风干的牛粪迅速燃烧起来,浓烟和火苗遮挡住视线,双方谁也看不见谁。

这场面壮观,我不由得笑起来。他有点恼羞成怒地瞪着我。我一停止笑便害怕,但怕得有理,是他害了我。我刚这样想枪就打过来了。我的周围出现飕飕的风一样的声音。

老全瞬间矮下身子,震惊地看着我:你傻呀,快蹲下!

我又笑笑:他们在打盲枪。

他跑到牛圈门口又跑回来:他们来了。然后他再次站起来,枪已经端到胸前。他隔着烟火朝那边开了一枪后蹲下,又站起来……连着打出三枪。

牛圈中烟雾弥漫,笼盖在牛圈上面,犹如一个灰色的顶棚。牛圈各个地方的缝隙里都有白烟冒出来,丝丝缕缕地飘动、会合。整面牛粪墙彻底燃烧了,火苗高高蹿起,牛圈里的温度飞速上升,我们退到没有点燃的一角,不断地咳嗽。

我盯着他:现在撤离还来得及。

不要从门走,会被发现。我不是在责怪你,我是说我们一出去就会完蛋。老全扔掉帽子,嘴唇发白地说:这是一帮坏蛋,真正的罪犯。

那我们真的该走了。

这些散开的烟雾灰掩护我们。我观察周围,一片开阔无遮拦。我将于枪口的注视下奔跑,我感到兴奋、战栗。老全很高兴地说:你终于明白了,害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越怕就越危险。

我被子弹打醒了。我说。

其实你说得没错,我是犯罪了,但不是今天。他说。

昨晚我喝糊涂了。我说。我感到抱歉,不该那样说他。但我确实喝醉了,而且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但从老全家里出来,顶着黑漆漆的夜空,踩着白亮亮的雪地穿过一片草场的那一段仍然记忆犹新。雪地里全是野兔,横七竖八地跑动。我用手当枪,对着它们啪啪开枪。我想起离开前尼玛嘴角的狰狞和老全通红的脸膛上的严厉劲儿,于是就笑起来。

第二天清晨妻子说你发酒疯,笑个不停。她非常到位地模仿了我的丑态,断定我是出尽了洋相才回家的。然后她说:你要去?

我去瞧瞧。

老全不是一个好东西。

他是个狡猾的人。

这谁都知道,他骗过很多人。

但谁也不恨他,也不埋怨他,也不针对他。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思考,有些诧异地说:真奇怪。

这是高明的做人做事的方法,我想学着点。我说:因为我感到自己还是不够聪明。

她默认了我的说法,走出卧室前转身:你会好好回来,对吧?

5

我满口答应了她。我认真地看着老全:所以我们一定要冲出去。而且你要把枪借给我,我要把那只野狐打死。

老全张着嘴,眼睛被烟熏得通红:我们可以翻墙出去。

火势越来越旺,多个庞大的、形态各异的烟雾团扩散开来,给我们提供了逃走的机会。

我们奔向远方,感受到轻快的力量。

当我们远离牛圈,远离熏烤,呼吸到清洁的空气,我反而感到窒息。因为我意识到刚刚听到的是真实的。我听见“咔嚓”一声模糊的回音,缓慢地到来,和老全扑倒在地的声音一起消失。他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时候我停不下来,那么有力地接着往前跑。是子弹把他撞倒的。老全说得对,子弹只有在碰到东西的时候,才最有力量。

索南才让,1985年出生于青海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在《收获》《十月》《小说月报》《青年作家》《山花》《民族文学》《作品》《红豆》《雨花》等杂志报刊发表作品。曾获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2020年《收获》文学奖、第四届红豆文学奖。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以及多种年度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存在的丰饶》《我是牧马人》,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小牧马人》《巡山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