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吴克敬:乾坤道(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 | 吴克敬  2021年04月21日10:14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老子《道德经》

第一章 狂雪雕黄河

山丹丹开花哟赛朝霞,

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的娃。

漫天那个朝霞山坡上落,

北京青年在延河畔上安下了家。

——信天游《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

1

母亲在哪里,儿子的心跑不了地就牵在那里。

“母子连心”,吊在人们嘴上的这句话最能说明问题了。留学在美国西雅图的罗乾生,总觉他就是母亲罗衣扣放飞的一只雏鹰,他千里万里地凌空飞荡着,但他聆听得见母亲的心跳,感觉得到母亲心跳的频率,到时候是还要回到母亲的身边来哩。顺利地通过了硕士论文答辩,罗乾生便收拾起了行囊,准备返回祖国,来与母亲团圆了。

在罗乾生收拾行囊的日子里,一曲他熟悉的陕北信天游,总要轰响在他的耳边:

漫天那个朝霞山坡上落,

北京青年在延河畔上安下了家。

毛主席身边长成人,

出发在天安门红旗下。

这曲信天游是罗乾生的劳九岁伯伯教唱给他的。留学在外,劳伯伯是母亲罗衣扣指定给他的法定监护人。劳伯伯尽职尽责,给了他特别多的关怀与照顾。他从劳伯伯的嘴里,不仅学唱了这曲名为《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的信天游,还从劳伯伯的嘴里知道,母亲罗衣扣插队落户在延安的乾坤湾村时,既遭遇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还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羞辱。

从首都北京一路火车、汽车,还一路毛驴地来到乾坤湾村插队的罗衣扣,因为舟车劳顿,还因为年轻贪睡,直到天光大亮,她还钻在知青窑土炕上的被窝里,昏昏大睡,根本不知道作为地理概念的陕北,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当然,更不知道还有一场羞辱,也等待着她来领受。

那场雪下得太大了,给初到乾坤湾村插队的罗衣扣心里,留下了永不能忘的印象,而那场羞辱刻骨铭心,亦然不能忘记,犹如那首新编的陕北民歌,突然地钻进她的耳朵,仿佛化入了她的血液,让她记忆下来,从此与她生死相依,成了她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漫天那个朝霞山坡上落,

北京青年在延河畔上安下了家。

毛主席身边长成人,

出发在天安门红旗下。

这曲新编的陕北民歌,有个非常响亮,而且蕴涵十分真切的名字,《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尽管罗衣扣在窑炕上睡得酣沉酣沉,可当这样一首曲调清丽、歌词鲜明的陕北民歌,如丝如缕地钻进她的耳朵时,还是把她唤醒来了。不过,罗衣扣没有睁开眼睛,她还像只贪睡的猫儿似的,蜷卧在被窝里,支棱着耳朵,醉心地聆听着,聆听窑洞的外边,有人远远地还在吼唱着的《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

接过革命的接力棒,

红色土地上把根扎。

就像当年的红小鬼哟,

满面红光映朝霞。

踏着前辈的脚步走哟,

延安精神放光华。

罗衣扣把她闭着的眼睛睁开来了。她没有品尝过酒的滋味,自然不能知晓酒的醇香是怎样的,但她听着这曲不知是谁新编的陕北民歌,便以为这曲新编的陕北民歌,就是一杯纯度极高的酒,从她的耳朵里,浩浩荡荡地灌进了她的心里,让她如痴如醉,满身心地在想,那样的曲调,那样的歌词,干脆就是写给她自己的哩。

生在首都北京,长在首都北京的罗衣扣,可不就是在“毛主席身边长成人”!

离开首都北京,要去毛主席革命过的陕北农村插队,罗衣扣还抽空从家里跑出来,跑到天安门广场上,站在天安门前,让广场上的专业摄影师,以雄伟的天安门为背景,给她拍摄了一幅全身像。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庄严地悬挂在天安门城楼正中央。到罗衣扣出发来陕北前,她去照相馆,取来了她拍摄的照片,她看见照片上的自己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罗衣扣爱极了她那幅天安门广场上的留影,随身带着,须臾不能离开,这便来到陕北她插队的川河县河怀公社乾坤湾村,住进了窑洞安下了身……睁开眼睛的罗衣扣,在被窝里摇了一下头,顺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那幅她在天安门前的留影,举在眼前,醉心地又看了看……她看着,有一种直觉逼上她的大脑,清晰地告诉她,她是身处在一场刻骨铭心的变化中了!不过,手举着她与天安门的留影照,还又梦幻般不能相信,她一个首都北京的女知青,能变成个什么呢?

变成一个陕北的女娃娃吗?

北京女知青的罗衣扣,插队在乾坤湾村的第一个清晨,就是这么奇幻。她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窑洞亮窗上那幅剪纸的“忠”字窗花了。陕北的窑洞都是这个样子,门连着窗、窗连着门,在窗子的下半部分,为了抗御严寒,还都安装了可以自由开关的窗扇,而在挨着窑顶的地方,则就只是糊了一层粉连纸的亮窗了。亮窗的好处,不但有利于相对阴暗的窑洞采光,还能在窑洞里烟气、湿气重的时候,打开来透气通风。

眼看着亮窗的罗衣扣,错把亮窗上的白光,当成了清晨起来的阳光。

初来陕北插队的罗衣扣,还没有那样的经验,下雪的日子,白晃晃的雪光,是也如日光一样亮堂的呢。

罗衣扣习惯地举起手来,伸了一个懒腰,正因她举手伸懒腰的动作,让她敏锐地感知到,与她同睡一盘土炕的田子香和乔红叶,双双早就出门不在炕上了。警觉到自己睡过了头的罗衣扣,没敢迟疑,她迅速挺起身来,坐在炕上,穿起一件罩着红底子碎花的棉袄,还有套着同色调单裤的棉裤,下得炕来,想要洗洗脸,梳一梳头发的,却发现锅是冰的,水是冷的,就没好意思洗脸,只是打开她随身带来的那个藤编衣箱,找出她拿来的那面小圆镜子,照着她的头脸,分梳了两把头发,把头发梳得顺了点,这便匆匆忙忙地拉开窑门,扑到窑院里来了。

2

窑院里已经不见了田子香、乔红叶,当然也不见了池东方、柯红旗和劳九岁。窑院里只有雪,厚得没到人脚脖子上的雪啊,就那么静静地铺在窑院里,并一直地延伸着,铺出了窑院外,铺上了罗衣扣眼睛看得见的矮墙、碾盘以及层层叠叠的山坡和山坡上一棵一棵的大树,让她搭眼看去,全都茸茸的,又还虚虚的,像是趁着夜里山寂人静的时候,生出来的白色毛发一般。

罗衣扣在心里感叹着雪的壮丽,而她个人却显得特别慌乱,一副彻底的、手足无措的样子。

初到插队的乾坤湾村来的罗衣扣,可是不想留给人一个贪睡怕劳动的样子。可她实在不知道,在这个满山遍野都是雪的清晨,她能够做什么?慌乱着而又手足无措的罗衣扣,看见窑院门前的矮墙那边,冒出一颗人头来。罗衣扣看得清楚,那颗孤零零齐着矮墙一般高的人头,不是别人,正是昨天牵着一头驴子,从河怀公社大院,接她来乾坤湾村的道老汉。

道老汉其实不算老,他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但为什么就叫了老汉呢?罗衣扣初来乍到,她不知道,也不好问,疑惑着就只有慢慢地体会和理解了。

隔着矮矮的墙头,罗衣扣想要开口问道老汉的,可她张开嘴,要问的话还没说出来,道老汉的招呼,却已翻过矮墙,如同钟鸣似的进入了她的耳朵。

道老汉说:起来咧,女子。

道老汉说:还说女子你在来咱村的路上摇晃了好几天,可是乏累着哩,借着落雪的时辰,让你女子多歇一会儿。

道老汉说:可你女子,没人号吵你,你倒是自己起来了。

道老汉招呼罗衣扣的时候,罗衣扣是想插话给道老汉的,可她插给道老汉的话,一次一次,总是顶在了嘴唇皮皮上,却没能插进来。还好,道老汉几句暖心窝子的话,全都说出来后,自觉地缩了一下头,手里拖着一把扫帚,一脚重、一脚轻地拐到窑院大门口,从敞开的窑院大门,踅摸着走了进来。

罗衣扣是太急切了,她迎着道老汉,快走了几步,伸手就把道老汉拖在手里的扫帚,夺也似的抢到了她的手上。长在北京城里的时候,每逢冬季落雪的日子,罗衣扣的父母亲,都会自觉地拿起扫帚,扫除他们家院子的雪。父母亲打扫罢了院子,还要出门去,扫除他们院子门前的雪。父母亲是罗衣扣的榜样,她要向父母亲学习,来扫他们知青窑院的雪,可是窑院里的雪已经全都扫除好了。是同住他们知青窑院的田子香、乔红叶、池东方、柯红旗、劳九岁扫除的吗?还是被站在罗衣扣身边的道老汉扫除了的?罗衣扣的脑子里,把这个问题闪电似的想了想,这便小声地像是自问似的问起了道老汉。

罗衣扣是这样问出声的:怎么办呀?

罗衣扣说:都把雪扫除好了,让我扫啥呀?

罗衣扣问得不错,窑院里的雪是全都扫除好了,扫起来堆在窑院的三棵枣树和一棵树身很粗了的核桃树下,的确没有她能扫的雪了。看着罗衣扣性急无辜的样子,道老汉把他揣在怀里的烟袋锅,摸出来拿在手上,塞了一烟锅碗儿的老旱烟,咬在嘴角上,划着一根火柴,燃在烟袋锅上,吃出一团浓黑的烟雾,使他的一张脸整个儿笼罩在那团烟雾里。他的这个样子,让罗衣扣就更着急了,不过道老汉没有太让罗衣扣情急,当然更没有让罗衣扣太无辜,他把吃在嘴角上的旱烟锅拿在手上,偏到身子的一边去,随之偏去的,还有笼罩着他整个脸庞的烟雾,使他的脸又重新清晰在了罗衣扣的眼前。

清晰在罗衣扣眼前的道老汉,把他拿在手里的旱烟锅,朝着窑院外的峁峁墚墚,还有沟沟洼洼,这里一戳,那里一指,引领着罗衣扣的眼睛看了。罗衣扣看见,道老汉的旱烟锅指戳过的山梁与沟洼,都有扫雪人的身影,他们三三两两,弓背弯腰,无不吃力费劲地扫除着山梁沟洼里的落雪。

罗衣扣的反应是敏捷的,她给道老汉说:大家是在清扫山路上的雪呀!

罗衣扣紧跟着还说:我也去清扫山路上的雪。

道老汉满意着罗衣扣的敏捷,他把旱烟锅里还未吃透的烟叶,使着吃奶的力气,连着又吃了两嘴,这就把烟锅碗儿里的余灰,扣磕在鞋底下,顺手又从窑院一边的靠墙处,拿起一把扫帚,带着罗衣扣,出门向一边少见人影的山坡扫了过去。

……

吴克敬,男,1954年生于陕西省扶风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市作家协会主席。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曾获“禧福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