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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3期|戴冰:林中游戏
来源:《雨花》2021年第3期 | 戴冰  2021年04月20日07:21

三个小姑娘,一个叫小丽,一个叫小敏,还有一个叫小静。小丽是尖脸,小敏是方脸,小静是圆脸。除了脸型不一样,三个小姑娘都十四岁,也都一般高。她们顺着铁轨朝前走,嘴唇冻得乌紫。中途,小静有点迟疑,停下来朝小丽和小敏的背影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假如李老师又回来了呢?再说,我们的书包都还丢在教室里呢。

不可能。小丽回过头来说,脸上有种恶毒的表情。我看李老师慌里慌张,怕是她家失大火了。

说完,她继续和小敏朝前走。小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只得跟着走。

开始的时候,她们左右两边各有一道像是永远也走不完的水泥堡坎,有她们身高的两倍高,把铁轨挤得窄溜溜的。堡坎墙面发黑,缝隙里长出一丛一丛枯黄的草。堡坎跟她们一样,顺着铁路朝前走,铁道拐一个大弯,堡坎也跟着拐个大弯。堡坎毫无征兆地突然截断之后,田野宽阔,天地敞亮,铁轨两边出现了一些废弃的烧石灰的窑洞,高高矮矮,大大小小。极远处有几根曲折的青烟,像从野地里长出来,悬在半空,冻住了一样纹丝不动,但隐隐又能嗅到一点焦煳的干草气味。

路边有个池塘,小丽踩着碎石子从铁轨上下来,手伸进口袋,掏了一把葵花籽壳出来,扔进池塘,继续朝前走。小敏跟在小丽后面,也往池塘里扔了一把葵花籽壳。但扔完之后,她没朝前走,而是伸出右脚,用鞋底在池塘水面上轻轻刮一下。水面泛起一层涟漪,像因为冷而打颤的皮肤,哆哆嗦嗦抖开去。她又刮了一下,又一下。小静从她身边走过时,看见她脸上有种近乎入神的表情,就像那是一个极有趣的游戏。

小丽这时已经快要走到池塘的另一边。她停下来,转身看一眼小敏。她可能以为小敏一直跟在她后面,这时见小敏站着没动,于是有点惊讶。

好玩得很?她大声说,小心跌一跤栽进去。

小敏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用鞋底刮水,一下,又一下。

小静站在小丽和小敏中间的位置,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先到小丽那边去一起等小敏呢,还是等着小敏一起到小丽那边去。

唉哟!小敏突然叫了一声。她的鞋子不小心踏进水里,撩起一片水花。再缩回来时,整个鞋背都湿了。

活该!小丽在远处拍手。要是早听我一句话……这大冷的天。

小敏嘴里咒骂着,气急败坏地跺脚,在松软潮湿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接一个的浅坑。

不走了。小敏说,鞋湿了,还走个屁。

是啊,小静赶紧附和。这么冷的天,湿脚走路,会感冒。

少啰嗦。小丽一面说一面走近小敏。我们说好的,一直要到弯腰树,才往回。这离弯腰树还远着呢。

三个小姑娘穿的都是运动鞋。小丽是白色,小敏是粉红色,小静是蓝色。三双鞋都很脏,只能隐约看出原本的颜色。

这样吧。小丽说,你把袜子脱了,用手帕裹脚,当袜子,等于是干的。

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递给小敏。

小敏咬着下唇,想了一下,眼睛不看小丽,接过手帕,先揣在口袋里,这才弯腰,脱下右脚的鞋,扯下袜子,用手帕包上脚,重新套上鞋。

不错吧?小丽很得意,我们继续走。

这次小敏没跟小丽并排走,而是拎着袜子跟在小丽后面。现在三个小姑娘一个跟一个,走成了一条线。

走了没一会儿,小敏又停下来。

水把帕子沁透了,她说,我的大脚趾痛。

小敏的声音里带着点哭腔。小静能感觉到她已经很不高兴了。

但小丽似乎更不高兴。

你屁事真多。她停下来,四处看,突然把手伸进口袋。

那里有片小树林,她指着池塘对面说,我这里有个火机,我们去树林里生堆火吧,把袜子烤干。

这样说的时候,她把手里一个红色的一次性火机拿出来晃了晃。

你咋会有火机?小静问。

小敏说,她心烦的时候可能会抽根烟,不行吗?

说完,她讨好地看了一眼小丽,但小丽白了她一眼。

我才不抽烟。小丽说,是一个男生掉在我这儿的。说着,她的眼睛往上翻了一下,就像在想一个复杂的问题。

小敏和小静都睁大了眼睛,不过谁也没说话。

接下来她们又像刚才那样,一个随一个,顺着池塘的边沿走,走向那片小树林。

小树林其实不是小树林,而是一片顺着山势起伏连绵不绝的大树林的一个部分,只是它从山脚延伸出来,在平地上形成一个模糊的三角地带,加上和大树林联结的地方树木稀疏,乍一看,的确像是大树林旁边一片独立的小树林。

可能是因为小树林在前,和三个小姑娘的距离比后面的大树林近,所以从她们的角度看过去,小树林的色泽不像后面的大树林那样黑沉沉的,而是要浅得多,明亮得多。这一点随着她们越来越靠近小树林,也带给她们越来越多的欣慰。

那里肯定有干叶子和干树枝,小丽回身对小敏和小静说,如果真的有,我们就不走了,就待在那里烤火吧。

这句话显然让小敏和小静松了口气。她们之前脸上那种僵硬的表情一下松弛下来,几乎立即变成了活泼的笑。

就是嘛,小静说,我们烤一会儿火,就可以回去了。我的书和笔记本都还放在桌上呢。要是回去晚了,我二妹和三妹又要在我妈跟前说我坏话。

你急个屁啊,小敏说,至少也得把我的袜子烤干。要不,你把你的鞋和袜子换给我穿?

进了小树林,三个小姑娘的耳朵里都有种鼓胀胀的感觉,就像一根手指在里面轻轻顶她们的耳膜,这让她们觉得小树林里不只比外面暗沉,似乎也要安静得多。

虽然最近一段时间没下过雨,但空气阴湿,所以只有刨开地面上厚厚一层落叶,才能在下面找到干叶子和干树枝;再往下刨,因为挨着泥土,叶子和树枝又都是湿的了。

等刨出来的叶子和树枝聚拢成不小的一堆,小敏和小静就住了手。小敏坐到一块石头上,曲起右脚,开始脱鞋子。小静一面拍打衣服上沾着的碎叶子和泥土,一面看小丽。

可以点火了吧?她说。

那咋行?小丽说,这一小堆几分钟就烧没了。你们再去里面找,最好是粗的树枝……半干的也行。

小敏和小静都不情愿,但她们相信小丽的判断,所以没有反对。小敏重新套上那只刚脱下来的鞋子,和小静一起,嘴里呵着白气,朝树林深处走。

那个婴儿的尸体就是小静和小敏在一棵松树下的松针堆里发现的。

婴儿的尸体包在一件枣红色的绒衣里。绒衣因为直接放在地下,已经变得湿漉漉的。婴儿的两只手没有穿进绒衣袖子,所以两只袖子就空出来,左右交叉,连同兜上来的衣服下摆一起,在婴儿的胸口那儿打了个结。

最先发现婴儿的是小敏。她左手捏着一把细树枝,右手握着一根半湿的手臂粗的树枝。粗树枝有她身高的三分之二长。从两棵松树中间走过时,粗树枝被卡住了,在她身后猛地拉了她一下,然后掉到了地上。她回身去拾粗树枝,看到了那堆被树枝掀开了的隆起的松针。婴儿就在松针下面。她没去拾那根粗树枝,而是从左手捏着的树枝里挑了一根又细又长的,把盖在婴儿身上的松针一点点挑开。之后,她盯着婴儿的脸看了几秒钟,转身去找小静。

那边有个死娃娃,她说。同时指了指身后。

小静愣了一下,努力不让自己的脸转向小敏手指的方向。接着她扔掉手里的树枝,跑开了。

小丽跟着小敏去看那个婴儿。她盯着婴儿的脸看,手却从下面一截一截地往上捏,捏到胸口那儿时她停了下来。

这小娃的脸好白啊,她若有所思地说,这么冷的天,它咋还这么白呢?

可能刚丢在这里不久吧?小敏说得有些迟疑,但接着她就发现了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可以保证不会受到小丽的质疑。

你快看他的睫毛,她轻声叫起来,又长又翘。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的睫毛这么长这么翘呢,像两把小刷子。

真的呐。小丽直起身,又半俯下身去仔细看。

这娃儿是长得漂亮。说完,她看了一眼小敏。

不是漂亮,她肯定地说,是很漂亮。

她们挨在一起开始烤火的时候,小静显得心神不宁,一反常态地话很多,不停追问小丽那只火机的事。小丽不想谈这个,总是岔开话题,逼急了,就含含糊糊应付几句。后来她烦了,就离开小敏和小静,坐到她们对面去了。

你烦不烦啊?她冲着小静吼了一句,转身又骂小敏。

你的袜子闻起来臭死了,她说,你从来不洗脚的吗?

是臭,小静说,一股豆豉味。

小敏有点难堪。她把铺在火堆旁的袜子往外扯了扯。

你们觉得怪不?她勉强笑了一下,试图引开话题。

为什么好多东西闻起来都像豆豉呢?她说。

还有什么东西像豆豉?小丽问。

你看,小敏说,袜子像,有人耳朵生病,叫什么中耳炎,厉害的时候也像。

你闻过?小丽问。

闻过,小敏说,我们二食堂原来洗菜的胖叔,有段时间,身上啥时候都一股豆豉味。但你想,哪家天天顿顿吃豆豉呢?我问我爸,他就说胖叔得了中耳炎,脓流出来,就是一模一样的豆豉味。

小静还像刚才那样心神不定,不时回头看一眼后面的小树林。看多了,小敏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你弟死的时候就这么小吧?

小静还没回话,小丽就抢先说了一句。

就算死的时候一样大,她说,但我敢肯定没里面那个娃儿漂亮。

你又没看到过我弟,小静很不满,咋晓得没他漂亮?

但她想想又说,我弟确实长得不漂亮。里面那娃儿很漂亮吗?

漂亮死了。小敏说,那睫毛长得像扫帚,又白。

小丽若有所思地看着小静,从口袋里又掏出那个火机,翻来覆去地看。

你们说,她问小敏和小静,我们长大了,是不是都要结婚,都要当妈生娃儿?如果生个娃儿死了,该咋办呢?

哭呗,小静说,像我妈和我奶一样,声音都哭哑,骇得我家院子里那棵樟树上的鸟几天几夜不敢回窝……

真的,小敏对小丽说,我能听见。我家就住她家隔壁的隔壁。先是听见她妈和她奶的声音,后来就只听得见她妈的声音,到了半夜,就剩下一只野猫还在叫了……

你们住得这么近,小丽问小敏,你咋不去看看她弟长得漂亮不呢?

我倒是想去的,小敏说,我爸给了我一巴掌,不准。

小丽又拿着火机看起来。

给你火机的那个男生长得漂亮不?小敏问小丽。

小丽笑嘻嘻地把火机朝天上一抛,又接住。

嗯,她说,和里面那个娃儿一样漂亮。

真的?小敏惊叹起来,也那么长的睫毛,那么白?

比那个娃儿还白,小丽说,睫毛也长。不过……没那么密。

哪里来的?这次是小静问。

我也不晓得,小丽说,是我们分厂哪家的亲戚,从外面过来玩的……反正看到我就说喜欢我。昨天晚上在我家窗子外面踮起一只脚,一面抖一面抽烟,要不是我妈听见声音跑过来,他也不会慌里慌张把火机丢在窗台上。

那倒好,小敏说,这么白这么长的睫毛……你以后是要和他结婚吧?

他倒是这样说的,小丽有点迟疑,要不我咋会想到生娃儿的事呢……

是啊,小敏把眉心皱起来,如果你们结婚了,生个娃儿像小静家弟和里面那个娃儿一样……

小敏停下来没往下说,看了一眼小丽。

小丽看着小敏,眉毛一跳。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她说。一下变得兴致勃勃。

玩啥呢?小敏问。

里面不是有个死娃娃吗?小丽说,假装我已经和那个男生结婚了,那娃娃是我生的,然后你们两个来看,我煮红喜蛋给你们吃,好不好?

小敏和小静互相看了一下。

这个……小敏说,好玩吗?

肯定好玩啊,小丽说,我都想好了。我先生个娃儿,你们来看,过了两天,这娃娃又死了,我们就一起哭……还不好玩吗?

小丽把那个婴儿从树林里抱出来时,小静这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脸。她开始时有点怕,用右手遮住眼睛,分开中指和食指,露出左眼,瞄一下,合上,又瞄一下。但她很快就把整个手掌放了下来。

是漂亮呢,她说,比我弟漂亮多了。

我就说的嘛,小丽说。她把婴儿抱在怀里,一面左右摇晃身体,一面对小敏和小静说,你们走远点,然后再一起过来,过来的时候要说恭喜恭喜……对了,你们还应该带点礼物……人家生孩子了,哪有空手空脚来的?

小敏和小静有点为难。

但哪里找得到礼物呢?小静问。

唉呀,小丽不耐烦起来。你们笨死了,去找点小石头、小树枝假装是小棉衣、小棉裤……

小敏和小静恍然大悟。她们走开时,听见小丽在身后呢喃:哦,我的小宝贝,你是妈妈的小宝贝……

小敏和小静拿着小石头和小树枝回来时,看到小丽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包住了那个婴儿。

你把棉衣脱了?小敏问,你不冷吗?

我自己冷倒不怕,小丽说,可不能让娃儿受凉……

说到这儿时,她又想起了什么。

你弟是咋死的?她问小静,是不是得了感冒死的?

不晓得呢,小静说,好像是病死的。

感冒也是一种病嘛,小丽说,连咋死的都不晓得,你这个姐当得好哦。

按照小丽的设计,游戏程序应该是这样的:小丽事先躲在一棵粗壮的松树后面,小敏和小静从远处手挽手走过来,到离那棵树还有五六步远的时候就大声喊,小丽,小丽,在家吗?听说你生娃儿了,我和小静来看看。小丽这时才从树后面抱着婴儿走出来,和她们打招呼,请她们在火堆边坐下,然后拿婴儿给她们看,看完了,就一面吃红喜蛋,一面议论婴儿的眼睛、鼻子、耳朵、睫毛和皮肤,最后才道别。这个过程原本并不复杂,但实施起来却出乎意料地困难。先是小敏第一眼看到从树后面转出来的小丽,就忍不住笑弯了腰,因为小丽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像堆杂草一样蓬乱。小敏一直不停地笑,止都止不住,直到小丽发起火来。

你们懂个屁啊,她说,哪个婆娘坐月子不这样呢?

等小敏终于笑够,小静又开始笑了。按计划,她把那些小石头、小树枝递给小丽的时候,要一样一样地数,这是小棉衣,这是小棉裤,这是小袜子,这是小鞋子……都是给你家娃娃的。但她数到小袜子时,想起了火堆边小敏那只厚厚的毛线袜,想象着如果穿在婴儿大拇指那么小的脚上会是什么情形,于是也开始笑起来。

好不容易小敏和小静都止住了笑,小丽自己又出问题了。她刚招呼小敏和小静坐到火堆边,还没来得及把婴儿递给她们看,突然就想起自己忘记先收集一些小圆石子当红喜蛋了,只得中途停下来,指使小敏和小静去找。小敏建议就用她和小静拿来的小石子当红喜蛋,小丽却不干。

要玩就得像真的,她说,你们拿来的石头又不圆。如果将就,还不如不玩。

等小敏和小静找来小圆石,游戏又从头开始。那是一个既新奇又让人紧张的过程。小丽像个电影导演一样,只要小敏和小静哪里做得不对,她立即就会喝止整个游戏,然后教她们应该怎么说、怎么做,脸上又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整个过程中,小静最让小丽恼火。她又慌张又笨拙,说话结结巴巴。因为不断被小丽纠正,她始终处于一种焦虑状态,这让小丽更不高兴。

你看你丧起个脸,小丽说,去看人家娃娃哪会这样?莫非我生个娃娃你不高兴?

终于有一次,游戏进行得相当流畅。小丽和小敏都完全进入了角色,特别是小敏,有几处简直超水平发挥,连小丽都忍不住插上一句夸奖的话。

可能就是因为得到了小丽的夸奖,小敏有点得意忘形,让游戏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经过是这样的。小敏和小静手里拿着小丽送的红喜蛋准备道别时,小敏突然问了小丽一句。

这娃娃的爸爸呢?她说,一直没看见,是买烟去了吗?

小丽愣住了,一下接不上话。

小丽接不上话,小敏和小静也就跟着愣住了。三个小姑娘一个看着一个,突然一起大笑起来,一直笑了好久。

游戏虽然没有按计划完成,但三个小姑娘还是觉得很高兴。小丽把婴儿放到火堆边,把原本包住婴儿的棉衣又重新穿回身上。

她们围着火堆,开始叽叽喳喳说起游戏过程中种种有趣的事情。

小静最笨了,小丽说,我们三个人里面,你演得最不像。

小静有点委屈,我没出什么岔啊,她说,最后出岔的可是小敏。

是倒是,小丽说,可人家小敏前面演得好啊。她说那啥?“闻到一股臭气,是不是娃娃屙屎了”那句,笑死我……

小敏很得意,一转头,吓一跳。

啊,她指着火边的婴儿说,你们快看,他脸上怎么出汗了?

小丽和小静凑过去看,果然发现婴儿的脸上渗出一些水珠。

这有啥稀奇?小丽鄙夷地说,火烤出来的呗。

死都死了,小敏说,咋还会热出汗?

我看你比小静还笨。小丽说,出汗算啥,你看熬猪油,那猪肉不也是死的吗?说不定这娃娃再烤一会儿,也出油……

倒是,小敏说,出点汗好。一会儿我们玩死娃娃游戏的时候就更像真的了。

像啥真的?小丽问。

像刚才死的呀。小敏说,你想嘛,都还在出汗……

小静又看了一眼婴儿,自言自语地说,去看人家生的娃娃,我是演不好,但演人家死了娃娃,你们肯定演不赢我,我家可是真的死了个娃娃。

可能吧,小丽有点困惑。你们说,一个当妈的,娃娃突然死了,会咋想?

她把头转向小敏,小敏摇摇头。她又把头转向小静,小静也摇摇头。

我不晓得,小静说,但我晓得她们咋哭。

这样说的时候,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得意的神情。

看小静得意,小敏有点不舒服。

我和小丽都不晓得啥感觉,她说,那一会儿你一个人演。

一个人演就一个人演。小静说,我弟刚死那天下午,本来就没外人来。

她说着,拿眼睛去看小丽,征询她的意见。

行啊,小丽说,那你现在就演嘛。

小静坐在原地,抬起头先想了一会,这才过去把婴儿抱在怀里,又坐回原处。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很呆滞,越过小树林前的空地,又越过那片小池塘,一直看到池塘后面很远的地方。

小丽和小敏等了一会儿,以为小静接下来就要开始哭了,但小静却一动不动,就那样坐着。小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想叫她快些,但不知为什么,吸了几次气,没敢出声。她们原本坐在小静的对面,后来不知怎么的,她们都有点坐不下去了,慢慢站起来,也没有站在小静前面,而是站在了她的两边。

又过了一会儿,小敏忍不住了。

你倒快点啊,她说,这样站着冷死人。

小静把眼光收回来,很不高兴地看了小敏一眼。

我妈就是这样的啊,她说,我这不是在演吗?

说完,她又去看很远的地方。

可能是因为站着,离火堆远了,小丽觉得自己也越来越冷。就在她也忍不住想提醒小静的时候,小静双手“啪”地一拍,终于哭了出来。但她哭得完全出乎小丽和小敏的想象。

事后小丽对小静说,那其实根本不能算哭。是喊,她说,拼命扯着嗓门喊。

小敏也承认那不是哭,但她说,她可以证明小静的妈就是这样的。

她妈每一声都非要把气喊干净。她说,喊没气了又换一口新的,每一声都长得看不到边,像铁路一样,只是比铁路直,不拐弯。

其实,小敏很不情愿地说,小静比她妈喊得还要大声,还要尖。

小静对小敏的话其实是心怀感激的,但觉得小敏还是没把最重要的一点说出来,于是只得自己说出来。

你们都没看见吗?她说,我后来真的淌眼泪了。我妈喊了一下午,一滴眼泪都没有……

你还是不如你妈,小敏说。

小敏可能对刚才夸奖小静感到后悔,所以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

你妈喊的时候打了好多干嗝,她说,你一个都没有。

对此,小静没什么好辩解的,因为她确实学不出来。

你妈咋一滴眼泪都没淌?小丽很奇怪。你妈莫非不难过?

咋会不难过?小静说,不过我也不晓得咋没眼泪……

那天下午,小静就这样扯着嗓子喊,一直喊,小圆脸因为全身用力而涨得通红。她的喊声在小树林的上空回荡,惊动了那些栖息在大树林中的鸟,它们从黑沉沉的林子里扑棱棱地飞出来,在三个小姑娘头上盘旋几圈,又向远处飞去了。

小丽看着天上那些被驱赶的、碎布一样的鸟,想起小静说的话,于是凑近小敏的耳朵,悄声说,那些鸟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敏拼命点头,脸上露出一种小丽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真心实意的表情。

一列火车带着它粗壮的隆隆声由远而近,从一座小山坡的侧面突然出现。驰过小池塘旁边的铁轨时,火车就像要跟小静比赛一样,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叫,轻而易举就盖过了小静的声音。等火车终于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时候,小丽和小敏发现小静也停止了她的表演。

我没力气了,小静说,实在学不动了。可我妈真就这样叫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嘶哑。她把婴儿重新放到地上。看着小丽和小敏,等着她们对她的表演说点什么。

但小丽和小敏什么都没说。三个小姑娘坐在火边又烤了一会儿,小敏的袜子就全干了,于是小丽要大家往回走。

三个小姑娘往回走的时候,还是小丽走前面,小敏走中间,小静走最后。走到小池塘边,她们发现小丽扔进去的那些葵花籽壳居然还浮在水面上。

离开小树林之前,她们把婴儿放回了原先发现它的地方,照样用松针把它盖起来。

快要走完池塘时,小丽突然停下来,没跟小敏和小静作任何解释,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火机,看都不看就扔进了小池塘。

火机不像葵花壳那样可以长时间浮在水面上,它“嗵”的一声,直接沉了下去。

戴冰,1968年生于贵阳,中国作协会员,贵州省作协副主席,贵州文学院副院长。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月的暗面》《我们远离奇迹》《心域钩沉》《惊虹》及随笔集《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声音的密纹》等十一部。曾获贵州省首届政府文学奖、首届山花小说奖等多种奖项。现居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