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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4期|邓一光:纪念日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4期 | 邓一光  2021年04月20日07:08

袁湖蛙沿着幽长的安全通道下楼。二十五层。袁湖蛙今年二十五岁。

第三次下。一会儿还得上来。

袁湖蛙连续参加过三届城市马拉松,是“旅行者”户外俱乐部成员,身体壮得像块能贴地飞行的磨刀石,作为“客家食府”的厨师,三公斤的炒勺他能玩出十二番花式,四点五公斤的炒锅能颠出仔姜藤壶中那两粒空瓤的,上下楼不是事儿。

但他不爱上上下下。

都怪他运气不好。

这家小区地处大鹏半岛,两成半外籍住户。下午从防疫站回来一对德国工程师夫妻,夫妻俩从法兰克福飞香港,在香港折腾了二十天,又在皇岗口岸排了十几个小时队,精疲力竭入了境,在街道防疫站指定酒店留察了一周,两次核检阴性,获准居家隔离,防疫站派车送回小区,监视着上了楼,所经之处立刻消杀,3B栋1单元2号电梯临时关闭,通知说六小时后重新启用。

袁湖蛙正好在3B栋1单元2号电梯二十五层客户家服务。

两个月前“客家食府”换经理,前任经理走前叮嘱,有份长期合同,内容是每年的今天为客户上门做一桌客家菜,要求厨师长服务。菜式不能再传统,技术含量不高,但有个奇怪的条件,按照四十年前的样式做,对方出价是市价的两倍,外加四成五服务费,厨师长出台费另算。

这样的话,利润近百分之两百。

新来的经理像中了福字彩,担心服务不到位,特地打电话征求客户意见,酒楼有新研制的网红菜品,紫苏炒花甲、美极鱿鱼筒、三椒水库鱼头,是否换两款?

神秘客人在电话那头耐心听完经理解释菜品,回了声“谢谢”“不用”。电话挂上,宴席款随后到账,不然新来的经理会怀疑遇上了骗子。

袁湖蛙下午四点就跟师傅从市里过来了。这份单原来由其他人做,师徒俩都是头回上门。一位西装寸头小年轻在屋里等着,看过师徒俩的核检报告,礼貌地吩咐,照惯例,宴席没人吃,菜式严格按单子出品,夜里十一点二十五分准时开席。

袁湖蛙有点蒙,没听懂对方的话,指定厨师长上门服务,费那么大劲办桌宴席,没人吃,干吗花这个冤枉钱?袁湖蛙回头看师傅。师傅邪门的事见得多,头也没抬,说声知道了。

师傅是“客家食府”总厨,高级技师,拿过一大堆专业厨艺大赛奖牌,出过十几本书,在电视台办过美食栏目,是多个专业比赛顾问团成员,三家厨师学校的老师和董事,袁湖蛙是他的学生兼门徒。

西装小年轻走后,师傅也不向徒弟解释,让把车库里的厨具运上来。

袁湖蛙去车库搬厨具,刚才进门时没留意,这会儿才弄清,客户家占二十五楼半层,三面环海景观,落地窗,全套紫檀雕花家具,不像有人居住。打客厅过时,袁湖蛙见客厅北墙上挂着两幅老旧的炭笔画,画上一男一女,男的二分头,女的梳大辫,两位都年轻,不像这个时代的人。

等袁湖蛙把家什盘运上楼,师傅早穿戴好,试过客户家灶具,动手做“麒麟脱胎”。

“麒麟脱胎”是道烦琐菜,材料一大早就收拾好,袁湖蛙一样样从冰袋中取出来,师傅依次将人参填进麻雀肚、麻雀填进鸽子肚、鸽子填进仔母鸡肚、仔母鸡填进乳狗肚、乳狗填进猪肚,雁阵线缝好,装盆,加料酒、葱段、姜片、酱油和红糖包,鸡汤浇盖,进蒸屉,设置好起火时间。

做完这些,师傅脱去工作服,卸下厨师帽,洗了手,吩咐袁湖蛙按程序准备,就走了,去附近游艇会找朋友饮茶。

名师高徒,准备工作不难:涨发品是提前备好的,保温袋现成带过来;吊汤凌晨六点起锅熬制,照菜单要求省去白汤,清汤浓汤各制了一锅。袁湖蛙分出一半清汤,筛滤去汤里浮渣,鸡腿去皮剁成肉茸,加葱姜酒,清水中浸泡出血水,放入清汤中旺火加热,手勺顺时针搅,汤将滚要滚时改小火,等汤尘被鸡茸吸附干净,撤去鸡茸,制得一盅澄亮鲜汤。

剩下的活无非上墩子,需要预加工的一样样加工,放进冰箱保鲜。

客户家厨房连着饭厅,大到能玩狗飞碟,两台伊莱克斯四门冰箱带双温操作台,袁湖蛙斫轮应手,不觉得憋屈。材料中没有进口冻品,酒楼规定仍戴手套,这个袁湖蛙做到了。师傅不在,他戴着耳机听许嵩的《我们的恋爱是对生命的严重浪费》,也不觉得累。

等半成品预制完,袁湖蛙备好宾俏,打好葱油,热油和调料入盆归位,水锅、炒勺、手勺、手铲、漏勺、笊篱、网筛和锅筷按师傅操作习惯摆放停当,清洁顺手做了,一切准备停当,就等到点起炉子了。看窗外,夕阳还在海面上悠悠挂着,惹得海水老想去亲嘴,看似能够着,又够不着,急出一脸红。

事先有叮嘱,不能在屋里抽烟。超大露台和三个凉台上都不行。

留守老家时袁湖蛙学会了抽烟,烟龄从小学三年级算。不是他一个人抽,村里好几个小伙伴都抽,大伙儿一边抽一边扳着手指头算,什么时候长大成人,搭乘一趟G字头列车去到珠江或长江尽头,挣得比只能在视频里见的父母还要多。等到了厨师学校读书,这个恶习加深了。

袁湖蛙佩服死了师傅——学校叫老师。师傅在袁湖蛙这个年纪就在吉隆坡客家会做厨师,和当年的元首马哈茂德·依斯干达握过手,以后转到香港客家会,给大佬李兆基和郭炳江兄弟做过宴席,天天和明星厮混,手都不愿握。师傅有两个老婆,她们都给他生了儿子。

和师傅比,袁湖蛙觉得自己的经历平凡到寡淡,羞死不冤,焦虑不是一点点。读完一年制中专课程班,他决定走师傅的路,出国发展,咬牙报了“1+2快捷移民大专班”。

点灯熬油混得快捷班毕业,袁湖蛙凑足钱,买了两斤英红九号,恭恭敬敬上门见师傅,请他推荐自己出国做会所。师傅问明白袁湖蛙的志向,留他喝生滚猪肝粥。师傅一边慢悠悠用猪骨、粉肠和干贝熬汤煮粥底,一边给袁湖蛙讲自己学徒经历,袁湖蛙出国的念头就打消了。

师傅五岁时父母双亡,亲戚不愿养,整天在番禺街头混,饿了就去餐馆酒楼后面捞泔水果腹。师傅捞了十年泔水,混熟了广府菜、潮州菜和东江菜系大厨,闭着眼尝泔水也能分辨后台哪位大厨当班。师傅还混熟了来来往往一拨又一拨广府、潮汕和客家商帮,装了一肚子正德年间岭南人私船出海做贸易的故事。师傅筷子尖顶着一丝潮州下粥咸菜,语重心长地指点袁湖蛙:“仔,做菜唔系做菜,系烹制人生,一勺颠天下,不然呢?”

成长道路漫长,烟瘾憋不住,只能下楼解决,哪知第二次下去就遇到电梯停用。

袁湖蛙听着音乐下楼,按徒步下山时的诀窍,晃晃悠悠,小步慢走,反正不赶时间。

“分手的纪念日是在圣诞的十二点半,不要拉着我的手,I wanna say bye……”许嵩在耳机里伤感地唱着《分手纪念日》。

明天是袁湖蛙的一个纪念日。

许多纪念日中的一个。手机提醒便签上一一记着。

生日、爷爷祭日、领取职称证日、尾灶操勺日、晋升二灶日、处女跑日、处女穿越日,还有首次被污、失贞周年、初恋终结……

明天是逃离袁午豪管制十周年。

袁午豪是袁湖蛙妈妈的丈夫。袁湖蛙这么叫他。

袁午豪到深圳打工的第三年,袁湖蛙出生,过了两年,妈妈也来到深圳。他俩每年过年回鄂州梁子湖豢泗镇老家几天,初五六迎完财神送完穷鬼就返回深圳抢开工利是。有时候厂里忙就不回去,挣加班费。

回梁子湖他俩骑摩托,沿惠深高速北上转赣鄂高速。俩人穿得厚厚的,戴棉手套线帽子,再套上头盔,顶着风雪在车流中穿梭。妈妈坐后座,小山似的双肩包勒在背上,胳膊箍紧丈夫的腰,这样俩人都暖和。

有一年遇到大雪,他俩困在105国道上。很多人弃车徒步,也有冒险死扛结果翻车掉进山沟里的。

妈妈冻得在后座坐不住,袁午豪卸下妈妈身上行李,腾出一半礼物,拿到路边小卖部换了一圈绳子、两卷保鲜膜、十个卤鸡蛋,让妈妈趁热吃掉五个鸡蛋,自己吃掉另外五个,用保鲜膜把妈妈里外缠结实,再用绳子绑在自己身上。

“困了就睡,莫做噩梦,做噩梦莫踢我刹车。”袁午豪交代妻子。

“嗯哪。”妈妈答。

袁午豪打燃车,跟在两辆铲雪工程车后面,歪歪扭扭地轰油门。妈妈一路睡了醒,醒了睡。大年初二那天他们到家,吃了奶奶补做的年饭,袁午豪就去市里做了手指切除术。

袁湖蛙知道,袁午豪爱他老婆,变态地爱。

袁湖蛙对他俩没有什么印象。也不恨,也不爱。他身边的小伙伴,有的恨,有的爱。

袁湖蛙十五岁那年,家里三层楼盖上了,小妹也上了高小。袁午豪辞工不干,带老婆回家承包了一片湖汊,养鱼养蟹养龙虾,供三个孩子上学。

袁午豪总是给袁湖蛙零花钱,袁湖蛙不要,他硬往袁湖蛙兜里塞,但他对袁湖蛙不满意,老打袁湖蛙,说老大读书不用功,带坏两个妹妹,自己白辛苦半辈子。

每次袁午豪给袁湖蛙零花钱,妈妈都扭捏地拦着不让给,每次袁午豪打袁湖蛙,妈妈都拼命地拦着不让打。每次袁午豪都压抑地喝酒,石花大曲一瓶一瓶地灌。

有一次打得太狠,袁午豪差点没把酒瓶子砸在袁湖蛙脑袋上。那天袁湖蛙没回家,躲在水库边咬牙抹泪,琢磨着怎么死,让袁午豪后悔。

第二天天没亮,袁湖蛙就跑去湖汊里下了两网鱼,卖掉换钱,离开鄂州,来到深圳。

袁湖蛙喜欢深圳,又美丽又干净,路上见十个人,七个是年轻人,个个收拾得有模有样,脸上带着舍我其谁的神色。他开始有了笑容。他觉得他可以挑选一种不用死,却相当于死掉的办法,不用躲到什么地方想怎么死的问题了。

袁湖蛙靠打工读完两个技能班。十九岁揣着中级证进了酒楼,憋着劲从传菜配菜做起,很快做到第一份炒勺,二十四岁考下高级证,再过六年就能考技师了。

袁湖蛙没有告诉师傅,他的人生楷模并不是师傅,而是“地狱厨师”戈登·拉姆齐。袁湖蛙比戈登·拉姆齐入行早三岁,这样算,他会在三十六岁拥有九间自己的餐厅、生四个孩子、在电视台开办美食节目。

袁湖蛙把逃离鄂州这一天列入纪念日。从领薪水起,每年这一天,他都会给读中学的小妹寄六千块钱(读大学后涨到一万二),给奶奶寄六千,妈妈和大妹各寄一千。然后他会在游戏厅玩个通宵。

“什么时候回来呀?”妈妈每次都问。

“想都莫想。”他每次都答,然后挂断视频,继续玩。

他一辈子都不会回梁子湖,就算岳武穆在那儿训练过水军他也不回,这个他没有说。

袁湖蛙一次都没和袁午豪说过话。袁湖蛙不恨袁午豪,只可怜袁午豪,他连儿子都没有。

有一次小妹给他打电话,提到袁午豪被蟹苗场的人追债,打得鼻青脸肿。小妹在电话那头哭着说,老头迟早会醉成酒麻木,怎么办哪!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湖莲,你责任蛮大,以后瘫在床上,别人不管他,你要管他。

袁湖蛙愿意拿左胳膊发誓,他不恨袁午豪。左胳膊是他身体最值钱部分,赌输了,他将无法在厨师这一行干下去。

小区依山而建,车库利用了山脚的空间。袁湖蛙下到四层,发现垃圾专管员大叔在那儿和一个年轻的物业管理员说着话,两个人的声音在车库里嗡嗡回响,像飞去来器发出的声音。

大叔说:“我们被垃圾包围了——包围了……包围了……”

那位吃了一惊:“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你去蛇口看过?……看过……过……”

“谁?——谁……谁……”

“蛇口港,对面是新界——界……界……”大叔耸耸鼻子,一副厌恶样子,“什么新界,臭界,垃圾山一座挨一座……一座……座座……”

那位一脸的不相信:“你说新界?——新界……界……”

“新界。”大叔肯定,“蛇口这边一样,垃圾处理站满了……了了了……”

“嚯——嚯嚯嚯……”那位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

“地上看不清,上天看,一目了然。不光蛇口垃圾满了,燕罗、松岗、坪西、鸭湖、平湖、红花岭、老虎坑、清水河……”大叔像数落家里的孩子。

“家伙!……伙伙伙……”

“知道水池满了会怎么样?……么样……样……”

“往外溢?……溢溢……”

“看得身上成片起疹子,恨不能背着伞包从飞机上跳下来……来……来……”大叔挥舞手臂,像在催促机师赶紧把机头拉起来,离开现场。

袁湖蛙第一次下来抽烟时,大叔也是这套话。

大叔四十来岁,小个儿,瘦,浑身带着要尽快摆脱烦人的精明劲儿的决心。袁湖蛙下车库卸家什时,他主动过来张罗,帮助袁湖蛙把厨具搬到电梯间,一边热情地和袁湖蛙攀谈。

袁湖蛙很快弄清楚,大叔是安徽霍山人,五个孩子,在坪山做工装,疫情期间开不了工,不敢闲着,跑了几天网约车;五个月前承包了半岛两个小区垃圾——他在这个小区,老婆在后山小区。

袁湖蛙从大叔那儿学到一门常识:疫情不全是坏事,垃圾分类就是利好消息;和汽车行业拖垮地球资源是坏事,特斯拉就是利好消息一样。

垃圾分类袁湖蛙知道,酒楼办过两次班,好处是减少环境污染、节省土地资源、再生资源利用、提高人价值观念,没有坏处。

袁湖蛙问大叔包一个小区能挣多少。大叔神秘地笑,意思是目光不能这么短浅,年轻人需要学的东西很多。但大叔很愿意开导袁湖蛙,他指点袁湖蛙注意,在财富大道上,多数人被堵在下水道里,琢磨怎么才能交够社保,原因是他们看不见一条规律,总有几条快车道突然出现在眼前,那就是翻身的机会,而目光短浅的人永远都会待在臭水沟里。

袁湖蛙不反对大叔的观点。酒楼开禁前那几个月,有的员工害怕,陆续辞工走了,等于从窨井盖掉下去,消失在下水道中。袁湖蛙不是这样的人,他坚持住了。他也知道一条规律,只要地球上还有一个人,厨师就有活下去的使命。

袁湖蛙观察大叔的工作岗位。垃圾投放点设在地下车库四层的中段,在7C-3和7C-4之间,收拾得相当整洁,并列排着玻璃、金属、塑料、纸类、织物、电器、电子产品、厨余和有害物垃圾箱,一旁还有几盆住户淘汰的年花年橘和两件弃用家具。每来一位丢垃圾的住户,大叔就客客气气地问好,在台账本上写下一笔,记上门牌号。

袁湖蛙注意到,大叔身边有一本《垃圾分类与垃圾治理研究》,比酒楼的《厨余垃圾处理问答》明显高档次,用笔密密麻麻画得一道一道。袁湖蛙觉得有些惭愧。

“来了?”大叔客气地和袁湖蛙打招呼。

袁湖蛙答应着,去口袋里掏烟和打火机。抽烟要卸口罩,他不打算突破社交距离。

“用不了多久,丢垃圾就得花钱。”大叔扭头和物业管理员续上话头。

“那你就挣钱了。”那位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

“不像现在。”

“比现在挣得多。”

“叮当,小号袋两块。叮当,中号袋五块。叮当叮当,大号袋上称,八块十块不等。”

“这么贵?”

“国家下了决心。”大叔一副发改委发言人口气。

“好日子来了。”那位又看了一下时间,打算离开。

袁湖蛙站得远远的,正吸着烟,来了个蓝色制服妇女,看一眼袁湖蛙,脸拉下来,大步走向袁湖蛙,举起手中的枪对准他脑门,哔叽一声扣动扳机。

袁湖蛙呆住,屏住呼吸听脑门上鲜血溅出的声音,没听见,看对方低头盯着屏显,醒悟过来,是体温探测器。

蓝色制服妇女脸色难看地问袁湖蛙,知不知道经济特区控制吸烟条令第二章第八条,卫健委预防控制工作指导意见第三条。袁湖蛙连忙抱歉地灭掉手中的香烟,戴上口罩。

蓝色制服妇女撇下袁湖蛙,转身去大叔和物业管理员那边,毫不客气地在两个人脑门上各补一枪,场面滑稽。

袁湖蛙听蓝色制服妇女和大叔说话,原来是垃圾分类督导检查工作。袁湖蛙觉得没趣,扭头往外走。没走几步身后吵起来,是妇女督导和大叔为报表的事情吵,物业管理员本来已经离开了,这会儿返回来劝俩人。

师傅回来还有一个多小时,袁湖蛙不急着上楼,乘7C栋4单元1号电梯上到大厅,去了庭院。

天黑了,头顶上悬着一大片钢蓝色云彩,云彩周边挂着几粒满心翘盼的星星,月亮还没出来。袁湖蛙走到无人处,回头看看,取下口罩,重新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

他吸着烟,没目的地瞎逛。

去年三月份,袁午豪感染了新冠,妈妈哭着给他打电话,要儿子回去救人。袁湖蛙回不去,就算回去也没用,他不认识分管医院床位的人。他要挂断电话,妈妈说出了那个秘密:

“个死木头的苕啊,你不是他的伢!”

她以为他不知道。他七岁时就知道,他不是袁午豪亲生的。村里人知道,所以他知道。

村里人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不光袁家。他也知道一些。他觉得豢泗镇就像一个凋敝的电游场景,不真实,还不如电游可靠。

他还知道,他和阿烟长不了。阿烟是他的第三任女友。有一段时间,他觉得她是他的亲人,他也是她的亲人。他告诉阿烟,他不是袁午豪的儿子,不知道谁的,不想知道。但他想和阿烟结婚,她怀上他们就结,生下他们的儿子,然后他就戒烟,然后就等儿子长大,某一天,某个儿子大摇大摆掏出香烟点燃的时候,他会认真地告诉儿子,他是他的儿子,他是他的爸爸。

那次,阿烟笑眯眯地看他,再看别处,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他有一种感觉,这说明阿烟不是他的亲人,说明世上亲人很少。

现在,他不打算戒烟了。

小区悬在海湾上,月亮躲在云层中,他走在一条看不清前路的木栈道上,任由它引导,不知不觉,走到海边。

先闻到一股隐隐的沉香味,然后看见不远处,一片海光反照的琼台楼阁,等走到面前才看清,是座玻璃钢圆笠顶凉亭,亭围下是咕叽的海水。

稍后,看清亭子当中亮着几簇忽明忽暗的香头,沉香味来自那里。一旁玻璃钢条凳上,静静地坐着个男人,低头盯着透明的地板,似在看亭子下面涌动的海水。看不清相貌和年纪,昏暗的月光在他颧骨上衬出两朵黑云。

是礼香人。

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客家食府”也礼香。师傅信佛,讲行规,每天酒楼开市师傅都要上头支香,然后转头去睡回笼觉,觉睡足起来冲凉饮早茶,抄一段金刚经,再来酒楼巡查。

袁湖蛙拜师那次,跪、叩首、祝师傅师母身体健康、敬茶、上礼,香是开场就要上。

传统节日是大拜,师傅带着大伙儿拜食神,彭祖、伊尹和易牙都拜,拜过食神拜财神,武财神赵公明和关帝爷,文财神比干和范蠡。岁末年头要拜的诸仙更多,五圣、柴荣、财公财母、和合二仙、利市仙官、文昌帝君、沈万三,这些都拜,都上香。

酒楼礼香用的是杂香,拜师也是。亭子里的香,闻着是沉香。

袁湖蛙心想走错了地方。小区住户高雅,人家敬天海神,领天海之气,自己不该冒失闯来,可没等他转身离开,坐在亭子里的男人开口了:

“坐啦,呢度系公共地方嚟嘅……想食烟就食。”

本地话,他听懂了,那人让他坐,想抽烟就抽,随便。

“不了,谢谢。”他说。

“唔使惊啦,”亭子里的男人安慰他,“唔系整古做怪,添炷香畀上人咋。”

人家心眼好,说了原因,走反倒不礼貌。袁湖蛙索性迈脚下了台阶,进了亭子,在男子旁边斜身坐下,看清楚,亭子中间台桌上摆着礼香台,香炉下炭火暗红,三支线香在香架上枭枭燃着。

“不是节气,也上香啊。”袁湖蛙客气地问了一句。

“自己屋企嘅事,上炷香畀嗰边嘅老人。”男人起身把线香移了个风口,以免呛住袁湖蛙,移完坐下,索性把事情说清楚,“四十三年前,我阿爸阿妈食唔饱饭,搭船逃港,就喺呢度上嘅船。”

“这样啊。”袁湖蛙回应。

“我屋企就我个仔,嗰阵我两岁,佢哋惊我喺海上出事,将我交畀阿伯养住,话到嗰边企定脚再返嚟接我。嗰次系我最后一次见到佢哋。”

话说得轻松亲切,不像说一个别离故事。

以后就不说了。袁湖蛙不觉得要问什么,伸长脖子朝海湾里看,那里一片黑礁黑水,没看出什么名堂。两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听脚下一阵阵潮水拍打桩子的声音。

坐一会儿,袁湖蛙估摸时间该到了,起身冲男人点点头,离开凉亭。路上他想,世上有多少人在家里待不住,用各种方法逃出来,逃得远远的,不再现身?他还想,要不要再抽一支烟?走到大厅门口,烟也没点上。

回到二十五楼,没多会儿师傅也回来了。

按防疫级别规定,上门服务戴医用口罩,免了防飞沫罩,师徒俩掐着点上灶台,炉火呼呼,炙锅码味,炮凤烹龙。

辅菜归袁湖蛙,盐焗鸡、三杯鸭、红焖肉、博丸烩、炝炒大肠、爆炒牛肚岗、酿豆腐、酿凉瓜、猪油渣炒青菜、猪肉汤、艾炍和芋子包,这些他烹制。

大菜归师傅。“麒麟脱胎”定时蒸上,这会儿已烂香。“盆菜”是半成品,猪皮、猪肚蠔豉、发菜、虾干、门鳝干、枝竹、冬菇、萝卜、腐竹和鲮鱼球,码盆加热就行。

“冇看懂?”师傅码着盆,问徒弟。

“缺鲍参、鱼翅、花胶、海蟹和鱿鱼,暗淡无光。”徒弟答。

“四十年前冇啲靓菜。”师傅指点徒弟,“鸡鸭、狮头鹅、大虾同炆猪肉也只富贵人哋用得起,一般百姓家,呢啲够数喇。”

“师傅来,把今人的讲究去掉。”徒弟答。

“人哋请厨师长,就为呢个。”师傅云淡风轻一句。

徒弟点头,进屋摆桌。客户要求饭桌移进客厅,骨盆、苏菲碟、翅碗、水杯、味碟、红白酒杯、分酒器、醒酒器、长柄汤匙、筷匙架、公筷公匙、酱醋壶、椒盐瓶、毛巾托、牙签,这些全免掉。

透过长长的走廊,袁湖蛙看见走廊尽头起居室里一时多了好几十位,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们大多是衣着鲜亮的惨绿少年和朝气青年,有几位模样儿标致的青年妇女,各自怀里抱着黄口幼儿,围着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用本地话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中年男人背对客厅这边,看上去很和蔼,嗯嗯嗯答应这个,再嗯嗯嗯答应那个。

袁湖蛙摆好桌,回厨房。离开客厅时,中年男人恰好转过身来,似有若无朝客厅方向看了一眼。他长着一张年轻面孔,貌似娃娃脸,和年龄不相衬,好像岁月出了什么问题,他被遗忘在某个时刻了。起居室光源设计得好,屋里就像白天一样自然,只是开了一只角灯,角灯的光线从侧面照过来,在中年男人颧骨上衬出两朵灰云。

袁湖蛙心里咯噔一下。

十一点二十分,菜品上桌。师傅先走,交代徒弟善后。平头西装年轻人过来,往师傅兜里塞了个红包,手上挂了个沉甸甸的礼品袋,客客气气送到门口。

师傅走后,平头西装年轻人回来,往袁湖蛙兜里塞了个红包,添上一盒“红河道”,客气地请他去小区会所休息,特别交代,会所签过单,一小时后回来收拾东西。

袁湖蛙进厨房,汤鼎换到电炉上,脱去工作服,消毒液洗了手,退出门,卸去鞋套。

走到电梯门口,他发现电梯恢复使用了,又发现香烟和打火机忘在工作服口袋里,心里骂了声自己。

他重新戴上口罩,套上鞋套,转头回去取,忘了摁门铃,推开门,看到以下场面:围着饭桌,十几个青年少年正纷纷往地板上跪,连抱着幼儿的妇女也腰肢摇曳地往地上跪。中年男人已经恭敬地跪在那里,仰着娃娃脸,目光在北墙两幅年轻男女的炭笔画上。

“阿爸阿妈,个仔接你哋企屋食餐饭,个仔陪你哋,你哋慢慢食啦。”中年男人说。

袁湖蛙轻轻掩上门。熟悉的声音像消失的沉香,湮灭在门后。

他再度脱去鞋套,走进电梯,摁键,抬头看电梯间广告。他猜测身边还有谁,比如病毒,是不是它们也在上上下下,也在看着什么。

电梯下到大厅,他走进庭院,朝海边走去。

他站在海边。海潮不断拍打着滩涂。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了,霎眼,海面上银光纠缠,如同星际战争前奏。

隐隐地,他听见一艘独桅大眼渔船的三面布帆被海风涨满,又被海风牵扯着,在潮水裹挟中渐渐远去;又听到一辆钱江QJ150-16R型号摩托车吃力地轰鸣着,在风雪裹挟中渐渐远去。

他伸手从栈道旁的火焰花树上掐下一片冰凉的叶子,噙在唇间,用力吸,用力吸。

二〇二一年一月三十一日

邓一光: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小说,出版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二十余部,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