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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2021年第4期|武歆:四人行(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2021年第4期 |  武歆  2021年04月20日12:45

第一章

1

鬼子投降了。

金梦骑着一辆墨绿色英国“三枪”牌女式单车,一大早便兴冲冲地从燕京校园出来,沿着一条宽阔的沙石路去城内王府井。

“三枪”车架高,翘把,从远处望,像一只灵巧的飞燕。金梦骑着“三枪”车来到西直门外,看着没有了日本岗哨的街道,唱起了歌儿。

城门外有一座圆弧形的石桥——高粱桥。

来到石桥中央的金梦,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时兴起,手离开车把,高举双手,小燕子一样飞起来。车速太快,加上下坡惯性,金梦连车带人摔在地上。

金梦哎呀好半天才狼狈爬起来,撩起裙子,右腿有一大片青瘀。她一步三停,推着车进了城里。

前面有一家切面铺,门口幌子迎风飘荡,金梦想歇会儿,吃点东西再走。从西直门再到王府井,不近的路呢。

一脸笑容的老板娘招呼金梦坐下。小铺子干净,地上没有一点污迹。

北平的切面铺是公务人员、小职员还有学生经常光临之地。没有早点,只卖午、晚两餐。卖切面,也卖葱花饼、芝麻酱糖饼、馅饼、螺丝转儿,要是在铺子里吃饭,还有价钱不贵的甩果汤、酸辣汤和小米粥。可是今天,切面铺所有食客都吃面条。

金梦要了一碗面条,刚吃两口,听外面人声鼎沸,探头一望,一群乞丐沿街行走。看热闹的金梦还没缓过神儿来,几个乞丐已经站在切面铺门口,一个领头乞丐打着手里的牛股板。

“切面铺,

耍大刀,

帘子棍儿盘寿桃。”

乞丐的唱词,是夸奖面条如竹帘上的竹条一样细。老板娘听着高兴,二话不说,喜滋滋端出来一大碗喜面。几个乞丐狼吞虎咽地吃了喜面,作了揖,打着牛股板,欢歌笑语地走了。小鬼子被打跑了,北平的老百姓又惊又喜,就像乞丐们还没想好庆祝胜利的新词。

八年前卢沟桥的枪声好像还在耳边响着,几天前还是日军巡逻队耀武扬威行进的街道,变成了中国警察维持秩序。鬼子兵连同他们闪亮的“三八”式大枪上的刺刀,好像被一阵秋风刮跑了,一个都不见了。这几天北平市民们不分昼夜地打灯笼、放鞭炮,庆祝着八年痛苦煎熬的解脱,喜面条吃了好几天,仿佛过大年,怎么吃都不腻。市民们在互相道喜声中,还是发蒙——小鬼子怎么说败就败了?

金梦吃完面条,顾不上腿疼,骑上车继续赶路。

初秋的风吹拂着白衣黑裙的金梦,短发被风吹起来,一翘一翘的。

金梦终于“飞”到了王府井,她远远地朝街边上一个女孩子挥手,大声喊着“黄媛、黄媛”。

黄媛看见金梦,立刻朝她跑过去。

来到眼前,黄媛看着一头大汗的金梦,不相信她是从学校骑单车来的。

“多远的路?”黄媛惊叫。

金梦笑道:“奇怪吧?”

这么多年了,金梦还是第一次进出没有日本兵把守的城门,不再下车向日本兵鞠躬,可以长驱直入地进城门,不管不顾、自由自在。

黄媛拉着金梦的手,羡慕地看着自己最好的伙伴。北平八月的干爽阳光,照耀着两个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姑娘。

金梦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蛾眉杏眼,每个动作都带着蓬勃的热情。安静的黄媛比金梦稍矮一点,身体也比金梦单薄,有些娇弱。黄媛话少,但她是一个容易被热情感染的人,她和金梦在一起,所有的兴奋和快乐都是被金梦点燃的。黄媛身上若隐若现的淡淡忧郁,偶尔也会影响到金梦,也会使热情的金梦沉静下来。两个人之间就像有一段看不见的绳子,互相拉拽、彼此影响。

黄媛问:“金梦,怎么庆祝胜利?”

两个人在一起,黄媛总是用这样的口吻询问金梦,金梦说干什么,黄媛就会随她而去。

金梦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不假思索地说:“还用问呀?去中原公司。”

“还买衣服呀?”黄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可是大事?”

中原公司是北平赫赫有名的大商店,是有钱人光顾的地方。金梦挑选衣服只认中原公司,她脚上时髦的圆头黑皮鞋,就是在“中原”定做的。小时候许多漂亮的娃娃,也是爸爸在中原公司给她买的。只要遇上高兴事,金梦就去中原公司买衣服,用买新衣服的方式庆祝快乐。

金梦说:“甭管大事小事,只有漂亮衣服,才是最好的庆祝。”

金梦说也要给黄媛买一件好看的衣服,两个人要穿一样的。黄媛刚要推辞,被金梦挥手止住,随后又神秘地告诉黄媛,明天还要带她参加一个非常刺激的集会。

黄媛不解,“怎么刺激?”

金梦故意不说,诡异地笑着。

黄媛没有学西语的金梦浪漫,她就学于北平师范,学的是国文。师范学校没有燕京大学开放。

黄媛和金梦相识非常有趣。

说来话长。

黄媛的国文老师姓熊,有一个非常古旧而又儒雅的名字——熊丙申。黄媛是熊教授看重的学生。三年前冬季,熊丙申重病卧床,黄媛去看望老师。熊教授住在东城的西堂子胡同。黄媛第一次去老师家里,有些紧张,再加上只知道大致地址,一路问、一路找,找到时已是一头大汗。熊教授的宅子,有一扇银朱油刷漆的大门,斑驳不堪,透着苍老和年迈。门外对面是八字影壁。影壁的东面有一个车门,是已经荒废的马厩,屋顶上面长满凄凉的蒿草。黄媛听熊教授讲过,他住的这所大宅子,早年是大户人家宅邸,民国之后住户多起来。熊教授住在这个四进宅院的最后一进院,还算安静,少有打扰。黄媛在大门和马厩之间走了几个来回,终于壮着胆子,站在大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进去,继续在八字影壁前徘徊。身后有一个好听的男声问她找谁?黄媛吓一跳,转身一看,是一个倜傥洒脱的男青年,穿着深灰色暗格子西装,大尖领子白色衬衣翻在西装外面,没打领带。这是最时髦的打扮,“电影皇帝”金焰在电影里就是这样打扮。男青年比黄媛高出半头,头发乌黑,目光闪亮。黄媛与男青年短暂对视,像被电击一样,浑身酥软,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像冲天的潮水把她毫不留情地漫过,令她窒息——这是黄媛从来没有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觉。就在黄媛羞赧、喜悦、慌乱之时,男青年旁边又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女学生,女学生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那个女学生就是金梦。黄媛朝金梦摆手,说她身体没事,她找人。男青年笑起来,问黄媛是不是找熊丙申?黄媛点点头,是……是找熊教授呀。男青年手一挥,姿态潇洒地说,跟我走。男青年带着黄媛,走进了漆着银朱油的大门。黄媛事后才知道,男青年是熊丙申教授的儿子熊旺书。黄媛本来是同时认识熊旺书和金梦的,但在她心里,却固执地分出先后顺序。黄媛在心里一直认为,她是先认识熊旺书、后认识金梦。黄媛记得熊旺书介绍金梦时,说是他的女友。可金梦也有自己的介绍,说她和熊旺书是校友。金梦的介绍让黄媛听着舒服。那次偶然相识以后,熊丙申教授家里有什么事情,像传统的“三节两寿”——端阳、中秋、春节和父母亲的生日(当然熊教授已经没有父母了,所谓父母的生日就是他自己的生日),或是熊家有什么重要的事,熊教授总要叫上黄媛。黄媛每次去熊家也总能碰上金梦。金梦和熊旺书是燕京校友,熊旺书比金梦大两届。金梦的父亲和熊丙申也有过密的来往。起初黄媛对待金梦是敬而远之,下意识地躲着她。她不想见到金梦,只想见到熊旺书。有时熊教授没有喊她来家里,黄媛也会借故登门,目的简单,为了见熊旺书。哪怕看他一眼,她都会愉悦几天。可令黄媛郁闷的是,只要见熊旺书,金梦一定会在旁边。黄媛知道,是熊旺书把金梦喊来的,金梦不愿来,还是熊旺书央求金梦来的。黄媛想单独和熊旺书待在一起。可要想见到熊旺书,就要见到金梦。无奈之下,黄媛接受了这个郁闷的现实。金梦不知道黄媛复杂的心理,她是一个并不考虑别人想什么的人。但有一点非常明确,金梦喜欢黄媛,许多时候都是金梦主动联系黄媛让她来的。后来,两个人成了好友。

黄媛和金梦来往,就是为了见到熊旺书。这个扎根在黄媛内心的缘由,金梦不知道。

金梦领着黄媛来到坐落在阜成门外的利玛窦墓地。

黄媛不理解金梦和她的同学,商量庆祝抗战胜利是高兴的事、光明正大的事,干吗要跑到墓地来,还是在晚上?

黄媛拽着金梦的胳膊,一路嘀咕为什么要到墓地来庆祝。金梦也不搭理她,大步朝里走。黄媛想回去,可是回不去了——墓地里面已经有十几个青年男女迎着她们,热情地向她俩挥手。金梦拉着黄媛跑过去,向同学们介绍黄媛,立刻就有十几双手伸过来,与黄媛热烈相握。有人点上红色的蜡烛,烛光摇曳,头上还有皎洁的月光。

墓地如梦如幻。

墓园面积不小,四周被各种树木包围着,仿佛一个独立世界。墓地正中间,并排竖立着三通汉白玉石碑,墓碑的形制与常见的一样。借着烛光和月光,黄媛看见碑额雕龙花纹的中心,镌有代表天主教会的十字徽记。

“燕大”学生特别活跃,他们围坐在石碑前,七嘴八舌地研究庆祝抗战胜利的方案,有的提议举行盛大的游行,号召全社会民众站起来,加紧社会建设,恢复战争创伤,让人民过上永久的安乐幸福的生活;有的提议要组织宣传队伍,广泛宣传,把全体民众动员起来,提高精神觉悟;还有的学生激昂提议,要重新成立学生组织,对政府施加民主压力,要让所有人都有权利发出自己的声音。

金梦更加激进,她站在一处稍高的位置上,挥舞手臂,大声说道:“同学们,我认为民主和自由是比吃饭和生命重要百倍的事,我们要走到大街上,向社会高呼,喊出我们的要求。我们的要求是言论和报纸全面自由、全面开放。你们说,对不对?”

金梦的发言,让拍巴掌的同学们热血沸腾,微弱的烛光都在热烈的掌声中颤抖起来。受到鼓舞的金梦,一发不可收拾,又大步走到石碑前,更加激情地演说起来。

黄媛也想要自由,也想拥有浪漫的生活,但她对金梦的形式没有兴趣,她注重自由的内容。她认为说话越是激昂的人,内心越是杂乱,越是没有明确方向。金梦就是没有方向感的人。

黄媛坐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望着圆拱式的长方形的砖砌坟墓,愣愣地出神儿。

黄媛还在想念熊旺书,她好久没看见熊旺书了,他现在在干什么?黄媛内心有一种认定,浪漫的生活不是一个人去做,应该和另一个人一起去实现,是两个人心灵的碰撞,那才是最浪漫的——她盼望的那个人,就是熊旺书!她永远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个冬日的午后,在熊宅前与熊旺书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种电击般的幸福的灼痛。三年来,她一直把这种美好的感觉压在心底,随着日本鬼子的投降,随着锣鼓喧天的庆祝,这种思念变得越发的强烈,大爆炸一样!现在学校放暑假,她没有更充足的理由去找熊教授。不知道今年毕业的熊旺书找了什么工作。黄媛多次想跟金梦提起熊旺书,又没有胆量,怕自己的心思被金梦发现,金梦也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起熊旺书。黄媛知道熊旺书爱着金梦,但金梦并不爱他。黄媛曾经莫名其妙地高兴,可是高兴之后又沮丧,当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时,当熊旺书殷勤面对金梦时,金梦却又是满脸的享受,看不出丝毫的拒绝。黄媛始终无法知道熊旺书和金梦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墓地集会持续了两个钟头,激情四溢的燕大学子们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墓地终于安静下来,金梦和她的同学走在前面,黄媛跟在后面。她回头看去,刚才热闹的地方只留下了几个快要熄灭的蜡烛,在利玛窦的石碑前、在秋风中,摇晃着微弱的烛光。

黄媛和金梦挤坐在一辆胶皮车上。黄媛感到金梦沸腾的身体好像还在燃烧,还在散发着滚烫的热气。

金梦问:“黄媛,你听了我的演讲,有何感想?”

黄媛赞叹道:“讲得好。”

金梦望着街道上打着灯笼游行的人群,忽然问道:“黄媛,你是不是有心事?”

黄媛一愣,忙说:“没有心事呀?我高兴!”

金梦停顿了一下,笑了笑,说:“崭新的生活开始了,我们打起精神,重新规划我们的人生。”

黄媛没说话,她不知道金梦的意思。

胶皮车跑得飞快,车轱辘前面的两个电石灯,在夜里发着耀眼的光芒。车轮子和土地摩擦时发出一种遥远的“沙沙”声。街道上还在响彻着人们庆祝抗战胜利的笑声,像是鼓楼上面的风铃在空中回响,也像胶皮车的车轮声,传得特别遥远。

……

武歆,一九八三年开始发表作品,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归故乡》《密语者》《陕北红事》《延安爱情》《重庆爱情》等九部,另有小说集、散文集等多部。有作品被改编为电视剧、广播剧等。多部中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重要选本。现为天津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