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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
来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 |  R.R.维迪、亚韩佳亚·韦杰拉内 著  陈建国 译  2021年04月20日09:03

战争期间,我们把邻国视作仇敌。可我们看错了地方。我们应该把视线投向上方,投向天空——投向宇宙。在我们一心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我们却没注意到它们——那些异族。

试想一下。前一刻,我刚刚结束在印度陆军的三年预备役,放下步枪,踏上了通向我家的那条小路。孩子一见到我就兴奋尖叫,蹦蹦跳跳向我跑来。怀着八个月身孕的妻子在一旁看着,满目深情。

小路上长满了野草,是时候好好修剪一下,以免杂草挡了车道。小路需要除草,孩子要买新鞋,车子已经有些生锈。生活就是如此平凡,但是我很高兴能够回到这些家庭琐事之中。生活简单,但是美好。

接下来,我只记得我的妻子没了,孩子也没了,我的房子变成了一片冒烟的废墟。然后我在海水中涉水前行,愤怒而痛苦地咆哮着,向敌人宣泄一枚又一枚的导弹。

就我们所知,所有的这一切都始于一颗小行星。至少我们以为那是一颗小行星。

美国航天总局尽其所能,他们用上了所有的仪器设备,但是依然一无所获。普通的小行星都是岩石与冰块的混合体,看上去就像一颗大土豆在太空中翻滚。但这颗小行星看上去像是一支用金属打造的光滑雪茄。

媒体顿时炸开了锅。他们称之为“奥陌陌”,也就是“信使”的意思。“奥陌陌”是夏威夷语,对我们来说没有多少意义。

知道(或者怀疑)它真实身份的人称之为罗摩,他们屏息等待。结果信使横穿我们的太阳系,然后一去不返。那些看过阿瑟·克拉克小说的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时候你并不希望来者是外星人,哪怕它们能让你了解宇宙。

一年后,第二颗奥陌陌出现了。这次的体积更小,外形更光滑。它一头撞上了月球。第一个信使肯定已经摸清了我们的技术水平。当我们知道它要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它撞上了月球的暗面,冲击力相当于三十三枚核弹。月球的荒凉死寂的表面绽放了一颗星星。那一刻,太阳肯定以为月球冲它眨了一下眼睛。

航天领域的人想要去看看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们想发射一个探测器,或者扔个月球车,去调查一下现场。

我们心想:那只是该死的月球,月球上面出什么事情关我们什么事?再说了,现在谁还有钱搞太空探索?经济形势一落千丈,人口数量居高不下,整个世界乱成一团,那些日子里我唯一关心的只有我的星座运势:您本周定下的目标正离您远去,还请加倍努力。

我们本应该重视起来,但我们并没有。

几周后,第一个异族降落了。它高速穿过大气层,燃烧着、呼啸着,如天神降怒般砸在了印度西南部。剧烈的爆炸撼动了整个卡纳塔卡邦。班加罗尔市中心变成了一个深达二十英尺、冒着浓烟的巨坑,坑洞周围的高楼大厦像玩具积木一样倒成一片。方圆数英里之内的玻璃全被震碎。汽车在高温下融化成废铁。

废墟之中,有个东西依然屹立不倒,或者该说是挣扎站立。那东西燃烧着,在穿过大气层的高温下裂成了碎片,像是某种残骸。那东西长着巨大的头颅,身体各部位旋转着、移动着、蒸汽腾腾。那东西的嘴巴大大张开,淌着火焰和涎水。

我的房子破碎不堪,冒着热气。从房子的废墟里飘出了头发和皮肉烧焦的恶臭。

它摇摇欲坠。它痛苦尖叫。

我摇摇欲坠。我痛苦尖叫。

它栽倒在地,当场毙命。

我栽倒在地。

我真希望我也死了才好。

第二天,征召令下来了。当时我正在我的朋友巴努家里。我双目无神地躺着,心里想着她,想着我的迪薇娅和我的阿妮莎,想着我未能出生的孩子。电视里吵吵嚷嚷,一个浓妆艳抹的主持人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天空中的异光。

巴努走过来,冲我摇了摇他手中的电话:“阿琼哥!阿琼哥!敌人又来了!他们在征召我们上战场!我们要开战了!”

我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

“我们走!”我咆哮道,“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七层地狱!”

离开的时候,我看见月亮正高高地爬上夜空。我曾经告诉我的女儿月亮上面住着兔子,可现在那里只有一道道黑色的细纹,就像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伏在月亮的边缘。

就这样,我变成了首批希卡利(猎人)中的一员。

这就是现在的我。他们称我毗湿奴的复仇,由塔塔-雷卡姆重工打造出的百米巨人,浑身包裹着闪闪发光的合金。我有着钢铁的手指,和能够摧毁建筑物的双拳。

曾经我也是个送葬者,用我的INSAS突击步枪一次杀死一个敌人,那时我的手指会在手套里淌汗,我的心脏每分钟会跳一千多下。而现在,我擎着一门从俄国主战坦克上卸下来的火炮——那是一门滑膛炮,我称之为“帕德玛”,也就是毗湿奴的莲花。这个名字和这门炮再般配不过。它带有激光瞄准镜和一个自动装弹机,能让炮兵嫉妒得眼红。

我的手指不再出汗,我的心脏是一块能够燃烧五百年的核电池。现在的我就是死神。

我在黑暗中等待我的敌人。

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并不容易。他们只选了我们这些被逼上绝路的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下来,失败的人非死即疯。但是我挺过来了。我的愤怒与日俱增。我在黑暗中呼喊她们的名字——迪薇娅,阿妮莎,迪薇娅,阿妮莎——直到这些词变成经文,变成我的意志。等到神经外科医生准备对我进行改造,并把最后的同意书递给我签字时,我的双手因为愤怒剧烈颤抖,以至于折断了笔,刺破了纸。也许那时的我已经疯了。

或许现在也是。

因为当你剥夺了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时,还有什么能够吓倒他?

我的敌人正涉水而来。不同于第一个失败的降落者,这个家伙浑身泛着银光,又长又光滑的金属腿踩进海底,身体中间乌龟般的甲壳上布满了蓝色的电路。

“老爹,敌人属于蜘蛛级,”我的耳朵里传来巴努的声音。在糟糕的信号中,隐约能听到直升机旋翼的轰鸣。“五条腿,低重心,好像还有一条尾巴。”

老爹。我的团队称呼我为父亲。我就是他们的首领,他们的指挥官……他们的神。

“遥测确定敌人方位为左偏三度,速度十三节,完毕。”另一个声音传来。说话的是桑加亚。在伟大的梵语史诗《摩诃婆罗多》中,桑加亚是国王的顾问,有着能够看清千里之外的神技。巧的是,这位桑加亚也为我扮演着同样的角色。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年纪很轻,有点古怪,但是只要坐在那块屏幕前,眼光就如剃刀般锐利。“老爹,我建议你将主炮横向调整13度,纵向调整-3度,这是个活靶子,绝对能正中目标,完毕。”

我抬起炮管,小心瞄准。我站得很稳。这番景象一定很奇怪:一个钢铁巨人站在海洋中,身后是一座城市。

我开火了。

经过改装的坦克炮一声巨响,125毫米炮弹应声出膛,瞬间击中目标:带钨刺的穿甲弹以千米每秒的速度击中敌人,将那个丑八怪的一侧肩膀硬生生打落。从怪物看不见的嘴巴传出了一声惨叫,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这个叫声都将成为这座城市里的孩子们的梦魇。怪物的伤口里没有流血,而是漏出了闪电。

我继续开炮,又一发,再一发。我一边开火,一边前进。炮弹百发百中,帕德玛从来不会让我失望。一枚又一枚炮弹击中那个怪物,它的甲壳一块接一块落下,露出里面银白色的躯体,在月光下熠熠闪光。轮到最后决定性的一炮了。我切换为一种特殊弹药——顶部带铀的145毫米炮弹——瞄准怪物心脏部位的洞口发射。炮弹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击中目标时爆出一道耀眼的闪光,让我们所有人都陷入短暂的失明。我能听到巴努和桑加亚爆粗口的声音。

敌人发出最后一声惨叫,然后轰然倒下。任务完成。

我走到那具冒着烟的尸体跟前,带着人类的好奇低头看着它。这些怪物我早就见过,没什么稀奇的,只是那个气味……我不再是带着应有的冷酷分析这股气味——这不正常。

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一片雪花,夹杂着漆黑的线条,充斥着我的视线。那个巨大的怪物不见了,有什么东西在撩拨着我的感知。那是我早就该忘却的东西。

那是一股刺鼻的气味,它死死地钩在我的头颅内侧,拒绝离开。那是过去的气味——燃烧的建筑、灼烧的臭氧、烧焦的皮肉——那是一段逝去的人生的气味。我早该忘记的、人的气味。

希卡利不会闻气味。我们只会处理数据,分析威胁,解决威胁。

刺眼的雪花屏渐渐消失,我的视线恢复正常。我不再理会,而是弯腰抓起敌人的一条腿。用力一拽,我就知道即便是在海水的重压和卷动下,这条腿也绝不会断。我拖着这个怪物向海岸走去,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回收任务上。

我们不应该研究这些东西,不应该把它们拖回岸边。我们应该直接把它们埋葬。多喂几发炮弹,这些尸体就会被轰成碎渣,沉入海底,加入到堆积了无数个世纪的沉积物之中。

我涉水前行,海浪冲撞着我的身体,但我毫不在意。海浪对我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只是每一波浪拍过来,都唤起我一段回忆。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从百忙之中抽空划船出海的日子。我划着船桨逆浪而行,努力不让自己被海水泡沫的高墙淹没。

现在我屹立在大海之上,海浪已经无法对我造成阻碍。我手中拖着怪物,离海岸越来越近,就在这时,一阵失调的感觉再次袭遍全身。我的四肢变得遥远而疲惫。毗湿奴的复仇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梦。我不再是那个钢铁之躯,力大无穷,意志坚定,也不再具备闪电般的计算机思维和处理能力。我是一个灼热、沉重的存在,疲惫不堪。在我胸中某个地方,那个早已被我遗弃的东西再次燃烧、节奏混乱地跳动着。什么东西缠住了我那对并不存在的肺,感觉肺部被铁丝扎紧,连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挤得干干净净。

我记得我摇摇欲坠,我在痛苦尖叫。

然后一切再次消失。

我的拳头握紧了手中的那条腿。海岸近在眼前,岸边聚集着一群人。一排车辆顶部打出的闪光灯将沙滩照亮,给每一粒沙子都涂上了一层淡蓝。我一使劲,把那个怪物的尸体拖上了岸,带起一波海浪,打在了这群旁观者的跟前。一声警报划破喧嚣,一个巨大的辐射全息图在空中亮起,几乎和我一样高。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类像蚂蚁一样把尸体围住,小心谨慎地缩小包围圈。我要提醒自己他们是人。人:柔软,有机物,爱思考——永远在思考,在担忧,受感情操控。

好奇心。是的,就是这东西在作祟。那份渴望。对真相的渴求。他们必须弄清楚被我杀掉的究竟是什么。可这有什么好了解的?

我的任务是杀了它。这是你面对敌人的唯一做法。我也完成了我的工作。像这种东西就应该在烈火中焚烧,就好像那个家,就好像那些人,好像那个小女孩,还有她的妈妈。

回忆扑面而来,我又变成了我自己。复仇。那些思绪再次离我而去,现在我看着那些白色的小点向怪物凑上来。他们靠得越近,动作越慢。他们像昆虫一样一点一点挪动,好像担心那个一动不动的庞然大物随时会回光返照,大肆作乱。不会的。毗湿奴——我——已经确认过了。我已经把它烧死了,但他们并不放心。

越来越多的蚂蚁在敌人的尸体周围忙上忙下,现在他们已经近到能摸到它的腿。

他们很可能在互相感叹这个怪物是多么的神奇。

我看不到什么神奇。我看到的只有一座燃烧的房子,一个逐渐模糊的怀孕母亲,一个小女孩的灰烬。

那股恶寒再次袭来。然后所有的感觉又像那些幻觉一样,再次褪去。

科学家们示意附近的团队把工具运过来。他们有条不紊地精准切开它的身体,把尸块装上重型机械,运往任何他们想运往的地方。

好奇心。一个词,三个音节。真相指日可待,了解真相就能让战斗更加轻松。这是他们的想法。就是这个想法,驱使着我面前的这些小虫子乐此不疲地围绕着我们的末日使者转个不停。

希卡利不会好奇。我们有决断力。该烧的东西我们都会烧掉。

我的视线再次聚焦在敌人身上,我抬起了炮管。那些小小的东西,那些穿着一身白衣的家伙,并不重要。他们不过是碳、氢、氮、钙、磷的聚合体。基本元素而已。敌人依然躺在我面前。它还没有消失,至少消失得不够彻底。

但是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手炮开始填装弹药,我能感觉一道能量贯穿全身。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着火的房子,冒烟的废墟和尸体,还有头顶的莽莽浓烟。

我的手臂变得遥远而空洞,毫无反应。我停了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我放下炮管,转身背对着海岸上的人群,把目光抛向地平线。

我是一个梦见自己是机器的人,还是一台梦见自己是人的机器?

回到机库,技工们围着我紧张地忙上忙下,敲敲打打。这些小小的两足蚂蚁爬满了我的全身。我的皮肤产生了幻痒。

“不是辐射造成的,老爹,”桑加亚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你的表皮确实遭受了一些辐射,但是内皮完全没受影响。电子设备、神经管道,全都正常工作。你的手炮可能需要重新检修,除此之外就没别的问题了。”

可我确实看到了,可我确实感觉到了。

“我知道,老爹,但是我也无法解释,”他说,声音里充满了沮丧,“这不是硬件的问题。”

“也许你该休息一下。”巴努说。

所有人的心里都想着同一个问题,只是没有人敢大声说出口:老爹,也许你同步失调了。

都走吧。我咆哮道。

他们鞠躬退下。我的孩子们惧怕我。我叹了口气,内心空洞的声音在机库回响。但是没等他们离开,警报突然响起,指挥控制中心的声音像电钻钻进了我的脑袋。

毗湿奴速到第六基地,毗湿奴速到第六基地。我们有情况。

第六基地。我的主反应堆再次点燃。我迈步跑起来,电缆纷纷从我身上的插口中扯脱。

出事了。

第六基地距离这里有五十公里远,那是一个巨型要塞,相比之下,我的滨海基地简直像个小矮人。我的基地又矮又光滑,而且非常现代化,随时可以分解开来,拉到我需要的地方,然后重新组装。但是第六基地不一样,那是一个用重达十吨的石块砌成的巨堡。它不只是一个基地,更是一座神庙,一片圣坛。

供奉着我们当中最强大、最可怕的成员——破坏女神迦梨。

我的目标在海岸线上,平视显示器为我指明了方向。我的钢铁脚掌在泥土里踩出一个个小型山谷。金奈的灯火在背景中闪烁,将我的身形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出小小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间,我又变成了一个人,迈着粗壮的双腿,在黑暗中追逐着一个钢铁巨人。

第六基地矗立在一座高高的人造山上,里面全是高楼和尖塔。整座基地笼罩在一片可怕的红光之中。警报声从基地里传来。我不能跳,但是轻轻一推,大门就轰然倒塌,一转眼,我的钢铁身躯已经进入了内院。

这地方很大,大约有十平方公里的石头和建筑物。基地里本该有人,有一整支军队,但是没有,一个人都没有。我看得到汽车,但是它们四处散落,里面空无一人。军旗在燃烧。石头湿滑,上面覆盖着一层又黑又稠的东西。

桑加亚?

是油,我心想。我顺着油渍往里走。第六基地有三进庭院,一层套一层。我穿过第二个庭院,这里已经看不到军用金属建材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古老、更加可怕的东西。墙壁上装饰着巨大的石头浮雕,描绘着母神的各种形态:迦梨创造,迦梨破坏,迦梨在伴侣的尸体上起舞,四只手上都提着敌人的头颅,嘴里疯狂地吐着舌头。

只是这里的迦梨不是我从小熟悉的黑皮肤女神,而是一个金属巨人。靠近点看,雕像的形状便彻底显现出来:四只手臂的迦梨穿着一条用人头串起的裙子。迦梨手捧自己被割下的头颅,头颅喝着她金属脖颈中的油,伴着狂热的阵痛踩踏脚下的伴侣。

到处都是我刚才追寻的油渍。墙壁上覆盖着油,石像和浮雕的断头上都滴着油。

桑加亚?

一阵嘶嘶声,然后是一段杂音。“老爹……信号……阻隔……报告……迦梨……完全同步失调,”熟悉的声音传来。一阵嘶嘶声,一声爆音。“允许……电源……”

声音消失不见。我有不详的预感。

迦梨的技术人员不只是技术人员。他们崇拜迦梨。我的孩子们只是喊我父亲,但是在第六基地……我们都听过那些传言。看到自己的神明复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件小事。他们对母神的检修,可不只是换油那么简单。

我给副炮填好弹药,然后冲进了第三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庭院。然后我刹住脚步,我感到全身战栗,哪怕这副躯壳根本感受到不恐惧。

蚂蚁们横躯遍地,墙上的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躯体。在摇曳的火光中,我看到白色的防化服,带有技术人员标志的教徒长袍,军队制服。他们堆得和我膝盖一样高,全都被巨大的金属杆刺穿。蚂蚁们挥动着手臂,在痛苦中惨叫,有东西从他们的体内源源不断缓缓流出,汇成一条长河,我原以为那是油。

在他们的头顶,是长着四只手臂的希卡利。她双膝跪地,火光在她红色的金属皮肤上摇曳。她的嘴巴可怕地张开,像是在无声大笑,她的手臂环抱自己的身体,颤抖不已。一根用人头串成的项链淌着血,血一滴滴滴在她的外壳上。

迦梨,万物的毁灭者。

狰狞的嘴巴合上了,迦梨巨大的金属脸往旁边一歪,眼睛里发出可怕而明亮的红光。

维持者、保护者毗湿奴。她向我问好。他们是派你来夺走我的玩具吗?

我抬起主炮作为回应。她摇摇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真以为你能打败我吗?她咆哮着张开四只手臂。她的口中喷出火焰,离得最近的那堆肉体瞬间被烧焦。我,万神之首,恐怖之王?

可以试试,我说,但是我不是来打架的。关闭电源,迦梨。

她冲着我尖叫,这个声音可以清晰地传到附近的每一座城市,足以让成年人闻声丧胆,拔腿就跑。剧烈的噪音能够让我坚固的钢铁外壳变形扭曲。但是我早已做好了准备。我往后一退,顺势瞄准她的膝盖开火。我最信赖的帕德玛喷出炼狱之火,迦梨的左膝应声爆炸。她巨大的手臂差一点点就击中了我。

她根本无意防御,而是直接张牙舞爪向我袭来,仿佛要徒手将我撕碎。我左闪右晃躲开她的手臂攻击。闪避之余,我用自动炮向她的肋部开火。她踉跄几步,踩碎脚下的尸体,嘴里大声咒骂。她的诅咒是一道凝固汽油。我在湿滑的汽油中跪下并再次开火。她瘫倒在地,红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怎么了?我干了什么?

这太可怕了。这太邪恶了。

那个巨大的脑袋耷拉着。她的体内似乎出了什么状况。我们太可怕了!我们是神!他们把我们当神崇拜!崇拜就需要献祭!

我低头看着那些垂死挣扎惨叫的男男女女。我们本该保护他们。

她左摇右晃,好像不知所措。然后她体内的某个部分——那个曾经懂得爱与责任的部分,曾经在同意书上签字的部分——夺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现在她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她发出尖叫,那个悠长又凄厉的叫声将成为我永远的梦魇。

“这已经是第四个了,”桑加亚轻声说,“迦梨型号的希卡利太不稳定了。我觉得他们应该撤除整条产品线。”

“都怪那些手臂,”巴努说,他一直在研究这些东西。“手臂太多,武器太多,和人体结构差异太大。我正在查看她的技术人员的日志,她出现异常症状已经好几个月了。失忆,困惑,颤抖。但没有人上报这些问题。他们全都在忙着崇拜她。”

他们在安全距离上的一架武装直升机里舒舒服服地和我通话,而我正护送着一列长长的火车,把这些男男女女的尸体运离这个可怕的屠场。许多活着的男男女女也聚集在现场,强烈的尸臭迫使他们和我保持距离,但在这个距离,我依然能听到其中的哭嚎声。应该是死者的家属吧。现场有民众抗议,还有一名政客在吸引人们的关注。我停下来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一阵哆嗦,连连后退。

“六百名员工,”桑加亚说,“她屠杀了六百名员工。”

这不只是手臂的问题,我想告诉他们。她变成了他们眼中的她。她变成了一个神。

但是我没有开口。相反,等火车护送走了,官员做完秀了,我独自走进大海。波浪洗刷着我的身体。今晚的月亮很亮,好像一枚闪闪发光的珍珠,我的双脚陷入海底,海水轻轻地拍打着我。

“老爹?”桑加亚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声音中满是无比的虔诚。

让我静静,我告诉他们,虽然这个身体永远不会感到疲倦,但我依旧前所未有地疲惫。迦梨的尖叫声依然在我的脑袋里回响。让我休息。

看着希卡利失控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一切都始于一些细小的症状——愤怒、失忆、轻微的痉挛和颤抖。人心是一个很脆弱的东西。我们生来就应该困在肉体的牢笼之中,而不是这些用钢铁与合金打造的躯壳。触觉、味觉、肾上腺素、多巴胺、催产素、情感,这些都很重要。他们在我们体内安装软件,试图模拟这些东西,但是都无法达到完美效果。最终,这种不合理会将你反噬。一旦神经回馈循环开始发作,你就完了。焦虑、恐惧、抑郁——这些问题他们在新兵训练时就告诉过我们。先是颤抖,然后是失去知觉,失去时间感。然后是幻觉。精神错乱。记忆错乱。而且这些症状不一定是按照这个顺序出现。

迦梨这条产品线一直都不太稳定。其他的迦梨也出现了停止运动、失去心智的问题,技术人员把她们的身体拆开,挖进大脑,却什么问题也找不出来,只有愚蠢的软件在进行常规检查,位于躯壳内某处的驾驶员灵魂偶尔会启动个什么东西,拙劣地模拟生命。

技术人员称之为同步失调。我们,也就是负责战斗的人,称之为死亡。他们说,我们要做的,就是再撑一会儿,直到他们开发出能够替代我们的人工智能。

我们要做的,就是杀戮、杀戮、杀戮,直到我们在自己的身体构成的金属坟墓中惨叫着死去。

一个新的声音穿透了我的头颅:“毗湿奴,这里是指挥中心。迅速返回报道。完毕。”

海浪无声地冲刷着我。

“毗湿奴,我再重复一遍,这里是指挥中心。如果你能听到,立即返回汇报战况,完毕。”

收到,指挥中心。最后,我终于开口了。我马上就来。

黑暗中,我的双手颤抖不已。

指挥官是一个历经战火洗礼的老人,他身材高大,但因为年纪的原因,终究有些佝偻。一整个办公室的技术人员和士兵在他周围忙得团团转,在我看来,这些人全都长着同样的脸。唯一没有穿制式军服的是一位精神病专家,这位女士穿着一身特别耐脏的绿色短裙。他们让我把事情经过都汇报一遍。

我回放了我所有的日志,解释了我对这起事故的看法。技术人员们埋头做着笔记,分析数据,互相发出让人无法理解的噪音。精神病专家向我走来,距离近得有点危险,她的高跟鞋(谁会在军事基地里穿高跟鞋?)踩在金属地板上咔嗒作响。她抬头凝视着我。老将军皱起了眉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感觉以前见过他,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开了屏蔽——我的面部识别系统无法正常工作。

“你百分之百确定在此之前没有发现她有任何同步失调的迹象?百分之百?”

我最后一次和她出任务是在九月份。

“该死,”他说,“故障速度越来越快了。”

“也许是因为升级的原因,长官,”其中一个话特别多的技术人员突然发表意见,“迦梨的神经负荷肯定已经很高了,再加上那六条手臂……我们生来就不适合六条手臂——”

将军用一个眼神让她闭嘴,她小声咕哝几句便不再言语。与此同时,那个精神病专家在我的手臂前停了下来。

“毗湿奴,”她说,“你的手为什么在抽搐?”

战斗损伤,我机械地回答,反复射击造成的神经反馈。这种事情常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但这不是事实。

精神病专家并不相信我。但是我是一个神,该死的。你必须相信我。我抽搐的手掌握成拳头。

“请你离开。”将军对那个精神病专家说。

她犹豫了。“长官,我有最高法院授权——”

“这里是军事设施,肖杜丽医生,我说离开的时候,要么你自己走出去,要么我们把你扔出去。”

等到高跟鞋的咔哒声消失不见时,将军才转身看着我。

“中尉,”他说,“我正在和那个由我亲自签署,亲自培训的人说话,这具铁金刚里面的那个男人,你在吗?中尉?”

我是毗湿奴。

“阿琼·谢帝中尉,”将军冷静地说,他直视着我的眼睛,那双眼睛和他的头一样大。“就算他们给你穿上一身光荣的金属制服,你依然是那个被我选中并培养出来的年轻人。”

我是毗湿奴,长官。

但是突然间我认得他了。突然间,我能看见站在他周围的每个人的脸。他们不再是同样的面孔。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他们看上去都很害怕。

“我知道你在里面垂死挣扎,”他说,目光依然没有移开。“我知道你在为国家而战,而且从没辜负我们的期望。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希卡利太少了,像你这样甘愿为国献身的军人太少了。所以我要给你下一道命令:如果你要崩溃了,务必告诉我们。你没必要伤害任何人,制造你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生命。毗湿奴。谢帝。你是保护者。你不能像那个婊子一样对我们下手,你明白吗?”

我的双拳握紧又松开。其中一只手在颤抖,我控制不了,但我依然能敬礼。

遵命,长官。

他们把我拖进一口金属棺材,然后把我运回了家。回家的路上,桑加亚不停地和我说话。

“老爹,国防研究开发部的那帮家伙有了重大发现!”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看来那些怪物是彻头彻尾的硅基生物,硅基生物!那些不是装甲,而是皮肤!就像你一样,老爹。他们说怪物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能吸收硅、玄武岩、碳等等各种材质,并且用它来自愈和生长。它们的神经元就像晶体管一样!他们说那些皮肤样本好像也能自我复制!沙子,老爹,是沙子!”

太好了,我说,但我并没有认真听。我在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双手。张开,收拢,张开,收拢。有一种黑暗正在将我包裹,那不仅仅是运输车里的黑暗。

“你看,这就解释了它们为什么要撞击月球。它们需要的材料到处都是。它们撞击月球,复制,复制,然后跳下重力井来到地球,我们这里的硅更多,我们的地壳有百分之二十五都是硅……”

桑加亚,我不想知道它们在该死的月亮上干嘛。只要告诉我有没有更快的方法能干掉他们。

桑加亚一度无视我的问题,他实在太兴奋了。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逻辑门、电磁场和干扰流。我能听懂的只有“电磁脉冲”和“炸弹”。

“这就是日本的希卡利战果累累的原因,老爹!记得吗,就是那些马塔利!名字叫须佐还是什么的。记得他们的放电武器吗?他们的闪电鞭技术?”

很好,桑加亚。我缓缓地说着,任凭黑暗将我占据。张开,收拢,张开,收拢。很好,非常好。

我做梦了。梦见海上的黑暗和月光,梦见雷霆与闪电,梦见了一个男人在死去的妻子孩子面前撕心裂肺地尖叫。

在我的梦中,黑暗升起,冲进我的身体,我被撞翻在地。

我醒了。

大海汹涌澎湃。我的双手颤抖不止:海浪翻滚,我颤抖。翻滚。战栗。翻滚。打颤。翻滚,颤抖。我的耳朵里有一个声音,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月光下的大海抚摸着我的皮肤,我隐约尝到了海水的咸味,可是我的嘴明明已经没有任何味觉可言。

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黑暗而可怖的身影,它淌着浓稠的脓水,将黑色的大海染成银白。

那不是梦。我刚才昏过去了。运输车的残骸散落在海岸上,早已扭曲变形。那里有个弹坑一样的东西,我无法识别。道路拧作一团。

我已经同步失调了吗?我是因为恐惧所以颤抖吗?不,蚂蚁才会恐惧。我是毗湿奴。我站起身来。警告,报错信息。我的伺服电机在尖叫。L3和L4命令中继节点已经关闭;备用路由系统已经接管了我左边的整个身体。我的备用电池几乎快从胸口掉出来。我的火炮弹药眼看就要耗尽。

“老爹——”爆音、嘶嘶声。

敌人距离我只有百步之遥,它虽然在流血,但却依然清醒。它让我想起以前上网的时候,曾经看过一些画家创作的奇特融合生物。这个怪物就像是龙虾和蝎子的融合体,四根甲壳生物般的步足支撑着球茎状的身体,全身都覆盖着闪闪发光的几丁质。折叠壳从背部一直延伸到尾部。我能看到我的子弹对它造成的伤害,从它身上削掉成人大小的银色肉块。它扁平的脑袋下面伸出一对腕节,末端的那对巨螯已经被我打碎了。

它的脸上睁开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珠一翻,欢迎我从那个充满梦魇的躯壳中醒来。在看着像是脸的部位,镰刀般的下颚突然咧出一个可怕的笑容。在它的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猛烈地摆动,搅起巨浪向四面八方滚滚而去,直到在远方平静下来。另外一条尾巴也紧跟着破水而出,和第一根尾巴一起扭摆起来。

即便死期已至,它依然向我挑衅。我再次开火,瞄准那只可憎的眼睛连开两炮。在这个距离射击,炮弹的杀伤力极强,当即把它的整个脑袋轰成了银色的咖喱饭。

突然间一声炸雷,一颗陨石砸在了距离我不远的海面上,掀起的巨浪像天神出拳向我打来。我被巨浪卷倒,一时间天旋地转。但我的思维终于冷静下来,并开始仔细分析。当我挣扎着在泥泞的海底站起来时,我立刻判定:来了一个新敌人。

没有欢迎仪式迎接它的登场。只见那个怪物抖动身体,把瓢泼大雨般的水珠甩回了海洋。它的甲壳颜色像是烧红的岩石。外壳上像涟漪般泛着一波一波的红光,当它转身面向我时,红光眨眼间就消失了。

恐惧逐渐褪去。毗湿奴不会恐惧。

我听见了像是尖牙上下磕碰的声音,像是直升机旋翼连续击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好像是在秀肌肉,好像是在冲我嚎叫。

这是一种挑战。我选择了正面迎接。它向我狂奔而来,它在水中动作灵活,像这样的躯体不应该这么灵活。

我挥舞帕德玛,用只有预设程序和光纤神经才能达到的高效率操作火炮。我开火了。两份发射报告传来,在巨大的爆炸声中震聋了我的听觉系统,盖过了其他的所有噪音。

炮弹在敌人铁甲般的胸前炸开了花,敌人踉跄几步,两条尾巴在海面上疯狂地拍打。银色的液体落入水中,一接触水面就产生泡沫,并使得一道道蒸汽柱从海面升起,又瞬间消失。那个怪物的身体爆出了裂纹,像是刚刚遭到疾风骤雨般的卵石暴击。但是它并没有就此罢休。

我并没有太在意:这只是一个小问题。解决方案:全力以赴摧毁敌人。能量功率输出最大化。

我重新填装炮弹,把所有的副炮也全部上膛。我只剩下最后两发铀弹,它们太宝贵了,现在不能浪费。但是我还有飞镖弹,就装填在设计精巧的帕德玛之中。炮管开火,一次,两次,三次,剃刀般锋利的钢镖犹如一阵金属风暴将空气撕裂,如雨点般打在印度洋上。

射击造成的力反馈非常严重。我的瞄准射击尽量跟上怪物的移动,突然一阵弱电流扫过左臂内部。怪物向前冲刺,尾巴击打着海面,发出闷雷的响声。计算数据涌进我的思想,回答了一个我根本没有意识到的问题:相对于我的炮速和爆炸半径,它的接近速度有多快?

答案:太快了。

这个结果让我的某个部分呆住了。只要看到数据,我就知道具体该采取什么措施,但是这次不行,我的视线闪烁起来。数据总是有意义的,但现在没有。这些数字就摆在面前,但是对于一个记起一座燃烧的房子、冒烟的尸体还有摇摇欲坠的自己的男人来说,它什么都不是。

毗湿奴的怒吼让我清醒过来,他命令我开火。可我就是毗湿奴。而且我现在怒火焚身。在我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像一团痉挛的鳗鱼,纠缠着,扭动着。

我放下了炮管。

敌人扑到了我身上。

我踉跄几步,但有什么东西支撑着我稳稳地站住。我的身体原地打转,我觉得这幅躯壳膨胀得离我原来越远。我的一只拳头砸进了敌人的肋下,它的外壳在重击下破裂,响起了一声炸雷。

毗湿奴冲着我怒吼。火炮。火炮。我的手在颤抖,那门炮就像一个虚幻的梦。我无法感知它的存在。它没有形状,它只是一个痛失一切的男人所依附的幻想,一个用来完成不可能的复仇的工具。我的另一只手掌作铲状,赶在怪物的外甲自动愈合之前,深深插进了它的伤口。

当我的手掌插入它的体内时,我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暖流包裹住我的手指。它那银色肉体紧贴着我的手指,我立刻读取了一系列和怪物的体温、体积以及化学构成相关的数据。

我推开这些数据——推开毗湿奴。我的胸中传来一声原始的呐喊,顺着我的喉咙爆发出来,这是一个失去一切的男人发出的声音,一个在内心深处有一座房子在熊熊燃烧的男人。那团火能把你的骨髓点燃。

借着这股力量,我把手更用力地插下去,在它的身体里搅动翻找。有一个什么东西,就像一团缠绕的根须,使劲推着我的手。我一把将它攥住并向外拉扯。那个东西努力反抗着,这个甲壳巨怪也跟着疯狂地抽搐起来。

它猛烈挣扎,想要把我甩开。它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嘶鸣,一边用一只巨螯捶打着我的肋下。

它的重击让我全身震颤,并触发了两层反应:毗湿奴对攻击造成的机械伤害进行了计算。感知器,反馈,线路故障,能量传输途径重新计算,重新校准。

而我感觉被狠狠敲了几棍。

那个怪物哀嚎着,下颚发出咔哒咔哒的敲击声。

我无动于衷,那团火在我体内越烧越旺。

“毗湿奴——老爹,请回话。你的读数……全乱了。我们怀疑你正在同步失调,老爹。再重复一遍——同步失调。收到吗?返回基地,老爹!”

同步失调,我吗?我想到了迦梨。毗湿奴记得她,她是一个女神,一个毁灭者。我记得她被逼到何种境地。记得她做了什么。记得她如何死去。

我现在还不能走,我告诉那个断断续续的声音,但是没有回音,只有嘶嘶的噪音。

敌人的一条尾巴越过它的头顶,用末端长矛一样的骨刺扎进了我的肩膀。

本能,而不是预设程序,驱使着我把手伸过头顶,握住怪物的尾巴。带着一个男人的坚定意志,我用钢铁的手指刺穿了它的外甲皮肤。就在我握紧不放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另一只手臂,我想到了毗湿奴。我装填弹药,填入最后一发铀弹,然后把炮口抵住它的身体开火。

爆炸的巨大威力把我像布娃娃一样震倒。手臂内的感知器传来一阵尖叫。耀眼的光芒席卷我的视线,我什么都看不清。巨大的热量触发了一系列的数据在我的显示器中翻滚。我把数据关掉,让自己去感受这股灼热。我想起小时候不顾妈妈的警告,第一次伸手碰煤气灶的情景。我只感受到一瞬间的热量,剩下的是我无法承受的沉重感。我的皮肤太沉了,太沉了。敌人在嚎叫。它摇摇欲坠。

我往后踉跄几步,然后站稳脚跟,毗湿奴的声音在背景中回响。“老爹——”他的声音背后是各种杂音,“——同步失调,返回——”

话语消失了,对我来说这些话没有任何意义。

远处腾起一道水柱。在它旁边又腾起第二道水柱。又有两只怪物出现了,它们和我面前的这只长得一模一样,皮肤泛着红光,灼热的身体在海水中烧出腾腾蒸汽。

毗湿奴计算起了生存几率。

我无视数据,把目光锁定眼前这个摇摇欲坠、尖叫不止的怪物身上。我的胸口很痛。毗湿奴告诉我——告诉我们——我们的金属板已经被烧融。部分躯干已经被破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我的火炮试图自动填弹,但却以失败告终。炮口发出橙黄色的光芒,那是火山口和打铁铺的橙黄色。金属在我眼前扭曲,失去了原本炽热鲜艳的颜色,钢铁融成球粒落入海洋,烧出团团蒸汽。

我一使劲,把已经烧毁的炮管捅进了垂死的敌人的脸中,把它抖动的下颚按进海里。我就这样死死按住,直到它的尾巴不再抽动,手臂不再抓挠我的皮肤。

“老爹,撤退。老爹,回来!同步失调——你正在——”

也许我确实同步失调了。但我有任务在身。他们把我变成了毗湿奴,保护者毗湿奴。我/我们不会失败。

我们不能失败。

“老爹,你的意识……信号。回来!”

我/我们用已经损坏的炮管刺穿它破碎的外甲,我/我们扭动着手臂,直到炮管深深埋进它的体内。这门武器依然顺应着我们的想法震动着。我们把肚子里的郁结,灼烧的怒火,毗湿奴的决心……全都发泄出来。

电弧从我们体内穿过,直通武器,然后一切都走向失常。我们手臂中的所有部件全都张开。电源闪烁、熄灭,然后又咆哮着出现。火焰在炮管内积蓄,并最终找到释放口。金属扭曲变形,然后在爆炸中碎裂。一道光芒,深红中略带朱红,在我们的眼前和敌人的体内恣意绽放。

巨大的爆炸震得我后退几步。液压液和各种浓稠的液体从我手臂的残骸中汩汩流出。我面前的敌人已经被彻底摧毁,变成了一个冒烟的空壳。残留的尸骸里冒出有毒的白色泡泡,滴落在海面上。

我无视这一切,把注意力放在向我靠近的两个怪物身上。毗湿奴大喊他的系统正在关闭。他的系统?不,是我的系统。我们本来就应该一心同体。我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区别。

“老爹……”

毗湿奴的喊叫声已渐遥远,再也听不见。黑暗在月光照亮的海面上旋转。我的四肢犹如沙土,松松垮垮,摇摇欲坠。我踉踉跄跄向前一步,走进了更深的海水之中。

“老爹,撤离。回来,回来!”

视线闪烁。我能看见她们。我能看见我的妻子和女儿。她们就在那儿,站在水中。她向我跑来,把她妈妈丢在身后。可她跑动的姿态有点奇怪。

视线闪烁。我的女儿离我越来越近,下颚咔哒咔哒,打出奇怪的节奏。只是她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她是敌人。

愤怒之下,我们振作起来,用仅剩的一只手使劲打出一记上勾拳。但这拳打空了。一对巨螯扎进了我的双肩,剧痛把毗湿奴逼回到我体内,或者把我逼回到他体内,仿佛两道闪电交汇。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雪花,一时间视线模糊不清。我/我们能感受得到,钢铁皮肤正被撕裂,伺服电机奄奄一息,能量传输子系统在暴雨般的火花下闪烁。

残破不堪的小臂带着怨恨嘶嘶作响,冒着蒸汽。它几乎是自行挥起,划破水和空气。有一瞬间,金属上映满了月光,看上去更像是珍珠打造,而非钢铁。这一拳深深砸进了一张长满了尖牙利齿的嘴中,转眼就被扯断。

金属尖叫,我们尖叫。

“老爹,另一个希卡利已经在路上了。赶紧回来,老爹!”

眼前的敌人张开一只巨螯,插进了我们的身体里,嘴里发出挑衅的嘶鸣声,

我们用一声金属扭曲的哀嚎和内燃机空洞的喘息表示回应。

我们把那怪物一把推开。

“老爹,住手。你正在同步失调,住手。”

错了。我们没有同步失调。他的话对于一台机器来说没有意义。我们正在融合。成为更加高级的存在。毗湿奴现在已经超越了机器,超越了人。

第二个敌人也向我冲来,狠狠地撞上了我。一处膝关节爆炸了。

我们再次咆哮,又抓又挠,用我们那只完好的手臂和摇摇晃晃的胸口把面前的两个怪物撞开。我们把手深深掏进体内,在我们的操作系统核心里摸索着。这里面有我们用得上的东西。化学体液从我的身体里喷涌而出。缆线在垂死中迸溅出火花。你看,在这儿呢,在这儿呢——我们的核子心脏,为我们的一举一动提供动力的伟大引擎。

迦梨是在迷惑中死去:她是一个死亡女神,本该给我们的敌人带去死亡,可她却把死亡带给了我们的信徒,带给了那些蚂蚁,带给了我们的家人。

毗湿奴将在不惑中死去。在决绝中死去。我是一个保护者。我要保护蚂蚁,让他们不再惨叫、燃烧、摇摇欲坠,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男人一样。

我们喊得更大声,拼尽全力把敌人往后推,手中死死握住核子心脏。我们要赶走他们,我们要驱逐他们。我们的心脏对深藏体内的老旧子系统做出响应,启动了一系列的安全保险措施:您的行为是否获得授权?需要OP-4等级许可。您确定吗?需要运行时间诊断。确认损伤阈值?

一只燃烧的巨螯划破夜空,深深地扎进了我们的肋部。金属下颚咬进了我们的肩膀。我们就要被撕裂了。

“老爹!”

他们就是这样喊我们的。我们是他们的神。他们的保护者。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的组员。所有人。

“老爹!”

毗湿奴。这个头衔属于他,而不是他体内的那个男人。我还是一个人吗?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我们的心脏问道。这将导致严重伤害。

我们也不想摧毁我们的心脏。但是是的,我确定、确定、确定、一千次的确定。

海洋眼看就要把我们吞噬。海水已经漫至我的腰部,眼前的光逐渐黯淡下来。海水把我们带走,把死死纠缠在一起的机器和怪物带走,带向海洋至黑的深处。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废话,我们当然确定。我们是神,你必须服从。

接受指令。核反应堆进入临界状态。系统自毁倒数3……2……1。

然后整个世界爆炸了。抹杀了怪物,抹杀了机器,抹杀了那个男人。一颗全新的太阳在印度洋上冉冉升起。

最终留下的,是和平。

 

作者简介

R.R.维迪,印度裔美国奇幻作家,出版了5本长篇小说,其中《格雷夫手段》《危险之路》分获两次巨龙奖提名。短中篇小说《信使》获得了2019年星云奖提名。

亚韩佳亚·韦杰拉内,斯里兰卡小说家、智库研究员。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数字种姓》,关注大数据滥用、监控、和阶层分化等方面;长篇小说《非人种族》,设想了英联邦统治下的印度次大陆的或然历史,探讨了AI和“AI权”。短中篇小说《信使》获2019年星云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