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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程永新:青城山记(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 | 程永新  2021年04月16日10:46

1

逃亡的那个夜晚,给丰子留下深刻记忆的就是那场瓢泼大雨。

丰子被娘抱上马车,一片片雨水倾倒在马车帷帘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车轮辚辚轧过野外的路面,像个醉汉似的颠簸前行。子夜时分,睡得死沉的丰子被娘从床上抱起,身上胡乱换了家丁的粗布衣裳,那衣裳太大,像只麻袋裹住丰子。难以想象的是,危难时刻娘的手脚麻利无比,她把过长的袖管拦腰一扎,抱着丰子颠着小脚跑向马车,犹如一只受了刺激的大鹅在雨中扑腾飘移。瘸子车夫一挥缰绳,马车嗖地窜了出去。丰子顺从地躺在娘怀里,他实在太困,睡意阵阵袭来,雨的肆虐、车的颠簸都无法将他催醒。

人间的喜福大都是慢慢堆积的,祥云飞来是可被预知的;而灾祸则不同,它的降临毫无前兆、突如其来,兴许一夜之间就置人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丰老爷的罹难便是如此。几月前皇上派丰老爷去汴州办案,谁不料他回到京师立即被朝廷羁押;十日后的傍晚,瘸子车夫得到报信称丰老爷惨遭廷杖,屈死大狱。雨是这天晚上开始下的,从起始的淅沥渐而滂沱,愈下愈大,仿佛在为丰老爷的冤屈鸣不平。深夜时分,严府侍女穿着蓑衣叩响丰府的门环,传严老爷的话,让娘乘朝廷来抄家之前赶快逃跑,开门的瘸子车夫连连点头。严老爷与丰老爷同为都察院的都御史,平素敬佩丰老爷的为人,所以才铤而走险,派人前来报信。侍女叮嘱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她来过丰府,随即匆匆消失在雨幕中。瘸子车夫不敢怠慢,哭丧着脸与娘潦草地整理行装,开始漫漫雨夜里的逃亡之旅。

丰子依稀醒来,四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兵丁。娘倚靠树背,双手紧紧抱着丰子。不远处,瘸子车夫被绑在一棵柏树上,马车横倒山坡,那匹白马休闲地啃着青草。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周遭忽然响起马蹄声,“官兵来了——”不知谁大呼一声,人群开始奔跑起来。一排排箭镞雨点般飞来,一根扎进瘸子车夫的臂膀,他拖着哭腔喊道:“主子!快躲到大树后面去!”

娘抱着丰子来到一棵香樟树后,俯身滚进草丛,情急之中动作莽撞,一根树杈卡进丰子的耳根,而娘浑然不觉,并不知道丰子已昏厥过去。

丰子重新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趴在一个宽阔的背上,湿透的布袍散发浓重汗味。山路两侧的峭壁上,猴们跳上跳下,发出叽叽喳喳的嬉闹声。来到半山坡,汉子把丰子轻放在石凳上。娘碎步赶来,胸脯起伏,额上沁满汗珠。汉子摘下一片蒲叶,折成扇状递给娘,娘使劲扇着蒲叶,还是热不可挡,她脱下裹在身上的粗布衣裳,露出红色的小褂。

一只猴子灵巧地横攀几棵树木,突然噌一下扑向娘,咝的一声,娘的小红褂被撕破,一片红绸耷拉下来,露出硕大的乳房。娘惊叫起来,霎时山上的猴子全都兴奋了,纷纷合围过来,山谷间回响一片唰唰声。一只毛色褐黑的独眼老猴单臂挂在棕榈树上,伸出另一只手臂搭住娘的颈脖,发出古怪谄媚的浪笑;还有几只猴子跳到平地上,乱舞一气,还背对着娘,露出红彤彤的屁股。

丰子拽着那个汉子的衣襟使劲推他,汉子的身躯微微抖动,像根木桩似的一动不动。他就那么怕猴子吗?丰子又着急又失望。娘拼命想挣脱那只独眼老猴的纠缠,老猴的爪子死死抓住娘的颈脖不放,斜刺里又闪过一只猴子,撕下耷拉在娘胸前的绸片,娘的上身顿时全裸,洁白的皮肤和两峰巨乳一览无余……

正在危急时刻,忽然响起一种奇怪的声响,循声望去,半山腰的天师洞洞口,一位长须飘飘的老道,手持一根又粗又高的楠木手杖,用力敲击地面石板,发出的声响沉重而骤然。独眼老猴猛地一愣,浑身觳觫起来,一个鱼跃攀上树枝,其余猴子见状也纷纷逃窜,霎时,四周尽是树叶晃动的声浪。

老道面露威严,身板直挺,头颅微微上扬,他身穿一件蓝绸衫,黑灯笼裤,白色的绑腿,脚上套着一双黑白相间的云靴,头发绾成髻,发际插一根筷状琥珀色的玉簪,两腮长长的胡须在风中飞扬,俨然一座逸动的雕塑。

眼前这一幕让娘和丰子都惊呆了。

老道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丰子与娘后来听闻许多有关老道的传说,有人说青城山老道是叱咤江湖的峨眉派第十二代传人,也有人说他是退隐江湖多年的白眉拳拳王。他如何历经磨难和曲折,从峨眉山辗转到青城,那恐怕用三天三夜的时间也说不完。

那一刻丰子的双眼闪闪发亮,因为见到了救星。危急之中,幼小的丰子只是为老道的出手相助感到惊喜,岂不知,这一次的邂逅,决定了丰子一生的命运轨迹。从那以后,无处可去的娘带着丰子落脚青城山,而那个能够震慑住猴王、让群猴胆战心惊的老道,则成了丰子的师父。

2

丰子自打生下来以后就没哭过,这件事情除了娘和瘸子车夫没有人知道。幼时的他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哭,等长大了发现别人都会流泪,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异禀。五岁前的丰子一直是缄默无声的,他似乎还没有做好来到这个世界的准备。

那时候,爹还活着,眼看整天哭丧着脸守护丰子的娘,气不打一处来。娘不敢出门是怕街坊笑话。生下个九斤重的男孩,接生婆剪了脐带,在婴儿的屁股上噼噼啪啪拍打好一阵,期待中的哭声始终没有到来,满头大汗的接生婆扭着大屁股走出院庭时,很不屑地朝爹扔下一句:“老爷,是个哑巴。”

只要爹不上朝的时辰,娘一刻都不离开丰子,好像甚怕烦躁的爹会冲过来,夺走这个无声无息的婴儿。爹在月光下的庭院里舞剑,娘格外紧张,仿佛那剑随时会飞过来,刺向怀里的孩儿。

丰子四五岁都不会走路,在地上跌跌撞撞走几步,踅身返回扑向娘。娘一旦抱起他,他的小手就摸摸索索去解娘的衣襟,掏出大乳房拼命吮吸,此刻的他就会异常安宁。

六岁那一年,有天丰子躁动不安,胃口特别大,一只乳房吸干了,他没有睡着,无奈娘又把另外一只塞他嘴里,贪婪的丰子不停吮吸,像要把娘身上的乳汁抽干似的,最后把乳头咬破了,娘尖叫起来,恼怒地在丰子屁股上猛拍一记,奇迹出现了,娘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叫她,那声音有点像旷野里的猫叫。娘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惊讶的目光投向怀里的孩儿:“你叫我了?你叫我了?”激动地说,“你再叫一遍再叫一遍!”

这回丰子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娘”,神情还有些羞涩,喜极而泣的娘颠着小脚跑向客厅:“丰子说话了,丰子不是哑巴!丰子不是哑巴!”

在客厅,跌跌撞撞的娘与从庭院外奔进的瘸子车夫撞了个满怀,瘸子车夫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抱着娘的腿哭诉道:“主子啊,朝廷来报,丰老爷他,他殁了……”

一喜一悲,就在同一天同时降临这幢大户人家的屋宇。

后来的日子里,丰子曾偷听娘同瘸子车夫说的气话,她说怪不得那天孩儿很反常,许久不安生,突然开口叫娘,早知是这样的话,宁可他永远不要开口说话。

清晨的天色似明未明,祖师殿前的树林里,众道士在吴道士的带领下已开始习武,噼噼啪啪的声响此起彼伏,长须飘飘的老道手扶楠木手杖,身板挺直,纹丝不动地站在晨风里,目光炯炯地环顾四周。

丰子和披风躲在一棵树后偷看。披风是瘸子车夫的义子,比丰子小两岁。瘸子车夫受伤后一直卧床不起,服了老道开的草药方子日见好转,而那些草药都是披风上山采摘回来的。披风平素就负责打扫道观的活儿,他原是山民,可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老道收留了他,连名字都是老道给起的。瘸子车夫收披风为义子,跟娘说是给少爷找个玩伴。

自从来到青城山,伴着晨钟暮鼓,娘经常去溪边挑水。如果是大清早,一旦娘起身提着水桶出门,丰子马上一骨碌起床,跑到圆明宫前的空地上偷看道士们练功。空地两侧的围墙上画着八卦太极图,墙脚摆放着各种器械。道士们先是排成方阵,在吴道士的带领下徒手练拳,然后练器械,最后才是逐个单练。

丰子最喜欢看的是单练这个环节,道士们这时候都会耍出各各不同的绝招,一会儿是连环跟头,一会儿是鹞子翻身,看得他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单练过后,众道士走到吴道士面前,听他指指点点讲解一番。吴道士的功夫了得,又是娘和丰子的救命恩人,在青城山是最关照他们娘俩的。他会帮娘挑水,还经常把道观里供奉的水果、泡菜和酱肉偷偷送来给他们享用。但即便如此,丰子与吴道士怎么都亲近不起来,在他内心深处,总堵着一块小疙瘩。掀开小疙瘩,里面藏着两个秘密。

一个秘密是吴道士身手不凡,居然极怕动物。上山那天,眼看娘被泼猴们调戏,吴道士竟畏缩着不敢上前,这件事让丰子非常鄙夷他,也很难原谅他。在山上待久了,常有与吴道士独处的机会,吴道士每次都怂恿丰子叫他爹,丰子死活不从,为何要叫他爹?丰子有自己的爹。不依不饶的吴道士就去拧他的耳朵,机灵的丰子绕着几人合围的榕树转圈躲避,眼看要被逮住,情急之中他看见一只松鼠趴在树上,天生机灵的他故意大叫大嚷:“大松鼠!大松鼠!”奇怪的是,丰子这么一叫,吴道士的脚步立马停住,再也不敢追过来。吴道士原来那么怕动物,哪怕是松鼠这样的小动物,这让他觉得很可笑又很好玩。

还有一个秘密,丰子永远不会对别人说。

那天阳光明媚,山间溪水潺潺,黄色的杜鹃花开满山坡。圆明宫前挤满来山上供奉的游人,丰子与披风在银杏老树下玩射箭,远处娘从溪边挑水上坡,人群里闪出吴道士,他拨开人群,一个箭步上去,单手从娘肩上接过担子,大步如飞地朝寮房走去。丰子和披风手提弓箭被人流挤来挤去,两个人浑身是汗,射箭是玩不成了,丰子觉得无趣又兼饥肠辘辘,撇下披风,一溜小跑跑回寮房。

在寮房门口,他看到无人照看的一对水桶横亘在地面,他把弓箭扔地上,跨过水桶进入前厅。

屋内寂静无人,从前厅到卧房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他沿着长廊走去,渐渐听到了低叫声和喘气声,他来到木窗下,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瞧见一个男人宽阔的脊背和结实的屁股,娘的两只小脚悬在空中,随着起伏的叫声欢快地抖动,像两只风中鸟相互挑逗,忽然有一刻痉挛相拥,死也不分开……

披风听见丰子呱呱乱叫起来,吴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他从后面拽起丰子的衣服提拎着走向祖师殿,脸上浮现古怪的冷笑。丰子两条腿悬在空中来回倒腾,一只手掌拼命击打吴道士的手臂。吴道士终于放下丰子,一只手指点点自己的鼻子说:“叫爹!快叫!”

丰子哼一声扭过头,眼睛斜睨着吴道士,鼻翼一翕一合,就是不吱声。吴道士一个劲地逼问:“叫不叫?叫不叫?再不叫把你扔五龙沟喂猴子去!”

丰子翻着白眼,乘吴道士稍有懈怠,忽然拔腿就跑,吴道士察觉后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丰子惨叫一声,右手竖掌模仿着众道士练拳的动作横扫过去——心里默念着老道教给他的铿锵咒语:“地动山摇,风行水上;青龙白虎,神骛八极!”

丰子横扫过去的手并未触碰到吴道士的身体,但人高马大的吴道士倏忽间动作迟缓,突然蹲了下来,双手紧紧捂住小腹,披风见状,赶紧过来拽起丰子手臂就跑。

两个小孩跑了一会儿也没见吴道士追来,气喘吁吁地站住,回头一看,见众道士围成一个半圆。吴道士皱着眉头,推开众人缓缓站立起来,两只手捂着腹部勉力朝前走,走着走着又踉跄起来,不承想直直地扑倒在地,扑通一声发出沉闷的声响。

事后道士们都说,谁也没有看见丰子的手掌触碰到吴道士的身体呀,这一切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远处的老道站在石阶上,长须飘飘,目光炯炯地将事态发生的全过程尽收眼底。

吴道士卧床数周,不停便血,娘终日伺候床畔。老道亲自过来给吴道士望诊,把脉的时间很久,最后老道的诊断让大家非常吃惊:吴道士的内脏严重受损。

数月后,吴道士勉强能够起身行走,其时老道已正式收丰子为徒,每天清晨丰子早早起床,率领众道士习武练功,道观里讲究长幼辈分,少年丰子之所以能够服众,全仗着老道亲自压阵,并时不时地面授机宜。披风终日上山采摘草药,把带着露水的草药交给娘之后,便去老樟树下玩射箭,一个人玩腻了,他也会来到圆明宫前,为老道和丰子端壶沏茶。星月当空的夜晚,披风常常就是丰子的陪练,这陪练当久了,武功自然也突飞猛进。

在娘日复一日的精心伺候下,吴道士受伤的身体渐渐复原。终于可以下榻走路,娘扶着吴道士在祖师殿前的樟树下艰难徘徊,一有机会,便向吴道士表示歉意。

吴道士洒脱地挥挥手,似乎并没有为内脏受损而忧伤,满不在乎的神情,流露出的依然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气概。他涎着怪异的笑容对娘说:“你生了一个了不起的儿子,假以时日,他说不定会修炼成旷世奇才哪!”

…… 

程永新,男,1958年生于上海,职业编辑,业余作家。编审,现任《收获》主编。著有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气味》、中短篇小说集《到处都在下雪》、散文集《八三年出发》《一个人的文学史》等作品。主编编选《中国新潮小说选》,担任大型电视片《上海建筑百年》的总策划、总撰稿。曾获第四届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编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