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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2期|付秀莹:蝈蝈呼喊
来源:《芙蓉》2021年第2期 | 付秀莹  2021年04月16日07:18

早上醒来,小鱼心神不宁,老是想着夜里做的那个梦。老聂跟她说话,也是驴唇不对马嘴。老聂纳闷道,怎么了这是?伸手摸摸她的头,又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没事呀。小鱼把身子一拧,烦不烦啊你!

阳光明亮,从窗子外照过来,碎金一样铺了一地。阳台门半开着,风把白纱帘撩拨得飞呀飞。晾衣竿上不知道是不是衣架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老聂那只蝈蝈,咯吱咯吱叫了半夜,此时却安静下来,好像睡去了。小鱼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上。枕套散发着薰衣草的香气,过于浓郁了,叫人头昏。这枕头还是老聂从新疆带回来的,薰衣草做的芯子,据说安神养颜,这两年,小鱼的睡眠不大好。怎么就做了那样的梦呢?真是怪了。厨房里传来豆浆机的嗡嗡声,像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依着小鱼的意思,喝牛奶就挺好,袋装的盒装的,脱脂的全脂的,挺方便。磨豆浆太麻烦,不说别的,光是清洗豆浆机,就够烦人的。老聂不嫌烦。老聂说豆浆比牛奶好,对女人尤其好。老聂喜欢养生,喜欢学以致用,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一天要吃几种蔬菜、几种水果啦,喝水的黄金时间在几点几刻啦,五谷杂粮的摄入比例啦,维生素啦,葡萄子啦,钙片啦,鲜蜂王浆啦。小鱼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老聂说,别不当回事儿,仗着还年轻,不信过几年,你试试?

磨磨蹭蹭洗脸,刷牙,牙膏沫子飞到镜子上,一点,两点,三点。她伸手想把它们抹掉,却抹不掉。索性打开水龙头,捧着清水洒上去,镜子上面霎时间淌下一道一道的水印子,好像一个人泪流满面的脸。小鱼叹口气,把乱蓬蓬的头发绾起来。拍爽肤水,擦眼霜、面霜、护手霜,又在耳朵后头喷了点香水,又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指甲刀剪小拇指上的一根倒刺。老聂在厨房里喊,我说,还磨蹭哪,姑奶奶?

餐桌上摆着两碗豆浆,两个白煮蛋,一根蒸熟的铁棍山药,两片全麦吐司。老聂笑吟吟地剥鸡蛋,说来来来,怎么苦着一张脸呀?小鱼说,刚起来,没胃口。老聂说,早饭要吃,你看,多健康啊。小鱼说,健康。老聂说健康第一。没有健康,什么都不算数。小鱼说,对。老聂说,功名利禄,都是浮云。身体是自己的。小鱼说,是,浮云,浮云。两个人吃早餐。不知道什么鸟在窗外鸣叫,一声长一声短。那只蝈蝈好像是被招惹了,忽然大叫起来,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脆亮高亢,有一种金属质感的东西在空气里闪闪发光。小鱼皱眉说,烦死了!老聂说,一只蝈蝈。小鱼说,烦!老聂说,我一会儿去趟超市,你去不去?小鱼说,不去。干吗不网上买?网上啥没有。老聂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乐趣。知道吧?

他们这房子在亚奥板块上,小板楼,南北通透。不算大,九十平方米,两个人住,足够了。小区位置不错,闹中取静,生活也方便。老聂最得意的是,出后门就是一个小公园,一年四季,都有可看的景致,锻炼身体也有去处。就为了这个小公园,房子价格比周边高不少。老聂的理论就是,只当买了个私家后花园,多值啊。小鱼烧水,泡茶,把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浇了一遍。那盆竹子青翠茂盛,都快到天花板了,晾晒衣服碍手碍脚的,小鱼好几回扬言要处理掉,都被老聂苦苦求情留下了。老聂说,养这么大容易吗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人生嘛,这点意思还是要有的。小鱼说,那你干脆买个四合院多好,再种上一片竹林。老聂笑呵呵,也不辩解。小鱼就气他这一点。

妈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小鱼正在接一个工作电话。妈在电话那头说,干吗呢,磨磨蹭蹭的?小鱼说,工作的事儿。您有事儿吗?妈说,没事儿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小鱼说,得,我可没工夫跟您抬杠,忙着呢。妈说,你这脾气像谁呀,也就是老聂能忍你。小鱼说,行啦, 我爸还不是一样,忍您都大半辈子了。她妈被她气得咬牙,倒笑了,骂道,也就是老聂,我跟你说,你换个人试试?小鱼说,您到底有事儿没有哇。大周末的打电话给我上课。妈说,我到你那边住两天。小鱼说,又跟我爸吵架了?妈说,最后一次了。你放心。小鱼翻了个白眼,说,您都多少个最后一次了?妈说,这一次,我是离定了。我要是不离,我王素爱的王字就倒过来写。你信不信?

很小的时候,小鱼就猜测,是不是天下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谁都不肯饶过对方。小鱼她爸是个老北京,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抑扬顿挫,听起来都是他有理。她妈王素爱是南方人,最恨她爸那种北京大爷的做派,叫他胡同串子、小市民。王素爱据说祖上是江南望族,也算是大家闺秀,跟了小鱼她爸这样的平头百姓,觉得下嫁了,一辈子心有不甘。她爸呢,嘲笑王素爱是破落户,皇城根儿下,别的不敢说,像她这样的破落户多了去了。不定哪个穿着大短裤趿拉着懒汉鞋的老爷们儿,祖上就是高门大户、显赫人家,跟当年宫里头有千丝万缕的瓜葛,也绝不稀罕。那可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主儿,能比吗。她爸的京片子味道十足,脆生生的,带着一种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劲儿。王素爱气得发抖,斯斯文文的南方普通话却一时跟不上。小鱼躲在房间里,听着他们两个唇枪舌剑,心想,结婚这件事真麻烦。一个人过,不挺好吗,干吗要结婚呢?

小鱼跟老聂认识,是博士毕业以后,刚刚参加工作。那时候,她年近三十,举目一看,周围早都90后新世纪新人类了,一个一个青葱年少、锐气逼人,叫她一下子就觉出自己的过时和沧桑来。小鱼还是单身,恋爱倒是谈过两回,都不了了之了。回想起来,整个校园时代,她竟然没有一场像样的恋爱。眼看着身边的人恋爱的恋爱,结婚的结婚,她不免也有点慌乱。妈比她还急。见了亲戚邻居,聊着聊着,就忍不住向人家推荐自己的女儿。为了这个,母女两个吵过多少回架,妈有一句口头禅,小鱼你记着,女人这辈子,碰上什么男人,就是什么命。你别不信!

有一回小鱼参加一个系统内的业务培训,是那种大型会议室,邻座就是老聂。每次出来进去,老聂都客气地起身,帮她拉开椅子,笑眯眯的。一天下课出来,小鱼听到后边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却是老聂,气喘吁吁的,手里捧着一条丝巾。莫名其妙地,她的脸一下子就飞红了。后来两个人闲来无事打嘴仗,常常拿这事解闷。小鱼认定老聂是故意的,故意捡了她的丝巾,又巴巴送过来,然后借机散步,要电话,加微信。老聂挠着头皮嘿嘿笑,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小鱼逼问他爱她吗,爱她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第一次见面就不怀好意了?老聂被逼得无法,眨眨眼睛,哎,你听,那蝈蝈,叫得多好!

王素爱一进门,就跟小鱼控诉她爸。你爸这个,你爸那个。小鱼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一面把她妈带来的东西收进冰箱里。王素爱说,那个酥鱼要尽快吃,这次有点淡了。还有那个活虾,在小区团购群里抢的,最好趁新鲜,吃水煮的,清蒸也行。小鱼皱眉说,又是酥鱼,也就是老聂好这一口儿,臭烘烘的。王素爱说,臭鱼烂虾,吃的就是个味儿。小鱼撇撇嘴。王素爱说,老聂呢?小鱼说,去超市了。王素爱扑哧就笑了,这个老聂,也是难得,大男人家也不嫌烦。小鱼翻翻白眼说,我就烦他这个,婆婆妈妈的。小鱼用下巴颏儿指了指餐边柜上那一排瓶瓶罐罐,厨房里那一溜大锅小锅。王素爱说,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找一个整天不着家的男的,就中意了?王素爱说你看你爸,天天就知道东游西逛,自打退了休,心更野了,家里哪能盛下他?大爷一样,还得让人伺候着。你爸这种人,亏得一辈子没得志,要是让他得了志,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小鱼听得心烦,也不搭腔,自顾收拾东西。王素爱说,今儿早上,一进卫生间,你猜怎么着?洗手盆里满是胡茬儿,这事儿我都说了一百遍了,怎么就不长记性?王素爱说我说他一句,他还我十句,还挺有理。说话噎死人。哎,你说,他这种人怎么这样?小鱼说,我爸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呀?翻来覆去,就那点儿事儿。我都替你们烦。王素爱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跟你爸一个德行,耗子扛枪,窝里横。小鱼正要开口,电话又响了。大周末的,怎么这么多破事儿?烦人!

小鱼他们单位是二级单位,在整个系统里算基层,看起来不显山露水,里子却挺实惠,企业化管理,相对灵活一些,待遇还不错。老聂单位呢,是总部,坐机关,按部就班,参公、薪酬都在稳定框架之内,好处是心态稳定,大家都一样嘛,撑不死,也饿不着。旱涝保收。听上去,老聂的单位要更堂皇一些。小鱼也不知道,当初跟老聂好,是不是有这种光环效应在暗中起作用。王素爱倒是很满意,尤其对老聂,一口一个小聂。老聂纠正说,阿姨,他们都叫我老聂的。从大学时候就是。可能是我这人长得着急,面相老。王素爱说,老聂好,老聂叫着更亲切。是不是小鱼?小鱼扑哧就笑了。私下里跟王素爱说,咱能不能正常点儿啊?丢不丢人。王素爱说,我给你丢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唵?人家老聂不错,我跟你说,你可老大不小了,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小鱼说,这天底下就老聂一个男的?您真逗。嘴上硬着,小鱼心里也觉得,眼前这个人,嗯,还是可以嫁的。

电话是老班长打来的,说是下周六聚会,问她有没有时间。小鱼说,聚会?这不当不正的,什么由头呀?老班长说,祁水清要去挂职,大家聚一下,也算给他饯行。小鱼说,祁水清?挂职?老班长说,挂职锻炼,说是到地方上干两年,补基层经历的。这家伙,看来是官运亨通呢。喂喂?小鱼?王素爱走过来,从旁看着小鱼打电话。她的目光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最后落在小鱼的肚子上。小鱼被她看得恼火,草草挂了电话,说干吗呀,这么看着我。王素爱说,我就问你一句,有考虑吗?小鱼说什么考虑?王素爱说,明知故问。小鱼说好吧,考虑了。王素爱说,怎么考虑的?小鱼说,目前没打算。掉头走了。王素爱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卧室的窗子还开着,大片大片阳光汹涌而来,把整个屋子弄得明晃晃金灿灿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开了,香气中带着一股子腐败的甜味儿。植物汁液的苦涩的黏稠的气息,经了阳光的炙烤,显得格外浓烈。老聂的蝈蝈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大声叫唤起来,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这蝈蝈是老聂从花鸟市场买来的,养在一个竹编的小笼子里,通身碧翠,好看是好看,就是叫起来烦人。老聂却说,多好听啊。你听,你仔细听。养这东西,就是听声儿的。你不懂。

王素爱走过来,赌气似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小鱼说好啦好啦,您就甭操心这个了,行不?我们都商量好了,丁克家庭,挺好的。王素爱说,老聂也是这意思?小鱼说是。王素爱说我就不信了,哪个男人能这么好说话,在这个事儿上头?王素爱说现在是清闲快活了,等你老了呢?等你老了,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你到时候跟谁哭去?小鱼说,行了行了,又是这一套。小鱼说您还是多操心自己的事儿吧,您跟我爸,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折腾,离呀散的,有意思吗?王素爱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跟他离了。小鱼说,别,你们是离还是过,跟我没关系啊。这话说了几十年了,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我可不背这个锅。

微信叮咚叮咚响个不停,大学同学群里,大家在报名下周六聚餐的事儿。老班长发了群公告,告知聚餐的时间地点事由。众人都开祁水清的玩笑,去挂职锻炼,这是要高升的节奏啊。有人问去哪里挂职,挂多少时间,分管哪一块工作。也有人祁书记祁书记地叫,说班里平步青云的,也就是祁书记了。祁水清一直没有出来说话。祁水清这个人,就是这样,向来低调、稳重,尤其是做了领导以后,越发低调了。老实说,上学的时候,小鱼几乎没有注意过他的存在。他清瘦沉默,好像总是有满腹心事。小鱼看着他那微信头像,是一张风景,秋天的树林被阳光照着,一条林间小道光影交错。她想起来,有一回也是闲着无聊,要断舍离,收拾旧物,她在一本旧书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头写着一行字:

明天晚自习后,有时间聊一会儿吗,小树林旁长廊。祁水清。

很漂亮的钢笔字。因为年深日久,那纸条发黄,墨迹洇染,却还清晰可见。小鱼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心里恍惚得很。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大学时代的一张男生的字条,时隔十五年,居然变魔术一般,在她的生活里忽然出现了。厨房里水蒸气湿漉漉的。洗衣机在轰鸣着。阳台上草木繁茂,晾衣竿上挂着她小巧的杏色内衣。小鱼蹲在地上,心里头乱七八糟。这个祁水清。居然!要不是收拾旧物,她也许不会发现这个十五年前的邀请吧。永远不会。小树林,她是记得的。挺拔的白杨树,树干上长着一只只好奇的“眼睛”。长廊,她也是记得的。夏天绿藤缠绕。秋天呢,藤叶间垂下大大小小的金色的葫芦。这个祁水清!群里依然是一片起哄。要求祁书记出来,出来,发红包,发个大的。祁水清还是没有露面。时间这东西,委实太厉害了。十五年的光阴,沧海桑田。莫名其妙地,小鱼忽然感到一种紧张。紧张什么呢,她也说不出。

蝈蝈在阳台上叫着,一声一声的。好像是歌唱,又好像是呼喊。逗引得窗外的什么鸟也跟着应和起来。小区里的植物茂盛,鸟类也多。蝈蝈被困在笼子里,想必是早就闷坏了吧?王素爱在卧室里叫她,小鱼?小鱼?小鱼拿着手机过去,又怎么了?王素爱看着她的眼睛,盯了半天。小鱼被看得发毛,怎么了您这是?王素爱说,你们,分居了?小鱼说没有呀。王素爱说,没有?那这是怎么回事?王素爱指着床上的一只枕头,又指了指小卧室的门,你当你妈是傻子呀?小鱼说,哎呀,就是偶尔,跟您说不清楚。王素爱说,我说呢,什么丁克丁克,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小鱼说,懒得跟您解释。王素爱说,这还用解释?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么着不成。小鱼说,您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儿吧。王素爱说,我有什么事儿?小鱼说,您揣着明白装糊涂。王素爱说,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小鱼说,王叔。王素爱愣了一下,说你王叔怎么了?老邻居老同事老朋友!小鱼说,好,挺好。王素爱说,小鱼你什么意思?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这样跟你妈说话?你人大心大,翅膀硬了是吧?小鱼说好好好,看您急赤白脸的。王素爱说,不就是聊得来多聊几句吗,不就是爱吃我烧的菜吗,你王叔一个人这么多年,容易吗他?小鱼说哎哎哎,您哭什么呀,真是的,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正热闹着,有人按铃,老聂回来了,大包小包的。见了王素爱,老聂说妈过来了?正好,我买了鱼,武昌鱼,今儿个有口福了,请妈亲自下厨,给我们做鱼,就汪家鱼。老聂一面说,一面提着东西进厨房。王素爱赶忙朝着小鱼使了个眼色。小鱼故意装作看不见。老聂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进冰箱,嘴里哼着什么歌,欢快的,轻松的。小鱼心里叹一声。王素爱眼睛红红的,跑到卫生间去洗脸。小鱼走进厨房,看老聂的采购成果。老聂说,今儿个豌豆尖新鲜,这木耳菜也挺好,做汤吃。牛肉挑的是上脑,买了土豆、圆白菜,天热了,再最后做一次俄式红菜汤。家里有西红柿吧?小鱼一时走神,没听清,愣了一下。老聂说,哎,都这个点儿了,还梦游呢?小鱼说,西红柿,有,有啊。老聂认真看了她一眼,又指了指外面,小声说,没事儿吧?小鱼说,没事儿,能有啥事儿?老聂说,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午饭四菜一汤,一个汪家鱼,一个虾仁豆腐,一个凉切肘花,一个清炒豌豆尖,汤是娃娃菜清汤,淡绿鹅黄,赏心悦目。除了汪家鱼,其他都是老聂的手艺。老聂一个劲儿给王素爱布菜,细致周全,妈长妈短的。王素爱笑眯眯的,讲他们院儿里的家长里短:老李家的儿子刚评了副教授,年纪轻轻的,挺出息;周阿姨家的女婿犯事儿了,据说是被人举报了;赵老师家的闺女离婚了,孩子才上幼儿园,真叫人心疼。老聂说是不是,啊,真的吗?一递一句,敷衍得滴水不漏。老聂的头发还是那么好,乌黑浓密。这两年,他也开始慢慢发福了,但是还好。他穿一件白T恤,灰色运动裤,身材保持得不错,乍一看背影,还能看出当年的那股子英气。这些年,小鱼身边的熟人朋友们,分分合合的,折腾得够呛。小鱼冷眼看着,心想瞎折腾什么呢,真是。人到中年,小鱼早就没有那种疯狂的激情了。想一想都觉得累。这是真的。可是,她昨晚怎么就做了一个那样的梦呢?真是怪了。

中午睡了足足有两小时。醒来的时候,纱帘还拉着,阳光透过纱帘,筛出细细碎碎的金点子。房门关着。侧耳听了听,外头安静极了。老聂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妈还在小卧室休息。小鱼翻了个身,一颗心怦怦乱跳。张开两只手看看,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方才,竟然又是同样的梦,跟昨晚上几乎一模一样。老聂的蝈蝈忽然叫起来,听起来有点惊惶不定。她吓了一跳。她想起来了,梦里,老聂的蝈蝈一直叫着叫着。除了蝈蝈的叫声,整个梦境好像是一部黑白默片,一点声音也没有。那只蝈蝈笼子挂在晾衣竿上,开始晃动,一下一下,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蝈蝈的叫声惊恐,炸雷一般。阳台摇晃起来,房子摇晃起来,城市摇晃起来,世界摇晃起来。老聂脸色苍白,有一道血迹顺着额头缓缓流下来,一直流到他的嘴角,令他的整个脸庞看上去有点怪异。老聂在说话,但是蝈蝈的叫声太大了,她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看口型推测,他好像是在说,为什么?嗯,应该是,他问她为什么。小鱼摇摇头。她看见自己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大剪刀,刀刃上的血迹新鲜。这大剪刀是老聂的工具,是他众多园艺工具中的一种。老聂老是抱怨这剪刀太笨了,又沉,不伏手。小鱼心里恍恍惚惚的,心想这是梦吧,这肯定是梦。蝈蝈还在笼子里大叫着,像是呼喊,又像是歌唱。阳台摇晃,房子摇晃,世界摇晃。小鱼把剪刀当啷扔在地下,掉头就跑,不想被门槛儿狠狠绊住,一下子惊醒了。

昏昏沉沉躺了半天,浑身冷汗。头疼,心慌。老聂的蝈蝈还在叫着,不依不饶的。小鱼拿毛巾被捂住耳朵。那叫声却更加激烈了。小鱼翻身下床,光着脚跑到窗前,哗啦一下把纱帘拉开,打开窗子。午后的风吹过来,夹杂着植物湿漉漉的青涩的味道,阳光的燥热,还有泥土的腥气。大梦初醒。寂静的初夏的午后,乱糟糟的毛巾被,湿漉漉的手掌心。手机忽然在床头柜上振动起来。小鱼懒得去看。她使劲儿摇摇头,好像要把那个梦摇掉。真是怪了,居然,就做了那样的梦。情景,细节,声音,色调。一模一样的梦。

王素爱推门进来,脸上有枕巾压出的印子,分明是洗过脸的,新鲜明亮,充足睡眠滋养出来的那种好气色。起来啦?我弄水果去,草莓还是提子?小鱼说都行,随便。王素爱说,随便,哼。小鱼叫住她,说妈,你说,梦是怎么回事?王素爱说,梦?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做啥梦了?小鱼说,忘了。王素爱说,忘了就不算梦。小鱼说,那要是记住的呢?王素爱说,你这孩子,怪怪的。不理她,推门出去了。

老班长在群里“艾特”所有人,催促着大家尽快报名,以便预订饭店。大多数人都踊跃报了,也有少数人有事无法参加的,在群里解释,请假,预祝大家聚会愉快。祁水清一直没有露面。任凭众人损他激他,倒是沉得住气。小鱼想起那个字条。当年,他是怎么把它夹在她的书里的?那本书是《安娜·卡列尼娜》,很旧的版本。他是不是真的在那片小树林旁边的长廊里等过她呢?对于她的拒绝,他是不是失望过、怨恨过、痛苦过?恐怕他再也想不到,他的那个邀请,要等到十五年之后,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才被她偶然发现。生活,真是太荒诞了。

母女两个吃水果。王素爱问,老聂呢?小鱼说出去了吧。王素爱说,怎么丢了魂儿似的?没事吧?小鱼说,能有啥事? 没事。看着草莓的汁液顺着手指头流淌下来,像鲜血。忽然问,妈,梦见杀人,怎么讲?王素爱吓了一跳,杀人?老天!王素爱说,见血了吗?我是说梦里。小鱼说,流血了。王素爱松了口气,那就没事了,见了血,就破了,这梦就破了。小鱼说,破了?王素爱说,就破了啊。不好的梦,就没事了。小鱼说,哦。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小鱼说,我们同学,大学同学,下周要聚会,去不去呢我?王素爱说,这种事儿,你问我?小鱼说,我们有个同学,男生,要去挂职。王素爱说,挂职?是领导? 小鱼说,是吧,听说回来要提的,重要岗位。王素爱说,是不是?小鱼说,这家伙,上学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混得最好的一个。王素爱说,世事难料。小鱼看了她妈一眼,忽然说,妈,您是不是对我挺失望的?王素爱惊讶道,什么话?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小鱼说,没事儿,我就是随口一说。

王素爱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机,心神不定的。一会儿看一下,一会儿看一下。小鱼知道她的心事,也不说破,自顾去厨房洗盘子。这个季节的草莓刚刚上市,正是新鲜应季。水果盘里,草莓汁已经凝固,更像血迹了,在白色瓷盘里,越发触目惊心。小鱼一面仔细洗着,一面想着中午的梦。真是奇怪了。她在梦里,居然很清醒地知道,这就是昨晚上的梦,这是梦啊。这不是真的。老聂的脸上缓缓流淌的血迹,蝈蝈的尖叫,阳台摇晃,房子摇晃,世界摇晃。她忽然跑到阳台上,把那个工具箱打开,老聂那把大剪刀横在最上面,刀刃上有暗红的血迹。她捂住嘴,一颗心一下子就蹦到了嗓子眼儿。王素爱在客厅里喊,小鱼?小鱼? 水管子还开着呢,你干吗去了?

而蝈蝈此时偏偏忽然大叫起来。

 作者简介:

付秀莹,1976年出生,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等多部。曾获首届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四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年鉴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