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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文成
来源:《江南》2021年第2期 |   2021年04月16日06:43

日前,中国文化和旅游部公布了新增的21家国家5A级旅游景区,浙江温州文成县的刘伯温故里景区在列。此前,《江南》杂志社已组织中国著名作家走进文成,走进刘伯温故里,让文学与地方文化发生连接,让文学之光照进历史和现实。这批作家多是郁达夫小说奖得主,他们的写作蓬勃、浪漫、感性、真诚而多姿。那么,刘伯温故里在他们笔下将是一幅何种图景?他们如何展开独特的思考和叙述?为此,我们特别刊出散文专辑,以飨读者。

文成民歌

  邓一光

中国帝制两千年,皇帝出了四百多,有的门外万里,纶言如汗,当得正经八百;有的白板天子,筚路蓝缕,当得窘迫辛苦,比如在路上逃亡了三十九年的四位南明亡国君、在龙椅上坐了一天的大顺王朝李鸿基、杀人杀到万户萧疏的大西王朝张秉忠、被民国政府恭恭敬敬写入正史的太平天国洪仁坤和洪福贵父子、堪称华夏帝制史上百足之虫的中华帝国袁慰亭。北元退守漠北的那几位可汗算不算在中国皇帝中,史家各有说法,要我说疑点不少,算在其中没有道理。

有皇帝必有谋士,君王侧,多的是谋士脑袋,不然显不出天子身价。《史记》中就记载了不少弄策之人,比如战国四公子、苏秦、张仪、张良、陈平、萧何和韩信。再比如唐朝的房玄龄和杜如晦,史家将他俩合璧作“房谋杜断”,李世民更是不吝盛赞,称前者有筹谋帷幄的社稷之功,后者有绸缪霸图的经纶之才,明显是当心尖上的肉看待的。宋朝的赵普算是谋士中圭臬,三度为相,有半部论语治天下的美誉,谋术中压箱底的宝贝是“黄袍加身”和“杯酒释兵权”,以后成为天下治国者的经典案例,多少总会用到,绕不过。明朝刘基也是一位,史家称“千古之人豪”“功冠有明一代”,民间有“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的说法。刘基是全才,天文数理兵法国策无有不通,无有不精,以至襄助朱元璋打天下时,朱当面不敢叫他名字,要蹬稳了高腰红罗靴,恭恭敬敬称先生,老老实实听他聚米为山,国家栋梁做到这个份上,难怪世人称他活神仙了。

九月间,应《江南》求是和哲贵二位相邀去了趟文成县。文成是刘基的家乡,到了神仙地界,自然会应着时来时去的秋雨去看看神仙故居,只是听说,此故居非彼故居,刘基旧宅早就毁掉了,如今的“故居”是在原址上重新盖的,这多少让人兴味索然。

车沿着琼林玉树陪伴的山道蜿蜒而上,至南田镇武阳村口停下,大家落车,步行往村里走,去寻刘公足迹。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村头一方逶迤的池塘,那池塘大到不像话,池塘里莲荷疯长,墨色纵横,蜂蝶狂野,清气四溢,吊足了人胃口。明明走过去了,就觉得魂魄从身体中脱落出来,赖在身后,没跟上,走出一段路,老想抽身回头,去池塘边摘一盘带刺荷叶,折叠成乌篷船样,戴到头上,惹顽皮的雨珠横七竖六地跳上来敲打出噗噗嗒嗒的曲子,然后摸进池塘里,莲上捉雨,莲下寻佛。

沿着歪歪斜斜的青石板小路进村,参差不齐的石阶旁伴生着一弯清澈的水洼,亮晶晶的水泡不断在水皮子上绽裂,水面上漂着成片褐色边绿水鳖,鳖叶上懒洋洋趴着接天霖吐浊气的透明水虿,叶片下似乎有神秘的鱼儿游动,叶丛厚,看不清。刘基写过一曲小令,“一抹斜阳沙嘴,几点闲鸥草际,乌榜小渔舟,摇过半江秋水。风起,风起,槕入白苹花里。”水鳖就是白苹,只是不知道,刘公在词里提到的白苹,是否是村口那片池塘中白苹的祖先。那会儿就想,不如做弃家浪子,躲到南田来发几年呆,与那一池疯野的莲塘做伴好了。

第一次到文成,看到的和听到的,全是让人讶然的新奇事。

给我们开车的师傅是旅游局员工,个头不高,模样儿惯常,生着一副年画里的憨厚脸。一次吃饭,我离席早,出了酒楼,见他在车边转着圈踢轮胎,就过去和他聊天。哪知他一开口,桃花坞年画味就活过来了。他说他名下有二百亩粮田,产下的粮食吃不完,经销商在身后蹲守着,直接从地里拖走;他也不靠卖粮赚钱,粮款用来养茶园,茶园他有五百亩,雇了师傅打理,他不管,所以有时间在旅游局开车。我吃了一惊,先不说二百亩粮田加五百亩茶园的家当多大气派,就那份家当和开旅游车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个算术半天没算清,再看师傅样子,衣不长袖,腰无戥子,有些不信,回头向导游求证,问师傅的话是否当真。导游晏晏笑一轮,扬起外套赶走脚边一只跳过来讨食的红嘴雀,说,这有什么,文成有地的人多了。那副简略到怎么样都行的口气,让我脸上顿时感到发烫——我这大半生,脚下没有踩住过一寸属于自己的土地,和文成人比,真是枉活了。

到文成当晚,诗人慕白在一座青瓦褐木墙的古村设宴,请大家喝52度糟烧,吃香煎猪头肉。席间闲聊,得知文成县常住人口25万,海外华侨近17万。就是说,县境内的人,四成多移民去了海外。这个数字让我再度吃了一惊。

第二天,慕白安排大伙儿去爬铜铃山,做森林浴,因为担心膝盖上的伤吃不住,委屈了好客的森林栈道,我婉拒了,一个人待在酒店里,看窗外细雨渐渐下亮,想移民这件事。

记得有一年去撒丁岛,因为事先没做功课,上岛第一天啃了半天面包,待逛到一个村子里时,天黑了,饥肠辘辘,随便进了一家门脸不起眼的餐馆,没想到,竟然吃到了非常美味的白酱意面,调面的酱汁是秘不外宣的松茸料,口味十分奇特。后来听人聊天,才知道食客基本是村里人,餐馆相当于村间食堂。发色花杂的老板说,贝卢斯科尼是他店里常客,每年十月份都会把游艇泊在山脚下的海湾里,带着美丽姑娘来店里喝葡萄酒,吃白披萨,酒喝多了,就搂着姑娘纤细的腰唱他写的情歌,嗓音堪比贝尔贡齐。戴安娜也来过,来那次带着埃及人法耶兹,两人要了角落里的桌子,十指相扣,喝掉一瓶岛上黏土石灰石质培养的葡萄汁。那天,在店里吃饭的村民谁也没去打扰王妃,只有一个几岁的女孩,在征求过母亲意见后,大方地走过去,问能不能向王妃献上她纯洁的吻。以后没几天,就传出王妃和阿拉伯石油巨子二代的游艇幽会照,那偷拍照片的狗仔,被村里的人们鄙夷地称作“贼”。

有了头一天的经历,第二天早早约了晚上的饭点,那家餐厅经营全意大利最有名的烤乳猪,朋友特意在电话里叮嘱,他家自烤的面包非常棒,配面包的橄榄油产自塞维利亚山区,吃的时候要特别屏住气,提防味美打击,不然意志不坚定的会当场晕厥。朋友还笑着说,如果店老板恰好在一旁,他会笑眯眯等你丢完丑,再指点你往碟子里多添橄榄油,面包蘸足了油再往嘴里填,这样才是正宗吃法。据说,这种吃法是迦太基人哈斯德鲁巴留下的,为了纪念反罗马起义中牺牲的将士,有个让人听后坐直了的名字——“勇士之血”。

那天在岛上逛到脚肿,路过一家中国酒楼,买了一瓶苏打水坐下歇息。酒楼营业面积不小,大约两百张席位,经营改良版的中国菜,看上去生意不错。和酒楼里一位年轻华人聊了几句,知道酒楼是他姑父开的,他叔叔也有一家酒楼在岛上,他们是温州人。又说,撒丁岛上华人不多,论餐馆,数米兰和都灵两个城市聚气势,温州人开了数百家餐馆。因为晚上有预订,没有在中国餐饮吃饭,也不知道温州人在撒丁岛上做的海鲜餐,是不是依然保留了瓯菜的风味。

记得更早些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意大利,团长是意气风发的张贤亮先生。到罗马后,中国驻意大使请代表团吃饭,地点在一家两层楼的中国酒楼,落座后大使介绍,酒楼老板是温州人。刚离开中国,大家口味比较挑,那天对菜式没有什么印象,私下里认为,若换了奶酪火锅,或者帕尔玛火腿卷蜜瓜,哪怕上一份做工考究的千层面,印象恐怕也会强很多。但那天大使说了几段旅居意大利华人的故事,和阿尔巴尼亚人、马其顿人、波斯尼亚人明暗里的冲突之类,不知道席间另三位客人怎么样,我好像听科波拉的电影故事,有点血脉贲张,情状和酒楼满眼的中国红装饰特别契合。

如今张贤亮先生已经作古,现在想起,当年他长长瘦瘦夹着沉甸甸的路易威登皮包走在米兰蒙提拿破仑大街上,他不耐烦站在梵蒂冈博物馆外等着进馆结果眼镜掉在草地上摔坏了,他身着皮质西装配蓝黄条纹领带坐在巴勒莫颁奖仪式嘉宾席上……这些往事浮过脑海,心有戚戚。

文成属温州辖地,那两次经历,没有问当事人,他们说的温州,是不是指文成。

中国是靠移民移出来的国家,历史上每一次战乱,每一次政权更迭,就是一次人口大迁徙的开始;最早从人口稠密的中原迁往边疆,再从黄河流域迁往江南,接着从北方草原迁往黄河流域,那会儿造船业尚不发达,大规模迁徙基本限制在陆地上。北民南移,湖广填川,这些历史现在看来不过是书页上安静的文字,那会儿可是轰轰烈烈,经年不休,由此移出一个大大的华夏。

中国渡海移民,最早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公元前一千多年,周灭商时,大量商朝士兵和百姓乘竹筏渡海东逃,去了东太平洋岛屿和中南美洲。秦朝时,秦皇御医徐福带着数千童子东渡去了扶桑,长生药没找着,徐太医和童子们一去不复返。到唐朝时,造船业已经相当发达,朝廷有专门的造船大使,造船基地设在水运发达的扬州,上十个大型造船工场,造出了讨伐高句丽的军事船队,移民中更是一改以往底层军民逃亡海外的历史,开了高端人才纷纷去佛国取经、赴蒙昧国布道,由此去国不归的先例。海上茶瓷之路形成于秦汉,发展于三国,到唐宋两朝最为发达,海外移民渐成风气,而元明两朝根本就是大移民时代,中国版图在不断扩大,华夏人口也在不断往海外迁徙,南洋一带,很多地方都有华夏人村落。到了清朝,朝廷那样禁止人口出境,都没有阻挡住移民之潮,雪兰莪、吕宋、安南这些地方的华人以数十万计,移民美洲的华人更是达到上百万,唐人街就是在这个时候成为一种反客为主的族群城邦现象。华人在海外大多做着苦力,日子过得相当艰辛,但也有华人在当地建邦立国的例外。比如,番禺长寿寺的住持去安南做了顺化朝廷的国师,港口国国王莫玖索性就是广东雷州人,他当了国王不说,还下传了四世子孙国王。海外立国者不止莫玖一位,兰芳国国王罗芳伯、暹罗国国王郑昭、戴燕国国王吴元盛、昆甸国国王罗大,这几位都是华人。清朝嘉庆年间,婆罗洲的柔佛王下令驱逐华人,柔佛的华人推举广东嘉人叶来为首领,与柔佛的军队对抗,叶来派人返回广东采购军械、纠集嘉应县族人万余渡海到柔佛,与柔佛王血战八年,平定柔佛全境。其时,婆罗洲另一座岛屿槟榔屿上,华人与土著人也发生了冲突,叶来率众前往助战,用三年平定了槟榔屿。

文成人移民海外的历史和叶腊石有关。文成和青田接境,叶腊石雕享誉天下,文成人也就带着叶腊石雕漂洋过海去了海外做生意,以后发展到将海外作为新的生活开拓地。据史料记载,光是清末到民国,就有1312个文成人移民海外,去了日本群岛、马来群岛、菲律宾群岛、印度尼西亚群岛和中南半岛。1942年太平洋战争时期,东南亚的华侨大多投入了反法西斯抵抗运动,日军大肆屠杀新加坡华侨时,就有数十位文成县侨民不幸死难,而胡建龙和周松飞两位文成人,更是以抗日武装勇士的身份战死在战场上。欧洲也有同样的例子,有位叫周亭的文成人,上世纪三十年代去了意大利,然后转到巴黎谋生,法国沦陷后,他加入了抵抗组织,成为情报人员,把自己的皮革作坊当成组织的秘密联络点,掩护了很多抵抗组织成员。他后来被纳粹逮捕,遭到严刑拷打,骨头打断了几处,但抵抗组织的信息,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据说战后法国政府以国家名义给了他相对不错的待遇。

如今的17万文成华侨,分布于全世界六大洲52个国家,主要在欧洲,而在意大利生活的文成人最多。他们开酒楼和商店,做旅游和进出口贸易,辛苦打拼,大多站住了脚,闯下一片天地。意大利是时尚之国,世界上半数奢侈品牌诞生在意大利。早些年国内人去意大利,总喜欢带些皮衣皮鞋回来,其实少有人知道,文成人在意大利的皮制品生意做得很大,皮革、皮包、皮服、皮鞋和皮饰,整个儿一条热热闹闹的流水线。服装也是,文成人以米兰为中心,在米兰、普拉托、罗马、都灵、佛罗伦萨、热那亚、米洛娜等地开了数百间服装工厂和贸易公司,产品销往世界各地。有时候不免想,国人在意大利买的皮货和服装,恐怕很多都是文成人生产的……

黄昏时分,去铜铃山栈道做森林浴的人回到酒店,果然有“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的美丽样子。晚上吃饭时,席间又谈到文成的旅欧侨民,有人笑称,文成在意大利有块“飞地”。这个说法让人忍俊不禁。我的确笑了,笑过后不免想,说“飞地”是玩笑,但以现实生活环境,早期移民,战争、动乱和变革是重要原因,人们奔着开疆拓土去,数代数十代下来,异邦成了本域,早早出去的人也都渐渐消失,他们的后代,连血缘都稀释到需要依靠DNA检测才能找出祖宗基因。对祖国和家乡的认同,的确如飞地效应,具有某些边缘地带的特征,只是不知道那些移民海外的文成人,他们对此是怎么想的。

在文成两天时间,主人安排的活动非常充实,文成山巍峨水清秀,世世代代生活着聪明智趣的畲族人,才情不虚者不止学为帝师的伯温先生一个。畲族人创造过大量长篇史诗和叙事诗,比如《高皇歌》和《盘瓠王歌》,这些史诗没有具体作者,是文成先民共同的智慧结晶。刘基是讲故事的圣手,文成人和他一样,大多善说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关系多为鬼和人,在我看来,属于人物关系之上品。离开文成那天,伴着翠峰跌雪的百丈漈瀑布拾级下山,乘车往县城赶,县文联一位女士和旅游局一位女士就分别说了两个鬼故事,是她们的亲身经历,说的人哧哧巧笑,听的人发根紧拽,那会儿,汽车在山道上行驶,窗外的景致不断换景片,人的神经绷得紧紧,比看什么鬼片都血压上头。

可惜错过了曲调优美歌词生动的畲族民歌。还是几年前,听一位青田朋友讲他家乡的揀茶歌和背柴歌,歌中有俏皮的生活观,当时就觉得,要磨砺多少年,把万物看得多透彻,才能写出这等好歌来。可惜这次没有缘分,没能听到,这让我直到上了温州去常州的动车,找座位坐下后,还觉得遗憾不减。

不过,文成有位叫杨叔尧的旅法侨民,我读了老先生的诗,其中有两句思乡句,“嗟我离乡客,常存故里心”,让人心有所牵。刘基也写过同样的诗,他有一首《门有车马客行》,开题四句,“门有车马客,云是故乡人。执手前借问,乡语知情真。”他的另一首《题梅屏》,则把客外者的心境写得令人读后抚卷三叹,全诗是:“树杪过流星,轻霜落半庭。疏花与孤客,相对一青灯。”刘基和宋濂、高启并称明初诗文三大家,他著有《诚意伯文集》二十卷,诗文理气并重,一荡元季文坛的纤弱之风,属经世致用之仰,若是让他评价同乡杨叔尧先生这样的民间诗文,恐怕未必心中看顾,但我想,就二人思乡的不贰心境,在巍峨的雁荡山和连绵的南田山中,都算是一种经久不去的民歌吧。

传说流布的山野

田 耳

刘伯温预言朱元璋“万子万孙”的传说在汽车收音机里听好几回,传说虽然并不靠谱,但极具流传性。我在学校专事教授故事的写作,不免揣测这故事并分析一二。事实上,它用极简手法讲出智慧的繁难之处,且具恰到好处的模糊性,以统摄各种可能。它夸张却又有效地让普通百姓以为,古人智慧的深奥,竟是穷上返下,接足地气,与我们的愚盲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任何人踮起脚尖就能眺望它的轮廓。这么一说,这传说还自带励志的效用。但我不免要想,两百年后朱翊钧年号万历,这是刘伯温用哪一款堪舆神器演算出来的?据说刘伯温预言了抗日战争的爆发,那么这位神人还留有什么预言,是眼下就可以明确,而不用事后诸葛般地予以证实?

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县份,你须得信,宁可信其有。不为别的,只因这本就是传说流布的山野,如若抱之以信,则更进一步融入此地气韵,更大力度榨取游乐山水予人的畅快与飘逸。话说,这里山水,着实是好。浙江温州,予人第一印象就是印染织造业一并发达,处处喧嚣鼎盛,是中国雄鸡版图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富人聚集区之一。其实沿这块狭长的地域一路向南,和福建接壤的地带,全是上好山水,且像是从宋人画册里择取出来,水墨气味浓郁,天色也常常像是一层稍显黯淡的旧纸。

这个县名为文成,取自刘伯温的谥号,不知此县份行政区划的不断更迭,及至现今与神人名讳合一,是否早已在神人的运筹帷幄中。

我是第二次来文成,印象里就是那层灰蒙蒙,再一来果然还这样。这是应了山景的最好天色,尤其这里多瀑,纵然有不少人乐得在大太阳底下看巨瀑水汽里游弋的彩虹,我还是更爱看浓阴天空下的水墨图卷。旅游车在山区公路上曲曲折折地走,眼前地貌和植被是如此熟悉,似与我的老家凤凰有得一比。两个县份都全境皆山,眼前的风物乍看竟似没有区分,一时好奇,顺手查一查两县纬度,文成县是北纬27.78度,凤凰县是27.95度,果然。这样的县份,经济上对旅游业有很大依赖,不然怎样?但随着车子往复穿行于山体之间,又发现两地毕竟有着巨大区别:在山路口陡地一转,眼前忽然开阔,一片欧式的别墅,甚至城堡般的建筑兀立眼前;或者一幢哥特式尖顶建筑,却是某村的村委会;再一转,一片高山滑场展现无遗,春天滑雨夏天滑草秋天滑沙冬天滑雪。这在我的老家无法想象,那里除开景点,别处皆是穷蔽的村寨,大山的褶皱里竟然仍藏有这么多人,简直不可思议。其实源于环境的闭塞,即使家乡不宜生存,也没生发出远走高飞的意愿。但在温州又别是一番风景,所谓的生机活力,显然在于所有人更自如地流动。文成的乡村除了老少,很少见着年轻人,估计是周边去处太多,他们在不远处都有更好的安置和收入。名义上,这县份1200平方公里寄居四十万人,按说密度不小,却因为人口的流动,大多数空间留给旅游业的发展,留与来客。再一想,这里是浙江著名的侨乡,何尝不是这山地需要大多数人迁徙的缘故?

旅游再不是以前到地下车,打卡上车,我们越来越注重夜晚的宿地。在开臣璞居,在新天鹅堡,两个晚上都是清静。尤其在新天鹅堡,据说已是客满,但晚上在空空荡荡的餐厅聚饮,仿佛就我们一桌,仿佛我们进到的是一处被世人遗忘的角落,仿佛真就处身于中世纪的古堡。于寂静中,有一种狂欢的意韵,中国式的旅游往往如同赶集,人越多越见扎堆,很难得来如此清寂的感受。只是这已是第二晚,大家几乎有些喝不动,事后聚到某人的房间,重启话题,于这荒僻却又华丽的山岭之中畅谈文学,酒便又喝了起来,沥尽每一滴,回去倒头睡。醒来时有些醉氧,神清气爽。我切实体验到何为洗肺,想着以后得一待数日,或许会换了一挂心肺。去到早餐的大厅,发现另有一些游人,并不多。餐厅四壁巨大的玻璃幕墙,直神无碍,四周山林拱卫这处城堡,切实感受到人就在森林正中央。有这高质量的睡眠,游玩的乐趣得到最大保证。于此也见着文成与我故乡的差异,同是山区,这里却已然洋派起来,设施和环境,早已脱离了我们对山区普遍的印象。便又再次意识到,这里可是浙江第二大的侨乡。侨乡未必是一个旅游的噱头,但它潜移默化中改变了此地的旅游质地,不用多说,处处能够贴身感受。比如说,这里的村镇居民,好喝红酒。

铜铃山下那条峡谷,著名的“铜铃壶穴”,是要从孤悬在崖壁上的一溜长梯往下看,对于血压偏高者,绮丽的景致伴之以令人惊悸的韵味,那份提心吊胆,那种咫尺间的触不可及,像是年轻时候坐摇摆过山车。雾气始终氤氲,天色一例的阴,潭里的水绿到令人发指,大块的石头中间多是黄斑,在透澈的水体当中呈现一种老来俏的面目。也有鱼,溪鱼在水中一截一截往前蹿动、游走,而锦鲤到哪都自来熟,见人就靠近,知道有吃食投放。在这种地界,倒不太适合锦鲤这种驯化得有了智慧的外来生物,你会害怕它们成精成怪。当然,这样的山林,本多精怪,只是本地精怪可能会被异化,改变了其来有自的传说和鬼故事。这地方,溪鱼是最好,正宗的土著,依然有着憨厚和羞赧的模样,依然一有细微的动静便倏忽远逝。刚进去时导游对路程有所夸张,其实并没多长,甚或是我游玩过的最短一段峡谷,但看那一溜“壶穴”时稍许的眩晕感,将时间抻长一些。走至平地,有长廊,知道前面路一拐的地方就会出离景点。这时候忽然发现,整个行程只有我们十来人,再没见着别人。景致端地是好,而且整个行程像是包场似的,不免让人心生一丝诡异。后来才知,这个景点的运营商正在更替中,尚未正式开放经营,此次活动的接待方找了关系,开了特例让我们得成此行。原来如此,听过包车包场,没想到还撞上了一次包景点。

百丈漈。写至此处,我没想到这个漈字可用五笔直接码出来,感觉它是特别生僻的方言用字。导游说漈是瀑布的意思,却没有查出来,能查找的在线词典里,漈只有“水边”之意。又说这是方言里的意思,那就无从查证了。说是去看一挂高两百多米的瀑布,但这旅游车分明又是一路向上走,问了导游,才知景点设定的路线,是从上往下走,据说还是考虑大多数游客的体力状况……当然,这是一个没法反驳的理由,任何事情得为大多数人考虑,但我来自山区,熟知在山里看风景,有一俗谚:上山找景,下山看路。所以我们一路往下,谷底深幽。大多时候必须低头看路,走得不远,听到大瀑布有了声音……然后先见着瀑布的侧影,一时窥看不出它应有的气势和长度;继续往下,瀑布仿佛也是随之拉长,一点一点拉长,终于呈现出宏阔的气势。……但这预热时间稍长,要看瀑布,似乎“路转溪头忽见”才是上佳。

下到这道瀑布底端,往上一仰,心里测算着,207米,差不多是七十层的楼高。响声不如想象中磅礴,据说瀑底水潭极深,缓冲了直掼而下的水流。这时的潮湿气有点堵眼,用力睁大眼眶,目之所及,水雾飘飞,扑天盖地,前面一带山谷的树型都被这瀑布激起的雾浪推出了斜逸的姿势,树叶的翠色自比别处浓重。我得以看清水雾层出叠现的披拂,在半空翻腾汽浪,具体有形,直视无碍。此时整个山谷冷寂绝美,却又忽然不想久待。如今日常的旅游行踪,到地下车,打卡式观景,其实大多数景点远低于预期,而且经常会心生疑惑:为什么此地算是景点呢,难道仅仅因为它被圈起来卖票?偶尔会有个别景点,高于自己的期待,会有突如其来的美好。不敢久待,是因为这意外和美好易让人不真实,陷入恍惚,直至很快感觉到累。我们对美的承受,似乎特别耗费体力,若非如此,岂不又成了无动于衷?再往下走,二道漈和三道漈倒有点像配菜了,所以又应了我先前的看法,这个景区应是从下往上走。但事实是,为了大多数游客的便利,整个路线从上至下,我们一开始是从侧面接近瀑布,慢慢才看到它整体。据说游客也可以选择逆行路线,从下往上走,这一路我却并没有见着一位逆行的游客。窄小的步道,逆行就是跟大多数人过不去,是自找麻烦。我们大多数人早就学会了不折腾,不给自己添麻烦,我们都从上自下游完全程,导游提示我们所有适合留影的位置,某些地方拍照需排队等待。人们在旅游中提高着素质,否则也是自找麻烦。

文成县城很小,必然的,有一条河流纵贯其中,小城沿河两岸延伸铺排。这里靠海,每天的吃食倒不是海鲜堆满,山野时鲜更多,口味总体清淡,却是最能切合时下的胃口。我印象最深是豆腐,异常细嫩鲜滑。其实不难想象,北方人好比羊肉肉质,南方人通常是比豆腐,因这关乎山水土质,一口见着高下,打不了马虎眼。酒也喝,因是侨乡,红酒似乎喝得多,也间杂了西式菜肴,几个冷盘间杂在土菜当中,早已怡然自洽,和谐共生。此次聚会牵头人之一是诗人慕白兄,十多年前便见他一面,他对我当年的匆匆离去一直记着的,席间找我喝酒也多。一个走南闯北又回到故乡的人,身上乡野气息未曾丝毫减损,既江湖,又十分较真,一边敬酒叙怀,一边还要指使工作人员将事情桩桩件件弄得清爽,不容忍一丝一毫的失控。那种豪爽里面夹着精明,显然是此地有着代表性的性情。

酒一多,我也忘了他乡故乡。半夜酒醒,耳畔无声,脑袋里一时清晰得发烫,回顾这几天行程,山林、峡谷、壶穴、飞瀑、翠绿的潭中之水,清晰得有如梦境。对比文成和故乡山区,虽然地貌接近,但这片地界却是被富庶区域包裹的山地,是大户人家的后花园,凭藉着资源和区位优势(虽然每一地区的简介里都强调区位优势,但实打实的优势清者自清),这里呈现出山区能达到的最好的状态。我只有艳羡,在这片闻得见海洋气息的莽莽山野,古远的、现代的、乡土的、洋派的成分杂然交陈,田野山冈湖泊阡陌井然有致,而人心性依然见得着的淳朴。我注意到,陪同我们出游的本地工作人员通常并不多话,偶尔在车中聚在一起一聊,我侧耳一听,怪力乱神子不语,邪魔外道野狐禅,一如刘伯温的传说,在她们的嘴里衍化得无穷无尽,而故事的情境,既可以是很久很久以前,也可以近在昨日。经她们一聊,鬼故事或者人的故事也界限模糊,彼此穿越而使得这片山地成了不可琢磨的异度空间。在这山长水远的地界,山有山魈水有水魅,精怪身影的闪现于日常生活,似宾客,似旧友,甚或是更地道的土著。本地人对精怪纵有惧意,似又睦邻友善两相为安。山地居民对不可言说的一切,仍然葆有古远的敬畏……我尊重心中藏有敬畏的人,自然也流恋于这人神共居时空交叠时序恍惚的山野,还邀了朋友,以后可来文成山林深处的酒店居住数日,先把各自心肺洗涤一遍。只是没告诉朋友,此处还有一大把传说以及神怪之事,免费相赠。

以达夫的名义去文成

弋 舟

邓一光,须一瓜,石一枫,勉强再算上邹一(弋)舟,不知情的,有理由揣测这支队伍是专门举“一”字旗的。还好有了计文君,否则的确有些说不清。

实际上,如果一定要举旗,那旗帜上也只能是“郁达夫”三个字。

问哲贵:郁达夫可曾来过文成?

一贯斩钉截铁的哲贵沉吟了,答:应该没来过。

基于对他一贯斩钉截铁的信任,这“应该没来过”就是“肯定没来过” 了。

即便同在一省,斯时道路阻隔,想来达夫先生也难轻易踏入这浙南的山区。但想想达夫先生东洋南洋都去得,浙南怎么就去不得了呢?于是“道路阻隔”的理由便不成立了。交通条件的不便,不是唯一的理由,理由怕是——达夫先生缺一个来文成的理由。

现在有理由了,《江南》给了达夫先生一个理由。这群貌似举着“一”字旗的作家,藉着“郁奖获得者”的名义,踏入了达夫先生未曾踏入过的这方土地。

“郁奖”的评奖理念开宗明义:侧重郁达夫式的创作追求和审美风格。就是说,获此奖者,多少要有点达夫先生的影子。作为获奖者,托大一点,就我理解,我们还得系着些达夫先生的魂。那么好了,此行,或可视为达夫先生魂游文成了吧?这是文学才能给出的理由,也是文学才能达成的美意。牵强吗?其实是不牵强的,“郁奖”的评奖理念还说了“力推浪漫放达、感性丰盈”,如此将达夫先生与文成联系起来,就是浪漫放达和感性丰盈的。而且,文学恰是能够将一切无关的事物勾连起来,世界的整体性由此被塑造,我们才能在人的意义上去理解一切意义。

想必,浪漫放达的达夫先生,也是会支持这样一种感性丰盈的联系的吧。

于是,系着达夫先生魂的这支队伍,踏上文成之时,脚也仿佛是达夫先生的脚了。每一步都走得郑重。

这是以大智者命名的土地。著名的刘伯温是文成人,或者说,有了刘伯温此地才被叫做了文成。明武宗在诰令中说刘伯温“慷慨有志,刚毅多谋,学为帝师,才称王佐”“占事考祥,明有征验;运筹画计,动中机宜”,是“渡江策士无双,开国文臣第一”,故“今特赠尔为太师,谥号文成”。经纬天地为文,安民立政为成,合言之,文成就是经天纬地、立政安民的意思。

读了这样的诰令,你才知道汉语有多了不起。慷慨有志,刚毅多谋,运筹画计,动中机宜,不知为何,几遍读下来,我竟觉得这是在描述文成的气质,是在形容文成人的样子。

于是看着慕白,都不禁暗自道一声敬佩。

慕白不是我这北人想象中南人的样子。想象中,北人惯于将南人臆造出一番斯文、白净的样子。至少以皮相论,慕白就是对这种臆造的有力驳斥。慕白不斯文、慕白不白净,但慕白长得慷慨有志,刚毅多谋。这不是笑言,这是见识。近年来,我常感江浙一带确乎存有我们文明的另一番气概,远远不是北人所以为的那般,只一味地娇柔与温软。鲁迅先生不用说了,民族魂;浪漫诗意的达夫先生,也都是被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了的。这种见识,坐井观天肯定得不来,仅仅靠读书,也是得不来的,你得行走,得踏上江南,去绍兴,去富阳,去温州目睹一下温州的哲贵,去文成目睹一下文成的慕白。

刘基庙当然是要看的,这是地标。不仅看了,一众被达夫先生赏了饭的当代作家,还以地标为背景,挨个录下视频,向《江南》献上诚挚的祝福——恰逢《江南》创刊四十周年,一切便是这般“占事考祥,明有征验”了。

更有百丈漈。一个“漈”字难为了我。弄懂了读法再弄懂写法,意思呢,是岸边,是海底深陷处,都是引人感性丰盈着去联想的好意思。“漈者,趋下而不回也。”这一句就更厉害了,想一想,趋下而不回,该是怎样的舍生忘死、一条道走到黑?这便也不仅仅是一种物理态势了,还是一种精神态势。在线汉语字典也有解释——方言,瀑布:百丈漈;梅花漈(均在中国福建省)。括号里的注解不是我加的,只说明网上的学问也不可全信。哪里的学问可全信呢?不用说,自己用脚丈量出来的学问大致最可信。

达夫先生从富阳出发,用脚丈量了东洋,用脚丈量了南洋。我们从四面八方出发,用脚跑过百丈漈。

端的是“趋下而不回也”!这有着“天下第一瀑”之称的阶梯形瀑布,“头漈百丈高,二漈百丈深,三漈百丈宽”,满足了三维世界中人全部的观感,若是有另外的维度,势必也能给你不同的满足。我们就经历了这样的满足——此生第一次,我竟然从瀑布之中穿过。披着雨衣,被像雾像雨又像风地包裹一番,那滋味,已经超出了“高,深,宽”的三维经验,于是你只能无从描述。这是人的有限,这是经历了“漈”之后才能确认的无限。它让你学会了读,学会了写,岸边,海底深陷处,加方言。

这就是长见识。

一场名为“地方文化对文学的孕育”的讨论会,就开成了在文成的见识汇报会。我们向文成的同行们汇报,只有走出自己的“地方”,方能更好地被文学所孕育的心得,就好比达夫先生若不去东洋南洋地走,大约富春江的水也不足以浇灌出他“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这样的句子,不足以令他鞭名马与累美人。也好比,我们若不是从广东、从福建、从北京、从陕西而来,大约也永远难以见识到今日文成之生态文明建设成果,难以见识到这海底深陷处一般的漈。

我对哲贵又有一问:温州人刘伯温与安徽人朱元璋,彼此说话听得懂?沟通岂不是很难?

哲贵沉吟片刻,斩钉截铁地答:那时也是有官话的。

离开文成,依然关注这著名的侨乡。一日看到新闻,海外一桩大案的实施者,竟然就是文成人。不禁又微信哲贵,向他表达自己对于文成人性格中之慷慨有志、刚毅多谋的新认识。作案当然不足取,可这多少也佐证出南人之凌冽,也让我忽而更加理解了达夫先生,理解了他对鲁迅先生“群盲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的理解。

我对哲贵说:这让我对你的敬佩又添了一分。

他斩钉截铁地答:至少要添两分吧。

感谢文成,感谢达夫赏饭!

在文成吃豆腐鱼

石一枫

我们北方土包子,每次去南方都会吃到自己颇为惊艳、人家司空见惯的食物。这次去文成也如此。一桌子虾兵蟹将就不说了,比较印象深刻的还有土猪肉,就是巴掌大块肥肉,炖得又烂又软,味道醇厚。游山玩水的一路上,每顿饭都有这样的猪肉,据说是当地特色。不过这种肉,年轻人不大敢下筷子,女同志们态度更为谨慎,倒是几位长辈吃得不亦乐乎,并表示有它垫底,才算饱了。我们几个互相坏笑着说:

“还是老战士肉欲比较旺盛。”

北京评过“米其林”,几家相当奢侈的烤鸭店也就是一星二星,唯一一家三星就是浙江菜,具体地说是台州菜。据说有个原因是台州依山靠海,所以席上山珍海味俱全。温州菜其实也是这个路数,文成菜更是这个路数。比如土猪肉和一种奇特的野菜属于山货,其他身披盔甲的“节肢动物甲壳纲”或贝类则是海产。当地朋友特热情,拣好的给我们这帮外地人“可劲儿塞”,很可惜作为一土包子,我格外喜欢的却是一种“豆腐鱼”。

这种鱼以前也吃过,仍然是在浙江某地,同学带着去的。小儿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小儿不识豆腐鱼,还问人家“这肥肉怎么有股海里的味儿”。豆腐鱼掐头去尾,放酱油一炖,夹一筷子确实也和肥肉差不多。定睛一看,才知是鱼,人家介绍,才知道在南方不算新鲜品种,满街都是。因为属于大路货,所以上到餐厅下到小摊都有。后来又专门查了查,豆腐鱼当地又叫“水潺”,比较正式的名字叫龙头鱼,通身无刺,只有一根骨头,肉质十分柔软。这时才又想起来,所谓龙头鱼,在北方也是见过的,但都是风干过的鱼干,呈黄褐色,加入大量糖和其他调料,已经既认不清长相,又认不清味道了。南方吃鲜,北方吃干,这又是物产丰富与贫乏的区别。

而文成人有种既精致又质朴的气质,更体现在当地对于豆腐鱼的烹调方式上。沿海常见的鱼类品种,端上桌来却是五花八门。首先主要是红烧,充分发挥这种鱼肉入口即化的特点,用筷子不太容易夹起来,颤颤巍巍放进嘴里,吸溜一声就没了,留下的都是香味和鲜味。此外还有油炸,因其外焦,里面就被衬托得愈发娇嫩,辅以椒盐,非常下酒。豆腐鱼制作完毕后,往往面目全非,虽然又名叫龙头鱼,但几乎从来不见龙头在哪里——所以每次吃到它,都有久别重逢的感觉,恍然才发现是吃过的东西。一样寻常食物,每每“若只如初见”,这其实是相当神奇的。

在文成的每一顿饭,我都猜测会有豆腐鱼,并且等饭上桌,还会再猜测哪一道菜才是豆腐鱼。这是一个既熟悉又生疏的品尝过程,也是一个从发现到“再发现”的享受过程。再想一想,在文成参观景点、住宿游览也能给人类似的感觉。山水都是那个山水,民宿都是那个民宿,但当地的山水和民宿又总能让你产生出其不意的“再发现”。又想一想,生活中觉得有意思的人,不也是那种每每让你能有“再发现”的人吗?

文成是刘伯温故里,传说刘伯温修了北京城。而我一个北京人在文成“再发现”了豆腐鱼,仿佛也懂得了一些道理,这也算是间接受到了先贤的教诲。

遥远的相似性与故乡

计文君

文成山水佳秀。

这样的表达似乎过于简单,中国的佳山秀水也太多了——佳处何在?秀成哪般?并非说不出,搬弄辞藻描一描并不难,但文成山水给了我更为幽微也更为重要的东西,更值得写一写。

那日在百丈漈走的时候,心底翻涌起来许多旧事的影子,都是与山水有关的记忆,张家界,云台山,画眉谷……这些地方与此处并不相似,湘西、豫北与江南文成,气韵上截然不同,那记忆是被什么召唤出来的?

我是绝少主动回忆的人。这是有意为之的一种心理训练,以防情绪过载。不自觉出现的回忆,有了被时间压缩过的重量,出现时就会带着自己往下坠,因此一旦察觉,我会立刻停住心念,让它慢慢沉回意识的湖底。但行走在百丈漈的山岩飞瀑之间,回忆出现的方式是氤氲的,混沌温和得如同弥散在眼前所有景物背后的光晕,我看着眼前的山水,同时感觉把旧日所看的山水,都“复习”了一遍。

我对身边的钟老师说了自己的感受,却没有想清楚这种感受的来由,也许与那两日我们关于故乡的讨论有关。但我想起的那些山水,都在异乡,与我的故乡没有关系。我没有着意去想这个问题。一个问题如绕梁余音般在脑子里回响,定有它的缘故。

回到北京后,竟然有一日梦回了百丈漈,在梦里又真切地感觉到了瀑布的水汽,眼前晃动着山谷里那些终年承受跌水飞溅的树,叶子绿得分明果敢,容不得人对它的勃勃生机生出半点儿质疑……仿佛还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这些树每天都在栉风沐雨……

显然是个美梦。醒来后,原本散烟淡雾般的一些思绪聚在一起,我忽然理解了自己那日在百丈漈的感觉,那种感觉来自时间,而非空间。这个原因说起有点儿绕,但值得细细说一下。

无论是百丈漈,还是我想起来的那些山水,山水固然都是真山真水,是自然,但被“切割”进景区之后,它也就成为了“旅游产品”。所有的产品,都经过了设计,有自己的包装,不同时代的包装就有不同时代的气息。

百丈漈景区是个成熟的老景区,听介绍好像正处在升级换代的节点上,所以它还存留着旧日的气息,没有一些升级换代后景区的簇新生硬,没有修缮精美步步为营的衍生品售卖点,没有见缝插针的游乐设施,我看到了原款“包装”,所以才有那种把旧日山水进行了“总复习”的感觉。想到这里,我有些感慨,景区时代感的相似,竟然盖过了山水气韵的巨大差异。

不只在百丈漈这样的景区里走走,是一种产品,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去南极看企鹅,攀登珠穆朗玛峰——好像登山者留下的垃圾太多清理困难,现在封山了,在马尔代夫潜水看珊瑚礁——据说珊瑚正在死去……都是产品。不要以为跟团是旅游,自己独行天涯就是旅行,除了极个别地方——通常很少有人有能力去到,这颗行星上的绝大部分地方都被切割包装成了各种各样的产品,你去就是消费,顶多是拼团还是单独购买的区别。

两年前,我在毛里求斯一处被叫作“尽头”的海边断崖前拍照,看到几个十多岁的当地孩子,精瘦黝黑,立在悬崖的边上,排着队,纵身一跃跳入幽蓝的海中,激起浪花和游客的掌声。那情形让我想到《麦田里的守望者》《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对少年光景充满文艺腔的联想被打断了,他们从海里游上来,跑到游客堆里来讨钱。我放了一欧元在那湿淋淋发白的掌心里——原以为看到的是当地风情、少年游戏,结果看到的是景区表演,付费是应该的。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男孩子开心的笑容让我也跟着笑了,他光着脚又奔到了崖边,准备下一跳。

我不是一个自然“原教旨主义者”,容不得一点儿人工和商业的痕迹。恰恰相反,要是自然没有成为产品,只怕我有能力消受的部分会更有限。这一点上,我非常不文艺。至于消费主义,要是抵抗得太过辛苦,那就苟且一下吧。生于贫乏时代的普通人,愉悦生命的方式,除了消费之外,也找不到太多别的路。我们不该被指责,该被同情。

一路胡想到了这里,就索性再想想,我想起了那日论坛上的情形,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着“故乡”这个概念的虚构性和想象性。故乡是建构的,我不否认。

彰显特异性与建立联结,是人类两种基本的文化行为模式,这两种模式在各个层面的复杂运行轨迹,形成了人类的文化样貌,一种一国一族如此,一地一城一人也如此。故乡,是彰显特异性与建立联结两种力量耦合的产物。

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理想状态,我们从来没有实现过,似乎也很难实现。因为彰显特异性的目的是获得价值感,既然有不同的价值,就会有价值排序,无处不在的“鄙视链”就这么来的。连汤圆粽子豆腐脑,都有“甜党”和“咸党”,更遑论其他。

联结永远是有限的,我们他们,南方北方。这次在文成我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东君告诉我,同样在用现代汉语写作,“母语”是南方方言的同行,会有额外的困难和“不平等感”。这是拓展我认知的一次交流。回到北京,认识了一个泉州的女孩子,她的方言是闽南语,“普通话”对于她来说就是“异域”。

山水、食物与方言,大概是最“故乡”的事物了。但它们同时被更大的力量控制和形塑,譬如文旅产业升级,餐饮连锁经营,普通话,消费主义……我不会乐观地认为,对故乡特异性的强调与建构,能够形成有效的对抗。更吊诡的是,这种强调和建构的意愿落实为行动,反而会成为对那些强力的臣服。譬如我的故乡,为了强调自己“三国故里汉魏古都”的身份,盖了满城的大屋顶。

即便如此,出于对人无力处境的同情,我们也许还应该继续我们的建构,把这个关于“故乡”的故事讲下去。故乡是个故事,哄孩子的故事,讲给外来客人的故事,给那些认为自己生活在别人世界里的人下酒的故事……哪怕纯属想象和虚构,但人需要这样的慰藉。最奇妙的是,你明知道它是虚构的,却依然会在某个时刻,感到安慰……

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王 手

文成写什么?文成这么有名,肯定什么都被人写过了,谁写都写不出文成天造地设的存在,都写不出文成人心中自己的文成。有一次我陪一位老师游文成,我都不作介绍,就跟着他走。老师游历过名山大川,无论你怎么介绍,都是不可能左右他感受的,尤其是现在山村海角都搞了旅游之后,遍地都是农家乐和渔家乐,你的介绍很可能就成了“蛇足”或“狗尾”。待老师游罢文成,还在欲罢不能的游兴上时,我忍不住说,文成有大景,是不是?老师说,是是是。

文成的介绍上都已经把文成写明白了。我就写写我所认识的文成的人吧。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文成也是。

我最早接触文成人还是在我们居住的小区,门口的小卖部,就是一对文成人开的。大叔原来是文成的石匠,感觉他身体很好。大妈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在店里接接电话,感觉她记性超众,无论你要什么东西,多少东西,都只用报一遍,不用重复,到时候送来的一定是齐整的。小区是个不小的小区,东南西北都有门,因此各个门口都有小卖部。但因为大叔身体好,有劲道,不管你几楼,他都可以把东西扛上去,因此,小卖部的生意就被他垄断了。其他那些店,开开停停,换来移去,最终都关了,就剩他们家了。我知道他们是文成人还是从口音上判断出来的,他们讲话的尾音上扬,腔调拖得很长,很婉转,有时甚至能听出旋律,像唱歌一样。温州地区的口音有轻有重,有硬有软,但尾音上扬、拖出乐感的只有文成。这个小卖部开了二十年还在开,他们的女儿从娇小的姑娘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还在开。后来我才知道,文成人开小卖部是有优势的,他们人带人,人帮人,把小卖部做成了一个产业,似乎有集团或总部,似乎有强大的供应链、开发链、销售链、回收链,发达有序的运作才有生生不息的经营。只要是小区,他们的小卖部就会开过去,就会扎根生存。温州城区你去调查看看,只要是小卖部,十有八九是文成人开的,这你还搞得过他的?现在,大叔大妈年岁大了,回文成了,老家在峃口,他们的女儿接替了他们的生意。她不像大叔大妈那样每天在小区里转,她有她自己的方式,时常在群里推东西,不停地在群里叫啊叫,“A3-505你的东西到啦,B7-606你也有东西,也下来一起吧。”她的方式又亲切又随意,大家也乐意接受,所以她的小卖部里整天都是人来人往人影幢幢的。

和文成人真正有接触是一次偶遇,偶遇往往和美好的故事连在一起。那是多年前的一次文成之旅,晚上在茶室喝茶,是主办方特意组织的一次文学见面会,大家随意地散坐,漫无目的地闲聊。给我们泡茶的是一位身形蓬勃的姑娘,在我们身边撞来撞去。没事的时候,她就在吧台那里坐着,但眼睛乌溜溜的没放过你。这样的情形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是有吸引力的,你会有很多联想,她是不是在你店里打过工?是不是你哪个朋友的女儿?是不是想让你带她逃离?她坐在一个满是瓶罐的背景里,她的头顶是吊灯的光晕,身上忽明忽暗,轮廓像镶了金线一样,呈现出毛绒绒的质感来。这样的造型,使得你也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装作想续茶,我走近了她。我有点不自然,她也明显地有点小紧张,我甚至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我说,我们认识吗?她说,我读过你的小说。一个人读你的小说,把你记住了,还主动告诉你,这是对你的莫大欣赏。我说,哪篇哪篇?她说,《让她守身如玉》。我说,噢,这个很早了,写得一般般。她说,要是写的是我,我真会那样的。我不知道这背后隐藏着什么信息,但可以感觉出这女孩的执拗。简单的对话,粗浅的相识,但我们两个都认真了。那之后,我只要发表了小说,都会跟她说,她能找到的,都会看了告诉我。我承认,我在乎她的意见,甚至有时候把它当作一种激励。她有空也会来温州看看我,到我单位的楼下给我打电话。我要是在,就陪她一起吃个饭,说说话,然后送她到客运中心。我要是不在,她也没有怨言,说自己冒失了,扰你了,然后就乖乖地回去。后来,她像很多文成人一样到国外去了,离开了南田。我第一次收到她的相片,是她在一个蓝色的咖啡馆门口照的,边上是一张有“毕加索”图案的海报。我猜想她是在西班牙。她后来告诉我,她那个地方在海边,叫安达卢西亚。“在安达卢西亚,常常会看到这种蓝色的墙壁,算是摩洛哥蓝吧,很刺眼,很大胆,有与蓝天争胜负的气势,看习惯了,觉得挺好。美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跳脱出来,这是天空的蓝,是地中海的蓝,是穆斯林的蓝,是青花瓷的蓝,当然也是西班牙的蓝。”这完全就是文学的语言。我想,她要是也写小说多好啊。

我再说一个“文成人”吧,我叫她阿燕姐。25年前,我和我老婆在隔岸路开鞋料店时,就认识了她。我们主要做“主跟包头”。最早的主跟包头都是用旧棉花做的,又黑又脏。后来我们知道了,好的材料叫“包头王”,河通桥阿燕姐那里就有。我们就到阿燕姐店里拿货,和她有了生意上的往来。那时候的阿燕姐,站在店里端庄整洁,眉清目秀,八面玲珑,雍容大方,不用开口就是个品牌。这让我吃惊,也让我醒悟:最低端的鞋料生意,也可以做得不卑不亢,也讲究品质,也需要仪态。阿燕姐改变了我对这个行业的认识,也影响了我生意的走向。

后来,阿燕姐的生意越做越大,我的生意也越做越远,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我再一次见到阿燕姐时已经是2012年了,那是我当文联负责人期间,她什么时候学起了画,我们在一次画展上碰到了。阿燕姐还是那样清清爽爽,只是没有了当年做生意时的风姿,但神采犹在。我掐指一想,哎哟,差不多十七八年过去了,她大概也有六十了吧。

阿燕姐也在画画,我觉得挺好。人总是要有一点乐趣的,尤其是文雅的乐趣。只要有乐趣,年龄不是问题,天资也不是问题。她因为画画,有了一拨常来常往的朋友,有了东走西走的理由,她性情更好了,不通俗了,她的家人也很高兴。

我们现在能经常地见面,在朋友的场合,也在文艺的场合。她总是客气地叫我“领导”“老师”,我也会快活地说她是我的“引路人”。许多人不明白什么意思,经我一解释,别人就会噢噢,原来我们还有一段生意上的往事。

有一天,阿燕姐翻手机给我看,里面都是她“武术”的相片,有打拳的,也有舞剑的。我又一次惊到了。我平时也摆弄一下拳脚,一看就知道她这个不是“摆拍”,是“真生活”。摆拍是没有劲道的,没有精气神;真生活就要看细节,是顺着势来的,手掌在什么位置,步马是什么角度,一招一式都是常年累月训练的结果,内行人一眼就明白。

神奇吧,一个过去做生意的人,生意做得很好的人,老来居然在画画,居然还打拳舞剑!这就说到了心态,说到了追求,心态好,有追求,那就任何事情也不在话下了。

现在,阿燕姐又有个更神奇的事情了,她牵头搞了个“安福利生基金”。这件事比较大,大到什么程度?在文成西坑搞了个养老院,叫“安福养老院”,投资四千万,占地十亩,建筑使用面积一万多平方米,一座在绿水青山间宫殿式的大院。我的兴趣来了,什么样的人可以在这里“养老”?她告诉我,以前她的想法还很局限,面向出家人的父母以及在寺院里做满十年以上工龄的义工。她说,现在我的思路变了,面向一切有需要帮助的老人。她说,目前那里在册的居住老人有95位。我也曾经在那里住过一夜,和宾馆一样的房间,和宾馆一样的设施,我还发现了一个细节,房间门是没有锁的,这似乎别有意味……

现在,我会经常到文成去,因为文成经常有文学活动。去之前,我都会去门口的小卖部问一问,有没有东西带给你爸妈啊?在文成,我也会突发奇想,很期待能再有一次别开生面的偶遇。我也会安排起来到安福养老院住上一夜,吃两顿素餐,在院子里坐一坐。然后由衷地想,文成,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