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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骨
来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 | 陈茜  2021年04月15日09:00

01

白雯雯极少看自己的结婚录像。

上次拿出来看,还是差点想和陈瑞离婚时。两人吵得惊天动地,最后陈瑞扔下一句:“反正我是要去的。”摔门走了。

她气得直掉眼泪,爬下床就去翻结婚证明,打算和那个傻逼明天民政办事处门口见。放证件的抽屉里,各种票据层层叠叠乱如草窝。她看不下去,盘腿坐在柜子前一张张整理起来,理着理着,心气也平和了。

“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扯了张纸巾擤鼻涕,自己笑出声来。

水费电费单底层是他们的结婚证明文件,和婚礼影集录像。

白雯雯顺手把录像带捞出来,塞进电视机顶盒里。

他们的婚礼是在北极矿业公司的食堂包厢举办的——几乎所有公司员工都会在那里办酒。听起来有点寒酸,实际上包厢有整面墙是弧形落地窗,每逢极光出现,那里是整个极地圈最惬意的观赏地点。另外,对他们这些已经定居数代的极地移民来说,矿业公司食堂也是父辈祖辈举办过婚宴的地方,颇有几分感怀色彩。

开机画面里,司仪举着话筒走来走去试音箱:“喂喂喂!背景音乐也再放一下!”财务科长四岁的女儿举着偷拿的花束,蹦蹦哒哒跳过去,科长老婆在后面一脸尴尬地追。高佳敏还是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指挥闺蜜团挨桌放喜糖。

下一秒,白雯雯出现在镜头前。

盘头,高跟鞋,厚重的防寒外套下摆露出白色礼服裙的花边。化妆师非常糟糕,画面中的白雯雯粗平眉、浓睫毛、两坨腮红像猴屁股一样。但化妆师是母亲的好朋友,主动来帮忙的,所以白雯雯也没抱怨什么。反正那天她要嫁的是陈瑞,整个采矿掘进组最高大帅气的男人,什么也不会影响她整个人轻飘飘快要飞离地面的心情。

录像还没看到婚礼誓词,外面就有人轻轻拍门。

“谁啊。”白雯雯立即抽出录像带扔到抽屉里,努力在声音里注入冷漠。

陈瑞在外面闷声闷气:“进去再说嘛,冻死我了。”

02

今天更不是一个重看婚礼录像的好时机。白雯雯明白自己需要的是理智,理智,再理智——她在客厅转了几圈,还是将录像带喂进了播放器,盘腿抱膝坐在电视前。

在做出最终决定前,她还是想看一眼他。

镜头晃动,陈瑞穿着有垫肩的黑色西服,看上去傻乎乎的。他低头,仔细整理胸前口袋插的小束兰花,挤出了双下巴。

更傻了。屏幕外她用睡衣袖子捂住脸,笑着红了眼圈。

当年,陈瑞开始追她时,白雯雯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嫁给这个男人。

毕业分配进矿业公司会计部后,大部分青年男人的目光都粘在高佳敏身上。和明艳活泼的高佳敏比,白雯雯像是隐在背景中的灰色纸片人。她自小喜欢安静,一点儿都不反感这样的处境,反而有些窃喜。会计部除了月底忙一阵,闲时她便偷偷抱着手机看小说,打打游戏。矿业公司对时新文娱资源一向舍得下血本,估计是怕员工们在极地圈太闲了,惹事。

高佳敏和她在学校里就是死党,每逢和矿区事业部搞联谊舞会,便不由分说拖了一起去。白雯雯眉目简淡端正,勾个眼线,穿上旗袍,颇有些传统美人的味道,过来搭讪的男人很不少。高佳敏这方面消息灵通,悄悄和她咬耳朵:这个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不靠谱,玩玩可以别动心。那厮人模狗样的,其实大专毕业证都没拿到,用不着搭理,以后小孩万一随爹脑子太笨。

白雯雯憋笑听着,目光落到刚进场的一个青年身上。

他长得令人眼前一亮,是十二分讨长辈们欢心的那种平头正脸的帅气。走进舞场左顾右盼的笨拙样子,又叫她觉得好笑。远远地,他的目光冲她们这边扫过来。

是在看高佳敏吧,白雯雯想。瞧那青涩的样子,估计是没胆子过来搭讪的。

第二天,当她坐在财务处柜台里,低头有一眼没一眼扫着手机,有个低沉的男声响起来:“请麻烦报销一下车费。”

她抬头,是他。接过单据,白雯雯知道了他的名字:陈瑞。是掘进组的三级驾驶员。她知道,三级驾驶员是专业试开各种新型挖掘机的驾驶班老手。有两下子嘛。

白雯雯帮他办了报销,心里也不免嘀咕:这孩子人缘不行啊,都混到三级了还没个小弟帮着跑腿。

后面接连数日,她每天都从陈瑞手里接过数额只有十几块钱的车费单。他穿着还带有熨烫痕迹的短袖衫,在柜台前站得笔直。每次捏着零钱和单据都调头就走。

最后是高佳敏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他喊道:“她六点下班,你这么老大个儿的男人开口约个晚饭会死吗?”

在财务处的一片哄笑中,陈瑞红了脸,直直盯着白雯雯:“六点我在门口等你。”

高佳敏呸一声,挥手:“你约过女孩子没有?人家不要换衣服时间的啊,六点半。”

白雯雯笑,目送陈瑞在更响亮的起哄声中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是他们第一次出去约会。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财务处的同事们开始习惯陈瑞站在外面等她。年纪大的阿姨辈儿偶尔打听她的婚期。

白雯雯心里还有点不踏实。接触时间长了,她能看出来,陈瑞其实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对她很好,男朋友该做的事一件没拉下过。但他更喜欢和掘进班的那群粗汉子泡在一起喝酒扯淡,提到新的开掘路线、炸药和钻头时眼睛闪闪发亮。

可这样的陈瑞,那个比局促不安捏着报销车费单站在财务处柜台外的男人,要有魅力得多。

“你家那个陈瑞嘛,就是长着小白脸的传统矿区老爷们。”高佳敏说,横躺在宿舍的床上抽烟。白雯雯笑出声,算是默认。

高佳敏最近和一个外号叫“八爷”的男人打得火热。她嘴上说玩玩而已,白雯雯倒有点担心,她这次动了真心。八爷是个供销部的小经理,在整个矿区前女友无数,还经常有女性朋友从大陆飞过来看他。他长相只能算普通,却有种奇怪的魅力吸引姑娘们前赴后继。

白雯雯偶尔发现她半夜哭过的痕迹。但高佳敏不主动说,她也没法问。

“矿区的男人,都这样。”白雯雯耸肩:“我也不喜欢那种伤春悲秋的文艺青年。”

“商学院林黛玉居然栽在了这种汉子身上。”高佳敏哈哈大笑起来,捅她的腰:“你就是个颜控吧!”

白雯雯嬉笑着躲开。

那年年末,陈瑞提出要带她回父母家吃饭。

03

婚后日子过得平静。

两人规划着要孩子,白雯雯开始每天认真数维生素片和叶酸吃,陈瑞也戒了烟。他们预约了新手父母课和基因筛检。最近几年,开始流行去基因公司给孩子改个头发颜色之类,偏远如矿区居然也有服务点。他们商量过,要不要赶个时髦,最后决定还是算了。黑头发黑眼睛挺好的。

美事连连,矿业公司分配给他们一套四居室的房子。俩人看房时,陈瑞直感叹,这几年分房比以前容易了。白雯雯心里叹气,其实是北极最近几年益发留不住人,很多人回了大陆。她没说出口,怕打破了难得的好气氛。

迁入新居时,高佳敏带着八爷来暖房。八爷搂着她,说明年咱们结婚了也弄个有两个儿童房的套间。高佳敏笑得像个高中小女生。他们走后,陈瑞说我不喜欢那个男的,油头滑脑的。白雯雯垂下眼睛疲惫地笑笑。

婚后,她和高佳敏来往得少了,高佳敏也知道他们夫妇看不惯八爷。白雯雯闲来无事,在网上买了厨艺课,生平第一次热衷于鼓捣厨房。陈瑞倒是没减少和婚前朋友的往来,周末经常会喝到微醺才回家。

白雯雯看他不算过分,也懒得说他。

他们第一次争吵,爆发于她在财务室看到了来自掘进组的一批伤残补偿金合同。试驾员的风险一直极高,她知道。但亲眼看着医院伤检报告和验尸单,她控制不住地全身哆嗦。

前思后想,白雯雯要求陈瑞调职到普通驾驶岗位。她说:“薪水少一点没关系,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没爸爸。”

陈瑞一反平日里百依百顺的样子闷头不答话,说急了就跑出去抽烟。

掘进组暂时招不到新人,陈瑞加班的频率更高了。夫妻俩经常一连几天都见不到面,陈瑞一下坑道,私人通讯断绝。白雯雯下班后,大房子里空空荡荡。她独自躺在床上瞪天花板,厚重窗帘将极昼温吞水般的日光隔在外边。

她开始失去以往温厚淡泊的脾气。

有次说得急了,白雯雯吼道你不调岗咱们生孩子的事就先放着吧。然后操起药瓶一个接一个冲他的背影扔过去。

那天晚上,她差点儿想离婚。

白雯雯定格录像。

婚礼录像里,正好放到兼职牧师老张在念誓词。老张五大三粗,平时是个矿脉勘探员。他光秃秃的脑门闪着油光,背景音杯觥交错,有个大嗓门的老太太在劝酒。

老张问陈瑞:“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陈瑞说我愿意。

老张问白雯雯:“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画面里的姑娘笑得眉眼弯弯。陈瑞在一边略带紧张地斜眼撇她。

04

白雯雯冲电视机发了一会愣,起身重新检查摊在客厅餐桌上的文件:

陈瑞的死亡证明。

精子库提取申请报告。

她自己的体检报告和心理状态情况证明。

单亲家庭试管婴儿申请报告。

白雯雯一份份将文件归拢,装入手提袋——对于高危岗位,矿务公司例行提供生殖细胞冷冻服务。当初他们谁都没想到,这份福利有真派上用场的一天。

“我一年前的预约还有效么?”她侧头夹着手机,语调平静,“我明天早上过来。对,备孕检查。”

白雯雯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想法时,高佳敏痛斥她疯了:“你想独自带大一个死人的孩子?现在公司情况又不稳定,没准这几年就要全线撤离搞大裁员。万一有个什么变数你打算怎么办?你爹妈能接受么?还有你才二十六,以后不打算再谈恋爱结婚了?”

看她面无表情八风不动的样子,高佳敏叹气:“反正申请使用死者的精子还有一年强制冷静期。我现在劝不动你,到时你自己缓过来就想明白了。”

那天,高佳敏陪白雯雯坐在殡仪馆火化室外的椅子上。

白雯雯的手指在骨灰盒边缘反复描。其实里面是空的,她们呆在这里,只是追悼会后走个过场。陈瑞他们队实验的是一种能直接跨越熔岩流的新型采掘载人单位。四个三级试驾师全折在里面了,载人单位的残骸可能已被熔岩流带入了地心深处。

研发组深感抱歉。

深感抱歉。

05

产科医生是个腰板笔直的灰发老太太,估计见多识广,刷刷核对完白雯雯带来的文件,又查了她的医疗保险状况,便要她换衣服进检查室。多余的问题一个都没问。

白雯雯暗中感激。

等她扎完一系列促排卵针出来,看到产科门前已经聚了几对小夫妇,在看墙上的广告。青元基因服务公司——白雯雯留意了下列出的服务项目,不由得颇感惊奇。除了常规遗传病的筛查,对婴儿外貌的控制居然已经到了“您拿照片来,我们照着做”的程度。

吹牛的吧。白雯雯暗自嘀咕。

产科老太太正好推门出来招呼下一对夫妇,看到她也站在广告栏前,说:“青元的接待处就在隔壁,感兴趣可以去问问。他们公司很多项目覆盖在医保里头的。”

白雯雯点头致谢。

后来,每次去医院检查,白雯雯都会在青元公司门口犹豫一下。数月后,试管婴儿科的医生拿着化验单走出来,嚷道:“白雯雯是哪位?着床成功,你怀上了。下次来直接去挂产检科。”

等在化验室外间的其他姑娘,和她们的伴侣,都齐刷刷转头看她,满脸羡慕。

出了医院,白雯雯终于下定决心,直接走进青元公司的接待处。

那是间干净整洁的小公办室,墙上挂着一张镶在金边框里的DNA模型旧海报。办公桌后坐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他叫顾亦园,名字写在胸牌上。

“顾医生?”白雯雯试探着开口。

“不用叫我医生。”顾亦园说。他有双带卧蚕的长眼睛,笑起来显得很和善,“我其实是青元实验室做基因转录的研究生。公司要我们轮留在医院值班作咨询。他们觉得我们这些做技术的,能向客户解释得更清楚些。”

白雯雯点头,渐渐放松下来。

顾亦园:“您有什么样的需求?可以先随便聊聊。”

白雯雯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我想让将来的孩子,尽量长得像他父亲。”

顾亦园接过照片端详:“您先生真帅。今天没陪您来,是出外勤了?”

“他去世一年了。”白雯雯说。

顾亦园一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问——”

他站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

半小时后,他们已经聊到了《呼啸山庄》。白雯雯也想不起来话题是什么时候莫名其妙跑偏的。刚开始,顾亦园的闲谈似乎是为了缓解开场时的尴尬。白雯雯平时并不喜欢和陌生人扯闲篇,更别提今天她心里揣着事。奇妙的是,他们之间的东拉西扯慢慢变得十分愉快,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敲门声打断了他们。

顾亦园看眼台历,冲白雯雯做个鬼脸:“抱歉,我有个预约。”

此时一颗脑袋已经探了进来,“顾医生——哇呀,小雯?!”

是高佳敏。

白雯雯也颇感吃惊,另外带着几分说不清楚的尴尬。

高佳敏扑过来按住她:“在对面的红顶餐厅等我,我这边20分钟就好,出来找你。你先点个夏威夷披萨让他们烤起来。”

白雯雯无奈地笑。和以往一样,高佳敏决定了的事,像龙卷风一样不容反驳。

06

红顶餐厅的披萨上得很快。白雯雯又要了一份牛排,最近她总是饿。

盘中的肉排切片粉红鲜嫩,大理石花纹清晰美丽。它来自一种经过基因改良的牛,它们在寒带也活得很好。北极圈的人从此能吃上新鲜肉类。

我应该为了自己的私念改变孩子的长相吗?她将手轻轻放在小腹。陈瑞长得帅气,孩子长得像他并不亏。然而白雯雯记得,少女时她曾为自己不够大的眼睛深感遗憾。最后她想开了,外貌是老天替她做的选择。要是知道父母替她选择了细长的眼睛,而不是双眼皮大眼睛呢?她会不会感到——

“可算逮到你了。”高佳敏把手袋甩到对面的沙发椅上,嚷道。

白雯雯抬头冲她笑。

“我知道你最近躲我。”高佳敏划开桌面的电子屏看菜单,“你对咱们的友谊也太没信心了吧?你真想生我还能拦你不成。现在自己买精子生娃的单身女性都多了去了,不是什么大事儿。”

白雯雯乐:“等生下来认你当干妈怎么样。”

高佳敏翻白眼:“难道还有别人有这个资格?”

她们很快扫完了披萨和牛排,在甜点的选择上反复纠结。高佳敏一年前从矿业公司辞职,找了份为私人信息咨询公司做财务信息收集的SOHO工作。白雯雯将共同老熟人的近况都和高佳敏八卦了一遍,俩人乐不可支。

当蛋糕碟子慢慢变空时,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开始蔓延。

白雯雯早就注意到,高佳敏指上没有婚戒。

“说吧,咱们为什么会在青元撞上。”白雯雯说。

高佳敏耸肩:“你先说啦。”

“我想让孩子长得比较像他。”白雯雯说,拿起咖啡杯看了看杯底残余,“只是个想法,我还没真的决定。”

高佳敏欲言又止。

“我知道自己有点自私了,甚至有点心理不太健康。”白雯雯承认,“但是我忍不住在想,陈瑞在世界上什么都没留下来。要是能有个长得特别像他的孩子——”

“你这么想很正常。”高佳敏轻声说,“还有你知道么,青元他们能做到的,不只是外貌上相似。”

白雯雯眨眼,慢慢意识到她的朋友在指什么。

07

“是青元那边说的?”白雯雯睁大了眼睛。

高佳敏抿着嘴唇点头。

“太不可思议了吧,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技术。”白雯雯说。

高佳敏压低了声音:“我也是听到外面有传言,他们能做这种项目,才过来打听的。刚开始他们还不肯透露,我报了几个病例的名字,证明是熟人,才松的口。”

“能改人的性格——”白雯雯重复道,垂下眼睛。

“我想改改八爷那个畜生的泰迪属性。”高佳敏直言,“我已经数不清抓到过他多少次撩妹了。他天性就是这样,我不能指望他自动改。”

白雯雯叹气:“换个男朋友是不是更简单点。”

“我离不开他。”高佳敏的神情和语气之坦诚,令白雯雯不忍心再说什么。

“不会是骗子吧。”安静了几秒,白雯雯打破沉默,“有这么神奇的技术,干嘛不公开?”

高佳敏玩弄手包带子:“他们解释说现在技术上已经很安全了,但伦理上争议太大。所以只在北极圈这类偏远的地方试点做。我见过那些改过性格的人。”

“怎么样?”白雯雯歪头,颇好奇。

“我老板,以前是个暴脾气。因为乱发脾气丢过单。他自己打听到了青元公司这个事,跑去做了。”高佳敏做了个鬼脸:“谈不上脱胎换骨,但确实情绪控制力强了好多。”

白雯雯听得直眨眼。

“还有个考试特别容易紧张的实习生小姑娘。她家里人听说后送她去做调整,今年的注册会计证书考一次过了。”高佳敏往椅背一靠,“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后遗症。我就动心了。”

“八爷知道你要给他下药么?”白雯雯忍不住想笑。

“当然不能让他知道。”高佳敏翻白眼:“我今天就是过来送他的生物样本来的。青元会先出修改方案,然后做靶向药物。现在我们同居,总能找到机会让他吃药的。”

白雯雯摇头叹气:“真有你的。”

“试试又没损失。”高佳敏耸肩,站起身来,“好了,咱们起来散步消个食吧。去逛奥特莱斯?”

白雯雯笑着点头。

那天晚上高佳敏把她送回公寓,以及一堆大包小包。她执意替“将来的干儿子”买了整套整套小衣服玩具,白雯雯拦都拦不住。

独自坐在客厅里,她按摩着酸疼的脚,那些打着婴儿用品标志的购物袋堆在地毯上。她控制不住想到要是陈瑞还在,他肯定会叨叨——

此时手机嗡地一声。

她划亮屏幕,有条新消息:一个陌生号加她:“顾亦园。”

07

到了孕期第五个月时,白雯雯开始穿宽松款的连衣裙。

和顾亦园一起出去时,别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白雯雯刚开始有些尴尬,顾亦园倒是挺配合,还和路人聊几句预备做新手爸爸的心得。以他做产科基因产品接待员的背景,演起来真是毫无破绽。

他们之间甚至还没挑明过。

白雯雯也想过,自己会在何等情况下再次约会恋爱:也许等儿子上了小学,自己能分出些精力——她没料到居然会在孕期遇上顾亦园。

她对他确实有好感。虽然顾亦园和陈瑞是完全不同类型的男人。

她刻意回避在他们之间比较,觉得这么做不厚道,却也暗自承认:也许和顾亦园在一起,自己更轻松随性。他们去小众影院,去书吧喝咖啡听音乐。他们在北极荒原夏季的绒绒细草上散步,顾亦园指给她看多年前曾经有冰川覆盖的地方,还带她去看一具北极熊的骨架。那天他像个带小女孩去看自己宝藏的小男孩,神色骄傲得可笑又可爱。

那具骨架确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她的记忆中,熊是一种极其凶猛强健的动物。没料到失去了血肉后,残余物如此单薄易碎。然而同时,她没见过比这具骨架更带有“熊”的特质的存在。

“是不是很神奇?”顾亦园轻声说。

熊骨以睡姿伏在草丛中。不远处即是青灰色的海岸线,一波波白浪反复涌动。仅仅在半个世纪以前,这里还是万里冰封的雪原。

白雯雯弯腰伸手抚过那些褐色的肋骨,说:“难以想像它曾经是一头熊。”她感到腹中的血肉团块在沉重地跳动。

顾亦园替她捡了一小段骨头碎片,带回家装在一个纸盒子里。

数月后,白雯雯和产科医生确定了预产期。她天生盆骨狭窄,医生建议剖腹,她同意了:她对自然生产的概念全无执念。

顾亦园陪她和医生聊完,在走廊里开了口:“我们先把结婚证领了吧,就搞个简单的冷餐会请熟朋友吃个饭。以后等孩子大点再补个正式婚礼。”

白雯雯侧头看他。

顾亦园抓住她的手,转身面对她:“我真不介意第一个孩子在基因上和我完全没关系,要是你顾虑这些的话。我自己搞基因工程的,对这些事远比一般人看得开。”他顿了顿,开始从裤兜里费力地掏戒指盒,“我爱你。你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人。我想和你共同生活。”

白雯雯笑着掩住脸。陈瑞向她求婚时,用的是几乎一样的词句。而眼下想起往事,她只感到一阵略带伤感的暖意。顾亦园给她套上戒指时,她没拒绝,三三两两的围观者吹起口哨,又有人鼓掌。

俩人轻轻拥抱,她的大肚子梗在他们之间。

这尴尬的动作令他们不约而同轻笑起来。

08

八月份,她顺利生产。

孩子长得和陈瑞简直一模一样。浓眉大眼,滴溜溜看人一点都不怕生。

高佳敏第一时间跑医院来看这个“干儿子”。俩人把顾亦园赶出病房,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那小子对你怎么样?”高佳敏说。

“挺好的。”白雯雯说。

高佳敏摸出烟,看了眼婴儿床又塞回口袋,“哪天他要敢欺负你,我叫人揍丫的。”

白雯雯笑着点头。她知道高佳敏一直不喜欢顾亦园,嫌他心思深。

“对了,他对你想改小孩长相,真的心里没疙瘩?”高佳敏又伸手去逗婴儿,男孩一把紧紧抓住她的手指,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后来我想了想算了,该长啥样就啥样吧。”白雯雯说,从床头柜摸零食袋子,“倒是亦园帮我走后门,托他们公司实验室的人,免费把能查的遗传病都查了遍。你以后要是有需要——”

“没准也快了吧。”高佳敏眨眼。

白雯雯哦地一声。

还是八爷,要是高佳敏和八爷结婚,她都拿不准该不该为朋友高兴。

“那货求婚了。我在犹豫要不要答应他。”高佳敏做了个手势:“最近半年,他居然真的老实了。”

自从她们那天离开红顶餐厅,俩人都没提起过青元公司的特殊服务,像是出于一种奇怪的默契。

高佳敏自嘲一笑:“但我没想象中那么开心。我后来想了想,其实我要的不是个天性专一的男人。我想要的是他最爱我,爱到觉得别的女人都没有吸引力。”

白雯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佳敏耸肩:“你看,现在木已成舟。原来我一直不甘心,也许有一天,我能让他爱我,爱到再也不看别的女人一眼。现在,我们之间这种张力已经消失了。我再不可能知道,他到底有多爱我了。”

俩人听着病房里孩子的嘟哝声。

“我大概还是会和他结婚的。”高佳敏笑笑,“我确实爱过他。再说,已经对他做过了这种事,再撒手不管,好像不太厚道。”

白雯雯默默递巧克力条给她。哪怕当年被八爷的绯闻伤得再深,她也没在高佳敏眼里见过这么深的落寞。

“真是太神奇的现代技术。”临走时高佳敏警告她:“顾亦园就是青元的人。要是我,我会防着他点。万一他哪天想把你改造成什么超级贤妻良母怎么办?”

“你想太多了。”白雯雯把她轰出去。

然而当她回头看床头柜上,顾亦园带来的、装鸡汤的保温杯,仍是心里飘过一丝莫名凉意。

09

霍尔半岛分公司破产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

在绝大部分极地矿业移民的心目中,霍尔半岛公司几乎是像日升月落一样坚挺稳定的存在。很多家庭三代人都在霍尔做雇员。《极地快讯》的弹窗消息在电脑屏幕角落反复播放,霍尔半岛公司总裁的道歉信。

另一条热门新闻是几百名临时雇员已经包围了公司总部大楼,讨要前几个月的欠薪。

作为总公司的财务科科长,白雯雯很清楚近几年整个极地矿业公司的窘境。甚至自己的升职,都是公司上层人员流失造成空缺的附带效应。公司的盈利日益艰难,随着近地运输线的开通,小行星矿藏开发成本一降再降,极地矿业被冲刷得毫无招架之力。地外采矿可以绕开地球的法令使用类人机械,更是使情况雪上加霜。总公司卫星城人口已经从巅峰期的五十多万流失了一半,临时雇佣矿工聚集区近来更是经常发生骚乱。

她一直知道,整个极地矿业的衰败是迟早的事。然而听到霍尔的消息,她还是呆坐许久。两个小实习生在她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白科长?”

白雯雯叹了口气,回神,起身带着两个小姑娘下楼去会议室。总公司已经召集他们,明天开始清算霍尔公司的账目,做员工遣散。

从电梯镜子的倒影里,白雯雯无意识比较着自己和两个刚出大学的实习生。

她显然是老了。

脸上尚看不出明显皱纹,但也早已失去了少女时的圆润线条。眼神中疲惫感与日俱增。自从两年前升任主管,她将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公司,还报班考了两个证。以前在学校里她从来都是个懒散的学生,现在却感觉有无形的东西在身后追赶。矿业公司情况下滑,她不得不考虑今后再找工作时的出路。大陆人都明里暗里瞧不上极地圈的,觉得他们几代人都已经被旱涝保收的矿业公司养傻了。万一极地矿业真撑不下去,她能预想到今后的艰难。

顾亦园倒是没出言抱怨她的缺位,还经常替大儿子陈明玉收拾烂摊子。四岁的男孩,正是淘气得惊天地泣鬼神的阶段——他坚持让陈明玉跟着陈瑞姓。白雯雯刚开始很感动,时间长了,又有点怀疑顾亦园是想借此和大儿子保持些距离。

他们刚结婚时,也计划过等儿子上幼儿园时就再生一个。白雯雯想要个女儿,她一直私心更喜欢女儿。陈明玉和陈瑞的性格极为相似——有时是太相似了。幼儿园阿姨三天两头上门告状,他又和其它孩子打架,翻墙逃学,或偷拿走教师的茶杯往里装满了积雪。

经历过无数累得心神崩溃的时刻,她和顾亦园都不约而同盼望能有个乖巧安静的女儿。要是女儿也淘气呢——也许青元公司能——白雯雯被自己的思绪吓了一跳,将手从小腹处移开。

她已经再次怀孕三个月。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小助理中的一个替她挡了把电梯门。白雯雯收神,冲她笑笑。手机在她手包里震动起来。

是顾亦园。

白雯雯心里一动,他在她上班时极少打电话来。

“明玉在幼儿园出事了,现在在医院,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我正在赶过去。”电话那头的声音又轻又远,白雯雯突然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她有一瞬间像是回到五年前,陈瑞班组的头儿给她打电话的那一瞬间。

出事了。

“你慢慢过来,自己小心。应该只是轻伤,不会有生命危险,你别太急。”顾亦园边补充,边报出了医院名字。

那天晚上,等夫妇俩把陈明玉从医院领回家,哄他在自己的小床上入睡,已是凌晨两点。夫妇俩看着他把带卡通图案的石膏手臂端端正正放在胸前,脸上带着泪痕睡去的样子,都无声叹了口气。

“我们谈谈吧。”白雯雯关上儿子小房间的门,拉着顾亦园在厨房坐下。

顾亦园看着她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喉结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他也倒了一杯,陪她坐下。要是陈瑞,肯定会直接把酒倒进水槽里,一边嘟哝孕妇喝什么酒。白雯雯想着,最近,她越来越经常想起陈瑞。

“你们公司,有可以帮人改性格的技术?”白雯雯开口问。

“你从哪里听说的?高佳敏?”顾亦园愣了一会儿,接上她的视线。

“对人的身体会有损害吗?”白雯雯举起玻璃杯,闭上眼睛,让凉意在脸颊上停留了一阵。

“完全没有负作用。”顾亦园摇头,“你想听技术细节吗——”

“不。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白雯雯轻声说:“帮明玉调整一下。”

顾亦园盯着她,微微眯起眼睛。她想起高佳敏对他的评价:这个男人情绪控制力太强了,捉摸不透。你又性子单纯,小心吃亏。

“这次只是翻墙手臂骨折,谁知道下次会是什么情况。”白雯雯瞟了一眼儿子房间的门,“我们不可能一天24小时盯着他的。我们可能很快会撤离极地,要重新找工作安置,还有第二个孩子马上要来了。我们会更加分不出精力给他。”

打出这张牌是卑鄙的,白雯雯知道。可她实在太累了。

“是的,我知道这个决定很自私。今天要是没保育员就在边上,把他从水坑里捞起来,我不敢想会发生什么。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陈瑞的死。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儿子的死。”

她站起身来,去水槽洗杯子。她的手直哆嗦,一下子没拧开水笼头。

“我明天就带采样去实验室。”顾亦园走到她身侧,拿过杯子,“明天再洗吧。别担心,只是会让他变得更稳重谨慎些,不会影响其它方面的。以后他会过得更安全。一切都会好的。”

她站在水池边流下眼泪,双肩耸动,悄无声息地哭得停不下来。

顾亦园知趣地没打扰她,安静走开了。

那天晚上入梦后,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绿草绒绒的草地,去看熊骨。但在梦里,不是顾亦园带她去的,在她身边的是陈瑞。在细雨蒙蒙中,陈瑞替她撑着伞。她弯腰再次去触碰熊骨,骨骼在她的指尖下分崩离析,成为一阵粉尘。

对不起。她对陈瑞说,我太累了。我曾经深受你身上那些特质的吸引,我也想留住这些东西。但我真的太累了。

死去的前夫不回答,看着她微微而笑,眼神里没有责备。

“为什么我和爸爸的姓不一样,和妈妈也不一样?”

陈明玉六岁时,在晚餐桌上,第一次向白雯雯提出这个问题。

白雯雯和顾亦园对视,他们商量过在此情形下怎么办。顾亦园起身抱起婴儿座椅里的小女儿,“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呢,让妈妈给你讲,爸爸先带妹妹去换个围兜。”

白雯雯把儿子带回他的房间,拿出旧相册给他看。

“这是你基因学意义上的父亲。”

照片里的陈瑞真年轻啊——白雯雯不由自主想。死者不会变老。

她给儿子讲了什么是在极地找矿开矿,开挖掘机的司机都是勇敢无畏的男子汉,冒着生命危险替人类寻找地下的能源宝藏。

陈明玉听得很认真,眼睛闪闪发亮:“他是个英雄?”

“——是的。”白雯雯说,“他去世后,我和你现在的爸爸相遇、相爱并结婚了。你的姓是为了纪念他,他是个很棒的人,大家都不想忘记他。”

“哇,太酷了。”儿子指了指相册,“我可以拿一张他的照片吗?”

白雯雯看着儿子将一张陈瑞的旧照虔诚地夹入自己的日记本。

“怎么样?”顾亦园临睡前开口问。床头灯昏暗,他俩拿着平板电脑并排躺着。顾亦园刷游戏论坛,白雯雯看一点财会专业书。

“他好像把生父想象成了卡通式的英雄人物,觉得自己有他的血脉很厉害。”白雯雯轻笑,“挺好的,小孩子接受能力比我们想象得强多了。”

“难道聪明的科学家老爹不够酷吗。”顾亦园半开玩笑说,“我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呢。”

白雯雯笑着捅他。

10

女儿六岁时,白雯雯怀疑顾亦园“外面有人了”。

顾亦园一直在青元公司基因实验室做医学咨询,工作时间比她灵活得多。前几年白雯雯忙于进修和适应新的职位,大部分家里的事全是顾亦园在管,白雯雯对此也深感内疚。

等两个孩子都上了学,白雯雯将手下助理也带出了道,她终于能有些闲暇时间更多关注家庭。然而有些事经不起细看,她很快发现,自己对丈夫的日常几乎一无所知。

大片大片的日程空白,和丈夫经常游移的神色,令她心里发冷。

“你查过他电话没?”高佳敏轻声说。

她们正在迪士尼乐园的小矮人矿山车前排队。六岁的谢小莉像只小跳蛙,被白雯雯紧紧拽在手里,还在原地直蹦跶。陈明玉十岁了,个头已经窜到只差母亲半个脑袋。他拿着园区地区细细研究,皱眉嘟嘴的严肃神色令白雯雯觉得好笑又心疼。

“阿玉,你带妹妹一起去买点冰淇淋,我们在这里排队占位。”白雯雯把小莉推向哥哥,“其它东西她再闹,也别给她买。”

“知道了。”陈明玉点点头。

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高佳敏莫名叹口气:“要不是年纪硬生生摆在那儿,我肯定认为阿玉是顾亦园的孩子,小莉是陈瑞的。”

白雯雯也摇头:“有时侯觉得阿玉过分懂事了。”

“你后悔把顾亦园不是他亲爹的事告诉他了?”高佳敏瞥她一眼,“我倒觉得阿玉没那么多弯弯绕的想法。可能就是看自己也是当哥哥的大孩子,不能像小时候那么淘了。”

白雯雯转开视线:“也许吧。”

“说到顾亦园的事,你是怎么觉得不对劲儿的?”高佳敏说,她们随着人流往前挪了一小步。

“具体也说不上来有什么异样。”白雯雯皱眉,“就是——感觉他心思经常不在了。他对我还是很好,对两个孩子也关心,反正具体说我也挑不出什么错。”

“相信女人的直觉。”高佳敏哼了声,“这方面我可是经验太丰富了。”

白雯雯心里微微一酸。

高佳敏和八爷的婚姻没维持多久,具体为什么离的,高佳敏没说过。恢复单身后,高佳敏身边没断过人,似乎也过得挺潇洒。白雯雯的两个孩子都喜欢这个出手大方、行事酷炫的“干妈”。近来顾亦园经常自称“实验室太忙抽不出空”,反而是她们俩带孩子一起出游的次数更多些。

“你要捉证据的话,咱们这行当有先天优势啊。要是通讯纪录难以搞到手,可以查账。”高佳敏冲她眨眼,“男人外面有花头,资金流上肯定留痕迹。你查他帐就行。高档餐厅,电影票,开房纪录。查查他有几张信用卡,有没有提过现金。”

白雯雯苦笑,“真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要——”

“唉,话说,真要存在‘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办?”高佳敏望向远处。

小莉举着个粉色蛋筒在前面蹦蹦跳跳,陈明玉小心端着另三个淡黄色香草味的,慢慢跟在后面。

“我不知道。”白雯雯也看向两个孩子,恍了会儿神,轻声说,“也许先和他谈谈吧。”

在冰淇淋只剩下包装纸时,他们终于站到了矿山车队伍的首列。

“哇哦哦哦!”小莉立马拽着高佳敏冲上车,坐在第一排,替自己系安全带。

白雯雯看向儿子。

陈明玉盯着前方上下起伏的轨道,和前一列飞车上惊呼连连的游客,脸上一点兴奋的神色都没有。

“你想玩吗?”白雯雯问。

刚才,陈明玉已经拒绝了云霄飞车,被妹妹“胆小鬼!胆小鬼!”地嘲笑了一路,直到白雯雯语气不善地喝住了女儿。

“我能在下面出口等你们吗?”儿子皱起脸,又犹豫了几秒,低声问。

“当然可以。帮妈妈拿着包。”白雯雯把双肩包和伞交给他抱着,突然一时冲动揽过儿子亲了下他的额头,“我们一会儿就下来。”

陈明玉有点被她吓到了,眨眨眼愣了下,才转身往外面走。

当矿山小车载着她、高佳敏和谢小莉飞速划过黑暗的坑道时,白雯雯听着女儿和朋友快乐兴奋的尖叫。

她想起那个曾经爬墙摔断胳膊的儿子,想起顾亦园带回家的药末。她想起后来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儿子还拖着她的衣角不让她乱穿马路。想起儿子被学校里高年级坏孩子打肿了眼睛,回家还是一声不吭的样子。

现在的陈明玉是个讨人喜欢、不费心的好孩子。

白雯雯想起他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那个已经死去十一年的男人,当年坐在掘进机里做开机准备时,眼睛里的光。

“我以为那会对你好。”她在扑面的狂风中闭上眼睛。也许是第100次,她觉得自己和阉了八爷的高佳敏,没什么两样。

12

高佳敏几乎是手把手教会了白雯雯如何查丈夫的帐。她离开矿业公司后的工作,即是接受委托调查其它公司、个人的资金进出,偶尔自吹:“姐以后要是改行当经济犯罪警察,肯定是一把好手。”白雯雯勤于考证积累的知识,加上已经在管理岗位上干了好几年,令她对高佳敏的指导也是一点就通。

“这事其实挺好玩儿的,就和看侦探小说找线索一样。”高佳敏啪啪敲了个回车,让网络爬虫程序自己运行,一边四下打量白雯雯的独立办公室,一边感叹,“没想到你现在居然成白科长了。”

“我也没想过。”白雯雯笑。

“女人还是得自己手里有点本事挣钱啊,男人都靠不住。”高佳敏仰头活动颈椎,拉长声音说。

“有时我在想,是不是前几年我太不顾家了——”白雯雯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数据。

“放屁。”高佳敏说,“别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此时一声巨响将她们吓得惊跳起来,什么东西破窗而入砸在墙上,碎玻璃洒了一桌。警报声呜呜起来,和外面传来的叫骂声混成一片。

“什么东西!”高佳敏抚着胸口,跑过去看。地毯上掉着半截破砖。

白雯雯松了口气,“都没事儿吧?”

她听说过有游行者往建筑里扔自制燃烧弹的传闻。这几天街上都不太平。

“没事。”高佳敏弯腰捡起砖块,上面裹着一张传单。白雯雯将她拖回办公室立柱后的隐蔽处:“不要命啦,再扔一个砸到你怎么办。”

高佳敏耸肩,展开传单。上面还是那些套话,谴责矿业公司资本家十恶不赦,榨干了临时工的血汗后就拍拍屁股走人。

俩人相对叹了声。最近游行和骚乱蔓延进了市区,警力不足的问题日益明显。公司上层已经向大陆方面求援缓稳。白雯雯听到的消息是年底将展开全面撤离——若是能处理好流民的安置问题。

长期以来,替矿业公司工作的除了正式员工外,还有大批临时雇工。他们皆是在大陆混得不如意的人,听说北极矿业攒钱容易,便慢慢聚集起来。矿业公司默许他们在主城外自己建立住宅区,甚至在年景好的时候帮他们搞些基建。然而现在一旦矿业公司打算全面撤离北极,土地将被再次出售,这些居民区的地位便变得尴尬起来。

传言新的旅游业资本进驻后,会立即强行铲除所有的非法聚集区。这使临时雇员们变得激愤起来,决定上街讨要个说法——白雯雯在感情上很理解他们的愤怒。理性上,她坚持让顾亦园接送两个孩子上学,并打算情况再恶化下去,就主动离辞去大陆谋出路。

不到万不得已,自然是舍不得的。

白雯雯蹲在碎玻璃满地的办公室里,听着外面隐隐警报声,重重抚过额头。到了大陆一切从头开始,她可能只能再次从普通财会的职位做起。顾亦园是学生物基因的,也许新工作不难找——一旦失去了他们习惯享受的免费住房,薪水又——

满脑子杂乱思绪乱翻,白雯雯几乎没注意到电脑程序发出了“叮”地一声响。

“爬虫程序找到东西了。”高佳敏轻声说。

这时公司的警卫终于赶到,两个一脸倦态的中年男人。见除了一扇落地窗外没有损失,草草慰问了白雯雯和高佳敏,“白科长,要不最近换间不临街的办公室先呆一阵?”

白雯雯点头。

“你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我们帮你拿。”警卫说。

“先拿电脑就好。”白雯雯说。

戴头盔穿防暴服的警卫替她们收拾起了窗前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

“今天我先回家处理事务吧,谢谢你们了。”白雯雯向警卫们道谢。

她先开车送走高佳敏,然后回家进了自己的书房。家里空无一人,两个孩子还在学校,顾亦园在实验室——也许吧。

看了眼书桌上的全家福合影,白雯雯有些犹豫。装糊涂是不是更好些,也许离开北极后,他和“那个女人”会自然而然断了联系?可在下半生,她真能忍受和一个出过轨的丈夫继续生活么——另外还有份近于超然的好奇心在催促她:顾亦园会喜欢怎么样的女人?和她相似的类型,还是截然相反的?

还有,他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让顾亦园不再满足于只拥有她?

白雯雯果断打开了笔记本。

爬虫程序处理的结果正静静等着她。在她眼前的并不是一份现成的答案,而是一堆需要处理的异常线索。她放缓呼吸,开始着手追踪去年顾亦园去年六月一笔不明收入的来源。

13

确实存在“那个女人”。

她是顾亦园的实验室助理,27岁,未婚。白雯雯从社交平台找到了她的照片,女孩长得清秀温婉,算不得令人惊艳,但确实讨人喜欢。

高佳敏说得对,一旦学会了怎么查账,男人的行踪在你眼里就是透明的。白雯雯列出了他们一起用餐、外出短途旅游的日程,在阵阵刺疼中,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们皆是普通人而已,她,顾亦园,那位助理。他们之间的出轨细节能有什么特别的。

她点燃一支烟,企图放空大脑。长久以来的怀疑落地,反而带来一阵如释重负。现在,另一桩意想不到的忧虑抓住了她。

顾亦园的帐不干净。

不单单是指用于男女情事方面的开销,青元公司往顾亦元的账户上走过大笔不明金额。还有些与看似空壳公司的出入帐往来。也许是用于实验室采购避税?白雯雯看了眼腕表,两个孩子马上要放学回家了。她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那些资金流太过庞大又频繁,但令她尤其担心的是,有些还牵涉到了矿业公司开在大陆的离岸子公司。

顾亦园平时对金钱没流露出过特别的兴趣。一个声音嘲讽地说:他平时也没对女人色眯眯地偷看,还不是出轨了。

他的公开职位一直只是青元的实验室负责人。虽说青元公司背后的基因药业算是行业巨鳄,但在极地只有小规模的医疗服务处。顾亦园为什么会卷入这些乱帐里。

白雯雯感到头疼。

桌上镜框中的全家福里,两个孩子挤在她和顾亦园之间。小莉笑得露出两排白牙,明玉站得略靠后一点,笑容有些不自然——他面对镜头总是有些紧张,但白雯雯能看出来,那一刻他还是挺开心的。顾亦园还是像任何时候一样,神色温和从容。

第一个父亲死于意外,第二个父亲要是经济犯被捕——她猛然摇头,甩掉这些不愉快的思绪。

门外传来响动,是顾亦园和两个孩子的声音:“进家门先洗个手。”

“知道了老爹你好烦啊。”女孩说。

白雯雯合上电脑站起来,揉揉脸,恢复表情。

“你今天怎么提早回来了。公司那边还好吧?我听新闻说游行队伍又冲进主城区了。”顾亦园看到她从书房出来,略意外。

“没事。”白雯雯细细打量他。顾亦园的眉眼也有了皱纹。这小子要是欺负你,我找人揍他,高佳敏说过。可他也带大了她和前夫的孩子,当年他肯定很爱她。

“今天我来做饭吧。”她最终一笑。

14

事态的急转直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两周前,雇工们派出了代表与极地矿业和后续投资公司三方谈判,游行和零星破坏活动都停止了。大部分人心里都充满了一种恢复正常生活的希望,临街商铺也卸下金属门,重新营业,小学中学全面复课。

现在,白雯雯每天夹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开车去矿业公司。她暂时失去了独立的房间,也不想将电脑留在公用办公室里——

今天公司门前多了四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白雯雯以为是新增的便衣安保人员,没太多留意,驶进地下车库,进电梯时却迎面被他们堵住了路。

“白雯雯?”其中一个开口问,声音冷淡。

她应了声,不由自主抱紧了笔记本电脑包。要说完全没预想过眼下的情况,是假的,但真临到眼前,白雯雯还是头皮发麻。

“我们是极地网络信息安全部门的。你最近的行为已经触犯了——”

西服男的话被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打断。整座建筑山摇地动,泥灰从天花板上直掉下来。尖叫声模模糊糊从地面传来。还有枪声。

五人东倒西歪扶墙站在电梯口面面相觑了几秒,白雯雯撒腿就跑。谢天谢地她今天穿着平底鞋。

西服男们一边打电话一边追上来。

可惜双方腿长差距太大,没跑几步,白雯雯便被按住了。

“别紧张,我们只是调查了解下情况。”西服男说,松开她,也跑得直喘气。

这时,另一个安全局职员从手机里听到了什么指示,“上面让我们先回局里,留一个在这里。谈判的事完球了,有人炸掉了矿业代表的车,死十多号人。麻烦大了。”

“那我留下看着她。”刚才按住白雯雯的西服男说。他剃着平头,脸色发黄,唇上留着一小撮胡子。

他将她带到矿业公司内部的一间小办公室里。显然公司方面知道且支持这次调查,一路上遇到的同事都回避她的目光。

锁上门,黄脸男人转向白雯雯:“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要找你谈话吗?”

她直着腰坐到椅子上,不回答。

“你最近的网络活动明显超越了自己的权限,而且动用了一些非法程序。已经严重违反了经济安全法和职业守则。”黄脸男说。

“让我打个电话。”白雯雯说。

黄脸男扬眉看她。

“外面是不是现在很乱?我要给孩子的学校打电话确认下情况,找人去接他们回家。”白雯雯说,语气平稳,“等这些安排好了,我会配合你们的调查的。我发现的一些东西,你们肯定也有兴趣。”

黄脸男看了她一会儿,点头。

陈明玉和顾小莉在同一个学校上学。白雯雯先打了孩子班主任的手机,永远占线。每个慌乱的家长都在打吧,她想。学校规定学生不能带手机,也有不少孩子偷偷带去玩。她觉得手机影响上课注意力,没让。眼下她后悔了。

一愣神间,居然有电话打进来。

是陈明玉的班主任。

“陈明玉跑出去了。刚才接到紧急通知全校暂时封闭,他妹妹顾小莉哭闹着要回家,偷偷翻墙自己跑了,陈明玉听到也跑了。估计两个孩子都想回家,你们家长沿路找找,我们现在实在顾不过来。”班主任的声音在那头又急又快。

白雯雯强忍恐慌,硬生生憋回“你们老师们怎么管孩子”的指责,挂断电话打给顾亦园。

没人接。

再打。

还是没人接。

深呼吸,镇定。白雯雯警告自己,想了想,打给了高佳敏。

电话背景音里,能听到那边也是兵荒马乱。

“没问题,交给我了。”她还是老样子,“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接到孩子们我马上打给你。”

白雯雯放下手机,将脑袋埋在膝盖上深呼吸了几秒,直起身子理理头发,重新面对黄脸西服男。

“行了,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审问内容基本在白雯雯的预料中。问她为何会起意探究青元公司的资金流向,如何找到北极矿业涉及洗钱、资金外流的痕迹。

她说的财会技术细节,似乎对面前的这位调查人员来说是天书,对方很快就失去了兴致,目光频频飘到办公室一角的新闻屏幕上。

那里正滚动播出街头暴乱细节。又一座大楼冒出浓烟,是市中心的希尔顿酒店。武装流民们直冲入市中心,炸药之类的东西在矿区实在太容易搞到手了。还有人开出了水力采矿切割机,切起普通汽车像奶油似的顺滑。

肯定已经有人死了。

“你愿意成为我们指控北极矿业非法资产转移的证人么?”黄脸男问道,“作为回报,我们可以轻减对你丈夫顾亦园的追责。最好的情况下他不必负刑事责任。当然,我们也要事先找他谈谈,最好就是现在。”

白雯雯眯起眼睛,“你们不是极地安全局的人吧。”

对方一怔。

“你们是青元公司的。”白雯雯说,“说吧,顾亦园拿走了你们什么东西,你们这么着急要找到他。”

15

外面街道上满是慌乱的人群和浓烟。

前线的实时新闻报道已经中断,最后的消息是数万武装暴民正沿着西北主街向市中心进发。满大街尚完好的播音系统正反复提醒市民们去港口集合,会有船队带市民紧急回大陆避难。

白雯雯坐在黄脸男悍马车的副驾驶座上,紧紧抓住安全带。两个孩子若是沿平时的路线回家,正是要穿越西北主街。

“你倒是真机灵。”黄脸男斜眼看了看她,“等事情结束了,别忘了你的承诺。”

白雯雯目光在人流中四下巡视,不停拨打高佳敏的手机,“只要接到两个孩子,送我们去港口,我就告诉你们顾亦园的下落。”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呢。”黄脸男一边说着,还是配合着打方向盘,朝白雯雯指的道路拐去。

“顾亦园是带着另一个女人走的。”白雯雯冷冷说,“我对他拿走了你们公司的什么数据库的事没兴趣,但我乐意看到他在你们手里吃点苦头。”

黄脸男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女人真可怕。

将要进入市中心主路口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尖叫着四散逃窜。趁机打砸抢的也扔下满怀赃物,飞也似地消失在侧巷。前面传来水枪的尖啸。

“卧槽,遇上他们了。”黄脸男咕哝了一声,猛打方向盘。

白雯雯突然拽他的胳膊:“停下!我看到他们了!”她看到一抹小学校服浅蓝色的影子。

“老子开的又不是坦克。你疯了吗——”黄脸男怒喝,车猛地一震。他挣开女人的手,发现对方正企图开车门。

“你现在下去肯定就是个死。他们根本已经失去了理智!”黄脸男推着白雯雯的脑袋,让她看街边被削掉一半的楼。里面带家具的房间暴露在苍白的阳光下,像是被巨人踩过的娃娃屋。

“我孩子在下面。”白雯雯说。

黄脸男瞪了她几秒:“我在那边巷子里等你二十分钟。”

顾亦园拿走的情报就这么值钱?白雯雯一闪念间,看到悍马驾驶台上摆着的小动物玩偶,突然明白过来了。他也有孩子,他能懂。

“谢谢。”她跳下车,狂奔起来。

转过街角,正好看到令她鲜血凝固的一幕。

一个高大的粗汉正乐呵呵拽着高佳敏,她满头棕红的长发随着挣扎疯狂飘动:“放开我,你个傻逼。”另一个暴民轻而易举捏住了高佳敏的脸,开始扯她的衬衫领口:“平时你们瞧都不瞧我们一眼是吧?”

高佳敏一口口水唾在他脸上。男人一愣。

此时有个女孩冲上去一口咬住了行凶男人的腿。男人疼叫一声抬腿将她踢出去。

是小莉。白雯雯奔过去抱起她,女孩看到母亲瞬间大哭不止。

“哟,又来了一个,也蛮漂亮的嘛。”刚被咬的那个男人注意到白雯雯,越发有了兴致。白雯雯将女儿拢到身后,瞪大眼睛,反而有些镇定了:“放开她,你们想要什么东西,可以和我谈。我是矿业公司的人。高管。我可以给你们弄到钱。”

“矿业公司的神气个屁。”三五暴民围过来,为首的笑开了,甩动着手中的水力切割枪,“过了今天,极地圈就都是我们的了。”

“大陆那边会放任你们不管?军队很快会开进来的。你们现在混成逃难的离开也还来得及。”白雯雯高声说。她站起身,抹掉女儿脸上的土。这些人似乎一时间还可以交流。

阿玉在哪里呢?她分了些心思。

“他们敢么。”暴民都大笑起来,“咱们手里有原子弹。”

白雯雯一愣。突然意识到,他们指的是矿业中心的核动力装置,很久很久以前,陈瑞带她去看过。这些人可能听到“核”字就以为是能起爆的原子核吧。

“和这女人罗里吧嗦什么,先享受一把再说。”抓着高佳敏的粗汉高声嚷道。

高佳敏发出愤怒的呜呜声。

此时,一朵血花突然炸开,所有人都淋了一脸。高佳敏跌跌撞撞跑出几步,躲开软倒的无头尸体。血雾和爆炸声四起,白雯雯抱住她,冲着她耳朵大喊:“快跑!”

有人在帮她们,白雯雯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朋友,冲向最近的一座建筑。

“快过来。”八爷冲她们咧嘴笑道。他扛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长枪。

陈明玉跟在八爷身边,看到母亲和妹妹眉开眼笑。

广场上现在只留下五具尸体,附近枪声四起,其余的暴民还没留意到这边。“咱们赶紧撒吧。”八爷说,捏了把高佳敏沾满血的脸:“你个不省心的小东西。”

白雯雯一左一右圈住两个孩子,不让他们继续回望那些残缺的死者。她的心脏仍在狂跳。子弹刚才离她们这么近。

“没事,他每年矿区射击比赛都是前三名。”高佳敏像是看出了白雯雯的后怕,笑道。她脱掉高跟鞋,和八爷走在前面。

“有车等在那边巷子里,有人能带我们去港口。”白雯雯干咳几声,开口。

“你老公呢?”八爷侧头看她。

“他坐另一条船。要替他们实验室护送些东西,不和我们一起。”白雯雯随口解释了下。高佳敏似乎开口想说什么,白雯雯冲她使了个眼色:先什么也别问。高佳敏点头会意。

一行人从房子侧面绕行,去找黄脸男的车。

“你还好吗?没伤到吧?”她悄声问儿子。

“我没事。”陈明玉说,“对不起。”

白雯雯一愣。

“我该管好妹妹的。她刚才冲出去时我没能拦住她。”男孩缩了缩手。

白雯雯拉着他的手背一看,一圈小小的牙印。小莉是咬了他哥脱身后跑出去救干妈的——白雯雯有些哭笑不得,又有点鼻酸。

黄脸男果然仍在原地等他们。一行人爬上悍马,这种大车在男孩眼里酷极了,陈明玉兴奋得整张脸都亮了。白雯雯侧头看他,忍不住嘴角上翘。

八爷突然轻声凑在她耳边说:“你这个儿子将来有出息啊。”

白雯雯扬眉。

八爷笑:“是他打电话叫我过来的,还让我把枪带上。”

他撒回身去搂高佳敏,留下白雯雯微张着嘴,一时缓不过来。

一路上,大陆军警开始陆续出现,设置路障关口。迷彩直升机和飞艇从他们头上掠过。黄脸男似乎有行政特权,亮了证件就过了。很快将他们全部送上了撤离船。

离开前,黄脸男和白雯雯单独谈了几分钟,满意离开。

两个孩子,高佳敏,八爷,站在甲板等白雯雯。远远看去,能看到北极矿业的主城区冒出更多浓烟。白雯雯红着眼圈跑上舷梯,一左一右搂住两个孩子。

“爸爸呢?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小莉问。

“过几天爸爸就和我们汇合。”白雯雯回答,“再一起回家收拾东西。我们估计要搬次家了。”

正说到这儿,一朵蘑菇云在他们眼前寂静无声地升起。所有人目瞪口呆。

此后的四十年中,他们中谁都没有再踏上北极的土地。

尾声

“你后来真的再没见过他?”高佳敏问。

她们俩站在气垫船的观景平台上,各自端着一杯气泡酒。微风吹过她们已经半白的头发。

“其实我知道顾亦园的下落。”白雯雯承认,大半辈子过去后,很多事终于可以聊了,“他在445—B那艘船上。”

高佳敏凝神想了想,手一抖,差点把饮料泼在地下。

“天啦。”

“我当年是想放他们俩走的。”白雯雯轻轻摇头,“顾亦园订的是446—B的船票。我把这个信息给青元公司的安全部门了。但其实那天早上,我已经用自己信用卡帮他退换了票。我知道他偷拿了那些东西,肯定会有人追查他的下落。”

“结果——”高佳敏一口闷干了酒。

“只能说是命吧。”白雯雯倾杯口,让酒水落入大海,“我原本想,这就算还清了他的情。那几年要是没有他在身边,我一个人带大阿玉会很难。”

445—B是当年北极暴乱中受到爆炸影响沉没的那批撤离船之一。而446号船顺利撤离。

“顾亦园到底拿了什么?惹得那个基因公司要追查到底。”高佳敏问。

当年离开北极后,她很快去了小行星带并定居下来。出于某种回避心理,她甚至没继续关注北极矿业暴乱的后续消息。这次回地球度假,和老朋友一见面,才又起了好奇。

“这些事当年也算秘密,不过现在都没关系了。”白雯雯拿着空杯,“你还记得青元公司能改性格的服务么?我们当年都买过。”

“不是早就被揭露出来是场大骗局么。”高佳敏大笑着摇头,“我第一次离婚还是因为这个。老八知道了我给他下药。”

“但当年青元公司为什么要骗我们呢。你想过没有,他们甚至没收多少钱。”白雯雯说,“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理解当年自己发掘出的那堆账目意味着什么。矿业公司早已是个空壳了,全靠青元的资金支撑着。”

“什么?”

“青元公司把极地矿业当成了一个非常合适的基因实验库。”白雯雯摇头,“极地矿业的整个形态都很特殊。地球上,再没别的地区像当年的我们一样,人员如此稳定,血缘谱系如此明晰。青元支付给矿业公司巨额资金,让他们出面养着我们十多万人。可能也做过什么基因药物实验吧,只是我们不知道。”

“我X,这是把我们当小白鼠呢!”高佳敏叫起来。

白雯雯笑着看她一眼,“基因改性格的事儿,青元想借着这个由头收集更多基因样本,大概也是想先在极地圈里试试大众接受度,万一这技术以后真的能做出来呢。再说,改性格有没有效果,还不都是心理暗示的事儿。”

“后来是青元那边资金出了问题?”高佳敏猜道。

“那年经济危机嘛,青元养不起这个实验场了。”白雯雯说,“顾亦园一直参与矿业公司和青元的交接,他很早发现苗头不对,拷贝了基因实验室多年的数据库,想趁乱带着情人远走高飞。没想到——”

两人不约而同注视着脚下的海面。

“对了,阿玉现在怎么样?”高佳敏岔开话题。

“前几年从试飞员位置退下来了,现在在做空军教官。说实话我松了口气。”白雯雯做个鬼脸,“小莉在火星当译员,两个孩子都上初中了。”

“阿玉还真像他爸。”高佳敏叹了声。

“是的。”

远方海平线上已经遥遥出现了北极大陆暗灰色的岩架。距离矿业公司流民骚乱引发的核爆半个世纪后,这片土地终于又可以向人类开放。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有疯狂的高层技术人员涉入,居然真的把核能源堆给爆了。

往事如尘,白雯雯又想起顾亦园决定逃走那天早上,偷偷塞进她大衣内袋的字条。他坦诚了自己的出轨,说他早已不爱她了。

“说来可笑,你决定给死去的前夫生一个孩子,我因此爱上了你。我以为你是个无私的女人。陈明玉四岁时,你起意要改变这个孩子的性格。当时我的失望和震惊无以言表。那天以后我知道自己看错了你。我不是在为自己的出轨寻找理由,只是想解释为什么我们的婚姻最后名存实亡。

“阿玉是个极度敏感的孩子,他这点和你十分相似。越长大,他越满足你不自觉的期待,变成一个谨慎懂事的人。但他内心其实仍像他的父亲,一个无所畏惧以冒险为乐趣的男人。所谓的基因性格修改完全是个骗局。是你,是我们使他变得束手束脚了。——若你觉得抚养两个孩子负担太重,我安顿下来后可以来接他们走。——亦园。”

除了已经死去的顾亦园,没人知道白雯雯曾经决定改变陈明玉的性格。这是她与死者之间的秘密了。字条她读了几遍后就烧了,怕被儿子看到。

她又想起了熊骨,那片草地早已淹没在愈发上涨的海平面下。原本深掩在皮毛和血肉下的熊骨。粗放的陈瑞和他敏感多疑的儿子,共享着某种令人不安又着迷的特质。而顾亦园和她之间爱情的本质,她以前从未看清过,哪怕她与他生活多年,还生了个女儿。那个看似什么都无所谓的温厚男人心里居然藏着这么多事。还有高佳敏,在当年的暴乱中,发现八爷能冒死从船上回来救她后,终于心安,和他复婚并过得很幸福。

而白雯雯自己呢,她独自苦笑。当年她决定给儿子喂下企图使他胆小柔顺的基因药物时,她从此看清楚了自我的本质:一个自私的混蛋。

幸好,在陈明玉长大后决定报考空军时,她克制住了所有恐慌,表示支持。

熊骨脆弱得触手成尘,这是她力所能及的所有补救了。             

作者简介

陈茜,女,1986年出生于上海,古籍修复师。自2006年起从事科幻、奇幻小说写作。现为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科学文艺专业委员会委员。上海市青年文学艺术联合会会员。出版有短篇科幻小说集《记忆之囚》 ,少儿长篇小说《深海巴士》 ,少儿短篇小说集《海肠巴士》。曾获第四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中篇小说银奖、第五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具潜力新作者奖金奖、首届中国科幻坐标奖年度最佳短篇科幻小说奖优胜、首届少儿科幻星云奖短篇小说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