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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讲词》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钟振振  2021年04月15日09:14

自 序

长江流月去无声。不知不觉,笔者在长江之滨的南京从事词学研究与普及工作,已经四十三个年头了。说来也有趣,词学与我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因缘。

我的名字是我的太公,也就是我母亲的祖父,给取下的。语出《诗•周南•麟之趾》“振振公子”。汉毛亨《传》:“振振,信厚也。”(“信厚”,犹今言“忠厚老实”。“老实”是“无用”的别名。一笑。)汉郑玄《笺》:“‘振’音‘真’。”可知“振振”二字当读平声。可是人们都以为它出自成语“振振有词”,故称呼笔者时误作去声读。名字这玩意儿,所有权虽然是你的,使用权却多半归别人,一如现今人家新装修的公寓里备来给客人换脚的拖鞋。既然如此,我也只好从俗从众,默认“振振有词”之读音与释义了。

1963 年,南京外国语学校初建,笔者有幸成了它的第一届学生,时年十三岁。那所学校创办的目的,原是为外交部培养后备人才的。而从事外交工作,须得能言善辩。因此,名取“振振有词”之义,倒也上上大吉。殊不料 ,1966 年开始的“史无前例”,最终断送了我的“外交官”前程。1968 年,我怀揣一纸初中文凭,离开南京城,下乡插队务农。十年后,以同等学力越七级(高中三年、大学本科四年)成为共和国的第一届硕士研究生,就读于南京师范学院(今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硕士毕业,工作三年,又回母校攻读博士学位。从硕士到博士,都师从当代词学大师唐圭璋教授,专攻词学。1988 年毕业留校,教学之余,亦主要从事词学研究。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振振有词”之“词”,并非“行人辞令”之“辞”,乃是“诗词”之“词”。造化弄人不自知,冥冥之中,命运和我开了这么个谑而不虐的大玩笑!

恩师唐圭璋先生,整整比笔者年长五十岁。老人与我,从名分上来说是师生,从辈分上来说却是祖孙。因为老人与先外祖施肖丞先生,既是同乡、同辈、同事,更是朋友。先外祖治小学,出章(太炎)黄(季刚)之门,曾任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古汉语教研室主任,十年浩劫中被迫害致死。他博学多才,善诗词书画,藏书颇丰。笔者自幼寄养在外祖父膝下,受其熏陶,十余岁时便喜爱诗词,常从外祖父的书架上乱抽各种诗词读本翻看(其中就有唐先生笺注的《宋词三百首》等),许多名篇熟读成诵,还无师自通地开始了诗词创作。这一文学爱好,直到青年时期在农村种田,也没有中辍。总而言之,笔者是从爱读词、作词而走上词学研究之路的。其所以后来报考唐先生的硕士生和博士生,执着于词学,“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固已先兆于垂髫之年,绝非偶然。

四十多年来,笔者有过一些学术方面的著述,也写了不少诗词赏析的文章。前者是给从事学术研究的同行们看的,后者则是为中等以上文化水平的古典文学爱好者而作。比较起来,我对这后一类文字更为偏爱,因为它们的读者面要广大得多。中国古典文学的优秀篇章,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宝贵遗产,也是世界文化殿堂里的珍奇展品,属于全人类。向尽可能多的人民大众介绍我们民族的这些文学瑰宝,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工作。我为自己能够从事这项工作而感到光荣,同时也为自己工作的数量和质量都不能尽如人意而感到惭愧。

收在这个集子里的唐五代宋元明清词凡四十二家六十四首的 五十八篇赏析文章,是笔者从自己历年来的此类写作成品中挑选出来的。结集印行前,又做了不同程度的斟酌、修改。所鉴赏的词作,除少量为人们所熟悉的名家名篇外,多是历来操选政者所不怎么注意的中小作家的佳制。其主要特点,一言以蔽之,曰“奇”:或题材奇异,或构思奇特,或笔法奇变,或措辞奇妙,还是很值得一读的。

乡前贤江宁陈匪石先生《宋词举》自叙曾言:“词之为物,‘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虽应手之妙,难以辞逮;而先民有作,轨迹可寻。若境,若气,若笔,若意,若辞,视诗与文,同一科条。惟隐而难见,微而难知,曲而难状。向之词人,或惩夫雨粟鬼哭而不肯泄其秘,或鄙夫寻章摘句而不屑笔之书。否则驰恍忽之辞,若玄妙而莫测;摭肤浅之说,每浑沦而无纪。学者扪籥叩槃,莫窥奥窔,知句而不知遍,知遍而不知篇,不独游词、鄙词、淫词为金应珪所讥也。”此言非深知读词之甘苦者不能道。词,读懂读通其文字难;读出其好处来更难;读出其好处,且能为文将其好处说与他人,尤难;能为文将其好处说与他人,而其解说之文本身也很精彩,实在难乎其难。笔者是否读懂读通了所鉴赏之各篇词作的文字并读出了好处?赏析文章是否说出了它们的好处并说得很艺术?虽然我是力图这样去做的,却不敢自信。敬请读者诸君不吝赐教,匡我未逮。

若干年前,笔者写过一首关于说诗、读诗的《踏莎行》词(此调例用上去声韵,笔者改用入声韵,是新的尝试):

和月分梅,带霜采菊。

一肩挑出深山谷。

说诗人是卖花人,

卖花声里幽香扑。

不拣怡红,不拈快绿。

斑斓五彩都收蓄。

读诗人是赏花人,

赏花莫厌通宵烛!

广义的“诗”,也包括“词”在内。此词用比兴手法表达了笔者对自己的期许,对知音的期待,总算可读,姑用之以为本文之结束。

敦煌曲子词

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甘肃敦煌莫高窟石室中发现了大批古代写本书卷,其中杂抄着相当数量的曲子词。其写作时代,大约在八世纪至十世纪之间,亦即唐、五代时期。除极少数可考知作者姓名的文人创作主外,绝大多数是无主名的民间作品。原件大部分于光绪三十三至三十四年(1907—1908)被英国斯坦因(原籍匈牙利)、法国伯希和劫取,今藏伦敦、巴黎。近人王重民编有《敦煌曲子词集》。

定风波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偻㑩?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

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康。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征服偻㑩未足多,儒士偻㑩转更加。三策张良非恶弱,谋略,汉兴楚灭本由他。

项羽翘据无路,酒后难消一曲歌。霸王虞姬皆自刎,当本,便知儒士定风波。

【注释】

攻书学剑:汉代司马相如“少时好读书,学击剑”,见《史记》本传。后遂以“书剑”为士子的特征。

争:怎。骋:逞。偻㑩:聪明伶俐、机灵能干。

绿沉枪:古代名枪。唐殷文圭《赠战将》诗:“绿沉枪利雪峰尖。”绿沉,深绿色。

龙泉:相传春秋时名匠欧冶子、干将作铁剑三枚,其一曰“龙渊”。见《越绝书》。后用为宝剑的泛称。唐时避高祖李渊讳,改称“龙泉”。斩新:崭新。

康:大。当时西北方音读作“科”。从任半塘先生说。

狼烟:即烽火。古烽火用狼粪为燃料,取其烟直而聚。

征服:原抄件作“征復”。窃以为当是“征夫”的音讹,不当改“征服”。功:任说当时西北方音读作“锅”。窃疑“未是功”是“未足多”(义即“不值得称赞”)之讹。“多”字的俗写与“功”字形近易混淆。《战国策•赵策二》载赵武灵王曰:“而循礼未足多也。”

转更加:转,反而。加,超过、在上。

三策:原抄件作“三尺”,任校改“三策”。按《礼记•玉藻》载古代士人束腰丝带长三尺。唐王勃《滕王阁序》:“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三尺”正与张良的儒士身份相符,可通,不必改。说见蒋礼鸿先生《〈敦煌曲子词集〉校议》。非恶弱:不差、不弱。

翘据:原抄件即如此。不辞,待考。

一曲歌:《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被汉军围困在垓下,饮酒于帐中,对爱姬虞美人、骏马乌骓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史记》《汉书》均无关于虞姬自刎的记载,其事当出自后世传说。

当本:原本。

这两首词的原抄件今藏巴黎。由于抄写者的文化水平不高,因此错讹甚多,几乎不可卒读。此处所录,是任半塘先生校理过的文字(见任著《敦煌歌辞总编》卷三)。

从文义来看,它们应是两个人的对唱。当我们司空见惯了文人词中占百分之九十九的独唱歌曲,再回过头来读一读这两首词,不禁会产生耳目一新的感觉:原来,民间词里还有这样一种生动活泼的艺术表现形式!

揣想当年演出时的情景,很可能是这样的:甲乙两人分别扮作文武二士,粉墨登场。“武士”斜眸白了“文士”一眼,露出鄙夷而不屑一顾的神态,挑衅地唱出了第一支曲子。他的唱词可真够尖刻的,一开头就把文士们所致力从事的学业贬了个一钱不值——“你们这些儒生,读几卷诗书,学两下剑术,能有什么大出息?”贬低他人,自然是为了抬高自己,故顺势带出第二句——“哪儿比得上俺们这些在边塞沙场上大显身手的武士啊!”接下去三句,进一步炫耀自己的勇武:“瞧,俺们武士手里握着铁一般坚实的长枪,宝剑磨得簇崭新,寒光闪闪,好似天上的明月,那才叫威风哩!”十六个字只写两件兵器,不着一语去描画人的形象,但武器精良如此,人物的剽悍更不待言了。这便是侧笔的妙用,比正面写人要来得精彩。上阕得意洋洋,风头出足,相形之下,“文士”已显得寒酸、猥琐,黯淡无光;但“武士”似乎还觉得不够尽兴,下阕又加倍跌宕,换头处再次折回去用直笔贬抑儒生:“往昔立下战功的军人们才值得羡慕,别瞎吹什么儒士的德行和能耐了。”末三句更变本加厉,改用诘问的口吻:“听说眼下四方边塞都燃起了烽火,请问你们这班儒生,哪位有勇气去平息战乱?!”这一“军”“将”得极狠,盖上文云云,还不过是说文学不如武艺,本领高低,前途大小,见仁见智,无关宏旨,“文士”尽可笑而不答,以示自己的雅量;而一旦问题牵涉到敢不敢挺身而出,为国家戡乱,则事关儒士的人格和荣誉,非同小可,容不得装聋作哑了,势必予以回答。然而,这问题又实在不好回答。倘若硬充好汉,投笔从戎,以书生文弱之躯去冲锋陷阵,即无异于羊入虎口;如果自认怯懦,作龟缩之状,那么从此再也别想抬头见人——真是进有所不能,退有所不甘,进退两难。在观众看来,“文士”已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遁了。演出至此已进入高潮,人们当饶有兴致地等着看那“文士”如何下台。这时,只见他不慌不忙,脱口唱出第二支曲子来。

“你们武士那点本事算不了什么,俺们儒士的能耐更在你们之上呢!”——反唇相讥,“文士”一甩手,也抛出两句大话。何以见得?自有历史为证:君不见汉高祖手下的头号谋士张良乎?那张良体弱多病,从不曾率军作战,但他“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史记•留侯世家》),楚汉相争,楚强汉弱,而终究汉兴楚灭,可全亏了张良的谋略!“文士”拉出这面大旗只轻轻一晃,便化解了“武士”其来势也汹汹的进攻招数。脚跟既已站稳,下阕就势反击:楚霸王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史记•项羽本纪》载霸王《垓下歌》),武功不可谓不高吧?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张良的谋略面前,他还不是四面楚歌、走投无路,落了个乌江自刎的下场?——弦外之音是:你们武士谁还狠得过楚霸王?什么绿沉枪、龙泉剑、“沙塞骋偻㑩”之类的话头快快收起,休要再提了,匹夫之勇,何足道哉!一段为人们所熟知的历史,正面的启示,反面的教训,都已说尽,最后便自然而然地遥应前篇,以直截回答“武士”的诘问作收:以古例今,从来就是儒士平息战乱!俺们书生最“善于”定风波,岂止“敢去”而已?那“文士”成竹在胸,辩口捷给,眼见得这场“舌战”是他赢了。如若曲子词也援杂剧之例,须用小字注出演员临场时规定的表情和动作的话,此处必定是以“‘武士’垂头语塞科”而告结束。

从这两首词的创作倾向来看,作者当是下层社会的一位士子。创作动机也很明显,大抵当时的社会风气重武轻文,词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和伤害,因而借歌伶之口一吐愤愤不平之气,到娱乐场上去谋取精神胜利。关于它们的写作年代,任半塘先生《敦煌曲初探》推断为唐玄宗开元、天宝之间(713—755),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看其中充满着为国靖边戡乱以建功立业的自信心,格调豪健爽朗,确实是有些“盛唐气象”的。

平心而论,安邦定国自须文武并重,相辅相成,二士持论都不免失之于偏颇;然而“武士”既自负沙场野战之劳在先,“文士”又何妨转而标榜一下帷幄运筹的重要,以“过正”来“矫枉”呢?词中喜剧式的争执气氛,活脱脱表现出“文”“武”二士好强斗胜的个性,质朴可爱,并从一个特定的侧面反映了我们民族那种奋发向上的进取精神。

尽管这两首词的笔触还显得稚拙,但它们的艺术构思却是很精巧的。玉蕴璞中,连城之价并不因表面的粗糙而遂掩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