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野蘑菇
来源:文学报 | 刘梅花  2021年04月16日06:15

拾蘑菇是雨后的事情,至少在我童年是这样。有时候大雨刚刚变成小雨,奶奶朝窗外看一眼,就说闻到了蘑菇的味道。我卷起裤脚,翻过树林子矮墙,跳到大黄丛里——有时候是马齿笕丛,有时候是打碗花丛。千万不可跳进萱麻草丛里,那样就太糟糕了。萱麻草有毒,稍微触碰,皮肤就会泛起红疹,荨麻疹似的又痒又痛。

能吃的蘑菇并不多,藏在树林子角角落落。至于毒蘑菇,到处都是,粗手粗脚从半路杀出来。那时我认为世界上的蘑菇只有两种,好蘑菇和坏蘑菇。遇见第一只好蘑菇纯属运气,有时候它在长满青苔倒塌的泥土矮墙上,有时候在黑刺丛根部紧紧贴着,有时候就躲在开着小黄花的厥麻藤下。那些孤独的好蘑菇,被一个小丫头乍然遇见,顺手擒获。

坏蘑菇当然比好蘑菇活得长久,可以自生自灭。坏蘑菇坏坏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坏坏地死掉。可是,坏蘑菇的一辈子也不过两三天,有什么要紧。

尽管所有的野蘑菇都戴着遮阳帽,但是它们最终都是被太阳晒死的。蘑菇们在雨天出生,躲在幽暗处,它们没有叶绿素,尽量不要晒着。

好蘑菇颜色白,短而粗壮的菌柄,顶着肥厚的菌盖,独朵——奶奶教给我能拾的好蘑菇就这一种。至于坏蘑菇也不多,像那种细脚伶仃,颜色发黄,丛生,顶着薄菌盖被称为“狗尿苔”的蘑菇不能吃。另有一种宽大的伞盖,盖顶裂开麻纹,褐色,菌褶密集,叫马皮泡,有毒。林子里的蘑菇大致也就这几种。再远处的蘑菇谁知道呢,反正小孩子也走不远,大人们也不肯跋山涉水去找几朵蘑菇。

雨突然骤,就赤脚跑回家,兜里掏出几朵白蘑菇交差,有时候一朵都没有。我总觉得树林子里有无数白蘑菇,只不过它们有腿,总是东躲西藏让小孩子们找不到。我不喜欢吃蘑菇。可是,整个童年我拾来的蘑菇都是谁吃掉的呢?

我怀疑蘑菇跑到这个世界,一定是为了卖帽子。只不过它们的帽子有点厚,尤其是好蘑菇。

后来我家搬迁到沙漠里。沙漠里到处是沙子,就算一场透雨,潮湿的沙地上也没有蘑菇,只有沙米草趁机钻出湿沙土。每逢大雨来临,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一点蘑菇味道都没有。

沙漠里最初的几年,什么东西都很少,蔬菜,小麦,西瓜,桃子,杏子。野菜几乎没有。后来食物渐渐多起来,蘑菇早已经被忘记。沙漠里只长出来沙漠喜欢的植物,当然,蘑菇也算不得什么正经植物,不过是菌子罢了。

我想,沙漠里没有蘑菇的原因只有一个——太阳过于毒,蘑菇的帽子实在厚,直接卖不掉。

后来,我四处漂泊,没有遇见野蘑菇,只遇见一些乱七八糟的杂草和荒山秃岭。我怀疑蘑菇的上辈子,有可能是蛇——它们都喜欢光溜溜不穿衣服。个性也一样,有的有毒,有的没有毒。蛇上辈子到处流窜,轮回到这辈子就让它不能动弹。

前年七月份,天空像夏天应该晴朗的那样,阳光高照,朋友却喊我去拾蘑菇。我觉得惊讶——没有雨,哪里来的蘑菇?一路上都是旱天的山,植被不很茂盛,草梢子卷起来。路过几个树叶子卷着的村庄和许多撂荒地,车子一直朝深山钻,七拐八拐,停到一座大山脚下。牛羊撒满坡——没错,它们没有吃青草,而是走来走去吃蘑菇,乱草丛里到处是牛羊啃过的蘑菇——有的只剩下蘑菇根,有的啃掉一半,留着残缺的另一部分。

蘑菇不是白的,略微有点黄,戴着厚厚的菌盖,看上去老实巴交。事实上,这些能吃的黄蘑菇就长在干旱的山坡上,并不贴着草丛,就那么干巴巴孤零零独自生长。粗壮的菌柄挑着厚菌盖,一点也不嫩,看上去老而有筋骨。牦牛伸出粗糙的舌头,卷住菌柄,喀嚓啃掉一朵半朵。

牛羊都吃不错蘑菇,知道哪种有毒,哪种是好的。人会吃错蘑菇,比如我,吃出了幻觉。旱蘑菇果然有圈,找到就是一圈,有的碎小如红枣大小,有的拳头大,肥胖无比。随手掐断一朵,能闻到轻微的菌子味道。掰开,菌褶里一粒虫子也没有,干干净净。

有人从山顶下来,肩上扛着编织袋,满满一袋子黄蘑菇。这么多蘑菇,发出浓郁的蘑菇味,把一头牦牛吓坏了,跟着他走了好久。

有一回,在草原上遇见一大片蘑菇,太多了,唬了我一大跳。记得是下午,雨不很大,毛刷刷的,从山顶压过来。蓼莪草顶着一朵小粉红花,在雨里变得硬朗起来。雨落下来,打在草梢子,发出一种坚硬的声音,嘶嘶嘶,嘶嘶嘶,像打在铁丝上。雨越来越大,雨声变得越来越粗糙,草原天色正在慢慢变暗。

我从山顶往下跑,半途遇见一大片白花花的蘑菇,似乎有圈,似乎无圈。我对蘑菇的世界知之甚少,不知道这些蘑菇有毒还是无毒。虽然我每天都能增加一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然而就蘑菇来说,仍然一无所知。

越往山下走,蘑菇圈多得让人惊诧,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胖乎乎的家伙。我在大片蘑菇跟前手足无措,就那么呆了片刻。

蘑菇不是乱哄哄冒出来的,是一片一片,一圈一圈,彼此之间似乎藏匿着某种规律——也许从半空里俯视,就会发现它排列的秩序。这草原,是山神的庭院。山神粗布衣袍,几盏清酒,布下大野蘑菇阵法。我不能破坏一朵,否则山神的蘑菇阵法就会变乱。或者,是大地打发蘑菇,给苍天发出古老的讯息。

那是迄今为止,我见过最多的一次蘑菇阵。

后来我想,蘑菇其实是一种很懒的家伙——它虽然混迹在植物江湖,但是不想长叶子,不想开花结果,就那么圆头滑脑杵着,迅速出现又消失。如果一株蘑菇长成树,也很烦人,一顿吃不完呀。

其实蘑菇是孤独者。就算身边藤蔓植物的卷须摸索过来,也抓不住它光滑圆润的帽子。它不想给藤蔓当架子。蘑菇也不想长得松松垮垮,流浪汉似的。蘑菇也不想穿衣服,光溜溜地从天空分到一滴雨洗脸。

旱蘑菇把自己从泥土里拔出来,戴着厚帽子遮太阳,决定停止长大,就那么个憨憨儿。雨蘑菇买来一场细雨,悄咪咪跑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顺便卖掉帽子。

如果老天没收坏蘑菇的毒,它一定很难过,因为坏蘑菇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防御,它没有刺。如果老天给好蘑菇一支角,除了戳雨水和阳光,它觉得也没有啥用处。如果老天没收了蘑菇的帽子,它们的心就会碎成粉齑——蘑菇不想把自己变成一根秃棍儿。

邻居们,矢车菊,毛莨菪,蛇床子,旋复花,蓼莪草,都把虫子打发到蘑菇那里去买帽子。天底下所有的虫子都没有钱,只会吃掉打着很多褶的帽子——蘑菇一定后悔自己太慌张,当初为啥没穿一件厚而坚硬的外套才出门呢?事实上,野蘑菇知道这个世界有缺陷,然而并不妨碍它们热爱。

因为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动物和植物的。像蘑菇这样弱小的微生物,也有权大摇大摆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