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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场如风
来源:解放日报 | 刘群华  2021年04月15日06:46

去年九月底,父亲带着他的一双狗及一群羊来到草场。他把来这里过冬的羊安置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并搭起了草棚和栅栏。父亲住的草棚由几根杉木搭起,石头垒墙,形成一间简易的吊脚楼,这种屋在九龙山叫灰棚子。而内置更简约,一火炉,几块床板,即好。

来九龙山草场牧羊的还有村里三户人家,茅草和杉木支撑的灰棚子沿着土坡排列成半圆。离父亲最远的是三阿公,最近的是大松叔,中间则是柱子。父亲爱骑一匹马,常在风雪天串门。有一天夜里,父亲去看三阿公途中,马被冰绊了一脚。父亲看见马站起来时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惊愕。马把父亲摔伤了,殷红的血顺着左腿肚子流下来。父亲也惊魂未定,回到灰棚子躺着,看雪多一层莹润、透明、冰凉的嵯峨。

草场的雪不会下很久。一般是三五天。父亲瘸着伤腿缩在灰棚子里等了几天,阳光果真如他料定的那样,钻出了厚云浓雾,照在雪峰上一片明媚。

父亲推开栅栏门的一刹那,羊群居然有种别样绵长的声响,是非常好听的声音,不像风撩雪时阳光落到上面那种辽阔的声响。

父亲觉得瘸了的腿开始有劲了,大松叔在他的羊圈前打电话给父亲,说:“三叔公的一只羊又下了崽,昨晚下的,嗯,在风雪天下的。”

下崽?在草场,谁家的羊群下崽,就像谁家生了儿子一样高兴。父亲对大松叔说:“让三叔公温一壶好酒,我们晚上去庆贺!”

大松叔哈哈大笑:“不用担心,下的是儿子,将来要娶媳妇的,必定有一壶好酒。”

雪在阳光里越来越温暖。草场的冰雪融成了水,顺着九龙山伸开的手掌,像精灵一样与溪河跳跃而去。

草场逐渐露出了青黛的头,第二天早上,父亲和羊便急急起身了。羊在圈里咩咩地叫,而父亲抓紧吃饭,再加一壶米酒。他边吃边抬头看草场上的草,然后套上母亲给他买的胶皮雨鞋、棉衣。至于帽子,是那种仅露两只眼睛的。这些是父亲出门前必须要做的,等这些收拾好了,才放开羊圈的栅门。

我第一次看羊群出栏时,它们的眼眸如阳光一样亮晶晶。它们咩咩地等父亲上了马,然后在父亲的一声吆喝里,朝着草场浩浩荡荡地去。我发现羊群的毛色不全是纯净的黑色,也有白色的毛发夹杂其间。甚至,有些羊的背是黑的,四肢和肚腹却是白的。但不管怎样,羊群站在我的前面,如水墨一样在原野上飘逸。

接近十月的风很沉闷,融冰啪嗒啪嗒地掉下树。父亲拿出火烟袋里的火纸,火纸早烧了一半,留有一截灰白的灰头。父亲又摸出一块铁片压在一柱火纸上,另一手上握一个火石。他用火石擦了几下铁片,闪出的火星窜到火纸的灰头上,吹一吹,不一会火纸就烧起来了。父亲把火纸伸进一堆干燥的柴火下,火塘马上烧起,红红的。

父亲凑近火塘惬意地烘烤着前胸和后背,嘴里含着一杆长长的烟袋锅。这是父亲的最爱,草场的几户人家里,烟袋锅独此一家。父亲的烟袋锅,据说传到他这一辈是第三代了。硕大厚重的黄铜烟袋锅,曾经被牧羊的祖父打爆过狼头。父亲含着这杆承载着对幸福期望的烟袋锅,有种继承上的优越感,也有种享受幸福的喜悦。

父亲不断转动身子烤火塘,眼睛在火塘的映照下格外温暖。如果是往时,父亲边牧羊边烤火,还在火塘里煨几个红薯。当火烤得差不多了,红薯也熟了,阳光也早迈过头顶,径直到了草场的西头。

一群羊里,父亲总要驯服一只头羊。而这只头羊便是整个羊群的灯塔。如果头羊朝前跑,后面的羊群不敢懈怠,紧跟不放;如果头羊低头啃草,后面的羊也不敢心有旁骛,认真啃草;如果天色已晚,头羊则调转身躯,朝家的方向奔跑。父亲驯服的这只头羊,是经过多次的观察和验证而定下来的。此刻,天色近晚,头羊已经准备调头了。它听到父亲的一声召唤,便撒腿朝栅栏的方向奔跑而去。

回家的羊群像飘动的云,被风撵来撵去。像一粒渔火,被暮色吞噬又吐出。

可能是这几天的风雪冻凉了羊圈,父亲查看羊圈时发现一只羊病了。羊低呜的惨叫,让父亲浑身打战。是的,当年父亲才接手祖父的烟袋锅时,经验不足,当晚有一只羊就这般惨叫着死去。此刻,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而那只羊死去的画面又记忆犹新。父亲用一匹马把三阿公、大松叔、柱子分别驮来,他们站在那只羊面前,喝光了父亲的一壶好酒。三叔公说:“这只羊后半夜就会好。”

父亲睡不着觉,后半夜坐起来点火烧火塘,又拖出了那杆长长的烟袋锅。灰棚子在风里抖动,雪光在草场的背阳地闪光。天上的一轮薄月,赖上了一群羊的安静。父亲听见那只病羊的梦呓,温柔的咩咩声很清晰、很安详。父亲说:“这只羊捡了一条命。”

父亲有些激动,迫不及待地给正在熟睡的三叔公打电话,说:“这只羊就给你昨晚生的羊做媳妇吧。”三叔公也开心道:“可以,明天就下聘礼!”

他们这么对话,说明他们是一对纯粹的牧羊人。只有牧羊人才会把自己的羊当成儿女一样疼爱、一样不离不弃。父亲的羊,是我们一家生活的来源,他看见羊,就感到无比亲切。

羊群在翌日的晨曦中醒来。风抱着草场的雪开始不动了。一只小羊坐在羊圈吮吸母亲的奶水,神情幸福而欢快。它不善于藏匿,也没必要藏匿,不像父亲看见荒草时,内心的葱茏总不表现出来。

天气会越变越冷。父亲看了手机中的天气预报,草场还会下雪。大松叔说:“要不要赶回山下家里的羊圈?否则几天冻下来,草场上的羊不饿死,也会冻死!”

父亲不可能把羊赶回去。因为今年他准备的草料不足以让羊群过冬。父亲来草场,原计划在这里放养一个月之后,等天气恶化了,再回去圈养,那样草料才够羊群过冬。他把目光放到了山的后头。山的后头,雪云正汹涌集结,风正疯狂摇动树枝嚎叫。父亲有些纠结,好像自己的羊群正陷进草场的沼泽,却无法避免,无力救出。

父亲叹了口气,回复大松叔:“等一等,我再看看。”

“这不可能等!”大松叔说:“三叔公和柱子正下山,说有大暴雪。”

父亲已闻到了暴风雪的气息,这么多年的牧羊人,危险的气味会让他敏锐,哪怕树叶子般细微的声响,他都老远就会听到。

这时,乡畜牧站的人给父亲打电话:“羊下来了吗?今晚会有大风雪。”

父亲也急了,说:“没有,下来没草料!”

畜牧站的人很严肃,说:“马上下山,草料我来解决!”

父亲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狡黠地笑了。

父亲走进灰棚子,把温在火塘上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打开栅栏门,吆喝一声头羊,离开了草场。而他的身后,草场静了,又让暴风雪扑了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