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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x宁浩x李修文:他让那些诗句有了热血和魂魄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公众号 |   2021年04月14日08:18

4月11日下午,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得主、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时尚先生年度散文家李修文的新作《诗来见我》在北京大麦·超剧场面世。

《诗来见我》所收录作品,大部分完成于2020年春天,最早以“诗来见我”专栏的形式刊登在《当代》杂志上,后陆续在国内各大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通过古典诗词叙写人生际遇,通过古今对话见证自我完成。作家以独有的风格与角度解读中国古典诗词,既保留了《山河袈裟》里对身边人与事的关切与悲悯,又对古人命运生出入心彻骨的体悟与理解,使文章兼具坚硬和饱满、悠远和贴己、苍凉和热烈的情感力度。

新书发布会以演讲和对谈的方式展开。活动现场李修文邀请到他的两位好友——著名评论家李敬泽和著名导演宁浩,三位经历丰富的嘉宾不仅分享了他们各自的青春记忆和人生际遇,更围绕着《诗来见我》,以“当诗词遇到网络热词”“你的生活是什么文风”为主题,与现场读者进行了深入交流。

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臧永清,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助理宋强,《诗来见我》责编、《当代》杂志主编孔令燕,当当网出版物事业部总经理张玲参加本次活动。

在两个小时的发布过程中,三位对谈嘉宾从各自的角度深度解读了这部作品。以下是三位发言人的演讲部分,据现场录音整理。

宁浩:今天很高兴被邀请到这,因为修文是我非常好的朋友,他每一本书都是非常精彩的创作,我们两个关系非常好,《疯狂的外星人》也是由修文牵头一起创作的故事。

演讲是非常困难的事,他们给我一个命题,叫做“你的生活是什么文风”。生活一般后面跟的都是作风,所以文风问着我了,我专门去查了一下,有几种文风,大气细腻、诗情画意、严谨,听起来都是好词。我想半天,好像跟我的生活也没有太大关系,但是别人以前问我生活是什么样的,拿一个词概括,我能想出兵荒马乱,但是兵荒马乱应该不算一种文风。

为什么说是兵荒马乱?我从小兴趣爱好比较多,用我爸的话说我就是没有定性,没有特别喜欢的一样东西一直往下钻研。今天喜欢搞搞这个事,明天喜欢搞搞那个事,对什么事情都很有兴趣,最后哪个正经学校都没考上,学过美术、音乐,也报过物理之类的班,科学,都不是特别有成效,所以最后选了一个,我走上电影导演这条路是比较偶然的,似乎觉得我以前学过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有一点用,所以最后走上这条路。当然这条路也不是我选的,基本是误打误撞,因为在我们那个年代还没有这个产业,所以我是误打误撞走上电影这条路。

但是回头看的时候发现,我以前那种兵荒马乱的生活对我的创作还是有一定的营养,有一定的帮助。因为你首先是喜欢各种各样的东西,很杂乱无章的一些生活,那些部分里头每一样似乎都了解一点,所以好像能够选择不同的题材,这到最后也是我自己创作时候特别坚持的一个方式,一直都要从真正有触感、你自己所见过的事情当中来选择题材、选择怎样创作细节。我不太愿意从别人的电影里的台词或者表演拿过来,这样不是特别有意思,几乎都来源于我见过的生活。

我曾经跟我们的编剧讲我小时候的经历,他们都说你是编的吧?搞的我经常遇到我的老朋友就要拉过来给他们求证一下我讲的是不是真的,很多都证明是真的,小时候参与过很多事情,这为我后来创作积累了很多素材。到现在为止我还希望自己能够继续保有这种兵荒马乱的文风,希望一有时间我就能出去,对所有我有兴趣的事情进行体验和探索,打开生活的宽度。

其实杂七杂八,无论是什么,都可以,这个作为创作来说都是你去汲取营养的部分。包括在拍摄间隙有一段时间休息,我就会开车到全国各地,遇到什么样的行业或者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情,都进去玩一玩,进去看看到底他们在干什么、怎么干的,里头的原理是什么,他们的困境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能够成功或者为什么能够失败,这些生活对我来说都是非常有意义的。

所以我想把这个方式介绍给大家,希望这种兵荒马乱的生活文风能够给大家——愿意参与创作的年轻朋友们——一些帮助,一手资料永远好过二手资料。

谢谢大家。

李敬泽:我还真不知道今天这个文风是脱口秀的架式,说老实话,一点也没有准备,手里也没有稿子,眼前也没有提词器,心里也没有。

刚才主持人说我是中文系的,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是北大中文系的,好像中文系的就应该特别懂诗或者懂诗歌,我觉得那就错了。中文系的,我们固然从上学就学文、学史、学诗词,但是要说真的懂诗、懂词,我觉得条件真的不是上没上过中文系,而是要看有没有好好的活过,有没有在天地间和人好好地相处过。

李修文已经写了两本关于古诗词的书,我记得上一本不是古诗词,但是也经常引用古诗词,这一本直接来谈古诗词。如果现在这儿站着一个古典文学的教授,修文就会心里很慌,为什么?因为现在我要来给你们谈学问了,诗词这个事是不是学问?当然是学问,是大学问,但是说到底,诗词之所以现在中国的古典诗词还活在我们的心里,还活在我们的口头上,不是因为它是学问,是因为它是人心,是中国人千百年来相传的那个人心。

修文谈古诗词,《诗来见我》,我觉得谈得好,是因为谈出了人心,谈出了英雄气。如果让我找一个词概括这本书,谈古诗词,我觉得谈出了英雄气。什么叫英雄气?英雄气不是人多么成功,人当多大官儿、发多大财、管多少人,是个大人物所以你是英雄。不是。什么是英雄?英雄是人到了绝境,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这时候他身上或许会迸发出他的光芒,我们能看到,能够辨认出他的身上和他的心里的这种光芒。任何意义上的英雄其实都是这样,敌人冲上来了,四面战友都牺牲了,孤立无援,这时候你怎么办?这时候你的光芒在不在?这决定了你是不是英雄。然后一个人在生活中,生活四面合围,把你围到一个角落里,看上去无路可走,看上去非常倒霉,这时候你身上的光芒在不在,身上的光芒是不是突然焕发出来?我觉得这是我们中国人看出英雄、认出英雄的一个根本情境。

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会认出英雄来,我们也会在自己的心里忽然发现一个甚至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而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带着光芒的人,有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发现,其实他一直是有的,不仅在我们自己的身上,还在我们的古诗词里,在我们古人的吟咏、歌唱里,在我们古人的那些决断的话,放浪形骸的话,含着深情的话里。

什么叫诗?网上关于什么叫诗能够把人给吵死。中国古时候有一句最简单也最本源的话叫诗言志,这个“志”是什么意思?按照古文字,志者持也。它的意思是说,我们心里所持有的、持守的那一点点东西,当敌人把你迫到悬崖上,当生活把你追到角落里,当你不得不丢弃很多东西,到了最后的时刻很多人心里可能是空空如也,这时候有的人心里还有所持,你最后有所持的那个东西,古人认为这就是诗。在你心里最深,最关键、最要紧的时候,最重要的那个东西,这就是你的持。人不仅仅是靠持走过他的生命,走出他的困境,中国人也是靠着这份持互相辨认。我们讲英雄相惜,惜的是什么?惜的不是谁官大、谁钱多、谁的社会地位相当,是说你在江湖里,在这个小酒馆里,偶然碰见这个人,就是因为一句话、两句话、几句话,你们惺惺相惜,你觉得这就是你的故交,这就是你心心相印的那个人,为此这偶然的相遇可能是你们一生的情谊所在。而这种“持”,持与持的相遇,心与心的相照,人有时候说不出来。我们都不是诗人,我们常常觉得最能够表达出这份相遇、相照,我们这份生命里最明亮、最美好的东西的,靠什么?靠我们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这一句一句的诗,你会觉得那个灯已经亮在那,或者那个灯一直挂在那,就在某一刻,它忽然亮了,好像那个灯就挂在你心里,一直挂在你心里等着那个亮。

所以诗这件事,在中国从来就不是诗人自己的事,从来就不是诗人自己关在房子里摇头晃脑的事。诗是关乎广大的世界和广大的江湖,关乎中国人怎么相认。春秋战国的时候要搞外交,那时候国家很多,齐楚燕韩赵卫秦,外交官们见面,我们要掂量掂量对方是什么人,靠什么?光靠谈心、了解不行,就靠背诗,这叫诗言志。由诗而见其志,来看出他是一个什么人。直到现在,某种程度上讲,诗依然所担负的是这样的一个使命,它在我们的生命中依然是一个活的力量,古人把它们写出来,不是为了让我们当一个学问去研究,不是为了让我们把它当成知识,那么多的诗、那么好的诗在世间流传,是为了让它在某一刻在我们的生命里亮起来,照亮自己,见到自己,也照亮别人,也见到那些我们真正爱的人,我们真正尊敬的人,我们真正不能忘怀的人。

这大概就是《诗来见我》这部书对我的意义,它重新让我意识到诗不是关乎学问,不是关乎知识,不是关乎背得多还是背得少,背得少不要紧,但是在你生命中百感交集的某一刻,很可能就会有一句到了你的眼前,到了你的嘴边,那就是我们生命里的诗。愿大家都能找到这样的诗,那是我们生命中最美好、最明亮的时刻。

李修文:非常高兴带着刚刚出版的《诗来见我》来到这里,在这本书的腰封上有一句话,敬泽老师帮我写的,叫做“他把命放在那些诗里”,如果说这本书有什么文风的话,大概这句话就是这本书的文风。

我们今天的生活是什么文风,对于我来讲,“诗来见我”这个名字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就能够印证这句话,诗就是我们的文风。而每一个我,都是被生活塑造之后的我。在我们很年轻的时候,我们天然地相信好日子会不断继续,明天将无休无止,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个漫长的终点在前方等着我们,于是我们就要经过那么多的撕缠、折磨,在这当中我们人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课,叫做自我说服、自我评析、自我完成。这种自我完成,有的时候不见得像各种鸡汤讲的要成为更好的人——很多文章号召我们成为更好的人,但其实我们不知道到底什么是更好的人。在诗词当中,通过对它们的阅读,通过在我自己人生的好多关口上,就像刚才敬泽老师讲的与一句、两句古诗词不期而遇,破空而出,来印证我们在当下某一个关口和要害的时候。所以我有时候想,大概一个更好的人,也就是说,我不那么好,但是我既原谅自己,也原谅他人,也原谅这个世界。

在我的这本书里曾经写过一个人,叫韦应物。大家如果对他有所了解的话应该知道,他是出自于贵族,《新唐书》有一句话叫“高门之盛无异于韦氏”。意思是,当时长安的高门大户,没有谁家门户比他们家还高。韦应物的曾祖父是著名的韦待价,在武则天时期当过宰相。九零后,玩游戏的人都应该知道,现在网络游戏里面,韦待价也是一个战斗力爆表的人物。韦应物出身在这样的家庭,13岁就被唐玄宗选为进士,所谓千牛备身,大家看过《狄仁杰断案传奇》之类的,里面有很多关于千牛备身的解释。他曾经写过一首诗描述过自己当时的生活,叫做“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什么意思呢?他每天走路都是横着走,家里藏着亡命之徒,每天早晨起来前往赌局,到了晚上要去偷窃邻居家的姑娘,警察都不敢抓捕,只好站在白玉台阶下看着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绝对没有想到一场著名的安史之乱等着他,安史之乱发生,玄宗跑了,没有带他,他的生活从此开始四处流落,惊慌失措。他的文风也就随之发生了变化,大家都很熟悉他晚年的一首非常著名的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当然这个是写他的晚年,某种程度上,在我看来,这样两句诗就是一种能够自我完成,既原谅自己,也原谅他人,也原谅这个世界的诗。

但是他走到这一步非常艰难,安史之乱的进程当中他就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他的妻子元苹,也是唐朝一个出自鲜卑的高门大户后人。他的妻子很快去世,给他留下三个孩子,两女一儿。所以我们那个时候翻看韦应物的诗集会发现,他大量的诗集都在表达他如何悲催,烦闷地养育这三个孩子,用今天的话来讲非常丧。但是他在格外丧的同时又格外认真,他格外认真地养育着他的三个孩子。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找一找,比如韦应物长女出嫁的时候他写过很多诗,字字句句,都是一个父亲在最根本和底线上做回一个父亲。同时他还对另外一个事情非常认真,就是读书。养育孩子,让他从根本的维度上,更加深切理解什么是生活。也更加认真地读书,在这时候韦应物的诗发生了特别明显的变化,我看到韦应物一生的诗之后,我觉得他在这个时期产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也就是说他的生活已经开始塑造他的文风。

到了最后,他的极端认真,认真养育孩子,三个孩子顺利长大成人。我特别喜欢他的一句诗,“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翻成白话文的意思是说,我肯定是安住在我的顽劣愚笨里,但我绝不会因此鄙薄世界上那些虚荣,有时候虚荣才能救命救人。所以他不以一己之悲来夺全世界的功利和人心,他也绝对不会因为自己受过的苦而迁怒于他人。

大思想家、大学问家王船山(王夫之)特别欣赏他,说他的诗叫“知耻之诗”。我写《诗来见我》的时候看了很多王船山先生的文章,我发现他是一个非常狂暴的诗歌学问家,绝对的毒舌。那么著名的孟浩然,早在唐朝的时候就已经活在所有人的传说当中,就是巨大的传奇,连李白都说吾爱孟夫子。他说孟浩然“凡与情景分界处为格法所拘,与盛唐诸此当中,品相居下”。他尽管毒舌,但他与此同时也点明孟浩然诗歌当中的一些比较局促的所在。王维,那么伟大的诗人,王夫之讲他“满目可爱已至此而已”。在王夫之的评价体系里,王维是一个可爱气息非常浓厚的人,他好像是一种唐朝的青春文学。但是像这样一个毒舌,他非常钟爱和推崇韦应物,他其实推崇的是从《诗经》到乐府诗,到陶渊明,到杜甫,乃至到韦应物,这样的一条诗歌传统,这个诗歌传统强调的就是肯定日常人的正当生活,肯定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麻烦、苦难,以及对这些麻烦和苦难的承受,或者说是可能的超越,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中国古代诗歌乃至中国古代社会伦理的一个基本的尺度。就像我们今天,还是以韦应物为例,我们说他丧。丧有的时候是一件好事,丧说明了你知道害怕,知道恐惧,也知道人之为人在面对许多庞大事物时候的那种深深的无力感。但是像韦应物这样的人,他与此同时格外认真地发奋读书,实际上他并不是在观看自己的丧,他在丧里面重新出发。

所以这本书里我还写到过一个又丧又认真的人,叫做罗隐。大家可能很了解他,许多著名的诗句都是他写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惧是不如人”,这些名句都是他写的。在他的前半生,他写的诗大家一听就知道特别情绪化,指桑骂槐,就像骂街一样,他从来不能平静地完成一首诗。可是这样一个人,人到中年,在奔向中年的过程当中,他也在格外认真地做两件事,在格外认真地科举,这个人考了十次科举都没有中第,史书上还讲他“貌古而陋”,也就是说他长得特别丑,但他实际上用认真的科举,不断对抗“貌古而陋”的命运,在那样一个年代,连唐朝都垮掉了,他克服着刀光剑影,克服着兵荒马乱,克服着落魄家亡,一次一次去科举,但是正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人到中年之后写出很多好诗,比如“隔林啼鸟似相应,当路好花疑有情”。你很难想象一个指桑骂槐的人,经过那么多生活的际遇和生活遭遇的合而为一之后,他居然写出隔地树林的鸟儿啼叫着,似乎和我有着相应,在我眼前的这一朵花似乎也对我含情,他原谅了这个事情,就像后来清朝著名词人朱孝臧写的“禅悦新耽如有会”,刚刚步入禅悦的时候,觉得万物都和我有会相亲。他居然写出这么好的诗!很可惜的是,这个人很快就被杭州刺史吴越国的国王钱镠升为长相。钱镠很著名的那句话,给自己的妃子写出“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很显然,他欣赏罗隐。但是罗隐被收留之后,他特别自得和自满于自己的生活,写诗也是寻章摘句,有气无力。一直到后来,写的这些诗都了无生趣。这个也不奇怪,那个又丧又认真的年轻人已经被他亲手杀死了。

我在年轻时代一直特别盲目,写了一些小说,想写得更好,但是很显然又写不好,跑出去做了很多别的事情,越是心有不甘,越是四处奔走,我越来越感觉到中国诗词的好,那些诗词再也不是一句两句的所谓的好词好句,它变成像身份证一样的东西,无论走到哪里都有那么一两句话等待着来指引、印证你。我们随便举点例子,当你走头无路,四处碰壁,白居易有名句叫做“任从人弃掷,自与我周旋”,我管你们把我丢到什么地方,反正我自己和自己玩儿。当你心乱如麻,还是有白居易的名句,“平生洗心法,正为今宵设”,准备了一辈子安慰自己内心的办法,可能就是为今天准备的吧。哪怕你头发白了,觉得苍老渐至,不要紧,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诗,元朝诗人韩奕写的,“相逢喜见白头新,白头相逢有几个人”。

所以我越来越觉得我自己的一些人生当中的关口、要害,那样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特别幽微的经验,为什么可以被这些诗词映照得如此准确?我一直有一个蒙昧的想法,有朝一日我可能想写这样一本书。但是我想的还是太多了,写作者的某种知识分子气息的发作,我做了很多功课,比如我准备研究僧诗、禅诗,准备研究小说里的有诗为证,但最重要的一个契机,有一句诗说“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还是跟前不久武汉刚刚发生的这场疫情有关系,在疫情当中,(中国作协)敬泽老师他们请了很多非虚构的优秀作家去武汉采访,我有的时候需要出门为他们做一些服务。但那个时候,在那样一个中心,我自己也没有什么东西吃的。有一天我跟一个朋友约好,我说我到你那弄点吃的,这个朋友在一座公园里上班,公园里有座湖,我朋友说好,你来,我保证让你吃上鱼。于是我去了,我们两个人弄了一个网打鱼,打了半天,一条鱼也没有打着。最后我走的时候,我这个朋友的儿子从阳台上扔下来两捆青菜,我在回去的路上想起伟大的杜甫,无论你行走在什么样的时刻,那个总是行走在你的身边,有的时候像我们的父亲,有的时候像我们的兄弟,有的时候像我们的穷亲戚,但是时刻见证我们生活的杜甫,那个最有名的“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当初别离的时候你还没有孩子,今天相见的时候你的孩子已经可以问我来自何方。“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接下来两个老兄弟开始喝酒,“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为什么?因为“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说实话《诗来见我》这本书的起源就是在这一刻,我在这一刻当中感觉找到要去写它的最根本的词汇,因为漫长的中年,终将使我们在青春时遥想的一切水落石出,就好像登上泰山之巅的杜甫,他也不会想到在若干年以后,在遥远的湖南江水当中的一条小舟上,有一条小舟在等着他,最后他会死在这条船上。也会像李清照一样,年轻的时候李清照曾经有过著名的词,“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也写过“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但是在她人生最后一首词里,她写到的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我每次看她这首词的时候特别感动,一个年老的李清照在遥望年轻的李清照,一个少年时期的李清照凝望暮年的李清照,经过漫长的岁月,自我的磨洗之后,而今两个李清照谁也不想再说服谁,谁也不想再顺从谁,亦如今天,无论我们的生活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塑造,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我们此时此刻的中年,实际上是我们在青年时代读到那么多的古诗词,偶诵到此时此刻,就好像年轻时候也有过说走就走的时刻,包括我这次也是刚刚从敦煌来,我大概在二十年前曾经自己包车去漫游了一个多月的甘肃、青海,那时候也是因为自己写不出东西而抓狂,但是又找不到解救的办法,于是去了。去了之后突然觉得,从此以后你的身体里住满了你见到过的那些戈壁、砾石、山峦、芨芨草,这样的遭遇导致我后来写出像《山河袈裟》《致江东父来》以及《诗来见我》。

刚才谈了这么多,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希望我们的文风一定要匹配得上我们的生活,我们也要想尽办法使我们的生活发生改变,不断塑造、促进我们的文风。其实有一个非常大的诗人沃尔科特曾经讲过一句话,想要改变你的语言,首先必须改变你的生活。所以《诗来见我》也好,包括前两本书也好,一直不断地在用一己之力写着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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