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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4期|谷禾:落花乱(7首)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4期 | 谷禾  2021年04月15日08:02

落花乱

 

蓝色风信子在烧,我们

坐下来,谈起死,低声地,嘴角

浮着浅笑,而麦地深处飘扬

的纸幡,一直在提示生命的不堪

再经不起风雨。之前我们

用纸火送别的人,如今只隔着

薄薄一层泥土。许多的话

他却已不再能听到,从屋檐下

到村头小庙,比脚步更迟滞

是眼睛里的落花,我怀疑

它是灵魂的另一种形式,却不能

用嘴唇去安抚它。当我们

踩着落花返回城里去,听脚下

响起花蕊的断折之声,上升的

太阳的反光,村子将变得模糊

很快就抹去他的所有痕迹

我们从各地赶回来,悲伤得

说不出一句话,仿佛每一次

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在死去

且无法告别。我们疲惫的脸

因为被落花弥散,而有了

荒野的枯寂。那里只有茫茫

雪的反光,从雪中出走的人

一直没有回来。空荡的大地

因为永失,而拒绝了春天。

 

大桉树

 

大垵村是一座荒村。从任何位置

都可以望见船帆从远方归来

沿一条石径走过,举目是密集的芭蕉叶

脚步试探着伸出去,虚掩的悬崖下

是一条废弃的拦水坝,流水无形

村子后的山坡,横生杂木和丛莽

在残垣断壁间,可以用想象去还原

旧屋卸去的门和窗子,如同从前的生活。

墙根下的碎石,泥土,墙上的水渍

显然得自风雨。从缺口爬进来的藤蔓

带着稀疏的叶子。不见住户和人影

也不见牲畜,鸡鸣,狗吠,烟岚

沿另一条隐约的石径,可以爬上山坡

去摘残留的山果,顺便听一会儿鸟叫。

作为远客,你喜欢这荒凉之境

能倾听风声应答海浪,天空敞开

突然窜出的流浪猫,带来灵异的光束

也可倚墙而坐,独享这冬日暖阳

久居于此的居民,仅因一场台风

就移居去了山下吗?他们是否想过

回到这里,尝试做孤独的国王?

空下来的大垵村,成为“荒凉”的注脚

成为巴茅、藤蔓、芭蕉叶子的天堂。

这一会儿,万籁齐鸣代替了人声

石径边的野花,不因你离去而凋败

它独守月下,抬头看见老虎在星空漫步

低头看见山脚下大海孤独的闪光。

 

我听见它的美声

 

在春天,在午后。在无边无沿的

麦地深处,什么虫子在叫,却不见影子

 

我听见它的美声……一种持续的抵达

潮湿的泥土,闪着光和水的清澈表情

 

——我停了脚步,在更多的麦子之间

在芨芨草和蒲公英之间,我停了脚步

 

我还要在光阴里停下来,在万籁齐鸣里

在母亲的喊饭里,抬头看见炊烟升上树梢

 

什么虫子在叫呢?这熟悉的,陌生的

留在我记忆里,一次又一次把我唤醒

 

……哦,田野知道谁在呼朋引伴

谁因蚀骨的爱,放开了油绿的嗓子

 

而田野从不说出!它引我回到这儿

用这虫鸣,用更密集的、涌动的和声,把我留住

 

尝试爱那不相干的人

 

这是我很久以来想说的。

不只爱亲人,朋友,同宗,同种,

还要去尝试爱那不相干的人,

你当然不是神,你是众生,有什么

关系呢?去爱吧,去爱那石头,

石头上荒芜的残雪,被蓝色

天空覆盖的旷野,肮脏的河流,

高低俯仰的树,枯萎的叶子,

泥土里流亡的骨头。去爱吧,

去爱那耕牛和羔羊,它眼睛里的

隐忍和惊惶。也爱扑上去的屠夫。

不要诅咒他,去怜悯他,望着他

突生悔意,缓缓放下举过头顶的刀子

——因为你的爱,善在他心底萌芽了。

尝试爱不相干的事物吧,活在他们中

成为不同的你。在另一个时空里,

与现在唯一的你相遇,彼此熟悉,

又陌生,爱在你眼睛里叮咚鸣响,

在原野开卑微的野花,在城市里

亮起闪烁霓虹,在离地三尺的高处,

在呼啸的地底,爱那不相干的人吧,

爱——让你不同,不再孤单地活着。

 

敬亭山独坐

 

山还是从前的山,漫山的树

也曾遇见谢朓、李白,尔等诸人

生甚模样,却早忘个干净

大抵像这石头吧,赋诗,饮酒,笑,哭

卧听风雨,鸟鸣,一场烂醉后

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把对方当了镜子

看熟悉的自己,忽而不识了

也有举杯邀月者,对影成三人,

击节而歌之,舞之,蹈之

呼松柏来作证,看杀身的那棵

被征做檩梁,筑起阁台

从年轮里参透了生死的木匠

遁入空门,从此餐风饮露,暮鼓晨钟

众鸟哦,弃我高飞去远吧

只留头顶一片孤云,挽我三千丈白发苍茫

让这敬亭山登我,让这万顷松风吹我

数一数这大美山河埋过的命

我胸有块垒欲吐,我心怀不厌之诗

还未写出一笔一画

 

旅夜书怀

 

剧烈的咳嗽,将我从漆黑里

拎出来,孤零零地,抛入

更深的漆黑。旅馆的静,窗帘

遮挡的月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街灯,风,惶惑的废纸。我听见

胸腔里喘息,类似上个世纪

的旧风箱,拉杆抽出,推进,

湿柴的烟气呛出了你的眼泪

我母亲从灶台后,大声地

安慰你:“再烧一把火

就够了……”你的眼泪继续

呛出来,激起了更剧烈的咳嗽

——这些夏日碎屑,却在

多年后的冬天,在异地的深夜

旅馆里,占据了我的大脑

唉,人的衰老,是否始于频繁

陷入回忆?它们最终彻底地占领

逼我回到童年,在时光的席子上

耗尽力气。所有这些仍无法挽留

直到我不再醒来,不再写诗。

 

旧时与新日

 

这是旧时与新日交替

是冬的终结也是一元复始

烟花弥散了闪烁的星辰

你沿着通向郊外的路乱走

又被一匹雪的马头带回。

这万家团圆的时辰,从远方

回来的亲人聚拢把盏

另一个人还深陷脑梗的昏迷

新血的泵力,尚不足以

唤醒他的漫漫长夜——他微睁

的眼睛不识你是谁,不认得

活着的老父,死去的妈妈

不认得窗外滚动的尘埃

雨水的鼓与锣,乱舞的枯枝

新来的护工和病友

重霾扑打着关紧的玻璃

他不认得飘过窗外的白云和乌云

太阳偶尔照一会他的正午

像照一块石头……都结束了

这新雪夹着细雨,小丫头

忙不迭堆雪人,老太太穿红衣

时间给予她们不同的喜乐。

炉火上烧着开水,羊在棚子里

忍着躲不开的苦寒

季节从头轮回,草芽儿

破土,呱呱坠地的婴儿

哭出了老年斑和抬头纹。我知

他前世,这秘密你不晓得。

……哦,最后一个回来的也落座了

我们来唱一支歌吧——这是漫长

的冬日告别,也是新春新腔。

  谷禾,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曾获得“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年度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刘章诗歌奖”“中国诗歌网2018年十佳诗集奖”等多种奖项。现供职于《十月》杂志。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