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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丛林(节选)
来源:《清明》2021年第2期 | 胡学文  2021年04月14日08:22

1

搬到杏花沟的当天,马晓丽提议养一只大中型犬,如黑贝、藏獒、哈士奇什么的。两人刚刚吃过,饭菜还在桌上摆着。酱油放多了,面条汤黑得夸张,足可以用来描眉。宋刚吃了一半,用掉两块纸巾,仍觉嘴唇带着咸味。马晓丽喝了两大碗,有意惩罚自己似的。宋刚并未责怪她,也未表示出丝毫不快。马晓丽久未下厨,手生了。宋刚第三次伸手抽纸巾,马晓丽张嘴,宋刚以为她要说面条,不料是关于狗的,不由得一怔。

马晓丽养过一只京巴。女儿早早送到国外,宋刚常年不在家,京巴便成了马晓丽的伴儿。京巴也忠心,不离马晓丽左右,睡觉也必定卧在马晓丽一侧,不然就会闹。京巴病倒,马晓丽跑遍全城的医院。人有人寿,狗有狗命,终是不治。马晓丽大病一场,瘦了十多斤,人都脱了相。宋刚劝她再养一只,马晓丽不肯,还发誓不再养任何宠物。时隔数年,她突然又有了养狗的想法,还是大型犬。

这地方,连个人也见不着。马晓丽说。

她说的是实情。杏花沟距市区十多公里,在一个山洼里。皮城太妃杏名气很响,而太妃杏又以杏花沟的最佳。别墅就在杏林边,也就十几幢。几个月前,宋刚带马晓丽看过,当场就敲定了。此处幽静,环境又好,正合宋刚心意。看中的还有装修,以田园风情为主格调,又隐隐有些欧陆风情。只是入住率低,静虽静,显得冷清。住在这里的自然不是一般身份,难免被人惦记。这几年,凶案一桩接一桩,不说全国,单是皮城哪年不有几起?就在上月,桥西区一个副局长大中午在家中被害,据说捅了十多刀,身上遍布窟窿。

马晓丽养狗的理由只是表面上的,真实意图宋刚一下就看透了。防贼防盗不过是幌子,她是担心别的。虽然搬了家,她还是紧张。可养狗又能怎样?市中心还有一套房子,一应俱全,一只水杯都未带过来。虽没有别墅大,也有一百六十平米,在那里也可以养的,何必这么折腾?躲——确实是啊,思路每次滑到这个方向,宋刚就极其恼火。但不得不承认,他和马晓丽搬家有躲的意思。不声不响,一切都悄悄进行。已经躲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狗能起到作用,他干脆买一匹狼回来。

从小养才听话,大型犬恐怕更是。宋刚轻轻拭着嘴角,你想好了,改天去宠物市场转转。

马晓丽问,你明天有别的安排?

宋刚看着马晓丽,没有马上回答,家里有什么茶?

马晓丽站起来,你晚上不是不喝茶吗?

宋刚说,今天累了,不碍事。

马晓丽端茶过来,宋刚一瞅就放多了茶叶。晚上饮茶不宜过浓,这怨不着她,她好久没给他沏过茶了。宋刚吹了两口,说近日膀子疼得厉害,想去一趟独石口。天气转凉,他膀子就犯病,她是知道的。他原打算歇一天再去,马晓丽问要我陪你吗?宋刚说你老嚷头疼,也趁机会扎扎,老头是有绝活的。马晓丽说让你吹成神仙了。宋刚说我这膀子还就他扎有效,乡下什么能人都有,可别小瞧。马晓丽没再说什么。

直至入睡,马晓丽再未提养狗的事。宋刚并不反对,就是怕她一时冲动。晾几天,如果她还坚持,那说明是真想养,不管出于什么用意,随她去。确实是累了,喝那么浓一杯茶,躺下没几分钟就睡着了,只是睡得不是很深,马晓丽轻轻一碰便醒了。

怎么了?宋刚的声音透出不快。

我……睡不着。马晓丽小心翼翼的。

宋刚翻过身,别胡思乱想。

马晓丽问,你听见什么了吗?

马晓丽声音很轻,宋刚还是惊了一跳,睡意全无。什么声音?

马晓丽惴惴的,脚步……在楼顶。

宋刚终于忍不住呵斥道,胡说什么呢?别墅共三层,宋刚和马晓丽的卧室在二层。三层是活动室,买来的健身器械还没拆包。

马晓丽说,分明——她感觉到宋刚的愠怒,没敢再往下说。

宋刚打开灯,光着脚去三层转了一圈。不折腾一下消不掉她的紧张和疑虑。宋刚走得快,有意跺几下,只是赤脚没跺出什么声响。但喉咙的声响很重,咕噜咕噜的。咕噜的后面卷着话,本要扔给她,但看到她怕冷似的耸着肩,神色甚为不安,喉咙终于归于寂静。我看过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宋刚扳扳她的肩。

对不起,影响你睡觉了。马晓丽小声说。

宋刚说,睡吧,一会儿天该亮了。

马晓丽突然问,你说她会不会找到这儿来?

终于说出来。她肯定憋坏了,不说出来这一夜怕都不能消停。她未必要一个答案,他也不可能给她答案。她就是要说出来。他说来就来呗,搬这儿也不是为了躲她。你以为我怕她?他是转过身说的,可她还是被撞痛了,叹口气,不再言声。

她并不踏实,宋刚清楚。自跟了他,她就开始担惊受怕。先前生意不顺,常有债主上门,后来发达了,难免招蜂引蝶。待他隐退,打算过几年安稳日子,却又遇上……麻烦?累赘?宋刚想不出合适的词语,似乎是,又不全是。想到这儿,宋刚甚为愧疚,但终是什么也没说,劝慰有什么用?

第二天,去独石口。马晓丽没睡好,脸上没一点儿光泽,上车便闭目养神。宋刚将音乐关掉,马晓丽说,你听吧,我睡不着的。宋刚说一百五十公里呢,还是睡会儿吧。其实宋刚也挺困,一早喝了两杯浓咖啡。到独石口基本是山路,比平日更须集中精力。他曾想留一个司机,虽然用车方便,但自会带来其他不便,终是辞掉了。

到独石口镇快中午了,两人就近吃了点饭,便去江大夫那儿。连着五年了,宋刚每年秋天都要到这儿扎扎针。以往宋刚独自来,这次带马晓丽是想让她也扎扎。路上马晓丽同意了,可看到年逾古稀的江大夫颤着手把细长的针扎到宋刚双肩、后背及手腕处,死活不肯了。她静静坐着,愣愣的。她看到他的伤疤了,他的后背有十几处伤,最长的从左肩到后背足有半尺。她每次都像第一次见到,发半天呆。其实,看见的都不是真正的伤,她哪里明白呢?

一个多小时,马晓丽的姿势竟和宋刚一样,基本没有改变。扎一疗程要三五日,宋刚和马晓丽商量,来回跑怪麻烦的,不如就在独石口住几天。马晓丽想了想,点点头。两人去寻了家旅店,房间陈设简陋,倒也干净。次日针灸后,宋刚带马晓丽到周边的山野转了转。独石口是北方进入京城的关隘,历朝历代在此都有军事设施。虽是秋末,万物凋零,但满山的枫叶烧得正旺。马晓丽素来不喜欢照相,竟然让宋刚拍了好几张。宋刚思忖,以后要带马晓丽多走走才是。

第三天,针刚扎上去,宋刚的手机响了。三个人都静默着,铃声格外突兀。搬家前,宋刚和马晓丽均换了号码,除了远在美国的女儿,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号。有些人从此不需要联系了,需要来往的还未来得及相告,宋刚不知何人打给他。腕处有针,不方便接,马晓丽瞅瞅装手机的包,又询问地看着他,她不敢碰他的手机。宋刚面无表情,她的目光便垂下去。铃声隔几分钟就响一次,把房间的寂静撕得七零八落。

江大夫拔完针,手机又叫起,宋刚不紧不慢地拉开包。

2

金枝!

宋刚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父亲还未娶她。宋刚的童年时代,父亲就相当有名了。父亲没有超凡的智慧,也没有什么奇特的手艺,出名是因为爱吹,还得个绰号吹破天。明知他吹牛,村里却没人敢当面嘲笑他。父亲脾气暴烈,三句话不对口就要扯刀子杀人。那些年,被父亲“杀”过的人排一长串儿,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得罪父亲。比如生产队长将一只死羊带回家中,关起门独自享用。父亲拎刀讨伐,末了队长羊汤也没喝上。父亲不贪,招呼别的村民把那只羊一起吞掉。算不上乡村无赖,父亲其实很仗义的,所以并不那么讨人嫌。相反,父亲的言语和举动常带来乐子。唯一遭罪的是母亲。父亲游手好闲,家里家外都是母亲一人操持。母亲是父亲骗来的,自然这也是父亲吹牛的资本。母亲去世后,没有哪个女人再上当受骗,父亲一个人东游西逛。

宋刚平时极少回家,只在年根探望他一次,送些钱物,顺便把父亲挂在小卖部的账结了,一般当天就离开了。有酒有肉,父亲才不在乎宋刚住不住。父亲没主动找过宋刚,所以父亲突然跑到矿上,看见他就嚷腿快走断了,宋刚眼都硬了。

父亲说要娶一个叫金枝的女人做老婆。宋刚细细打量,父亲有了些变化。仍旧是紫铜色的脸,神色却亮了许多;衣服不只是洗干净了,褂子敞着,但扣子一粒不少。在宋刚的印象中,即使母亲在世,父亲的扣子也从来没完整过。宋刚说本事没丢,还能把女人骗到手。父亲没有炫耀,说不是骗的,然后讲了金枝的一些情况。金枝也就比宋刚大几岁,和父亲可是差一大截。宋刚盯住他,没骗她怎么会跟你?你许诺人家什么了吧?父亲嘁一声,就算你是大老板了,我也是你老子,别这么跟你老子说话。你娘确实是我骗的,可我没骗金枝,她死心塌地要跟我。宋刚不屑,死心塌地?是不是海誓山盟了?父亲来了火,哈,你娶老婆我不管,我娶老婆你倒要管?宋刚差点气笑,这倒成父亲质问他的资本了。父亲确实没有管过他,宋刚还未成年,父亲就把话撂下,有本事你自己娶老婆,别指望老子。宋刚反问,那你大老远跑来找我干什么?父亲说我不能白娶人家吧。宋刚问,多少?父亲说十万六千五。其实宋刚不过是敲打敲打父亲,虽然这样的敲打没什么意义。怎么还有零有整的?宋刚问。父亲说这个钱是金枝给男人治病欠下的,还了账就行,不多要。十万块钱对彼时的宋刚实在不算什么,光打通关节哪年不花上百万?宋刚就是不想痛痛快快给父亲。见宋刚没动静,父亲就急了,大骂宋刚没良心,没有他哪有宋刚的今天。宋刚感到好笑,问父亲帮过他什么。父亲说,没有老子,你能从你娘肚里出来?没老子的血性,你能混成今天的模样?宋刚哑然。父亲嗓门高,虽然关着门,也没人敢偷听,可毕竟是办公场所,宋刚怕父亲再弄出什么花样,忙通知会计取钱,并派车将父亲送回。

父亲和金枝结婚时没通知宋刚,宋刚计划年底回去拜见一下父亲的新娘。宋刚不关心父亲娶了谁,但从礼节上他必须要拜见的。今非昔比,宋刚已是罩了光环的人,不能不看重声誉。那年春节,新换的局长想带家人去香港游玩,宋刚回家的计划泡汤。局长行事谨慎,宋刚正琢磨如何攻破,局长竖了梯子,宋刚当然不会也不敢错过。从香港回来,矿上出了事故。处理整改疏通,几个月又过去了。秋后父亲便辞世了。宋刚和金枝见面竟然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

金枝圆脸,重眉,比宋刚想象的还要年轻。还有她的儿子、儿媳和六岁的孙子,女儿尚在读高中,也回来奔丧了。金枝的儿女皆是重孝,六岁的孙子也是。金枝的孙子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宋刚没带礼物,掏出两百块钱给他。金枝拦住宋刚,别惯他的毛病。宋刚说孩子嘛,塞进他兜里,并摸摸他的头。金枝的孙子喊大爷好,极其响亮。宋刚笑笑,张罗事去了。

其实没什么张罗的,村里有丧事主管,所有程序均在主管指挥下进行,包括什么时候磕头什么时候哭。当然少不了请示东家。主管或许发怵和宋刚说话,更愿意征询金枝的意见。遇此,金枝便和宋刚商量。或者,她做了主的,也要向宋刚汇报一二。从宋刚进门,她就开始汇报,父亲如何发病,谁的车拉到医院又如何从医院拉回来,从哪家买的棺木。有些事比如装衣、买棺木,她来不及和他商量,就定了。她略带不安,摆出等他责备和质询的样子,但又不是那么刻意。宋刚不想挑剔,也挑不出来。金枝喉咙嘶哑,眼带血丝,悲悲戚戚的样子。马晓丽都看出来了,金枝不是装的,是真伤心。

其间,一个汉子非要拉着宋刚喝一杯。算起来,他是宋刚的姑舅兄弟,只是极少来往。宋刚喝了一口,但汉子不干,硬要宋刚干了。三说两说汉子恼了,扯出旧事,那年他父亲过世,给宋刚打过电话,宋刚面也不露。宋刚想把胳膊拽出来,汉子喷着浓重的酒气,就是不松,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此等场合,宋刚不好怎样,尽量耐着性子。金枝及时闪出来,抓住汉子的手,说他还有很多事,想喝我陪你。汉子斜住金枝,你算老几?金枝不卑不亢,我是宋刚的小娘,你说我算老几?你不拿我当长辈我管不着,我和你喝杯酒总行吧。汉子的手慢慢松开。金枝给自己满上,不待汉子举杯便一饮而尽,然后平静地看着汉子,要不要我替宋刚他爸敬你一杯?他可是看着呢。汉子迷瞪半晌,慢慢缩回座位。金枝转身对宋刚小声说,他喝多了,别放心上。

宋刚才不把汉子放心上呢,放在心上的是金枝。这样一个女人,不羁的父亲也会服帖吧。宋刚已有预感,丧事完结,他和金枝之间或许会有冲突,当然,宋刚不怕。

回城的前一天,宋刚正式和金枝摊牌。父亲没什么财产,除了三年前宋刚给盖的那几间砖瓦房,此外,丧事结余万把块钱,宋刚一并留给金枝了。金枝嫁给父亲,自有所图。如果她不狮子大开口,宋刚也不会太多计较。就是他一分钱不出,也完全说得过去。他和她完全没有关系,但她好歹跟父亲一场,打发一下既是他作为老板的面子,又可从此与她撇清关系。归根结底,这不是一桩买卖吗?

金枝似乎没听明白,宋刚只得重复。宋刚猜她是装的,那么灵透的人怎会不明白?金枝的眼睛扑闪两下,慢慢低下头。她在掂量数目的多少吧?这几日她肯定盘算透了,只是没料到宋刚如此爽快吧。宋刚说,我是痛快人,你直说就是。金枝抬起头,往后挪挪,和宋刚拉开距离。你让我直说,我就不绕弯了。我和你父亲过了一年,一日夫妻是夫妻,一年夫妻更是夫妻,我和你父亲是领了证的,从名分上我还是他的女人。我比你没大几岁,但论关系,我是你的小娘。我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可辈分在这儿,谁也抹不掉。你可以叫我小娘,也可以称呼我金枝,都行。你父亲头七没过,你就急着和我撇清关系,你什么意思?怕我黏上你?

金枝不急不缓,柔中带刚,宋刚竟有被逼到角落的感觉。宋刚解释没这个意思,不过是想帮金枝做些什么。宋刚不相信她没任何条件,可能是他说得过于直接,伤了她的自尊。金枝立即自责,瞧我这点儿心眼,想多了。我说呢,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不认我了。说句厚脸皮话,你父亲不在了,咱们还是一家人对不对?她满是期待地望着宋刚,宋刚不得不点头。金枝说,既是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你是做大事的,该走就走,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需要你帮忙我自然会说。清明你能抽出空就给你父亲烧个纸,没空也不要紧,有贵祥在,你放心好了。

摆了半天阵势,对手却和自己站到一起,宋刚稍有失落。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局面,可又说不出什么。宋刚不只是想和金枝,也想和宋庄从此断开关系。父亲在,断是不可能的,哪怕他不回来,也是宋庄的人。父亲走了,仍然不能,这个叫金枝的女人,这个名义上的小娘还在。

当然,宋刚不打算再回来,金枝如何打算随她去好了。上车前,宋刚抱了抱金枝的孙子。女儿未能回来,父亲这个外姓孙子可是替女儿磕了头的。

回到矿上,宋刚便将金枝撂到脑后。那么多人要吃喝,那么多关系要攻克,还有明着暗着的箭要躲,哪一件都要耗费大量心血。金枝也没和他联系过,年底,在镇里当副镇长的朋友来看望宋刚,宋刚才想起金枝。副镇长带了些土特产,宋刚回了些烟酒。另外信封装了三千块钱,让他捎给金枝,副镇长感慨万分。宋刚笑笑,没有多言。

转年清明节,宋刚回乡祭扫。进村没停车,直接去了墓地。父母墓前摆置了供品,并有纸钱焚烧的痕迹。宋刚料想必定如此,但亲自查验过,还是松了口气。返回,贵祥已经在村口候着。宋刚让他上车,贵祥连连摆手,没几步的,没几步的。他一路小跑,欲与奔驰并驱。宋刚让司机放慢速度,跟在后面。远远的,看见站在院外的金枝,宋刚心一动,对司机说,我走过去吧。近前,方发现满脸掬笑的金枝手里抓一把刷子。金枝让宋刚别动,她蹲下去替宋刚扫鞋面上的浮尘。宋刚退后一步,说我来吧。金枝叫,让你别动!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似乎还有慈爱。而后解释,只能我来。乡下规矩多,宋刚不知这扫鞋的程序有什么讲究,便定住。金枝的头发里夹了几根白丝,宋刚停了停,移开目光。金枝很小心,待直起腰,笑重新盛满,好了,进屋吧。

宋刚一瞅满桌子的菜,就知金枝准备不是一天两天了。金枝是有心人,知道宋刚喜欢吃什么。似乎看出宋刚的疑惑,金枝说你爸在的时候常说你。父亲那样一个人,竟然知道宋刚的喜好,还和金枝说,真是奇了。宋刚没有耽搁,吃完即走。他打算留点钱,但金枝死活不要,年前捎给我的还没花完呢。宋刚作罢,让她有事给他打电话。

两个月后,金枝去了趟皮城,送了些苦菜,是她自个儿挖的。担心放不住,还腌了一罐。宋刚不在家,是马晓丽告诉他的。秋天,她送了趟豆角。年根儿,她带了些粉条、干瓜丝、黄米糕。这次宋刚在家。留她住几日,金枝说什么也不肯。宋刚给钱,她推让一番总算接了。

宋刚每天与各种各样的人正面或侧面交锋,殚精竭虑,这个不常见面的小娘,并不用宋刚费任何心思。

3

杏花沟的房子敲定后,宋刚不动声色,暗中准备。金枝走的第二天,他和马晓丽立刻搬家。其实没什么搬的,家具未搬,锅碗瓢盆未搬,好多衣物都没动,搬的只是他和马晓丽这两个活人。所以也没择日期,金枝离开即是日子。金枝来去三天,待她返回,等待她的是打不开的屋门。手机号码换了,她无法与宋刚联系。宋刚设想了种种可能,比如她在门外死守,她是做得出来的;她四处寻他,且不论寻到寻不到;她不得不回宋庄,哪怕过阵子再来……唯独没料到她会联系他们的女儿,她什么时候记下了女儿的电话?

宋刚大脑一片空白。如果手里抓着砖头,他会立即拍出去,大吼,我没事!突然的号啕撞击过来,宋刚耳膜一阵回响。即使在父亲的葬礼上金枝也没有这般痛号。宋刚不说话,任她号任她喊,虚火渐渐燃尽。我没事!宋刚精疲力竭。她什么都没问,没有问他身在何方,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宋刚回头,马晓丽站在身后。我说吧,她没那么好甩。马晓丽软软的,甚是无奈,宋刚无言。

宋刚有意拖延一晚,次日上午和马晓丽返回。你打算怎么办?把她带回杏花沟?宋刚板脸不说话,似未听见。马晓丽说,要是这样,杏花沟的房子不白买了?宋刚咬着嘴,他没想好。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金枝联系上他,就不能再躲着不见。

车在小区停稳,马晓丽推开车门,呕吐物喷在地上。她晕车了,宋刚开得速度快,拐弯又多。宋刚正欲下去扶她,一个人影蹿过来,架住马晓丽,将她搀扶至旁侧的椅子上。和几天前走的时候一样,金枝灰衫黑裤,衬得马晓丽像艳丽的花朵,不同的是金枝不长的头发剪得更短了。金枝一直就在恭候吧,她掏出纸巾替马晓丽揩拭嘴角。马晓丽试图自己擦,被她挡开,马晓丽像个婴儿由着金枝侍弄。别动,合上眼睛,歇歇就好了。然后,金枝朝宋刚走来,问他车上有水没。当然有水,如果金枝不在,宋刚会记着。金枝让马晓丽漱了口,再次站在宋刚面前,带了点儿责怪,这么大的风,怎么不穿褂子?你肩膀爱闹毛病,吹不得的。在这里吗?金枝欲拽车门,宋刚说,我自己来。金枝便道,你看着她,让她多歇会儿,我去买菜。宋刚制止,不用了。金枝问,吃过了?宋刚略一顿说,歇一会儿就走。金枝似有疑问,目光微微抖了一下,但什么也没问。竟然没问。那好,我去照顾晓丽。

半小时后,马晓丽缓过劲儿。金枝把她扶上车,很自然地坐在马晓丽一边。宋刚默默地发动车,有缴械投降的窝火,又有尘埃落定的平静,仿佛过来就是特意接金枝,数月的计划、行动不过是与金枝玩游戏开玩笑。

市区有些堵,前后车都在摁喇叭,整条街都是烦躁的。宋刚窥窥镜子,马晓丽歪头闭目,金枝看着窗外,没有问他话的意思,她可真沉得住气。终于出城,宋刚开得更慢了。金枝仍看着窗外,没问门锁为什么打不开,没问他和马晓丽为什么换手机号码不告诉她。她似乎是天下最大的糊涂虫,宋刚要拉她去哪里,她也不问。只要在宋刚和马晓丽身边守着,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到了杏花沟,走进三层别墅,金枝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仍没问宋刚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只说比市里安静多了,便钻进厨房。半小时之后,几盘菜便放在桌上。几天前的菜了,也没几样,冰箱保鲜效果虽好,还是失了颜色和水分。但经过金枝的手,便如生长了一遍,才被金枝从地里摘回。香菇是晒干的,却也烹煮出浓烈的香味。宋刚吃不惯山珍海味,虽然他可以吃,喜欢的仍是乡野饭蔬。开矿那会儿,厨师自然要为宋刚开小灶。那个厨师有证,是宋刚从望江楼挖过来的。当然不是宋刚的御用厨师,宋刚没那么奢侈。宋刚不时请些重要客人到矿上吃便饭,他舍得在这方面下血本。但厨师做得再精致花样再多,也没金枝做出来的合宋刚胃口。她不过是他的小娘,却像从小拉扯他长大的,摸透了他的脾性嗜好。

饭后宋刚和马晓丽睡午觉。消闲下来他养成了这个习惯,不睡一觉整个下午都昏沉沉的。宋刚对收拾碗筷的金枝说,你也累了,休息一会儿。他没说让金枝去哪儿休息,房间虽多,他不指派,金枝不会随意占用。既然她跟过来,游戏已经结束,至少是暂时结束,该分给她个房间,但宋刚没有。不是刻意刁难她,又有什么必要呢?只是实在太困了,他反身进了卧室。

一觉醒来,已是三点多。小会客厅的茶几上已经泡好浓茶。宋刚不喝功夫茶,嫌麻烦,除非接待朋友。他更喜欢用玻璃杯,就从这一点看,他无疑是粗人。宋刚不在乎,他本就是个粗人,高中也没毕业,若父亲有实力给他娶妻,他现在还在宋庄锄地呢。他逃离乡村,有了钱,令人仰慕,但骨子里与农民没有本质区别。比如喝茶,就喜欢大杯,大杯喝才香才过瘾。当然,与那些粗人比,还是有些区别。春夏秋冬,一季一茶,价格均不菲,若说讲究,也就这些。金枝上门后,泡茶的任务便被她接过去。金枝心细,摸得透透的。虽是一季一茶,但上午与下午有别,下午与晚上不同,她懂何时浓何时淡。

香气扑鼻,温度适宜,宋刚先喝一小口,然后连灌两大口,这才想起该给金枝安排个房间。他踱到窗前,看见金枝跪在地上拨拉着。院子大,硬化面积也就三分之一。有两棵杏树,叶子已掉大半。这也是宋刚当初看中的地方。他逃离乡土,却对乡土有难以割舍的情缘。秋风萧索,金枝还想种什么东西?宋刚瞅了半天,看清她手里抓着一个食品袋。每拨拉出什么,就放进袋子。

她在干什么?马晓丽的声音透着诧异。她彻底歇过来了,脸上有了光泽。宋刚已经猜到了,说,这是为春耕做准备呢。马晓丽说,这下好了,她更有理由住下去了,你……打算怎么办?宋刚顿了顿,这地僻静,先让她照顾你吧,我得出几天门,回来再商议,一楼那间空房,让她住好了。

马晓丽下去了,宋刚仍在窗前立着。马晓丽和金枝说话,金枝比马晓丽矮半头,虽然宋刚看不清楚,仍能猜到金枝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卑。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她会调整自己的表情。此时,马晓丽是主人,金枝是奴婢,所以自然要带出谦卑。马晓丽未必把她当成随意指使的奴婢,她冲金枝撒过火,但那是特殊情形,可金枝在神态言语上的努力使主仆关系很自然地形成了。这个女人呐,宋刚感慨地叹息一声。

原来她在捡地里的石头子呢。她说土质挺好,打算从宋庄背些羊粪过来,这是要大干一场了。马晓丽忧心忡忡的。

宋刚说,不施化肥,不喷农药,她是能做到的。

马晓丽问,就这样了?

宋刚反问,那要怎样?把她拖出门外,还是把她捆了?

马晓丽说,可是——

宋刚说,先这样吧,我会处理的。

马晓丽没再说什么,她看出宋刚不耐烦了。

宋刚喝完第二杯茶,发了几组信息,打了几个电话。失踪有一阵子了,虽然已是赋闲的人,没有杂七杂八的事等他处理,他亦有意掐断某些往来,但依然有好多关系需要维系。活着,就不可能与世隔绝。很快有回话打过来,都是最近找他却联络不上的。宋刚解释,致歉,说明。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口气,有骂宋刚的,当然宋刚也会回骂,相互骂那是更亲近的关系。闲聊闲话,许许多多的信息就是这么汇集来的。谁被逮起来了,谁升了什么职位,某场大火背后的隐情。多数是没用的,与宋刚毫无关系,但也说不准哪条与他相关。这些信息永远以一种半私密的方式传递,至少在没公开前是如此。所以,表面闲聊,却有用心。一通电话下来,天色已经暗了。

晚上九点多,宋刚下楼,金枝跪在地上擦地板。地板明晃晃的,能当镜子用。金枝不是故意作势,她闲不住。但从这闲不住,他分明能觉察到她的心力。宋刚说已经很干净了,没必要这么擦。金枝头也不抬,这么好的房子,不擦哪行?你歇着吧,别管我。

宋刚在沙发坐下,小娘,我想和你说说话。我虽是你的小娘,不过,你叫我金枝就行,这样的话金枝说过几次。宋刚很少叫她小娘,也没喊她金枝,他和她说话都不带称呼,叫小娘便带了几分严肃,所以,金枝愣了一下,看宋刚的目光没那么自然。

宋刚说,不早了,别弄了。

金枝立起,移步过来,与宋刚呈丁字形。她略带拘谨,宋刚笑笑,说坐啊。她便坐下。

宋刚说,我打了一下午电话。

金枝明白宋刚的用意,期待从她的眼底爬出来,弯弯绕绕的。

宋刚停了停,很抱歉,贵祥的事我无能为力,过去那些关系,都指望不上。

那些弯弯绕绕摇晃着,抖了抖,慢慢缩回去。继而,金枝的目光平静如水,但口气却带出狠,当然不是冲宋刚。她在骂贵祥,他活该,是他自作自受,多判他几年才好!

每个字都像砂粒,敲打的何尝不是宋刚?

宋刚说,已经这样了,你没必要生气的。

金枝说,哪能不气呢?李家祖辈还没出过这号人,脸都让他丢尽了。

宋刚问,你有什么打算?是不是——

金枝猛然立起,我没什么打算,连你都管不了,就说明他该着,我打算又有什么用?

宋刚说,你想想别的办法,或许——他没往下说,他已经说得很明白。

金枝说,就当没养过这个儿子,生死由命吧。

宋刚说,你没必要在这儿耗费时间。她装糊涂,他只好说透。

金枝作吃惊状,我可不是为了他,你这是要撵我走吗?

宋刚说,当然不会。

金枝笑笑,论能耐,论仁义,一百个贵祥也抵不上你。你歇着吧,还有几块儿,得擦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