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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之韵
来源:天津日报 | 刘江滨  2021年04月12日07:05

打小生活在冀南平原,常见的树花是杏花、桃花、梨花、枣花等,而梅树和梅花属于南方,故印象隔膜且模糊。诗人多咏赞梅花凌寒傲雪,便笃定以为其在寒冬腊月盛开。我所在的这个北方城市,要赏梅花,只能去植物园。于是,腊月的一天,我跑到植物园“凌寒”赏梅。结果,只见梅园里那株株梅树在寒风中伫立,枝丫光秃秃的,连个花苞影子也没有。问正在侍弄园子的园丁梅花啥时开,园丁呵呵笑着说,你来早了,咱这儿梅花得正月十五以后才开呢。

一过十五,我给植物园打电话,问梅花开了没?那头说,这几天天冷,气温上不来,还得一星期哩。

梅花暂时没见到,倒是先赏了蜡梅。

小区院里有数株蜡梅,在冬日一片萧瑟里兀然开放。那些日子,疫情在这座城市闹得正凶,闭环式管理,我的脚步只能局限在小区不大的院落里,心情不免有些焦躁和黯然。这时一树蜡梅花开得灿烂,色泽金黄如蜜蜡,花朵状如编钟样的筒形,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宋以前人们称蜡梅为黄梅花,大抵是视为梅花的一种了。其实,蜡梅和梅花从植物学分,不是一个种类,蜡梅是蜡梅科蜡梅属,梅花是蔷薇科杏属。蜡梅之名还是至宋由苏东坡、黄庭坚所定。苏东坡诗云:“天工点酥作梅花,此有蜡梅禅老家。蜜蜂采花作黄蜡,取蜡为花亦其物。”黄庭坚《戏咏蜡梅》诗自注:“京洛间有一种花,香气似梅花,亦五出,而不能晶明,类女功撚蜡所成,京洛人因谓蜡梅。”估计古代许多人也傻傻分不清蜡梅和梅花之别,清人李渔就说“蜡梅者,梅之别种”,因蜡梅在腊月开花,又被人称作腊梅。

一周时间到了,我不再电话问询,直奔植物园的梅园。

还是来早了些,有一半的梅树还沉睡着,保持冬眠状态;但另一半梅树中,一半含苞待放,只有花骨朵,一半已是一树芬芳、花团锦簇了。这样正好,这样才好,各种形态的梅全在眼底里了。放眼四望,植物园自然状态下只有梅花一花独放,果如元代诗人杨维桢所言“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李渔也说:“花之最先者梅,若以次序定尊卑,则梅当王于花。”(《闲情偶寄》)梅花堪称迎春第一花。

我看到的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绿萼梅,没有任何绿叶的扶持,在光秃秃的枝条上傲然绽放,像是绑上去的一般,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香气,人称之“暗香”。王安石赞其“凌寒独自开”,陆游咏其“一任群芳妒”,都是说梅花在百花畏寒而寂寥之时,梅花开得不管不顾,开得无拘无束,开得率性放任。而且,都云好花还得绿叶扶,主角还得配角及群演衬托,但梅花不管这些,性子急,枝丫只是由黑褐色泛绿,等不得叶子生出了,就好像大姑娘上轿,不待别人扶持,自己腾腾腾迈开大脚直接掀开门帘径自坐上去了。“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梅花是美丽的,它有这个底气。而那些欲开未开的花蕾,在枝头一串串排列,似乎更有韵味,故“梅韵四贵”之一便是“贵含不贵开”,给人以无限的希冀和想象的空间。

目光从梅花下移,便是梅树的枝干。我想起了上中学时有一篇课文是清人龚自珍的《病梅馆记》,其中有句子印象深刻:“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尽管是批评此乃梅的病态,但我们仍然当成了梅韵所在。宋代诗人范成大在《梅谱》中谓:“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奇者为贵。”也是奇怪,梅树的确与别的花树不同,树干黑黢黢的,纹路粗糙,一如老人嶙峋的手臂,枝条也干硬如铁,横生斜逸,没个正形,但却给人以奇特的美感,一种沧桑之美,坚贞之美,不羁之美。

梅之韵,在花里,也在树里。

梅之韵,还在艺术家的诗里画里。

据有关专家统计,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里出现的植物排序,梅在第十四位,没进入前十。那时梅的主要功用是果实当食品调料,《尚书》云:“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里把梅当醋用了,曹操的“望梅止渴”酸酸的让人流口水,亦是此意。到了《全唐诗》,梅出现的次序位列第九,排在柳、竹、松、荷、桃、苔、桂、兰之后,而在《宋诗钞》中,梅一跃到了第三位,仅次于竹、柳,在《全宋词》则排第二。据称这与宋代“偃武修文”的风气有关,莳花弄草成为时尚,梅便由以果实为主转为以赏花为主,由实用层面升华为艺术层面了。梅花广为风雅文人所优宠喜爱,纷纷吟咏并赋予其人格化的审美属性和精神特质。王安石、苏东坡、陆游等诗人都留下了诸多咏梅的名篇名句,而且,范成大和张功甫还分别撰写了《梅谱》和《梅品》专著。

其中,宋代林逋写的《山园小梅》最为人激赏,其诗云:“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允称“千古咏梅绝唱”。何也?盖其用情最专、最深也。林逋是南宋隐士,终身布衣,品行高洁,不慕荣利,安然于湖光山色之间徜徉,一生不娶,喜欢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世称“梅妻鹤子”。别人咏梅,是观,是赏,是品,而林逋,是爱,是生气灌注的眷恋,是性命依托的厮守。

自宋代始,梅便以独特的魅和韵赢得国人特别的喜爱,“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有之,“岁寒三友”(松竹梅)也有之,甚至有人视之为“国花”。人们欣赏的不仅是它的芬芳绚丽,更有其所蕴含的高洁坚韧的精神品质。上世纪60年代,词作家阎肃为歌剧《江姐》写的主题歌《红梅赞》,将梅花纳入了红色精神的范畴,赋予了鲜明的时代色彩,影响了几代人。想想看,我们身边有多少名叫“红梅”的女子?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王冕《墨梅》)这是梅最高雅的品格,最深长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