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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节选
来源:文艺报 | 陈彦  2021年04月12日06:20

谁在恋爱,谁就会以喜剧夸张的手法进入角色而不自知。有时可能会像鸵鸟,以为头钻在隐蔽的地方,身子和屁股别人也看不见了,往往就留下一堆笑料,让人间喜剧有了取之不尽的素材。贺加贝就是这样出场的。天快黑时,他看见廖俊卿溜进了万大莲的房里,还随手关了房门。那咯噔一声,就像心被针扎一般,让他很不是滋味。尤其是该开灯的时候,房里始终没有开灯。关键是几小时过去,里面依然漆黑一片,他就知道问题大了:廖俊卿可能得手了。

长到十九岁,这是贺加贝人生受到的最致命一击。犹如谁用八磅锤砸了他的脑袋,并且是砸了一整夜。脑袋底下还垫了铁砧,锤是在上面硬对硬地猛烈敲击着。整整一个晚上,他都蹴在万大莲门前的一蓬冬青灌木丛里,努力想象着房里发生的一切。那个难受、难忍、难耐……他只感到这辈子是连活下去的意思都没有了。他多么想房里的灯能突然亮起来,甚至万大莲能操着扫帚什么的,把廖俊卿赶在门外呀!可这种情况始终没有发生。房里风平浪静,静得甚至连在窗户上交配的壁虎都没有任何不安的异动。他还凑到窗户下听了听,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像是房里根本就没人。可他明明看见,万大莲下班后就回房了。廖俊卿在天快黑时也溜进去了。难道一切进行得这么快,牛困马乏到已人事不省了?几次他都想破门而入,甚至想喊起一院子人,逮了这对狗男女。可他没有。万大莲毕竟不是自己什么人,他也没公开向人家表示过什么意思,就是暗恋而已,并且没有人把他跟万大莲能联系起来。多少人喜欢万大莲哪!都说这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美人坯子。想下手的多得很,咋能轮到自己呢?自己就是个唱丑角的。万大莲看他,每每都是一种小丑好好玩、好好笑、好可乐的眼光。这阵儿,他只要点一炮,让一院子人起来抓个现行,也是够好玩好笑可乐的事了。两人肯定毁得一干二净。廖俊卿毁了活该,长一副小白脸,还以为自己就真是白马王子了。可万大莲,他有些不忍,毕竟是太爱了,爱得谁把这件瓷器哪怕是轻轻磕碰一下他都受不了。只是这夜太黑,风太利,他觉得心头肉,是被刀风剑霜的黑夜,削刮、磔诛得所剩无几了。“磔诛”这个词,是戏里最残酷的一种刑罚,也叫凌迟处死。用在此时,竟然是那么贴切。他今晚真的是快被凌迟处死了。

贺加贝也知道万大莲是喜欢着廖俊卿的。他们一起排秦腔《游龟山》,万大莲扮的小旦胡凤莲,廖俊卿扮的小生田玉川。天天在一起磨戏,导演还嫌他们下班后练习不够。说尤其是爱情戏没味儿,相互抚摸、拥抱得不自然。还说他们眼睛也不来电。只有贺加贝知道,他们已经练得快走火入魔了。两人拥抱得耳鬓厮磨的,万大莲的酥胸都被挤压沦陷了。那身体间距,绝对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而两人眼里的电流,更是像火狱一样,能把他活活烧死。有时他们恨不得晚上在排练场,把戏走到十一二点还难舍难分。果然是走出麻烦了吧!俗话说:学坊戏坊,瞎娃的地方。你想想,嘴里说唱着哥呀妹呀恩呀爱呀的,再加眉来眼去,撩拨放电;外带手脚乱动,肌肤相亲;导演还反复要求“戏要入脑走心”。他们是理直气壮、合情合法、明目张胆地以排戏、工作和加班加点的名义,在相互勾搭且旷日持久啊!就是柳下惠,恐怕也要勾搭出毛病来了。

狗日的小生小旦戏,真是太迷人了!

贺加贝打小就恨他爹不该让他唱丑。啥戏都在里面跟主角胡搅和、瞎捣乱。尤其是老跟人家相爱的痴情男女过不去。不是偷窥、抢亲、掉包、强奸,就是杀人、放火、使坏、告密。反正多数角色坏得只剩下入地狱了。他明明那么爱万大莲,《游龟山》里却偏偏扮的是花花公子卢世宽。带几个歪瓜裂枣的家郎,拉一条“赛虎犬”,咬死了渔民胡凤莲勤劳的爹不说,还老要胡搅蛮缠,企图把人家女儿也“办”了。面对万大莲,真让他有些不好做戏。就说今晚这蹲点夜守,又何尝不是小丑的勾当呢?可他死爱着万大莲,又有啥办法?想想,他是越来越痛恨那个演老丑的爹了。

他爹姓贺,名少天,小名羊蛋儿。七岁时顺汉江一路讨饭到陕南,遇见一个戏班子,死缠着撵不走,就跟着捡场、看台、学戏了。“捡场”是帮着前台撤换布景道具。“看台”是守夜,怕贼半夜偷了帐幕、戏箱。九岁时,羊蛋儿学演了一折小丑戏《顶油灯》,一下爆红,就被师父叫了艺名“火烧天”。戏班子在大秦岭的天南地北来回跑着讨生活,一时被“国军”征为慰劳队,一时又被“共军”编成文工团了。戏词攒来改去,他也捋不清里边的渠渠道道。有一回当着“共军”面,他昏头黑脑地大赞“国军”:“青天白日是蓝天,保家卫国斩匪顽。”被一个儿童团长美美给了几红缨枪,差点把他两个小睾丸都戳散黄了。又一次当着“国军”面,他打快板说:“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人民爱戴又喜欢。”竟被“国军”连长啪啪啪啪连扇十几耳光,从此半边耳朵都成了摆设货。那时他还不满十三岁。后来他们戏班子一股去了山西,完全从了解放军的宣传队。他师父眼皮子浅,觉得跟着队伍溜没啥前程,而留在八百里秦川“戏窝子”里,有台口,见天还有三顿燃面,是吃香喝辣的日子。关键是师父还有两个相好的女人,得靠他唱戏挣钱糊口。火烧天自然是得跟师父一条心走到黑了。可没想到,很快西京就解放了。那一股从了解放军宣传队的,回来成立了专业剧团,并且还到处打听他师父这一股的下落。听说替国民党唱戏的,已五花大绑了好几个,有一个编戏的还挨了枪子儿。吓得他师父撤身就躲进秦岭南边的镇安县塔云山上,做了老穿着诸葛亮戏服“七星锦绣云鹤氅”、摇着“太极八卦鹅毛扇”的道士。师父没让他去,说他年龄小,唱丑有前途。还说谅他们也不会要了一个娃娃的小命。后来火烧天果然就被剧团找了去。团里要排一个儿童团的戏,里边有个角色叫“驴打滚”,属“不良少年”,得按“娃娃丑”扮。他一演,竟然把剧场的大门都让观众挤破了。团长一拍桌子:“好娃!”火烧天这就算正式参加革命工作了。后来多次被拉出来“运动”,那是后话。可他生下大儿子贺加贝、二儿子贺火炬后,还都让唱了丑,非要弄出个唱丑的世家来,这让贺加贝实在有些想不通。尤其是在遇见美人万大莲后,更让他觉得唱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事。

直到天亮时分,廖俊卿还没从万大莲房里出来,但他已在冬青丛里快藏不住了。露水湿透了衣裳不说,腿脚也麻木得像是别人硬安上去的。关键是有人已经起床在吊嗓子了。可他又特别想看到廖俊卿出房来的贼相,他坚信现在是他“逃闺”的最佳时机。他只能在冬青丛里蜷缩得更小些,圪蹴得更矮些。

“加贝,你躲在这里干啥?”

把他吓一跳,身后原来是万大莲。她怎么是从外面回来的?

“我……看见一只蛐蛐,想逮着耍哩。”

他支吾着想站起来,可身子骨已不听使唤,一站,反而摔倒在灌木丛里。

万大莲扑哧笑了。

这时,廖俊卿也从万大莲的闺房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万大莲好像也有点傻眼:“廖俊卿,你咋一早跑到我房里干啥?”

“你不是让喂猫吗?”

“一早喂的啥猫?”

廖俊卿支支吾吾的:“我……怕猫饿着。”

这两个到底演的啥戏,把贺加贝看糊涂了。

无论如何,贺加贝都想搞清楚,昨晚万大莲和廖俊卿到底演了一折啥戏。首先得弄清,万大莲是什么时间离开房间的。他明明看见万大莲排完戏,端着茶缸回去了,咋能不在房里呢?难道就在自己蹲厕所那阵儿,她出去了?出去为啥不锁门?天快黑时,廖俊卿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并且一钻进去就是一夜。真是撞着鬼了。后来证实,万大莲那晚的确没在。她排完戏回房,洗了一把脸,就跟另外几个女演员急急火火出去了。说是郊县一个歌舞厅开业,请她们去暖场,凌晨五点才结束,赶回来刚好上班。贺加贝在另外几个女演员那里也得到了证实。一整天排练,她们都是晕头转向的不入戏,一下场就打瞌睡。导演骂她们是被鬼缠住了。再骂,她们都在一起叽叽咕咕地笑。贺加贝听见,她们昨晚好像一人挣了一百块,而万大莲挣了二百。那阵儿一两百块可不是个小钱。她们好像商量着还要去。

只要弄清楚万大莲昨晚没在房间,贺加贝的心里就踏实了。至于廖俊卿进去怎么没出来,那只是吃了只死苍蝇的事。不过他严重感冒了,高烧到三十九度五。毕竟是深秋,风把一蓬蓬冬青一次次刮趴下,又一次次刮起来,要不是妒火中烧,他可能早就冻得心凉如冰了。可直到万大莲出现,他都没觉得有多冷。就是气憋得受不了,心脑供血始终处于过激状态,眼睛也在吐火舌。一旦解除警报,他才发现这次病得不轻。吃不下一口,也喝不下一口,走路都得扶墙摸壁。他妈喊叫要打吊针,说只有吊针,才能把这么重的病扳过来。

他爹火烧天倒是冷静。贺加贝躺在床上说胡话,他还在对着镜子练他的“斗鸡眼”和“毛辫功”。火烧天头上寸草不生,长得奇险诡谲,是前抓金、后抓银的形貌。所谓“前抓金”,就是额颅前倾如瓠瓢;“后抓银”,是后脑勺凸出似倭瓜。整个头型是南北随意强调,各顾各地自由突出。关键是在南北分界线上,又异军突起地棱起两道十分抢眼的骨骼线,最终把一颗脑袋,就结构成了可以直接用来讲物理、天体、数学的菱形。加之他嘴大、耳大、鼻子大,眼睛却小如绿豆,只要一出场,几乎啥动作、表情不用做,掌声、拍椅子板凳声就响成一片了。他要再把双耳上下耸几耸,两片大嘴左右错几错,绿豆眼睛来回睃几睃,立马,剧场顶盖就能被掌声掀翻。有那笑点低的,出出溜溜,就乐得肚子抽筋,端直溜到椅子底下不敢再看他了。

(摘自《喜剧》,陈彦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