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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2期∣王彬:Azad、梭罗与豆田哲思
来源:《十月》2021年第2期 | 王彬  2021年04月08日22:21

由于中间耽搁,从银川到沙湖已是暮云低沉。坐上船——也就是快艇一类的小舟,天色更暗,深灰的天穹开始眨眼睛了。沙湖里芦苇蔓延,为了船只通行,割出一条一条小巷,也就是航道吧。水是黑黢黢的,船首冲击的浪花也是黑黢黢的,芦苇的颜色尤其深郁,我甚至有些不安,不安中,很快抵达一座小岛。岛上修建了许多白色的蛋壳式样的小房子,因此被游人随口称为“蛋岛”。见到这样的房子,年轻人欢呼起来,老先生却不欣赏。我们又回到岸上酒店。

酒店前面是沙湖,水波苍茫闪动,星星藏在水波的折缝里潋滟耀眼的白色光泽,夜空中的蓝星星却流萤似的飘忽暗淡了。酒店后面是松林,是那种带有尖顶的松树,北京人俗称塔松。好像是美国的梭罗也喜欢这样的松树,把它们比为座座庙宇,“又似全帆装备的海上舰队”,“树枝摇曳起伏,卷起滚滚波涛”,多么柔软,多么青翠,可惜当下是夜间,看不到那样青翠的色泽。梭罗说,就是德鲁伊特人见到这样的松树也会欣喜,而放弃他们膜拜的橡树。梭罗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德鲁伊特人认为,橡树是联系人与上苍的圣树。那么,可以代替橡树的松树,是不是也可以列入圣树行列呢?别处如何,我不得而知,在我的印象中,昔日除夕的时候,北京人往往砍伐一根茁壮的松枝,插进一个古雅的大瓶子里,点缀几枚古钱、元宝与娇艳的石榴花——当然是出自温室,如今没有石榴就插进一束结满赤色浆果的冬青,闪闪发光犹如欢乐的精灵的眼睛,以取喜庆、祥瑞之意。再早,那一晚,还要把松枝,柏枝与干柴一道,放进一只铁盆,在院内燃烧,俗称“烧松盆”,因为是慢慢燃烧,故而又称“熰岁”。这个习俗现在农村还有遗存。而在藏地,清晨早起即将松柏枝焚烧,让芬芳青蓝的烟雾毛茸茸地“蓬”起来,以使雪山诸神歆享。这当然是在边地,在喧嚣拥挤的闹市小区,还有谁记得这个旧俗呢?

长安万户夜生烟,子夜便称是岁前。

喜起拜稽占凤阙,文明垂象在龙田。

梅花陟放疑催腊,柏酒停斟欲待年。

报说庭燎光烛斗,趋跄恐后不成眠。

“庭燎”就是“”松柏枝。我把这首诗抄录于此,算是对畴昔旧梦的依稀怀念吧!

次日清晨,我们围绕沙湖散步,走了很远一段路,湖中茂密的芦苇,已经开始枯萎,在青色与黄色之间浮动,岸上野草丛生,晨露洁白清冷,滚动濡湿微细的光芒,如果是梭罗,他来到这里,谛视这浩渺波动的湖水,会有什么想法?他会于此筑屋而体验一种异域的新生活吗?1845年,梭罗的老师艾默生,把瓦尔登湖滨一小块土地赠予他,梭罗便自己动手在那里建造了一座小房子,梭罗心急,居住的第一天,墙壁没有粉刷,烟囱还没有砌好,缝隙很大,住在里面冷飕飕的,但是砍削好的立柱白白直直的,让他不禁产生幻想:到了阳光直射的中午,一些浓郁的树胶就会从那些白柱子渗出来,把清新的甜蜜装进房屋,而此时的房屋就像一只蜂蜜罐子,“正好适合四处游玩的神仙逗留”,而女神也可在此拖曳长裙。风吹过屋脊也吹过山岭,断断续续传来美妙的旋律。“这真是人间音乐的天上片段。晨风永远在吹,创世纪的诗篇连续不断,可惜听者稀然。”我也属于这个行列,没有去过瓦尔登湖也就没有这样的体验。

梭罗推崇“极”简的生活方式,尽可能少地不用现代文明干扰自然而生存,是十九世纪美国的自然主义者,是一种风格现代的隐者,相对于此,中国古代的隐者似乎多了道德色彩。《史记》中《伯夷列传》记载了伯夷与叔齐两位隐者的故事,他们是孤竹国的王子,父亲准备把王位传给叔齐,“及父卒”,叔齐认为伯夷德行高尚,欲将王位让给伯夷,伯夷不肯,说这是父亲的意思,我不能嗣位,于是离开了孤竹国,叔齐也不肯继位,也离开了孤竹国,二人听说周文王“善养老”,便去投靠他。赶到黄河边,看见武王讨伐纣王的大军,便拉住武王的马缰劝说:“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反对武王讨伐纣王,认为是以暴易暴。武王取得胜利后,伯夷叔齐躲进首阳山不肯做周朝的百姓,储藏的旧粟吃完后,便不再吃新收获的粟(此时的粟已是周朝种植的了),也就是“义不食周粟”。最后吃一种叫“薇”的豆子,吃光了豆子“遂饿死于首阳山”。

《伯夷列传》通篇不足千字,而叙述伯夷、叔齐的事迹不足三百字,余者皆是太史公的激愤议论。他说了哪些话?他说,常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如果是这样,那么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他们却“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颜渊是孔夫子最好的学生,却贫穷早夭。上苍就是如此对待“善人”吗?而类似的事情不可胜数,“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然而“举世混浊,清士乃见”,“求仁得仁,又何怨乎”?还是走自己选择的道路吧!

梭罗则没有这样的道德重负,可以安心地播撒他的豆子,养护他的豆田。他说,他种植的豆秧连起来有7英里长。最新的豆子还没有下地,前面的豆子已经茂盛地生长出来了。“我珍惜它们,给它们锄草松土”,一大早,他赤着双脚,雕刻家似的拨弄满是露水的碎沙,让这块土地用宽阔的豆叶与美丽的豆花表达对夏日的情思。他的身影被刚刚跃出地平线的阳光绿沉沉放大,天蓝、云白、风轻,遥远的夏蝉在云巅上鸣唱,豆田释放出只属于自己的略带腥味的芳香。这个“活”一定要在到后半晌干完,否则烈日当空,脚要晒出泡了。为什么不穿鞋?他说是为了和豆子更加亲近。那么,为什么非得种豆子?他说只有上帝知道。记得东晋的陶渊明也种豆子,他在《归园田居》中有这样两句诗,一句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南山就是庐山,在庐山下种豆子;下句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从清晨到月出在豆田劳作,虫声涌动,夕露摇落,道狭草木长,虫声陷入摇落的夕露的重叠之中。陶也会赤脚吗?诗中没有说。《晋书·隐逸》中有一则陶渊明小传,说他回到家乡以后拒绝与官员往来。有一位叫王弘的地方长官仰慕他的名声,经常派人窥伺他的行踪。一天陶渊明准备去庐山,王弘在半路恭候约请他喝酒,陶渊明很高兴,二人喝了整整一天。喝酒时王弘看他没有穿鞋,便询问他脚的尺寸,准备给他做鞋,陶渊明便在座位上伸出两只脚,“令度焉”,让王弘的随从量尺寸。中国的诗人大都困厄,诗圣杜先生不用说了,清代的名诗人黄先生也是如此,以至到了冬季全家人的棉衣还没着落呢!陶先生呢,盛夏时卧于北窗之下,吹来一痕微飔,便感到无限畅快而自命为羲皇上人,我旧时读这段文字不甚明了,当时的想法是:不过是些许凉风罢了,何至于如此夸张?现在明白了,对整日被肆虐骄阳烧烤的劳作者,这样的凉风意味什么。“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焦灼的不仅是农夫,还应该包括陶渊明这样无鞋可穿的隐者吧!中国历代的农民运动,往往掺杂知识分子的妃色踪影,其原因便根基于此。千余年来,陶是我们景仰的诗宗,而这样的人物竟然穷到无鞋可穿而赤脚行走,无论如何难以置信而令人悲怆万分。

如同梭罗一样,为什么种豆子,陶渊明也没有交代,也许对他而言,那是果腹的必需之物,没有什么可说也没有必要说明的。劳作的工具是什么?陶也没有交代,不像梭罗给我们列出了收支明细。

支出:一把锄头(0.54美元);耕、耙、犁(7.50美元);大豆种(3.125美元);土豆种(1.33美元);豌豆种(0.40美元);萝卜种(0.06美元);篱笆白线(0.02美元);耕马及三小时雇工(1.00美元);收获用马及车(0.75美元)。合计14.725美元。梭罗作为种子购买的豌豆,在山谷里自然生长的便是野豌豆,曾经作为伯夷兄弟的果腹之物,也就是太史公笔下的“薇”。

收入:售出的9蒲式耳12夸脱的豆子(16.94美元);5蒲式耳大豆(2.50美元);9蒲式耳小土豆(2.25美元);草(1.00美元);茎(0.75美元)。收获了776.36公斤的豆子,合计21.69美元,加上卖出的草和茎1.75美元,合计23.44美元,减去支出“盈余8.715美元”。

陶渊明种了多少豆子,他没有说明,只是说虽然辛苦,但只要我心里高兴就好,所谓:“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人世间的黑暗与违心都不如挥锄扬铲,锄草翻土,而泥土,梭罗引用伊芙琳的话是,尤其是新鲜的泥土,似乎有一种磁性,吸引着盐,力量和美德,田地里的豆子又会给劳作者什么呢?梭罗自问:“我从豆子能学到了什么。豆子从我身上又能学到什么?”梭罗说,“我的助手就是这干燥泥土的露水和雨点,它们浇灌着这片贫瘠而干枯的泥土,否则土壤的肥力又从何而来”?又说“真正的农夫会天天耕作,放弃一切农产品要求,在他的心灵里,他不仅要献出第一批果实,还要献出最后一批果实。”“即使我的豆子成了鸟儿的粮食,那又算什么,难道我不应为此感到高兴吗?”这是梭罗种豆子时哲人式的思索,也可以说是梭罗的豆田哲思吧。陶渊明呢?他在心底会翻涌怎样的微澜?“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用艰辛的劳动换取心灵自由,这样的自由难道不值得珍视吗?我的一位朋友写过一首小诗,大意是看见一只黑色羽毛的小鸟在明净的小溪边清洗自己的羽毛,而使他联想到许由,听到尧要把君位传给他,认为这是莫大耻辱,弄脏了自己的耳朵,于是急忙跑到河边清洗耳朵,而另一个隐者巢父在下游饮驴,指责许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你如果一直居于深谷高岸之中,不与世人交游,有谁认识你,又有谁会来打扰?现在你这样做,不过是故作清高沽名钓誉罢了!”巢父斥责许由在上游清洗耳朵,以致自己的驴喝了被污染的水,便把驴牵到许由的上游去了。那么被污染的溪水该怎么办呢?真的是“云自无心水自闲”“石间洗耳水空流”吗?许由和巢父均为高蹈人物,是中国隐者的精神支柱,但是在社会的现实中,做来其实难于上青天,不若陶与梭罗踏踏实实在田地流大汗种豆子,用笨重的锄头收获自由。

波斯诗人萨迪在《蔷薇园》中写道,他们曾经询问一位智者,在至尊之神种植的树木里,有没有一种被称为Azad,即自由的树?智者说有的,那就是柏树,但是柏树却不结果实。萨迪问这有什么奥秘呢?智者答道,每一种树木都有自己的习性,适合时令就茂郁开花,不当时令便干枯萎谢,而柏树不属于这些树木因此永远苍翠,这就是Azad。当然啦,如果您家中富有,就要像椰枣树那样挥洒慷慨,然而您如果没有可给予的呢?那就做柏树一样的Azad,自由之人吧!梭罗对这话极为欣赏,故而引入他的名作《瓦尔登湖·经济篇》的结尾之处,陶先生对这样的话认可吗?应该会吧。那么,沙湖认可吗?我想也会认可并朗声说道,欢迎您来沙湖:旅游、度假、定居、种花、种树、种草、种松树、种柏树,当然啦,种豆子也可以。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田园将芜,胡不归来乎?

王彬,男,北京人。鲁迅文学院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文化研究院学术执行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致力于叙事学、中国传统文化、北京地方文化研究与文学创作。著有学术作品《红楼梦叙事》《水浒的酒店》《无边的风月》《从文本到叙事》《中国文学观念研究》《北京街巷图志》等,话剧剧本《蛙地》《客厅》,散文作品《沉船集》《旧时明月》《三峡书简》《袒露在金陵》。主编《清代禁书总述》《北京地名典》以及《鲁迅名篇手迹》等丛书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