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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21年第5期|李治邦:再次拥抱你(节选)
来源:《芒种》2021年第5期 | 李治邦  2021年04月08日06:48

这座城市,因为靠近长江,所以码头居多。

论摄影东墙应该算得上头牌,他的新闻照片很鲜明,主题也很多。在报社他是摄影部主任,几次提拔都被他拒绝了,说这辈子就是喜欢这个行业,当不了领导。他不到四十岁,摄影经历却有三十年,也就是说上小学就开始从事摄影了,第一幅摄影作品就是当时影响很大的《踢毽》,拍了女同学莎莎的踢毽动作,毽子在莎莎的头顶,像一朵绽开的牡丹花。很多同学都问他,你怎么偏偏拍莎莎。东墙就说出一句很厉害的话:我喜欢她。为这句话,他挨了老师的批评,他当时还满不在乎,说,班上的男同学都喜欢她,喜欢她又没有错,弄得班主任哭笑不得。

早晨起来,按照常规东墙应该去遛狗,这是狗乖乖最渴望的。记得有次东墙出差,几天没有遛狗,乖乖见他回来便把他扑倒,随后,一口把他的裤腿撕破,然后又一口把他的衣袖咬开,闷闷地走回卫生间。东墙老婆目睹这一切,咬牙切齿地对东墙呵斥,你就这么惯着它,它早晚要咬你的脸。乖乖从卫生间扑出来,冲着他老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东墙老婆大声喊着,你咬我呀,你有种就咬我。东墙使劲儿把乖乖拽走,他觉得没有孩子,不是自己有问题,是老婆不想生。于是他把乖乖当成儿子,可是老婆把乖乖看作畜生。今天早晨,东墙没有遛狗,而是早早就出门,尽管他听到乖乖在卫生间里不断怒吼。老婆叠着被子,不满地对他说,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不活动活动,还有心思会哪门子同学呀。你那小会计跑了,那三十多万元一准让小妖精吞了,让你给她扛着。我做过会计,每天看着这么多钱在我手里过,却没有一块是自己的,那就是折磨,懂吗!听你说,那小妖精是社长的远戚,你分析分析这个跟社长有没有关系?老婆瞥了东墙一眼,东墙没有理会。老婆总是这么盛气凌人地教训他,他也后悔怎么就没记性,什么事情都跟老婆说。老婆看东墙不理睬,就哼了哼,我去你们报社,老早就发现你看小妖精的眼神跟锅炉一样,火烧火燎的。东墙觉得老婆就这么眼贼,报社的会计叫小谨。小谨一调到报社当会计,东墙就喜欢她。觉得这女孩子长得白净如玉,温柔似水,不爱笑,很少说话,有种古典韵味。她的眼睛很大,也很深,额头很宽,东墙总觉得她有一种修女气质。东墙不是一个拈花惹草的男人,在大学就养成了见到漂亮女生目不斜视的高超本事,他的同学包宗元说他是玩深沉。他总爱拿小谨和老婆比较,老婆就是碎嘴子,总是在耳边叨叨。可小谨很少说话,说出话就有质量,让你能去思考。后来,东墙工作一累了就想起小谨,因为不让他累心,能使自己放松。两人在一起时,她也不吭声,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东墙,任凭东墙胡思乱想。东墙胆大时亲吻过小谨,她既不拒绝,也不怂恿。关于东墙的私人空间,小谨也从来不过问。东墙猜不透小谨是什么意思,但觉得心里搁着这么个可爱的女孩儿,钩心斗角的报社就有了温馨的氛围。他不甘心就这么朦朦胧胧的,甚至产生过占有小谨的念头,想过以后,他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混账。

早上的太阳特别大,红彤彤的,一点也不刺眼。

说起来这三十多万元还是东墙拉来的,因为报社要弄三块摄影版,一块版需要十万元,三块版就是三十万元。报社从来没有这么发过,充其量摄影就只能占一块版。这次举办的优秀摄影大赛的协办方是一家制药的民营企业,老板特别喜欢摄影,为了拍一群水鸟竟然在湖边等了一夜,达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他坚持对东墙说,我给你钱,不要提我们药厂,就是支持摄影,我也认你这个老师。确实,为了追随东墙,老板跟他去了西藏昌都,拍了藏民生活。从西藏回来,老板又跟着东墙去了长白山。那还是一个秋季。东墙安排的拍摄地点是一片山林,茂盛而广袤,东墙带着药厂老板几个人选择了一个黄昏。那一层层的树叶很有色彩,红色的,橘黄色的,绿色的,真可谓层林尽染。东墙把山林拍得很遥远很真实,几乎能看到山尽头那边的景色。人站在这片山林的前面,显得很开阔。药厂老板疯狂地拍摄,有几张拿出来,东墙都觉得不错。东墙跟药厂老板张口要这三十万元,其实也很费劲。他是一个不愿意张口向别人要东西的人,脸皮薄得像一张宣纸,点上墨就会洇开。最后还是说了,药厂老板说没问题,他说尽管我的药厂不富裕,但你张口了我就必须支持。三十万到账,总编很高兴,说,应该拿出一部分奖励报社的工作人员,这几年纸媒体经济下滑得厉害,大家很少有奖励了。就在要分配奖金的时候,会计小谨突然不知道去哪了。报社各种传闻都有,东墙收到小谨一个微信,说,她失恋了,需要清静几天。东墙想象不到小谨会失恋,跟谁谈恋爱,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他跟总编说起这件事,总编说话都很清楚,不用担心,女孩子的事情就这么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至于老婆说小谨卷三十万跑了,这就是报社闲嘴人说的,唯恐天下不乱,小谨不至于为了区区三十万就跑了。

报社在郊区有一片地,前几年盖了几间房子,就是为了报社人度假用的。那天,小谨给东墙打电话,说在报社的那几间房子里,让他有空来一趟。东墙出于好奇就开车去了,郊区这片地的房后就是群山,郁郁葱葱,起伏跌宕。这几年报社不太景气,还欠着不少钱。总编就开始谋划把这片地卖了还账。东墙开车走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天色已经黑了,走进房间,看见一张硕大的床铺,里边灰蒙蒙的,但能看见窗外一抹夜色。他没有看见小谨,给小谨打电话也没人接。东墙有些紧张,他想不到小谨为什么会到这个偏僻的地方,而且这几年很少有报社的人到这来了。三四间房子逛了一遍,也没有看见小谨的身影。他问了一下看房子的人,说小谨刚才还在。再打电话,小谨接了,电话那边小谨就哭。东墙有些不知所措,黯然地问,你怎么了?小谨说,不是我举报的,你是不是很恨我?东墙对小谨这句话很惊讶,说,你举报谁呀?小谨说,举报你和总编。东墙笑了,说,举报我什么?小谨十分紧张,说你们私分了三十万,还说你在外边养了一个情妇。东墙扑哧笑了,真他妈的能编,我能在外边养谁呀,我连自己都养不明白。小谨说,总编跟我发火了,他还是我的远房舅舅,你说他怎么就不知道我是委屈的呢。东墙沉了沉,说,信里还有别的,肯定是对总编不好的他没跟你说。小谨嗯了一声,他还有几年就退休了,正处级干了二十年也没有动。

东墙有些困了,他隐约听到隔壁有响动,好像有人在喊什么。他贴近墙边,仔细听似乎是一个女人。小谨在那端问,你怎么不说话了?东墙问,你在哪呢?我来了,怎么也得见一面哪。说着话,他朝隔壁走去,锁着门,他敲了敲,门开了,小谨满脸是泪站在那。东墙诧异地问,你怎么跑这边来了?小谨说,我害怕,我真的没有举报你们,他们都用我的名字写。我又怕解释不清楚。东墙问,你有男朋友了?怎么失恋了呢?小谨摇着头,我想清静几天,就弄得报社天塌地陷,好像我跑了。东墙问,我问你有男朋友了吗?小谨说,我那是借口懂吗,我现在看谁都觉得是骗子!他们为什么要用我的名义写举报信。东墙问,那谁写的呢?小谨说,不知道,上面问我写举报信的证据,我才知道用的我的名字。东墙再问,你跟上面怎么说的?小谨说,我就说进了三十万,那是你找药厂支持的。再问我怎么花,是不是私分了。我说不知道。问我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哇。东墙说,你跟我回城,你一个女孩子跑这干什么。小谨蜷缩着,说,我特别害怕,怕再有人对我怎么样,你说他们为什么选中我当替罪羔羊?

东墙开车朝城里走,很远就看见城市上空五彩斑斓的灯光圈,跟朦胧的夜色混在一起。在车上,谁也没有说话。车驶进了市区,小谨问,那三十万你们是准备私分了吗?东墙歪着脑袋瞥了她一眼,说,怎么可能呢,都什么时候还会干这种事情。小谨问,那三十万搁在账上怎么办?东墙说,你怎么对三十万这么上心哪,总编定呗。小谨说,我怕出事,我是财务人员,是要把这个关的,出了事我就要被挂头牌。他把小谨送回家叮嘱,明天就上班,谁问你就说你失恋了,我看这个理由不错。

回到家,见家里空荡荡,好像这几天没有人住,冰箱里也没什么食物。他突然想起乖乖,这整天的到底在哪游荡呢?他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也不知乖乖是死是活。他饿了,他知道乖乖也饿了。因为经常是他和乖乖一起饿,然后等着老婆下班回来,手里一定兜着火腿肠或酱牛肉什么的。饥饿让东墙给老婆打电话,老婆在那端的声音很微弱。东墙纳闷地问,你在哪呀?老婆没好气地说,我在医院手术室。东墙脑袋炸了,问,你怎么了?老婆有气无力地说,我做流产了,不想为你生,觉得你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东墙脸色煞白,吼叫着,你什么时候怀孕了,我怎么不知道!老婆冷笑着回应,我们有两个月没做爱了,你不知道吗?东墙哭了,哽咽着,我快四十了,你都三十六了,真的不要做呀,我想孩子都想疯了你不知道吗!老婆挂断了电话,东墙怎么下楼,又怎么打车去的医院都不清楚。他只记得见到老婆,老婆就瘫在他怀里不断呜咽,你以为我流产就不难受吗,我是去擦办公室的玻璃,没留神掉了……晚上,东墙给老婆熬了小米粥,里边放了两个鸡蛋。想起来,老婆前前后后做了三次流产,东墙认为有两次是儿子,一次是女儿。老婆有次是在和他吵架后流的产,老婆吵不动了,突然痛苦地倒在地上,说,坏了,我流产了。于是,东墙看见老婆身下不断流出鲜血。就在那次,东墙痛苦地撞着墙,老婆就这么看着他说,你撞死也没有用,是你的精子缺乏生命力,尽管我是一片沃土,却不能生长你的苗苗。每次流产后,东墙都是熬小米粥,放鸡蛋。

东墙独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移来动去的月光,张着两条胳膊在空中挥舞着,流着眼泪念着,我的儿子,你要是转世到了别人家,一定要看我来,我就想见见你的模样。半夜,东墙听到挠门声,一骨碌爬起来拉开门,见乖乖闷头走进来。东墙抱住乖乖,发现它浑身湿漉漉的,听窗外才知道有滴滴答答的雨声。东墙问,你去哪了?乖乖走到冰箱前蹲下,眼神渴望地看着东墙。东墙打开冰箱,拿出刚从外面买回来的煮鸡蛋,剥开送到乖乖嘴里。乖乖没有吞,直接咽下去,又望着他。东墙只好接连送了四个,乖乖才走到床前匍匐下来。老婆对着乖乖喊着,你不是对我凶吗?你再凶给我看看!乖乖摇着头,眨巴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老婆戳着乖乖呵斥,你给我出去,在外边睡觉,算是对你的惩罚!东墙上前想阻拦,但看着老婆严肃的表情只好闭嘴。乖乖站起来,出溜出溜地爬出房门。老婆喊着,有种你就别回来!东墙小声地说,它回来就算了。老婆骂着,它就是畜生,以后再敢犯事就轰它永远别回来!东墙皱着眉头,挥了挥手,示意老婆算了。老婆喊着,我流产就是因为它,我擦玻璃看见马路上有一条狗像乖乖,一不留神就掉下来了。说完,老婆呜呜地哭,哭得东墙头发根都疼。

半夜,东墙上卫生间,看见乖乖啜泣着。东墙有些意外,在黑暗中观察乖乖,发现它的眼角有泪水。于是东墙把乖乖抱在怀里抚摸着,说,我知道你受罪了,我也想你呀。乖乖挣脱东墙,溜溜地跑进房间里睡在床下。东墙进去怎么拽它也不出来,老婆在床上哼了哼,就让这畜生睡这吧,它是在外边害怕了,睡在咱们脚下安全。乖乖的大脑袋一耷,发出呼呼的鼾声。

东墙上班,走出家门口,见包宗元疲惫地坐在台阶上。东墙诧异地问,你怎么了?包宗元神色很紧张,嘴唇抖动着,像是蝴蝶的两只翅膀。东墙说,你说话呀。包宗元说,昨天晚上我们单位纪检组来人找我,问我给你们论文的事情,还问我给你多少钱。东墙的心慌得要蹦出喉咙,就急切地问,你怎么回答的?包宗元低下头,我能说什么,我就实话实说。东墙揪住包宗元的衣领子,你都说什么了?包宗元说,就说给你们报社一万块钱,而且没要发票。东墙气恼地,我没给你开发票,但我入账了,这我告诉过你呀。包宗元说,当时我就是害怕,忘了告诉他们了。东墙沮丧地说,这么关键的话不说,人家以为我贪污了呢。包宗元说,我给他们说了,说你为人正派,不会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东墙撇撇嘴说,那顶个屁呀,你还跟他们说什么了?包宗元说,我害怕呀,我真的没见过纪检组人的眼睛,我有幽闭症,我不能进监狱。真的,你能,我真的不敢想。我要是进去了会不会憋疯了,撞墙也会撞死的。东墙怒吼着,我怎么就能呢,我也是人。包宗元说,我给他们说了给你们十几篇,每一篇发表需要八百块钱。东墙皱着眉头,嘟囔着,人家问你这个了吗,你就全抖搂出来?包宗元哼哼唧唧地说,人家没问我,是我自己坦白的。说完,包宗元左右扇自己嘴巴,扑通给东墙跪下,骂着自己。东墙跺着脚,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叛徒。说完,东墙朝天跺脚喊着,我不怕,我又没塞自己的腰包,我都给了报社,报社准备在理论版上陆陆续续给你们发。算来算去,十几篇论文不就一万块钱吗,还能怎么样!包宗元说,一准是有人不满意,觉得交钱发稿子,还以为我们怎么样呢。我可是没从里边拿一分钱,天地良心。东墙说,我拿了吗?我跟你一样!包宗元突然说,那我们怕什么,我们怎么被吓成这德行了。东墙说,让他们查,到报社一查账不就都清楚了!东墙正说着,回头看见老婆走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东墙不说了,他看见乖乖从门洞冲出来,然后用舌头舔着他的脸。老婆说,你不是狗揽八泡屎吗?你现在知道自己的分量吧,你说你拿着你的照相机拍什么不好哇,你说你落了什么呀。东墙嚷着,我的事你别管!

到了报社,东墙找总编把包宗元说的情况如实说出来。总编耷拉着脑袋,你说,咱为了这一万块都这么较真,日子过成这样。他挥了挥手说,小谨回来了,本想从三十万元拿出一部分给大家发奖金,现在肯定不行了,都落到收入账上吧。咱们修建食堂花的钱都没有给,就补这算了。东墙说,那算什么,大家辛苦一年了,发奖金鼓励一下怎么就不行呢?总编说,给了他们钱,有些人拿着钱还会举报,人心叵测呀。上面也找我,问我三十万怎么花的,分没分钱。还有人竟然找到了我们奖金分配方案,上面我是两万,你是一万,中层五千,一般人三千。我跟上面说,就是一个想法,没有兑现哪。上面就说,想法错了都要检查,这么分不就是顶风作案吗?说到这,总编抖搂着手,作案,我偷谁抢谁了。他看着东墙,说,你说谁告的?东墙说,落款是小谨,但绝对不会是她。应该是一般人,他觉得分少了,就开始告状。我跟上面解释,我的解释都没有用,现在的气候这么紧张,我就是钻进了一张网,怎么挣脱也跑不出来。我干不长了,弄好了提前退休。弄不好给一个诫勉谈话,还要通报我们。东墙气闷了,想当初这个主意还是他出的,总编当时胆子比较小,可最后说到一万块钱能干什么的时候,总编当时饶有兴致地说,我想买一辆电动车,退休了自己骑着玩儿。这是东墙第一次看见总编这么开心。总编指指脑袋说,咱就是一个想法,想法都不行。说着做了一个卡脖子的动作,也得给你卡死。东墙说,幸亏你胆子小,没发,一直犹豫。要是真发了,估计你得挨重大处分。总编苦笑着,胆子小好,能躲掉多大麻烦。弄不好还得找你核实,小谨已经找完了。东墙委屈地说,我跑来三十万,倒成了我的罪过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总编凄楚地一笑,就算你给报社修了一个食堂,余下的你干什么好事都进马桶了。东墙说,论文那也退回去,一万块也退了,咱不登了行吧。总编说,你说晚了,已经登出三篇了。东墙说,那么快?总编说,拿人家的钱能不给人家办事吗?

东墙的老婆叫彬彬,是玩具厂的设计师。在东墙的家里有一间储藏室,里边都是彬彬设计的玩具,乖乖经常进去叼出来一个玩。彬彬就从它嘴里抢玩具,说,我的玩具是给孩子玩的,不是给狗玩的。每次东墙都跟老婆说,你就让乖乖玩呗,玩具不就是玩的吗?彬彬严厉拒绝,说,我不是给狗设计的,我是给孩子们设计的。中午,阳光很刺眼,东墙原本要到食堂吃饭,走到食堂接到彬彬电话,说,中午她有时间,陪她转转,她做了流产心情很郁闷。东墙要走,摄影部几个人围过来说,听说三十万抵了修食堂的钱,太不合理了,我们分奖金有什么错呀。东墙也不好说什么,他觉得现在没有什么保密的,屁大点的事也会传得沸沸扬扬。他和彬彬来到靠近超市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里边摆满了各种娃娃。店里比较冷清,只有一个小姑娘在看店。彬彬问小姑娘,这两种怀孕的娃娃销售量怎么样?小姑娘说,一般吧,都说价格太贵。彬彬对东墙说,我当时跟厂里说,别定太贵了,现在能花钱买玩具的都是工薪阶层。厂里说,能买这种玩具的都是有钱人,不贵就体现不出来价值了。彬彬说,你要看我可怜,你就买几个,就算为了我。东墙只得掏钱买了两个,花了四百多块。东墙说,价格确实贵了。彬彬说,给你老婆买东西还这么计较。东墙说,就算给孩子买吧。彬彬摆摆手,我不跟你生了,流产就跟生孩子一样遭罪。这时,有个妇女带着孩子要求退货,东墙和彬彬躲出来,东墙听到那女人说话难听,什么烂货,肚子里都是垃圾。彬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个人朝超市走着。彬彬痛苦地说,可能我在玩具厂干久了,脑子太传统,设计出几种玩具,都卖得不好。东墙说,你得有点儿中国人对玩具的审美意识,别弄得中不中洋不洋的。东墙还没说完,彬彬就自己一个人走了,手里抱着两个怀孕的娃娃玩具。

好端端的天气打了一个闪雷,乌云快速漫上来,很快雨点儿就砸在玻璃上。东墙跟彬彬分开郁闷地朝报社走去,他闹不明白彬彬为什么会找他。临走时,彬彬说,我是得生个孩子了,跟你在一起太寂寞。刚进报社就听见有人在走廊里高声喊:都听着,我不是举报人,谁再说我就烂舌头抽嘴巴。东墙一看,是财务科的高科长,接着高科长声调继续提高,我发誓,如果是我写的让雷劈死我、出门叫汽车撞死我。谁要是再背后说我,小心得癌症。东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高科长一向都很斯文。走廊里顿时一片寂静,就像一座鬼楼。东墙接到小谨的电话,说,我闷死了,你能不能出来坐坐?东墙问,在哪?小谨说,就在咱们常去的咖啡店吧,我有话要跟你说。东墙说,你先走,我晚半个小时去。小谨说,你怕什么,我就跟你这么成双成对地出去。东墙烦躁地说,你没看你们科长都疯了吗!小谨冷笑着,我早就疯了!

东墙出来时雨越下越大,他几乎在水雾里潜行着。他觉得自己在孤独行走,周围都是急匆匆赶着回家的人。他饿了,知道自己一天没怎么吃饭,就走进了一家馄饨店,这是他最爱吃的。他坐下来要了一碗,还像往常一样撒了些白胡椒面,吃了第一口就放下,因为实在没有食欲。他呆呆地坐着,很想找一个人说话,打开手机,竟然找不到一个能打的人。他觉得自己也像小谨说的那样脏兮兮的,想想彬彬说得对,自己为报社这么揽钱,落下了什么。正想着,彬彬打来电话,问,你怎么还不回来?东墙说,下这么大雨怎么回去。彬彬说,我这里没有雨呀。东墙出门拦住一辆出租车,然后举着手机对老婆说,你听雷声。这时,一个雷劈过来,东墙对话筒喊,我差点儿被雷劈了!出租车继续开着,乌云就跟着出租车走,大雨织出一张水帘。他到了那家熟悉的咖啡店,小谨在里边等着,眼神里战战兢兢的。东墙坐下,要了两杯咖啡。小谨说,科长跟我发火了,说举报信就是我写的,我怎么解释都没用。东墙说,他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呢?小谨说,他说这是名誉问题,他没有写,不能传来传去成了他写的。东墙喝了一口咖啡,觉得很苦,又放了两块糖,依旧涩涩的难喝。他知道不是咖啡苦,是自己的心里苦。他对小谨说,我以后再也不给报社拉钱了,我再拉钱你就骂我是猪脑子,记吃不记打。两个人稀里糊涂说了一会儿,彬彬给他打电话,说你还不回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东墙站起身,小谨最后说了一句,你要是不相信我,报社就没有人相信我了。东墙说,我相信你呀。小谨哭了,说,没有人相信我,这是我最大的悲哀。

东墙到了家门口看见乖乖在雨中扑过来,跟他嬉耍着。乖乖给他开门,然后朝里边叫着。东墙走进去意外发现客厅的餐桌上摆了一支蜡烛,他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看见老婆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随手扔给乖乖一根火腿肠。乖乖趴在桌子底下啃着,老婆抱怨着,你说你,你到哪就下雨,雷没有劈死你呀。东墙的心在回暖,这时候他接到包宗元的电话。包宗元问,事情到了哪一步?东墙说,什么哪一步?包宗元说,你把一万给我们退回来吧,就算结束了。他们的论文愿意在哪发就在哪发,跟我跟你都没有关系了。东墙说,问题是我们已经登了三篇,这怎么算。包宗元说,我给你两千四百块,我自己掏腰包,我也不能让他们说我什么。东墙说,你神经啊,你拿钱算怎么一回事。包宗元说,即便我拿钱我也不让上面调查我,然后再处理我。东墙说,算了,登就登了,其他论文你们拿走,我们认栽了。包宗元说,你那三十万怎么样了?东墙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包宗元说,到处嚷嚷,我怎么不知道。东墙说,入账做修理食堂用了,这就没有人说什么了。包宗元哼了哼,分不到钱的人照样不满意,你等着吧,麻烦事还在后面呢。东墙想了想也是,总会有人不满意,因为涉及分钱人的切身利益。东墙脑子很乱,包宗元说,我们就是受气的小媳妇,谁见我们都比画一下手里的刀。好像有人喊他,包宗元撂下电话。

东墙吹灭了蜡烛,觉得心头的积郁吹走了一些。吃着饭,彬彬说,老同学给你上课了吧。东墙说,他想帮助我。彬彬说,今天是你生日,我不想扫你兴。去年,我们单位的老赵为了评职称,给你一篇论文,你还给他减了一半钱,收了四百。你知道那篇论文是抄袭的吗?后来就这篇抄袭的论文被我们领导通报了,职称也没评上,停他三年。你说,你们给他做了好事,还是做了坏事。东墙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少了,但这次听了很内疚。彬彬说,我虽然是设计玩具的,我还做厂子的会计呢,我不明白你们分钱怎么做账,肯定是假的对不对。东墙没说话,确实做补助单子都是假名字,因为用实名是需要上税的。他上个月曾经提过一次上税,总编给否了,补助这点钱再上税就没剩多少了。彬彬说,我也喜欢钱,知道我每天都有多少从我手里过吗?十几万。可我知道,那钱不是我的,我的就靠自己挣!东墙拧着眉头,你挣的比我多,我也有压力,懂吗?我也要证明自己是男人,不能输给你。彬彬站起来,戳着东墙,你跟我比什么,你不就是需要你那点儿自尊心得到满足吗?乖乖从桌子下钻出来,惊恐地看着两个人。彬彬朝乖乖嚷着,你给我回去,没你什么事。乖乖又回到桌子底下,它伸出爪子悄悄挠着东墙的脚。

半夜,彬彬推醒了东墙,动情地说,我一定要给你生个孩子。东墙揉着惺忪的眼,彬彬亲吻了他说,这次不让孩子流产了,你是不是也去医院查查,别光是我的事。东墙搂住彬彬,说,我要是以后犯事进去呢?彬彬扑哧笑了,你小子顶多就是判一年缓两年,你没有那么大胆子。东墙没说话,他刚才正在噩梦中,梦里见周围的人都没有五官,都戴着脚镣,始终朝前走,只能看见前面有亮光,很灿烂的那种光芒。他想看看周围是什么,结果看到的是万丈深渊。他看见彬彬搂着那两个怀孕的玩具娃娃睡着了,而且睡得很幸福。他起来,拿起照相机给彬彬拍了一张,床头的灯是橘黄色的,虽然很黯淡,但那种暖色的调子也很柔和,彬彬和玩具娃娃糅合在一起,有了很强的幸福感。转天,他把这张照片发在网上,竟然成了爆点,几万人点赞。彬彬打来电话,兴奋地说,你知道吗?我们怀孕娃娃的玩具卖得很快呀。东墙说,给我提成。彬彬悻悻地说,屁也没有。我们厂子有不少工人走了,因为发不出工资。最让我难受的是一个工人是湖北黄石的,他还算是个巧手,怀孕娃娃玩具中最后的组合出自他手。大家都叫他眼睛,喊他眼睛是他把玩具上的眼睛装好,成为最后的出品人。东墙说,他也走了?彬彬说,走了,现在怀孕娃娃要是再生产,都没有人做娃娃的眼睛了。

整个夏季都在下雨,搅得人都乱套了。

下班了,报社还是传统的下班铃声,可实际人很早就走得没剩几个了。也无法解释,都是因为那三十万原本是奖励大家的,可后来就修建了食堂。后来有的人生气不去食堂吃饭,食堂的人也有意见,说,又不是我们不让发奖励,不吃就不吃,还不愿意做呢。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一个人情绪不好不算事,几个人或波及了更多的人就成了一种集体情绪。总编也无语,因为这件事他被通报了两次。快下班的时候,总编看到各部门没有多少人,碰到东墙就突然发火,说人呢,还没有下班就走光了吗?总编的话在空旷的走廊上回响,东墙指了指自己说,我不还在吗?他知道总编不是因为他,只能放任地让总编任意宣泄。总编哭丧着脸说,前几年咱们报社还风生水起的,这才多久哇。东墙看着焦躁的总编说了一句话,我以后再也不拉赞助了,你就没有麻烦事了。总编被这句话惊住了,那不行,报社就指望你了。东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找麻烦。总编嘬着牙花子说,报社的日子确实不好过,纸媒就像一座山,说塌方就立刻塌方了。我熬到正处级不容易。你跑来三十万不容易,我知道你是一个不求人的人,这次绝对不能亏了你。我给你做五千的稿费,你小子知道就完了,千万不要吭声。要是再传出去,我就得完蛋撤职。盯我位子的人跟下饺子似的,我还有六年才退休呢。东墙不情愿地说,我们报纸是自收自支,你怕吗呀。总编沉吟了半天才说,你知道吗?这也是违规操作啊。东墙的心在阵痛,他说,我不要了,给我这五千块也富裕不了。总编脖子上的青筋怒了再怒,眼珠子都差点儿瞪出来,必须给,我不能让辛劳的人受委屈。东墙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我肯定不要,别再一石激起千层浪。总编松口气,嗫嚅着,那就好,那就好。东墙看到总编这样子心里有些酸楚。

这个夏季特别长,雨水尤其多。

东墙开车回家,赶上大雨,根本看不见路。在路上,东墙有些恐惧,因为前车窗什么也看不见,雨刷器不断地刷,但根本不起作用。他给彬彬打电话说,雨太大了,我不敢开。彬彬说,你把车随便放一个地方,打车回来。东墙没有理会,继续顽强地开着。小谨打来电话,雨太大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我害怕。东墙嗯了一声,又掉头回单位。在门口,他看见小谨举着雨伞等着他。小谨上了车,东墙忽然看见总编举着雨伞走出来,敲开东墙的车玻璃。总编对东墙板着脸说,你开车不行,我送小谨回家吧。东墙阴沉沉地说,你问小谨。小谨不说话,总编对小谨说,我家跟你家就隔着一条街,东墙的家是反方向的。小谨瞪着东墙,你还不开,你不开我就淋着雨回家了。在车上,小谨对东墙说,我有男朋友了。东墙觉得雨小了点儿,因为能看清前面的路了。小谨说,是你同学包宗元介绍的,语文老师,挺好的。东墙想着包宗元,什么也不跟自己说,就像一个陌路人。记得哪次吃饭,包宗元都把他推到前面,大声地说,这是我的大学同学,著名的摄影记者,摄影界的大牌。东墙不愿意看他指手画脚的样子,哪次都尴尬地躲开。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包宗元总是跟在他后边屁颠屁颠的。记得那年,东墙穿了一件出口转内销的T恤,包宗元看上了,死活磨着借给他穿,然后他就在同学面前显摆一番,说是在国际商场买的,一千多块呢。东墙几次想要过来,包宗元惋惜地说,你再借我穿两天照一张相片,寄给女朋友,让她见识见识。小谨快到家的时候,对东墙说,总编要给你做五千的稿费,我给你挡了。你别怪罪我,我当会计的,查账就先查我。东墙没有说话,小谨说,我也是为你好,有的钱能拿,有的钱会烫手。东墙说,包宗元这个人不靠谱,给你介绍的也未必靠谱。小谨哼了哼说,你靠谱,我能找你吗!东墙看着小谨下了车,喊了一句,以后少搭理包宗元。

东墙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到处摆放的玩具以外,像座被遗弃的仓库。他几次跟彬彬说,你设计的玩具别都带回家,容易勾起我想要孩子的心思。这么多玩具,我看都是娃娃,你能不能设计点新鲜的。彬彬总是问,什么是新鲜的,你给我说说。那次,小谨给他一个新西兰的冰箱贴,是一个怪鸟,两只胳膊细又长,贴在冰箱上特别显眼。他拿给彬彬看,说,你看看人家怎么想的。彬彬看了看,说,这算什么,我说的是玩具。他给彬彬打电话问,我回家了怎么没有看见你?这句话惹翻了彬彬,说,你就不知道开车接我,这么大的雨你接谁去了。东墙敷衍着,我在路边停了一会儿。彬彬说,不会说谎就别说,我在新华路看见你开车过去了,新华路跟咱家的方向相反,别不是会计小谨吧。这话戳到了东墙的疼处,他硬着嘴,就是小谨怎么样,这么大的雨,她回不了家,我就一脚油门的事。彬彬说,那我怎么办,你想过我吗?告诉你,你们报社总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你跟小谨怎么回事。我都不愿意给你说,怕你生气。东墙恼怒地问,谁给你说的?彬彬说,我哪知道,回回都是公用电话打来的。东墙憋住了,他想不透自己得罪谁了,谁对自己这么毒。

窗外彻底黑了。

彬彬回来了,被雨水浇成了一只落汤鸡。她换好了衣服端出一个火锅,从电冰箱里找出一袋羊肉片,还特地炸了辣椒油,弄得屋子里弥漫着火辣辣的气味,对东墙说,咱们吃饭吧,我不需要你向我解释送小谨的事,我还不至于小肚鸡肠。东墙吃着,我给你一个新鲜的玩具设计听不听。彬彬突然来了精神,说,我听,厂子催着我出新设计,现在厂子也快揭不开锅了。幸亏你那个娃娃照片带来点儿市场效益,但也是杯水车薪。东墙有滋有味地吃着,说,你要设计一个漂亮女人,乳房很丰满。彬彬放下筷子说,说正经事。东墙笑着接着说,你做娃娃的时候可以把乳房弄得不要太坚实,揪着揪着,就能揪下来。彬彬说,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你揪过哪个女人的,别是小谨的吧。东墙突然生气了,这不是给你出设计点子吗?你扯小谨干什么?彬彬说,你说这些我能设计吗?即使我设计出来,厂子能同意吗?厂子就算同意了,拿到社会上能卖吗?人家会怎么说我们,东墙,我觉得你最近有些邪门。吃完饭,东墙洗碗,在家就这么分工。彬彬做饭,东墙洗碗。彬彬还没完没了地叨叨着,你看你最近拍摄的摄影片子,有几个是正经的。以前你不敢拍的,现在都敢了。拍女人都是大屁股小脑袋的变形,不难看吗?东墙没有说话,因为一说话两个人就戗戗。彬彬看电视,东墙从厨房出来,听见电视机里边女人正说着,你抱抱我,抱抱我。彬彬冲着东墙说,你听人家说的,你最近这几年主动抱过我吗?东墙说,老夫老妻的抱什么。彬彬说,你拉的那三十万怎么分哪?我准备买一台电冰箱,咱家这台用了好多年,温度都不行了。东墙说,报社人举报了,分不了了,那三十万入账修食堂了。彬彬几乎跳起来说,那你白拉来三十万了,人家是给你的面子,不是你们报社。东墙火了,为这件事总编还被通报两次,险些给一个处分。彬彬说,笨蛋,你们没有设计好,我做过会计我明白,这件事需要设计。东墙说,我又不是你的玩具,还需要设计!彬彬不理会,继续看电视剧,嘴里叨叨着,那就继续用老的,用到不能用了为止。

在摄影部,在报社头版用什么照片都由东墙定夺,最后总编审阅。然后其他报纸都按惯例转载东墙的照片,这就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东墙上班就开始排版,一位交警领着老人过马路的照片放在重要位置。东墙排完要走的时候,总编过来,看了看东墙排的版式问,你为什么把这张照片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东墙很奇怪,说,这就是以人为本的意思,我觉得很正常啊。总编说,你看看你拍的照片,把交警拍得太难看。东墙拿过来看看,觉得看不出什么难看。总编戳着版式说,露了半张脸,你为什么不拍全脸呢?这句话让东墙很气闷,因为总编曾经说过重要位置要适当地发一些普通人的照片,就是那种接地气的。东墙想说,但张了张嘴没出声,他知道总编在找他的茬了,但为什么找茬不知道。沉闷了一会儿,总编拍了拍东墙,笑着说,你也别介意,以后拍普通人也要露个全脸,你这张露了半张脸,有些说不过去。东墙说,我是把那位老人拍了正脸,这张照片是我抓拍的,那是雨天,是我在车上坐着拍的,效果就不太好,但主题不错。总编问,你拍了几张?东墙说,好几张呢。总编严肃地说,挑一张交警是全脸的,我不是给你开玩笑的。东墙说,那就换一张。说着拿出一张备用的放上,他觉得真不如只有左脸的那张好。总编忙说,就要这张,比只有左脸的好看。东墙血在朝上涌,脑门子攒得都是火苗子。他说,要这张,那位老人就是半张脸的。总编不高兴地说,你什么意思?东墙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他发现总编今天是在找他的茬儿,但为什么说不清楚。

总编要走的时候对东墙说,都说你跟小谨不错,我提醒你,上边准备提拔你为副总编,小事不能马虎。东墙解释,昨天晚上雨那么大,她喊我送她,就这么简单。总编笑着说,报社这么多人,怎么偏偏让你去送。我说送她,你还阻拦。东墙的血气在上扬,说,提拔不提拔我不感兴趣,我说过几次。我喜欢我的摄影,摄影就是我的生命。总编缓和了语气,说,我是为你好,小谨哪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不适合你。再说,你还有彬彬,男人犯这种错误是最不应该的。东墙没话了,觉得刚抽出刀,角斗方就转身了。他想象不到在报社谁是敌对的那一方,总编不是,但总编会在他出差的时候回头咬他一口。东墙觉得咬他这口很深,报社是他最钟爱的地方,也是最令他难过的地方。总编说,你有可能离开报社吗?现在报社辞职的已经十几个了。东墙说,我就会拍片子,我还能去哪?总编走的时候在样报上签了一个字,回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以后你也能像我这样签字,但签字不是件好差事。

夏天很漫长,雨似乎停了,但又好像没有停,总能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发电报。

东墙出门,发现潮湿的天气里能听到附近的蝉鸣,知道夏天终于熬得差不多了。他给总编打了一个电话,说领导要去拆迁的地方,他要去拍新闻。总编紧张地说,知道你那同学又惹事了,非要把剩下的论文都发了,而且不给钱。东墙说,凭什么。总编说,那你得跟他说,你说你也是急性子,非发了三篇,就是朝湖水里边扔了三块大石头,溅的都是一道道水纹儿。东墙觉得自己真的很委屈,一共才十几篇论文,每篇八百,加一起才一万。当时他跟总编说,咱不挣这个钱,我看了,论文水平也是高的高低的低。总编说,一万也是钱哪,麻雀小,也有肉哇。咱报社就得这么一点点地囤积才行。没想到,一万块也惹大祸,没有谁因为你的钱少就不告状了,为这十几篇论文他也背黑锅。还有人冷嘲热讽,说他吃回扣,一万能拿走一半的钱。有人替他打抱不平,于是又有人说,不给他钱屁憋得这么积极呀。他有天晚上做梦,梦见的都是嘴,很多张嘴在说,吐出来的都是浪花,险些把他淹死。他醒来发现自己两只手在脑门上耷拉着,他长吐了一口气才缓过来。他给包宗元打电话,对方也不接。他懊丧地自言自语,我怎么有这么一个丧门星呢。

……

李治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天津非遗保护协会会长,原天津群众艺术馆馆长,研究馆员,中央文化干部管理学院客座教授,多部作品被各种选刊转载,三部作品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