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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杂志2021年第4期|刘国欣:过故人庄(节选)
来源:《延河》杂志2021年第4期 | 刘国欣  2021年04月08日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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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漂在海上,仿佛重生。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但重返此地,却又觉得获得一种安慰,飘荡久了,迷恋的还是这里的枣香,海红果香,还有烧熟的土豆的焦香,以及松软的泥土香。黑与白,光与影,亮与暗,热与冷……这里曾经是一切,现在也像还是一切。而在这曾经与现在之间,有一段时期,这里不过就是一堆记忆里的废铜烂铁,沉重却无法毁灭,火送不走,水也送不走,空空荡荡如同风箱,却在风吹草动的时候自动弹唱。有时,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炉火照着窗户,身上裹着的被子还散着热炕的气息;千里之外,也会一些时候遐想站在这里,还是几岁或十几岁。

白色的小小帆船,在夜的湖泊里驶过,两岸是漆黑的夜,竹马为掌舵者,他划得很慢,仿佛怕吵醒这宁静的黑。就是这感觉。她在他旁边坐着,好一阵子不说话。该说得都说了。将她放下之后,竹马会转弯,走上大道,一路沿河边往下,到达那个被枣树林掩映的村庄,躺在用土墙做好的窑洞里,听着炉火嘶嘶作响,闻着炉膛内闷烧着的红色枣木杆发出暖和好闻的香气,沉入睡眠。

那个叫做石马川的村庄,那蜿蜒的枣树林,以及树下一群又一群的珍珠鸡和贵妃鸡,偶尔跑出来闲逛的狗和猫,显得浮夸而奢侈,却是竹马真实的家园。它们是他的,却仿佛一种禅语,在深山里为她铺开。全世界几乎都被电灯和网络包围了,以及公园和商场,骨灰盒一样的楼房……在这里,竹马还过着如此清简的生活,狗吠深巷,鸡鸣桑树,母亲的墓在屋背后的山上,那里埋了村庄祖祖辈辈很多代人,星星点点突起的小墓堆并不会让人觉得害怕,活在地面上的人在这些墓堆旁耕作,有时会说起下面的人,有时又像全然忘记。就像一份对时代的宣言,竹马大学毕业在苏州成都重庆肥水等城市漂泊十多年之后,回到了自己从小长大的村落,进行耕种养殖生活。已经第四个年头了。谈不上如何拼命建设,奋力经营,他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着原始古老的步伐,倔强地把日子要一日日如此过下去。

“生活,就这么简单呀,不要想太多。”竹马开着车子说,那时候车到弯路,他打亮左转向灯,开始转弯。他转过去之后,接着说:“你以前不是说过哪里安心哪里是家,我就在这里安心。”村庄后山那处小小坟茔,土地之下那沉默又沉默地呼唤,是虚空发出的邀请,可能令人心安,令尘埃落定,所以漂泊十多年之后,也许是因为对母亲的想念,他终于选择回到了这里。

十多年了,高中毕业之后,像到了另一世,却又充满喧嚣,大多人去了遥远的地方,建功立业,只有竹马回到这里。漂泊城市多年的他,回到这里之后,重新开始耕织、播种,养鸡养狗养猫,收获粮食,收获鸡蛋,收他要收获的。这里的生活,藏着他的大观,她却无法看出来。然而,却坚持一年年回来,看他,看他建造在旧日村庄上的家园。有过那样的想法的,她想跟着他,心里也不是没有隐隐怀疑,要看竹马能坚持多久。一切早就变了,网络改变了世界,公路四通八达,他像耗子一样隐藏在一个深山里的老村庄到底要干什么?她对他既怀着敬佩又怀着怀疑,一方面她希望竹马安静地在这里过他“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生活,替她守候着一方水土;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在耐心地等着竹马重新返回城市。现代社会,桃花源处处开着农家乐,一根网线将世界连成了地球村,谁又能悠然见南山?

竹马的母亲去世后,竹马的父亲找了相邻村子的一个寡妇,但始终开着那家在村庄路口的棺材铺,打造一口又一口的棺材,以此为生。作为一个当代冥商小贩,他继承了祖辈的事业,坚持着与棺材相伴的纸火艺术,如果说有所改变,也就是将烧纸由麻纸变成了红红绿绿的印刷出来的仿真票子,其他还是一样。“饥年也饿不死手艺人”,这是祖训,放在二三十年前还有效,现在这话有点落后了,相对于当地因煤矿而爆发起来的老板们,棺材铺实在不算什么,日子和几十年前一样,平淡无奇,令人伤感,但这就是生活本身。他们劳作的方式将一切说明:体力劳动并不是耻辱的事情。青梅写这一切的时候,也问过自己,怎么会不是?!然而,竹马以这种方式向她表明,甚至隐含一种藐视,向她开口言说:一切都不过如此,生命本来就简单到尘埃,不必沉溺于外在的幸福和幻觉,不必想象他人的凝视。

与竹马相比,青梅身上有太多来自外界的挫败感。家庭太穷,父母又重男轻女,觉得她的出生是个意外,应该被修正却没有修正,拖垮了家里的经济,尤其,读书时代成绩并不突出,甚至考不上大学,好不容易通过自考,然后一路摸索,瞎猫碰了死老鼠,读了硕,接着靠着死记硬背,撞过了博士考试,算是进了一所人们认为的名校,从此以后,表面一改往日的社会面貌,大家说起来,都说她毕业于名校授业于名师,她自己呢,毕业之后在一所大学里看似谦逊地每天给学生们灌输着心灵鸡汤,动不动或主动或被动地被划分进知识分子等看似高贵的学术名流圈,其实就如竹马所说:不过如此。一些东西,内心本就是碎的,外在如何圆润都难以黏起来。相对而言,竹马对人生比较放得开。他们是高中认识的,就高考来说,竹马比青梅幸运,也间接证明比青梅聪明,他高中毕业去上了京城的名牌大学,读了四年,地质系毕业。第一份工作分在了薪水很好的北方一家油田,但不到两年,他亲手掐灭这种“幸福”,离开了丰厚的纸币,离开了北方,一路南下苏州。从此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漂泊,直到十多年后,回到从小生长的山村一隅,开始过他繁忙而悠闲的养殖和耕作生活。这一切引起了青梅的好奇,到底是什么给了他力量,自证或向空而有,让他放弃这么多?没有人来回答她。三十多岁,做着大学教师,被时间、空间、项目、表格和意义困扰着,被死去的一段爱情困扰着,所以,她短暂请辞,来到了竹马的村庄。是不是竹马在城市的多年流浪,也觉察到光阴全然虚掷,自己活进网格化的消费漩涡里,所以才逃回深山给自己建立一种理想的生活?她有时在网上也和竹马谈一些问题,但深层是不涉及的。在这仿佛一切虚掷一切都会消逝的世界上,似乎只有陷入对残留遗迹的欣赏才觉得美,而这种欣赏又令人忧伤。太多的广告引导,让人们往农村去,往野外去,在那里建立一个桃源。难道竹马也是受了这影响?

不能不说青梅是世俗的,她想找个出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觉得生活像是在错误的跑道上越跑越远,经常被一种要落下悬崖的危险追着。她的人生出了差错,也许严重到无法修补,很多个瞬间,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如此生活,但似乎按照世俗的眼光观看,不能不说是健康的,但老有那感觉,生活应该赶快修正。——只是不知如何纠正。毫无自信的乡下人经过一所又一所学校的灌输教育,终于学会了如何在城市里装腔作势,却总感觉自己是个赝品,何况,三十多岁是个尴尬的年龄,如果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还是个女人,如果你还在为是否结婚和是否生孩子困扰,如果你的学校每年春秋都给你发两次表格——未婚青年教师基本情况登记表,如果你的领导你的同事你的长辈你久不联系的同学和随便什么稍微对你知情一点的人,见你的面总会露出那样探寻的眼光,吞吞吐吐地问你:“个人情况解决了吗?”一次次。尤其,如果你的工作还不过等同于一个高级知识搬运工,随时面临着失业的危险,而你自身轻度或早就重度厌倦这一切,所以主动离开了,试着在不断漂泊中寻找一个出口,试着不让自己死于一场情欲的突然截断的惶恐,你当然觉得哪里出错了……然而,当青梅站在竹马面前,看着他成群的贵妃鸡和珍珠鸡围栏啄食,觉得确实一切就如此,可以很简单……在绝望之间、卑微渺小的事物之上,忽然间仿佛就获得了力量……也许因为如此,竹马才回到这里,回到一片坟茔之上,甜蜜又钝痛地品尝对死去多年的亲人的想念。

“太晚了。”竹马把车掉了个头,准备开离街市。车开得很慢,但方向已经转过去了,看得出他要把这事了结,回家。她站在路口,看着他开着车子走过县城新区的街角,通向那条朝往县城的大马路,看着他为了变道打起的左转向灯,知道有些事早就无法挽回,何况一切已经无从说起,以前就无法说。她心里掠过一层苦涩,却又觉得甜蜜,仿佛寻到了什么力量,又可以重新远走高飞。毫无疑问,和普通的那些靠着学历或者靠着家人的关系在京城或省城或县城里做着一份固定工作买着房子生着孩子偷着情或者暗暗暧昧着每天固定路线回家固定床板睡觉的同学或朋友或随便什么人相比,竹马身上有一种另外的坚韧刚强的东西,他们不可以破坏。从他身上,青梅一次次获得赖以远行的力量,他们当然从来不是情人,虽然也曾经拥抱着睡过一个房间,但那是男女之情之外的事情,那种拥抱毫无情欲之感,是一种祈祷,继续去活着的一种渴求,所以要拥抱。那种漉漉的两性关系从来没有真正抵达过他们。她暗暗地汲取他的坚韧和耐力,并且以此远行,一年又一年。有时候,她觉得竹马在山村里过着的田园生活,是专门替她过的,替她守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包括他的恋爱,他的耕作,他的养殖,他的猫狗。他身上有另一个自己,青梅坚信,这是她灵魂的双胞胎,好多年了,一直在别处以星星闪耀的方式存在着,不是那么夺目,却是那么不可或缺。

世俗关系其实很简单,竹马与青梅是高中同学,竹马的初恋女友,也是他们的同学,她叫彩虹,现在在苏州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竹马留在了这里,还有他新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一凡,肥水人,他等着准丈母娘的同意,然后领证结婚,其实一凡愿意两人做主结自己的婚,但竹马总想等等,再等等,也许她母亲会同意她嫁给他这个生活在村庄里的养殖户,同意她为爱千里而行。竹马的母亲过早去世了,但仍然在意念里影响着他,让他不想伤害另一个母亲的心,他希望得到她父母的祝福。在单身汉的私巢里,十多年的漂泊生涯,竹马肯定还有过很多年轻女孩子,给过很多人温情的关爱。然而这一次,他认真了,不作假,不虚伪。

一直以来,他们都太自由了,毫不庄重。然而,这件事上,两个人内心是一样的。所以,这一次,即使一凡不在这里,回了肥水,青梅仍然没有留下来过夜。一些东西是要尊重的,虽然一凡也知道她的存在,仿佛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一凡想探究自己爱情的安全度,青梅则愿意给她这份透明,因此两人之间加了微信。其实他们之间平时也几乎毫无联系,甚至青梅对竹马的点赞频率还没有对一凡进行的多。一年一次的相见,也只是青梅回老家的时候,见一次,也至多半天或一天。透明如白纸,却像是另一种宣示,这个男人她爱着。一凡是这样的猜测。然而实在没有什么,仅仅如此了,就如此,竹马是她生命的常数,他们都懂得欲望有时仅仅需要一个夜晚,一切都会被摧毁,有比欲望更值得珍惜更害怕亵渎的东西,虽然彼此也说不清是什么。每一次,当一凡试探着和她说一些竹马在学生时代的事情时,她都会告诉说那时候两个人并不是很熟悉,慢慢一凡也就像是放心了,还有时给她发一些村庄图。

2

中午时分,锣鼓吹打,在后山。竹马说对面村庄的老人死了,今日下葬。竹马说后晌去家门口背后这座山上捡枣,那老人就将埋这山上,他问青梅怕不怕,要走很多山路,有酸枣树和蒺藜草,随时可能扎入鞋子,刺入身体。她说小时候又不是没有见过。

他们踏出屋子的时候,那批送葬的人正走在半山,大多人身穿白色孝服,偶尔有几个只戴着白色孝帽。吹鼓班子走在最前面,中间是棺木,不用问,青梅也知道是竹马爸爸做的,离得远,看不出是什么样的木料,棺木被漆了油画。

高中时候班上每个学期都要出两三次海报,图画都是竹马画的,他那时候说他父亲是油漆匠人。多年之后,他才告诉她,他爸爸涂棺材和墙帷子最拿手,是附近村庄有名的油漆匠,还说他们家是石马川打石世家,这门手艺他爸爸现在仍然会,一度想让他学的。母亲死那年,他才十二岁,终日哭,要去跳黄河,要去寻母亲。那时候,父亲也存了那心,这孩子如果不读书,就学手艺。他讲得平淡,她却听得心惊,那时候两个人在成都,她读书,他打工,约了在锦江边上见,一边喝茶,一边说话,说着几千里之外老家的旧事,她依然还记得,三元一杯的坝坝茶,真是便宜,从日落黄昏喝到明月初起,是个夏天,江风凉爽,仿似恋爱。她从来没有忘,灵魂的双胞胎,也就是那时候产生的感觉。那种感受十分特别,黑板报上的图画,竹马配色鲜明,颜色像在流动着前行,即使是红色旗帜,也被他画得像在迎风飘扬,动感强烈,慷慨激昂。

隔着远远的坡路看,那棺木涂满了鲜亮的色彩,让人十分震撼,但又感觉脊背发凉。高中校园,出正大门过马路,左转一百米,是个棺材铺,再走不远,是县城的老汽车站,那些年还运行着。每次去坐车,都得经过这家棺材铺,和看见这口盛着尸身的棺材给人的震撼一样,就像一种暗号,她头脑里又想起了这一切。竹马肯定也记得,在这个共同呼之为高中母校的地方,两个人有太多的记忆。

她和竹马说肯定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判定标准当然是孝衫,年轻人死掉是不可能有很多人为他穿孝的。穿孝的人多,说明死的是老年人。他们俩也沿路上山,拿着红柳筐和编织袋,尾随在送葬队后面,沿着斜坡一路往上爬。走在半路,已经分不清葬礼的界限从何开始又向何处结束,他们也仿佛成了送葬者队伍里的人。快到坡上的时候,道路分叉,葬礼队伍走了右边,他们走了左边,才走出那些哭泣的队伍里,但哭声仍然在耳朵里横冲直撞。竹马说:“喜丧,到这年龄一场秋风就可以割了命,咱们碰上了也别怕,县里很多人慕名来送行呢。”

也就是在锦江边,竹马讲了彩虹的故事,青梅是第一次知道。“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你知道,我们都是石马川人,她家和我家中间隔着一条河,就是石马川,两岸都是枣树人家,我们靠大枣为生。小学和初中都是一个班,高中也是一个班,那时候你已经来了。”她喝着茶听他讲,差点把茶水吐出来。她从来不知道的。印象里,彩虹是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子,高而结实。竹马太纤细了,瘦长如一截甘蔗杆,一直都如此。两个人相爱,还那么小?简直不可思议。

“她很温柔。”竹马接着说,“高中时期就那样,大家都不知道,实际初中就开始了。”她奇怪小小年纪的竹马就已经学会辨识女性,知道温柔是优点。她自己从来没觉得自己温柔过,竹马也从没有说过她温柔。竹马喜欢温柔的女孩子,后面追过的几个也不同程度被他以温柔形容过,却从不把这个词赋予她。

“那后来呢?”

“大学都在北京,就在一起了。你也知道。”

她根本不知道。

那时候,县城一共两所高中,竹马考的是县城公立学校的重点班,高一下半年,班上从私立学校转来一个女学生,叫青梅。就像戏剧一样,同学们经常起哄他们俩,作为副班长的竹马,倒是沉得住气,青梅却总是气呼呼的,几乎不和竹马说话,除非收班费,但班费半年也就一两次。很快,就高二了。高二时候,竹马因为学校制定的分数管理规则,宿舍卫生未打扫干净被全部扣完,下放到了普通班,自然与青梅就分班了。竹马到了普通班之后,青梅与他偶尔在校门口碰上了,说说话。后门有个澡堂,竹马往往去那里洗澡,青梅往往在那附近吃饭,因此打过几次招呼,但说的话依然少。高中生活实在太苦了,苦倒没有什么话可说。竹马居然认为她知道这些事。

她高考不好,所以几乎没有联系的同学,以后很多年也一样,大学没有合影,硕士没有合影,博士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去合影了,那天却下了雨,推迟了,等再去时人群已散尽。那时候能记住他,也是因为校园高考榜单里挂在前面的几个人里有他。

锦江边,望江楼下,他把可以自动调的竹椅往下放了放,整个人坐得稍深了一点,然后转头看着锦江上朝着九眼桥的方向,对她说:“没想到吧?我们准备结婚的。我辞了油田上的工作赶到南方去找她,却已经迟了。也许迟了几天,或者是几个周,也或者迟了几个月……迟了一辈子……”

“为什么?”她不明白,大学四年都坚持了下来,那时候毕业已经一年多,快两年,两个人都有了工作,所不同的是在异地而已,一个南方一个北方。

“她一个女孩子,在南方,从来没有分开那么久,小学和初中,高中和大学,至少每周都要见面的……我太拖延了。那时候她初到南方,认识了一个照顾她的本地同事,经常和我说起……”竹马说。语气里没有怨恨,似乎已经接受了结果的听天由命。

她在qq空间里看过彩虹照片,还有她的丈夫和儿子。彩虹笑着面对抱着的孩子,看得出对现下的生活是满意的,动荡迷乱的青春并没有在她的身上落下多少痕迹,她已经是一个表情安定从容的小母亲了。

“她夹在两个人之间为难,于是我买了车票,到了这里。”竹马接着补充,“也是坚持了半年的,最后才辞了职,从长江下游往嘉陵江上走,重庆成都不断换工作。最差时进过传销组织……”看得出,一方面竹马享受随波逐流的生活,一方面,过去的那场感情并没有随着时间过去一笔勾销,他身上还落有这场感情的尘埃,但残存的温情不热,不够让人有力气去重振山河。

怪不得竹马说话总像摇竹筒一样,她总说不过他,原来进过传销。她曾经在一次去看电影的路上被人带到了传销现场,二十元钱买了一张票,坐下来听了两个小时各种成功人士的宣讲。那一天能抽身而退,不能不说是幸运的,因为她一直被两个女人架着,最后能逃掉也许是因为当时地处市中心,人来人往。她说不过竹马,每次他说完要说的都会自嘲:“我这是传销组织的嘴。”竹马说传销是会改变人的,未必是变坏。他还让她学习传销人员的大胆和勇敢,说在国外传销并不是犯法的,一个人应该懂得营销。当年在电话里知道她要去高校应聘,竹马说你就当去搞推销就是了。对,就是这感觉。偶尔,她觉得之所以能在工作时候完成教学任务,是建立在假装轻松假装热情的基础上,包括对于不得不进行的一些社交活动,也建立在这种假装上,始终有演戏感。不得不应酬出去喝酒和交谈的一些夜晚,她打车疲倦地在深夜里往回赶,总觉得是急于回到自己一个人居住的房间卸下套在身体上的面具,那种无形的面具太沉重了,她很怕如果再持续几个钟头,自己就会在那套面具的挤压下支离破碎。那些社交成功的人,大约已经很适应这套面具了吧。在她的认知里,传销人员就是给自己套上面具的人,他们有他们的热情和疲惫。

青梅开始与竹马在同学群联系的时候,竹马正做着成都青年旅行社的登记工作,见面时,又已经在重庆一家化工厂上班了,具体做什么她从来没有搞清楚,只是每次打他电话他那个单位的名字都会播报:“歌乐山xx化工厂欢迎您……”

“她从小没有了爸爸,需要人照顾的,一直以来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找不到人分担忧愁,只有我。妈妈后来再嫁,又生了孩子,勉强上了大学……”竹马继续说着,“我能理解的。那时候我也不太懂如何哄女孩子,又异地,我迟迟没有辞职……就这样了。祝她幸福!”似乎觉得说得还不够,竹马继续:“也不能怪她。整日工作疲惫不堪,又没有我在身边,有个男人对她好,而且她觉得合适……最后送我离开,还哭了。”

这么多年在外面,独自飘零,旧日友朋联系少,能一起说起高中时候的恋人,也许高中时候的同学最合适,她知道。她也是这样才与他联系上的,一路飘零的孤单,异乡异地,他在同学群里应和了她两句。

他是六月份辞职的,结束老家油田里那份工作,接着就去了苏州,利用以前攒下的工资在彩虹单位旁边租住了下来,认真找了一阵子工作的,希望与彩虹一起。他不知道早就发生了改变,冰墙已经砌好了,言语虽然还在继续,但早就显出了相见的失败,不过,彩虹也还是去看他的,每个周,给他洗洗衣服,打理一下卫生,和学生时代周末见面一样,两个人会一起出去逛街看风景。在这里,他们一起去过寒山寺,逛过观前街,也游览过大大小小的几个苏州园林,比如拙政园和狮子园。他后来只记得看过寒山寺离开时靠在枫桥上感受到的风了,夜幕里远远望见的寒山灯火,和小时候课本上学到的寒山寺诗歌所想到的寒山寺完全不一样,但感觉却有很大的相同——夜半钟声到客船,只有他一个人听到,那一千年多年前的钟声似乎从那一天开始响在他的耳膜里,让他离开几年之后,还经常会突然听到。阑珊人在阑珊处,夜色美得无可形容,他有一种天涯孤儿之感。有好长时间,他等着她回心转意,因为在此之前两个人在电话里已经冷了下来,他想的是至少她在身边,应该还可以挽救。就这样过了半年。他当然也见过经常照顾彩虹的她的那个男同事,偶尔一起吃个饭,但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打斗,感情的事情,他希望给她自由,让她选择。

他对自己还是太自信了,也或者太高估旧日的爱情。一切都是艰难的。这样的事情,说出来也是不够重量的,不够好笑,也不够悲哀,但有时会要掉当事人的命。爱情也许就是这样的,有人拼尽全力,有人云淡风轻,有人为此魂飞魄散。

就这样到了腊月,他求着彩虹和他回老家,回他们叫做石马川的村子,他说回去会去和她的爸爸求婚,两家的长辈一直都是认识的,自然村连着自然村,实际属于一个大队的村庄,不是同一个姓,可以互相嫁娶的,父辈几乎算默认好多年了。然而,彩虹吞吞吐吐拖拖延延又是一段时间,最终在离过年只有一周的日子,宣布跟着那个人回家。两相视,万重心,已不同,对于彩虹,旧戏已经结束,新戏已拉开,只待对他这里做最后的交代了。这次相会他早就发现了,她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城市人那种冷若冰霜的客气腔调,像她,但又令他陌生。她经常说的一个词是:“耗损”,像一支蜡烛暗下去,也像是月蚀。她读的是经济学,也许认为感情也是有价的,认为这样粘连是耗损她的青春?他不敢问。她早就批评过了,说他总是充满孩子气的快乐,做事好冲动。她喜欢过有规划的生活,他已经在改了,却应该是迟了。他知道她也是艰难的。他怎么可以成为她的艰难?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彩虹对于动荡的生活害怕了,而且她厌恶从小生活的小镇,包括老家的村庄,那里可见的贫瘠的生活粗俗的话语人们短浅的目光让她害怕,她喜欢这座软语呢喃的南方城市,喜欢这里的山水人文,她觉得自己在这座美丽的城市,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方式,并且认为自己获得了理想的位置,那个比她小几岁的男同事以及他那份可以让合同工变为正式工的可带家属的工作是她认为这个世界给她的最佳选择,毕竟年龄已经二十大几了,她说她耗不起了,无法与他抵达未来了。像大海的涛声充满贝壳,耗不起耗不起耗不起,回过来荡过去,击垮了他的耳膜。

他连夜买了车票,一刻都不要待,除了证件什么都没有带只身离开。那之后,竹马似乎经常这样,包括每次与青梅见面,两手空空,连牙刷和毛巾都是临时买,不过,总不忘胸前挂他的尼康相机,或者佳能相机,他已经习惯了随手拍下一切。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相机里彩虹的照片。如果他不说,她也不问,怕他伤心。

那一年,从苏州到成都的火车硬座上,他的怒气一小时比一小时少,直到真正到达成都,他的心中只剩下对她的渴望,如同对他母亲的渴望。他知道,当时就知道,只有彩虹,唯有彩虹,才能和他一起记得他母亲的面容,才和他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她是唯一一个了解他一切过去的人,童年的悲伤,学生年代的无力,初工作的忐忑,肯定也包括,处子的身体……而现在,他已经不想再听任机缘与她再有任何相见,不想再与另一个男人共同拥有她,最主要的,不想再让她为难。最后一次见面,他想尽办法告诉了她这一切。她已经不再骂他胆怯,不再骂他并不爱她所以拒绝与她结婚,不再说他大学一毕业不结婚就是找理由……不再控诉的她也就不再给他希望,一切都糟到了极点。少了她,他感觉失落和悲伤,感觉到无法呼吸。但是,那时候确实是这样的,他觉得还年轻,两个人有的是时间,不必在乎那样的一纸证书,即使是异地,也可以独自奋斗,两个人有爱情,就是走在一起,不必守在一起。然而,爱情需要时间和身体的投入。他是多年之后才明白。

他不是不怨,不是不怒,他想责怪她为什么打着以为他好的名义,分批分期分阶段地一步步才让他知道真相,一步步掐灭他的幻想。他很想责问她为什么不一次性让他来个痛苦,为什么不能给他一点最后的体面,为什么将一切都逼到眼前才展现早就决定的结果。然而,他一句也没有说,已经无法问出了,他怕她的眼泪,宁愿认为即使是分手,她也是不忍心的,怜他少年失母,悯他跋涉过高中的丛林,所以最后才图穷匕见。她身上藏着他的童年,少年恋人,那么多年,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失去母亲时候的那种撕裂……

要离开了,无法承受同城月,无法同吹一地风,地上的口音,天上的云影,还有走过街头那燕子的呢喃,以及一起吃过的饭菜的召唤,一切都可以挤压他,让他难以呼吸,更别说成双成对的人,街头那些感伤的情歌。鹑衣百结,一切支离破碎了,他的心是罗网,比死还苦。

他其实并不是开始就想到成都的。看票的时候,北方已经厌了,往西是回家,简直难以做到,而东南离彩虹太近,他怕自己再去打扰她,也怕她太冷静的句子如匕首,一刀一刀扎进他的身体,不被爱的人即使还爱着别人是可怕的,也不该给自己骚扰别人的权力,那就去西南,而直达昆明的票是没有了的,因此选择了成都。三十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正好可以让时间慢慢啃噬自己,油煎火燎地陷入某种焚烧。

到达成都第一天,他选择住青旅。学生时代和彩虹出去玩,青旅提供了太多便捷的福利,也果如他所愿,尽管成都在过年时节酒店生意火爆,但青旅还是可以定到的。他想过四处走走,散心一段时间,但直到一个人在旅馆里过完了年,他还是哪里都没有去。他只离开过旅社一次,就是去网吧看有没有彩虹的信息,想看看她有没有发表什么博客。那时候他用的还是不能联网的非智能手机。什么都没有。一个字也没有。他学着适应雾蒙蒙的经常下雨的蜀日,就如学着适应在不稳定中稳定自我,心情越消沉,雨仿佛下得越多,他逐渐喜欢上了这个多雨的地方,像每个失恋了感觉自己在急速衰老的年轻人,他逐渐许诺自己一些好吃的和好玩的,逐步许诺给自己一些随遇而安的快乐,有时仅是一夜狂欢,年轻的身体需要拥抱,需要亲吻,亲吻能让人安静下来,重整自我。成长被打碎,需要重建,他知道自己要走向中年了,至少不再是青年,就是那感觉,苍老来得那么快。

那个年他在青旅过的,青年旅行社,便宜又实惠的所在,廉价的食物,不同的室友来来往往,就像一个流动的临时宿舍,各个国家各个地区的人,各种各样的故事,不同的男女……

竹马在这里过着他完全崩溃的生活,放弃了原来的所有,包括对于整洁和有序生活的追求,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不再剃掉他的胡子,也不再剪掉他的头发。长达几年的时光。一直是这样,直到青梅见到他,惊异于他的发型和长相改变了很多,只眼神和从前一样,山村里长大的孩子,一副害羞的模样,似乎要把自己的眼睛藏进睫毛里。

青梅见他的时候,他的长发已经超过了她的长度,他内心的火焰已经不再灼人,看得出,他是毕恭毕敬地接受了一切的,承担了该承担的痛苦,而没有回头去反复纠缠。她是后来才明白,他们这些在童年就几乎经历一切的人,愿意自己去托住一切,而不是为难别人,因为早就在童年的生离死别以及各种冷遇里承受过了,不是哭和纠缠就可以改变结果的,虽然会对生活做出微小的修改,但通常,大局已定。

过年那天,旅店的大堂摆满了各色的气球和丝带,一群陌生的人围坐起来,吃饭,说笑,猜谜语。菜品都是一般的,但有肉有素,也有水果,最后一道菜是烤鱼,主食则是饺子。竹马想着彩虹,过了年之后她会和那个男人回老家去,会在接下来的一年内订婚和结婚,会再过一些时日就有自己的小孩,他们同床共枕肯定早就理所当然。他不觉得是背叛了,从来没有觉得是背叛,但感觉到难过。他对青梅说过那种难过的感受,说就像怀念一颗剥掉的龋齿,继而又说,“这样也好,尘归尘土归土。”他说现在的日子也不是没有享受。青梅是在经年之后自己失恋才体会到这种享受的,深爱过一个人,然后分离,那时候的自由恐怖又惬意,生命在不断坠落,一直不到底,无有希望和期盼了,却也不纯然是痛苦。竹马提前享受了这种感觉,这种不知所以的时光,然后她自己迎头赶上自己的这种劫。

人们打牌,人们猜谜语,人们玩游戏,人们调情,人们喝酒,人们哭泣……青年旅行社,来自各地的人,外国人不过中国年的,但他们顺便蹭这个热闹,而那些独自一人并没有拖家带口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然而,他们聚集在这里,喜欢讲话的不断讲话,喜欢唱歌的一首又一首唱歌。反正有舞台,反正有观众,天涯零落,且歌且欢,相逢何必曾相识。青旅,流浪者的天堂。——这也是几年之后,知道青梅不回家过年,竹马为什么将她托付给青旅的原因。

他后来就在这家青旅住了下来,做起了他们的店员。开始只是顺便帮着接电话和登记的,日子久了老板和其他店员希望他留下,他也就留下了。他喜欢这种大合唱的气息,似乎每个人的孤独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他的休憩之所,这里的流动人员多,又是私营的,人们来去匆匆,因此不必费尽力气矫饰自己。

竹马说着与彩虹别后的日子,看得出是经过一番自我勉励的。告别彩虹之后,母亲仿佛不请自来,在梦里一次次与他聊天,而他,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她的面庞和身形如此清晰又亲切,很多年了,他没有这样感受过。梦里残留的余声让他觉得这是母亲在给予他力量,他又觉得那么难过,老家在千里之外,皓月冷千山,母亲在梦里来回也是累的。他开始遵照母亲在梦里的吩咐,给自己饭吃,给自己衣穿,给自己一些额外的欢乐,尽管这种欢乐实在太过奢侈。冬夏交替,就这样过着。

他告诉青梅,联系上她的时候,还处于他的失落期,他只是感觉到了她的落魄。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浸染了他,也或者是想到彩虹一个人在异乡时候也曾经那样孤苦无依生发出的怜悯之心,让他联系了她,开始买她的产品。他并没有其他多少心思的,不像一些心眼很多的男同学,多年之后联系起旧日的女同学,既送温暖也送寒……

兜兜转转,几年之后,竹马还去山西的平遥专门考察了一次,他希望在那里开一家青旅。当然他拍了很多照片,踩点了一段时间,也是问过租金的,那时候他已经攒了一笔钱。最后并没有继续下去,也许是因为当时新起头的那场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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