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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磊:现代社会已经没有了东方日常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刘敏  2021年04月02日08:12
关键词:张大磊

张大磊:中国内地导演、编剧。2016年,其执导的电影《八月》获得“第53届金马奖颁奖典礼”最佳剧情片; 2021年3月,他执导的电影《下午过去了一半》获第7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短片评审团奖银熊奖。

短片《下午过去了一半》,是导演张大磊接到的命题作文,要求用电影的视听语言来诠释东方日常。24分钟的镜头凝视,完整、动情,充满生活质感的细节随处可见:深沉又含蓄的爱和亲情,面对离别时的牵绊与克制……

影片在斩获柏林电影节短片竞赛单元银熊奖时,评委高度评价:“一次家庭探望,和缓地带出了一对祖孙充满情意的告别。影片调度高超,细密编织的家庭互动与演员的精湛表演,自然而不张扬地引导观众浸入角色生命里的至真时刻。张大磊以丰富的电影语言,在《下午过去了一半》中,绘制了一幅隽永的家庭肖像,溢出了短片形式的有限情感容量。”

张大磊在其成名处女作《八月》中,回忆了自己在内蒙古的童年生活,用黑白影像讲述男孩小雷在一个夏天的经历,朴实真挚。而短片《下午过去了一半》在剧情、人物、时间、地点上都可以找到与前作的呼应,同样起用原班拍摄团队,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八月》的延续。“我的电影本身就是平常生活的图景,真实感受的表达,故事可以很简单,故事以外的情感表达一定要够浓烈。”

夏末,已经长大的男孩小雷到俄罗斯留学前,和父母去看望姥爷。短片从汽车里父亲、母亲和舅舅的聊天直接进入,只有小雷事不关己地盯着窗外。谈话被外面的歌声打断,《八月》里出现过的人物蒙福,骑着自行车一路高歌而过。一家人重聚,高兴的姥爷颤巍巍地从街上给外孙买回西瓜。一个普通的下午,一家人做饭、吃饭,闲聊、午觉,然后告别……东方式的老人和孩子的相处,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感情却浓得化不开,触动观众的怀旧情绪与私人记忆。当然,短片的成功,尤其离不开老戏骨李雪健老师出神入化的表演。举手投足,话里行间,那么似曾相识,让多少人想起自己的祖辈。

北青艺评:这是由汽车品牌雷克萨斯赞助的一个命题作文,你在创作中有没有受到限制?经历了怎样的思考过程?

张大磊:汽车品牌雷克萨斯想与电影导演合作完成短片,表达主题是东方日常,之后就联系到FIRST影展。比较幸运的是,FIRST对参加过影展的导演各自的擅长领域比较了解,所以制片人高一天一听到这个概念就想到了我,同时在与我联系前就把各种可能的顾虑与品牌方交流了,譬如内容的限制、质感风格等。他们首先达成了共识,品牌方不要求有多少广告植入或者直接的产品出现,而是想表达一种东方情怀的理念。之后,我提供了剧本,是用我熟悉和有感受的方式,双方基本是一拍即合了。

北青艺评:在柏林参赛的版本和在国内网站推出的版本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张大磊:国内播放的版本在片尾有很长一段车外的画面,车标会很清楚;但参赛版就剪掉了,把车的部分全替换成了孩子主观看到的城市空镜。它是叙事方面,而不是展示方面的呈现。

北青艺评:影片中有很多充满生活质感的小细节,比如姥爷讨酒喝时的神情举止,比如一家人吃饭时的互相让座等。那你在创作中是先从细处入手慢慢填充、扩展,还是先有大的框架,再慢慢丰富细节?

张大磊:对我而言,时间、空间和那种氛围的描述是非常重要的,它甚至是大于叙事的。所以我的剧本不算常规,更多的是对演员处境的描述,不会给演员太多的行为设定。

譬如姥爷要酒那场戏,其实是李雪健老师的想法。我的剧本里只给了一个空间,提供了人物感受和心理依据,比如剧本里写道:“姥爷意不在吃饭,他很高兴,想和外孙交流,这一天对于他像节日一样,所以想喝一口。”至于怎样完成这个表演,就是雪健老师的想法。我相信有些内容一定是需要在现场去碰撞的,必须在实景里完成。我们没有排练,排练有时候会损失演员的部分天性。

我们的美术组提前一个月就到拍摄小院里筹备了,主创们两三天就会去待一会儿,聊聊剧本,或者单纯感受感受。雪健老师是开拍前三天到现场的,下午我们就在那儿,听雪健老师讲讲他的故事。我希望人物可以和空间通口气,这很重要。演员都有自己的理解和内心,有时候,剧本写得太细太功能性,会压制这一点。相反,剧本比较感性、文学性一点,大家都有感受,生活的气味就出来了。

北青艺评:但这样的方式,对演员的要求就非常高,需要双方建立格外的信任关系。当时是怎么想到请李雪健老师来扮演这个角色的?

张大磊:创作的时候本打算还是《八月》的原班人马,其中的姥爷原定就是我的四姥爷扮演,但这次老人家临时有事无法参加,距开机只有三天了,我挺着急的,再去找一个素人演员的话,时间肯定来不及,就考虑找专业演员:既能和其他几个演员搭戏,不跳出来;还能有专业素质尽快融入角色。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雪健老师,因为我太喜欢他了,对他的感觉超越了观众看演员,总觉得他就是自己身边的一个长辈。

最初,我心里不太踏实,担心两种不同的演员碰撞会出现问题,或者太跳出,或者非职业演员“拖后腿”,但和雪健老师聊了一次,这些顾虑就都没了。虽然我以前不认识他,但聊过以后,我终于认识这个人,不是演员李雪健,而是长辈李雪健,他本人跟我想要的姥爷这个角色,太像了。

北青艺评:聊到什么内容让你打消的顾虑呢?

张大磊:见雪健老师的第一面,我就没有陌生感。当时我们去宾馆接他去吃晚饭,我在楼下等他时,心里准备了好多开场白,但他下楼看了我一眼,就直接拍拍我肩膀问我:“你怎么瘦了?”我回答说可能是熬剧本熬的,他说,“那你不吃饭可不行啊。”你能想象他说话挺吃力的,但一下子就让人感到很亲近,没有寒暄客气,而是直接和他信任的一个晚辈在沟通。

晚饭时聊剧本,我在讲,他在听,反馈时他说话很少,总是点头。我当时心里不踏实,不知道他点头的意思是他理解了,还是认为我的人物设定对了。但第二天到现场继续聊,知道了他对角色是真的理解了,他讲了很多关于姥爷这个角色的感受,角色的底色,对待女儿和姑爷分别该是什么样,对待外孙又该是怎样,说什么又不能说什么,这让我心里特别有底。

北青艺评:那在拍摄现场,你和演员是一种什么样的合作状态?

张大磊:因为我的片子不是特别戏剧化,所以我不会说戏,现场聊得更多的是大家处在什么样的状态里,不急于去做动作或者表达,还是在生活中慢慢地流动出来。雪健老师很专业,我一说他就懂了。我们会碰几次,开始让雪健老师用比较“过”的戏剧方式来演,然后再做减法,最后找到一个合适的度。

北青艺评:这个短片是聚焦姥爷和小雷的情感演变的,从开始的疏离到最后的微笑。可是最后小雷翻看的照片,却是和父亲一起,是为什么?

张大磊:小雷和父亲拍照片其实是和《八月》有关,《八月》的照片里父亲缺席,小雷和空气照了一张,那这里就是弥补孩子之前的遗憾。我觉得那个年龄的孩子是轻易不表达感情,甚至是拒绝交流的,我当年就是这样,会逃避情感交流,但也会后知后觉,事后遗憾,甚至难过伤感。小雷对姥爷也是这种态度,我理解最后他对姥爷露出的笑容,不单单是因为姥爷的努力让他感受到了亲情,而是那个下午的时间,最普通、最平常的时间,把他拽回自己已经逃离很久的一个状态。

北青艺评:短片可以看作《八月》的延展,里面有很多前作中的人物,所以是不是最好先看《八月》再看这一部,会有更深的关联理解?

张大磊:我觉得倒不一定要按照顺序看。生活中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我们看到一个人或者一个瞬间,你就感受似曾相识,感觉是有前因,但你不了解,那种感觉很有意思,不一定非要事无巨细地说出来个因果关系,或者从头到尾地排列。所以直接看《下午过去了一半》也可以,大家会感到与他们是熟识的。如果再回头去看《八月》,那感觉就更奇妙。《八月》算是我的一个创作方向,这个空间和这一群人,我一定会在接下来的电影里去不断表达。

北青艺评:有将这个短片改成长片的计划吗?

张大磊:它本来就在我的长片创作计划里。我现在担心的是,短片一出来,我已经看到了它的呈现。那我的长片就需要有所调整,因为之前设计的长片计划只有时间和人物的设定,就是小雷上学了,有独立思考了,姥爷家里就只剩下老头儿一个人,家庭成员也不像过去那样总能聚到一起了。孩子们长大了,属于老人的就是过去的生活,是停滞的,那我们该如何面对这种生活?我只有这样一个概念,所以接下去要完成长片,我需要再寻找更多新鲜的东西。

北青艺评:在你的作品里有很多环境音,高低远近、层次丰富,营造出一种氛围,让生活一下子真实生动了起来。影片中的声效是有格外的考虑吧?

张大磊:是的,因为我对声音非常敏感,在剧本里就会写到很多声音。我的剧本大多数是描述空间和气息状态的,我会特别受声音的干扰,很多空间感的建立,或者记忆里的味觉,全都是声音留给我的印象。我希望做的就是层层递减,可以不用语言表达的,用声音直接表达这场戏里的气氛,比如风扇声、冰箱声,包括离他们家不远的军营里战士们的训练声,都会把人带到情境当中去。

北青艺评:短片和《八月》的风格其实很一致,都很生活流。是否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受到哪位导演的影响?

张大磊:侯孝贤导演和小津导演是在我的创作中影响最大的。我很喜欢他们的电影,但我做的其实不算一种致敬,也不是一种效仿,是因为对生活的体会很多时候都是相似的。我记得看过侯导的一段访谈,他提到童年时的一段经历,就是在一个午后骑在高墙上去偷芒果吃,吃完了再去摘,吃着吃着就突然感觉时间慢下来了,听到远处学校或者哪里有歌声传来,清楚地判断某处有自行车声,意识到有人来了,就从墙上跳下去,然后等自行车走了,再爬到墙上……他的描述跟我小时候的感受一模一样。

北青艺评:你谈到特别注重这部短片中的时间和空间感,除了声效,摄影应该也是重要元素,通过构图来展示空间,许多画面确实精致巧妙,你和摄影吕松野是怎样合作的?

张大磊:我们大学在一起六年,该聊的都聊过了,他的气质和我的气质都彼此了解,又一起拍过《八月》,所以都太清楚彼此要什么了。我俩聊得更多的是剧本,松野是一个有导演思维的好摄影,他的创造是舍得把摄影功能最小化的那种摄影师,宁可让不了解的人认为摄影没有做什么,但是了解的人都知道这里面摄影的作用太大了。

北青艺评:曾经在一个访谈中,你提到人物和剧情两者之间你更关心人物,认为事件和戏剧张力是跟随人物走的,这种创作思维是怎么形成的?

张大磊:我其实从小就喜欢观察人,对人感兴趣。那些看来看去会留下印象的,其实根本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事件当中的人是如何面对,如何处理。所以,我认为就应该让人牵着整个事件的走向。

北青艺评:短片《下午过了一半》讲到了很多话题,亲情、衰老、离别,表达都是内敛的。比如明明不舍,姥爷却不会说出来,只是能让人感受到。你是怎样理解“东方日常”这个命题的?同为东方,中国和日本又有不同。

张大磊:我不了解西方的日常是什么。所以拿到这个命题时,我并没有首先去思考这个概念,作为一个东方人,我理解的“东方日常”是一种属于过去的日常,是属于我自己的过去的一种生活,并不是现在,因为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认知里的那种东方日常了,甚至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日常了。

现在的日常就是忙碌和工作吧。我觉得属于真正的东方日常或者说中国日常感觉是上世界90年代,或者是老人们都在一起的那种大家庭的日常感,这和我记忆中的某个部分联接起来了。我觉得在创作中比较顺手的就是做自己。东方情感其实是累积,然后爆发的,而西方是随时倾诉,随时爆发的,这是我理解中的一点区别。

北青艺评:你的处女作《八月》获得多项大奖,第二部影片《蓝色列车》收到的反馈褒贬不一,如今短片又获得柏林大奖,作为导演,面对外界过山车似的反馈,你有什么样的感受?

张大磊:每个人都喜欢听赞扬,都喜欢被接受、被认可。我看到《蓝色列车》差评的时候,是很难受的,甚至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蓝色列车》是我创作的另一个方向,会更浪漫、更理想化,离现实生活更远一些。创作中我真是非常投入、认真甚至自我感动的,但反馈回来的那些大家接受不了、尴尬发笑的地方,恰恰是我自己感动的地方,这就会让我有很多不解。

后来,我觉得事情是这样,因为我的选择并不是去讲一个很多人都接受的故事,而是比较依靠自己的直感,把自己带到一个自己希望的时空里,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有的人理解我,有的人不理解,那只是说它离大多数人的生活和经历比较远,所以我的很多努力没有被接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