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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21年第3期|陈仓:通灵时间(节选)
来源:《芒种》2021年第3期 | 陈仓  2021年04月01日06:56

1

他有次去静安寺禅修,刚刚踏入山门几步,就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孩,还没有正式开口搭腔呢,接待他的法师就双手合十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善意地告诫他:请施主善护口业,以免招来无妄之灾。他被吓了一跳,法师一眼就把他看透了。在日常生活中,他真是口业深重的人,因为乱说话、不善于说话或者不善于说假话,给自己惹过很多烦恼。禅修之中,他几次上前求解,法师都是张张嘴巴,并不闻其声。他再三追问,法师像个聋子,又是笑而不语。

他似乎有些醒悟,面对这个吵闹不休的世界,法师已经把答案给他了,只是他没有听见而已,或者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听到了什么。后来,他又反复琢磨过这个问题:上天造人的时候,只造一个鼻子呼吸,两只眼睛欣赏景色,不就足够了吗?如果不造两只耳朵听话与一张嘴巴说话会有什么后果呢?在他看来,什么后果都没有,人照样会活得好好的,而且应该活得更加清静。比如,那两只耳朵与那一张嘴巴,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它们好像从来没有给世界带来过什么益处,人如果从一开始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是个哑巴或聋子,那就太完美了,甚至有一些永恒的味道。

2

他与女朋友的分手,是他所犯的众多口业中的一个。导致分手的那句话,他都不好意思提,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那天晚上,女朋友与几位同学在华师大东门附近的环球港附近喝咖啡,她打电话让他开车过去接她,他赶到咖啡馆的时候,她们几个人正准备买单走人。他抢先一步,把单买了,四个人总共也就四百多块。他想,既然是一起喝咖啡的同学,那关系肯定都是闺密级的,第一次见面得献献殷勤,免得她们在背后给他叽叽喳喳地吃药。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女朋友要上洗手间,他正好也要上洗手间。上洗手间的目的,男人与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就为了解个急,而女人有时候是为了洗手,或者为了借着上洗手间补个妆。他从洗手间吹着口哨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女孩——几天之后再次偶遇的时候,才知道她姓白,叫白苗苗。白苗苗当时正对着镜子补妆,她个子不高不矮,身材柳腰花态,皮肤冰清玉洁,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到蚯蚓一样的脉管。她长着一张芭比娃娃的脸,把眉毛描得细细的弯弯的,看上去低眉顺眼笑吟吟的样子,尤其微微地向上翘着的两片嘴唇,像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里脊肉又薄又嫩,而且是透明的。

他就喜欢这种类型的,或者说他眼中的美女正是这个标准。所以,他没有急着走出洗手间,而是凑上去拧开水龙头,一边装模作样地洗着手,一边对着镜子里的白苗苗多看了几眼。有几次,他真想问问她这是什么牌子的口红,颜色真漂亮,自己要买回来送给女朋友,但是此时人来人往,女朋友很有可能马上出现,他欲言又止,关键是她当时很投入,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哪怕他婉转地吹了几声口哨,把水龙头拧得哗啦啦地响,她仍然丝毫不受干扰。他有些生气,不禁暗暗地骂了一句“傻瓜”。从嘴巴里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这不是找死吗?按照正常情况,他起码会被人回报三个字——神经病,或者臭流氓,甚至一个耳光。但是,哈哈,真好,即使如此,她不仅没有丝毫的恼怒,反而投以温柔的微笑。

这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所以当他们一起走出洗手间的时候,他还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的妆化得真好,你平时用的是什么牌子?”但是白苗苗依然像个高傲的傻瓜似的,毫无反应或目空一切地继续朝前。他可能贴得太近了,不小心踩住了她的裙子——她穿着一条白色的拖地长裙。就这样,她才停住了脚步,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疑惑地眯着眼睛,再次朝着他温柔一笑。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今天晚上好漂亮,像新娘一样,请问……请问,你平时用的,是什么套子……”呵,救苦救难的菩萨,这个叫白苗苗的美女,仍然充耳不闻或宠辱不惊地抛开他,径自踏上扶梯下楼去了。

女朋友已经和几个人等在洗手间的外边,在漫不经心地聊天。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离她们还有一段距离,他不得不佩服女朋友的听力是那么灵敏,这句讨好漂亮女人的话,恰恰还是给她听到了。她盯着白苗苗姗姗的背影十分生气地说:“你变态啊?!”她的声音很大,让附近的人都听见了,大家的目光都十分尴尬地朝他射来。

他平时陪着女朋友逛街的时候,赞扬女人的话经常脱口而出,也时不时地被她听到耳朵里。她基本都会板着脸,加快脚步以示抗议,但是走不出多远,看到她喜欢的服装,或者她喜欢的美食,气一下子就消了。这一次,她的态度有点儿强硬,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又回味了一下自己的话,其实他总是赞美皮肤如何如何、眼睛如何如何、嘴唇如何如何,与以前的用词并没有差异,以前有几个词汇是犯忌的,所以他是从来都不去运用的,比如“腰细”,比如“腿长”。因为女朋友比较肥胖,根本没有腰,就嫉妒别人的杨柳细腰;她上身长下身短,极其不合比例,就特别讨厌看到人家的长腿,逛动物园的时候连长颈鹿的醋也要吃,恨不得拿刀给砍掉一截。

看着几个女同学嘻嘻哈哈地随着女朋友一哄而散,他傻瓜一样站在洗手间外边,反省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出格了。他没有提到身体的任何部位呀!也没有露出任何色眯眯的表情呀!人家美女更没有给他任何的回话呀!他正在发呆的时候,有个留着小胡子的小伙子回过头,笑嘻嘻地看着他,像话剧演员背台词一样,十分突兀地说:“啊,套子!你平时用的,到底是什么套子!”小胡子表演完毕,还哈哈大笑了起来。

真他奶奶的,这不就是他刚才的话吗?他又说错话了——竟然把“牌子”说成了“套子”!是的,惹祸的应该是“套子”!这一字之差,味道可就天差地别了。他想,套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如今各种各样的传染病流行,成年人交往的时候谁不准备着套子呢?国家不都大力提倡使用套子吗?况且这天下套子多了,有手套子,有床套子,还有车套子——在刚来的路上,后边有个司机想超车,一会儿按喇叭刺激他,一会儿用远光灯闪他,都被他死死地扪在屁股后边,直到下了内环高架在金沙江路口并排等红绿灯的时候,司机趁机朝着他的车内吐了一口唾沫。那口唾沫正好吐在座位套子上,搞得他恶心极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听到这个“套子”,为什么一定要理解成男女之间上床用的安全套呢?比如,那个陌生的不知道从哪里来又去向何方的女孩,她的反应不就十分平淡吗?

他真想解释一句什么,但是女朋友已经走远了。他在华师大里的丽娃河边找到了她,她死活不听他的解释,而且怎么也解释不清了。女朋友是学医的,她像竞走运动员一样一边走一边告诉他,你知道说话的生理学原理是什么吧?主要是声带。你知道声带是什么东西吗?是两片呈水平状左右并列的对称的又富有弹性的非常结实的白色韧带。你知道声带是怎么发声的吗?是声带靠拢闭合运动发声的。你知道说话是受什么控制的吗?是嘴巴。那么嘴巴是受什么控制的呢?是脑子!脑子是受什么控制的呢?是人品!你呀,看上去是嘴巴的问题,实际都是脑子的问题,最终还是人品的问题。

女朋友说,我已经受够你了,我们还是分手吧。他说,才多大个事情啊,非要闹到分手吗?女朋友说,多大个事情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比如今天晚上聚餐,我们几个说好的AA制,你充什么大款啊?不就是看我同学漂亮,要向人家献殷勤吗?他稍微松了一口气,以为她并没有听见“套子”,说我想给你争个面子呀,不就几百块钱吗?我十倍地赔你好不好?他从身上掏出了信用卡,讨好地递了上去。女朋友又朝前急走了几步,说仅仅因为这些钱吗?这些钱啊,你应该留着,给人家买套子去呀!

他彻底崩溃了。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就几个套子吗?现在谁不戴套子啊?为什么我说一句实话,就要受到惩罚啊?他有时候真怀疑,是人们平时太装了呢,还是都长着一双顺风耳。他以为最后那句话只是自言自语,但是在嘈嘈杂杂的环境中,照样被她听了个清清楚楚。女朋友说:“我以为你是口误呢,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呀!”她再一次加快了脚步,迅速地钻入了旁边的树林。她似乎并不甘心,又突然回过头,冲到他的面前恶狠狠地说,凭着你泡妞的本事,你一周之内就会另结新欢,我提前祝你好运吧!他也赌气地说,不需要一周!我马上要泡的女人,也许不会比你强,起码她会是个聋子,我要找一个什么也听不见的聋子!

两个人说完一通气话,女朋友就从华师大的后门消失了。华师大的后门就是长风公园,公园里最主要的景点就是银锄湖,是人工开挖而成的。他沿着碧波荡漾的湖边来来回回地找了几遍,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再打她的电话的时候,已经处于关机状态。他在公园里徘徊了很久,晚上的公园并不安静,许多人滞留其中不愿意离去,有流浪汉,有民间艺人,有游客……他们在树丛中,有的支起了帐篷,有的席地而卧,准备在这里过夜……所以饮酒作乐声,自弹自唱声,谈情说爱声,高谈阔论声……在这个世界上好像什么都能发出声音,人能发出声音,鸟能发出声音,风能发出声音,似乎没有什么是沉默的。但是仔细倾听的话,不管什么声音对别人都是毫无意义的,也是根本没有办法保留下来的,这也许就是嘈杂,就是喧哗。

看着深不见底的湖水和那晃荡不安的柳树,他再一次胡思乱想——他如果变成一个哑巴,或者真的找个聋子做朋友,那会不会很不错呢?他双手合十地向着跳出水面的鱼儿祷告,无所不在的菩萨啊,请成全我吧。

3

他与白苗苗第二次非正式见面,是在几天之后的一场相亲会上。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上海处于出梅后的季节,不时地会下一阵太阳雨,所以天气炎热却不潮湿。这个相亲会是一个婚恋网站举办的,专为残疾人解决婚恋问题的专场。参加相亲会的有脑瘫人士,有肢残人士,有聋哑人士,所以与正常人的相亲会是不一样的——不能设置太复杂的游戏,比如唱歌呀,比如跳舞呀,对于这些身体有缺陷的人显得有些残忍,所以为了制造交友的浪漫气氛,主办方把场地选在了黄浦江的游轮上。

他不是上海本地人,十分准确地说,他是陕西乡下人,年龄已经三十出头,只有一米六的个头,常常被人嘲笑为三等残废。他不是假冒残疾人,而是以记者的身份参加这场相亲会的。哎呀,说了半天,竟然忘记告诉大家他是干什么的了,人们往往就是这样丢三落四,找不到说话的重点——他在市里一家都市小报上班,是专门跑突发新闻的,按说婚恋这条线不归他,恰恰那天条线记者生病了,就让他代劳一下。他嘴上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高兴,心里还是乐滋滋的,因为刚刚与女朋友为了一个“套子”分手了,说不定还真能顺便捞到一个半个残疾人,少几根手指头或者缺一只眼睛,其实对他而言是无所谓的。一是他这种老男人的条件并不优越,谁当他的媳妇都是绰绰有余的;二是在这么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少一些器官也许就少一些欲望,生活会过得更加简洁和自律;三是残缺也是一种美,美爱之神维纳斯都是一只手臂,如果能遇到没有耳朵没有嘴巴的聋哑人,那肯定就是菩萨显灵了。

他踏上游轮后才发现,不像过去那些采访,要么车祸,要么火灾,见血见泪,唾沫乱飞,他必须不停地提问,必须不断地沟通,而这一次的采访非常单纯,也可以说是非常轻松,随着游轮在黄浦江上缓缓地开行,他的采访也正式开始了。游轮经过了简单的布置,仅仅挂着几个气球和几条彩带,之外没有什么仪式,没有任何代表上台讲话,也没有任何娱乐节目,甚至连音乐都没有。他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善意地提醒工作人员,应该放一首甜蜜的爱情歌曲烘托一下气氛。但是引起了其他人的反对,说我的大记者呀,你知道吧,来相亲的,有智障,有盲人,有跛子,有聋哑人,他们都非常敏感,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还是简单一点儿比较踏实。

八十多个相亲的人把游轮坐得满满当当的,但是对于他这种凑过太多热闹的人而言,简直太无聊了。大家都是各自坐在船上,茫然地盯着静静流淌的黄浦江,似乎在欣赏着两岸的风景,又似乎是什么也没有看见,直到游轮回程的时候,实在是太压抑了,有个长发女孩,估计是活动的组织者,才要来一支麦克风,指着下边一个男孩说:“你怎么不说话呀?上来给我们唱首歌吧。”这个男孩估计是聋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她尴尬地指着另一个男孩说:“你不要坐着不动呀,愿意上来给大家跳个舞吗?”这个男孩忍无可忍地提起旁边的拐杖,非常生气地敲了敲地板,强烈要求下船。

大家再不敢说话了,整个船舱里鸦雀无声,有的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有的抬着头欣赏外面的景色,现场的气氛不像相亲会,倒像在集体默哀。有个小伙子打破了沉默,他提了一壶开水,挨个给人添水。添完了水,趁机挤到了一个女孩子面前,突然拿出一束百合花,大大方方地说:“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那个女孩子羞涩地说:“这是什么花呀?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百合花吧?”小伙子说:“我本来想买玫瑰花,但是花店提醒我,说玫瑰花有刺,小心扎了你的手。”女孩子接过百合花,有些感动地说:“谢谢你。”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把外滩与陆家嘴全部染成了金黄色。他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静静地喝着茶,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好奇地回过头瞄了一眼,才发现小伙子个子很矮,身高一米三左右,而接到百合花的那个女孩子,两只眼窝空空地深陷着,原来是盲人。她捧着那束白色的百合花,一边仔细地摸着那些花瓣,一边陶醉地放在鼻子下闻着。

他们的对话把现场的人都感染了,有人站起来伸伸懒腰,有人装模作样地走动着,有些胆大一点儿的,已经搭讪成功,开始窃窃私语了。有的问,你的拐杖太神奇了,折叠起来竟然就是小板凳,这在哪里买的呀?有的问,你的轮椅像一辆坦克,爬山都没有问题,是什么牌子的啊?有的说,我这墨镜呀,是冬暖夏凉的,戴着可以保护眼睛。还有一群人,看上去默默无闻,其实是最热烈的,因为他们用的是手语,他们在比画着的时候是那么富有节奏,线条感是那么优美,似乎在指挥一场音乐会,或者在玩一种愉快的游戏……慢慢地,有人开始交换联系方式,有人干脆一起跑到甲板上,肩并着肩站在轻轻吹拂的风中。

只有盲女孩旁边的另一个女孩,旁若无人地看着窗外的上海,好像置身于世外一般。她实在是太美了,让人看不出她有什么缺陷,或者大家根本不相信她也是来相亲的,甚至觉得她就是专门来衬托他们的。她像高高在上的大雁,只顾着自己朝前飞,没有人有勇气靠近她,所以就没有人来打扰她,她被彻底地冷落在了一边。呵,忘记向大家描述她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皮肤白皙而光洁,下巴小巧而圆润,嘴唇微微地翘着,夕阳正好打在她的脸上,安静得像维纳斯的汉白玉雕塑一般。

他总觉得她是那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反正已经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起身,装作要去船头的样子从这个维纳斯的身边经过。他想从正面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自己梦里见过她,或者上辈子见过她。他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故意对她点了点头,然后礼貌性问候了一声“你好呀”。但是她一直侧着身,并没有听见他的问候,仍然一如继往地看着窗外。

华灯初上,黄浦江的水被点燃了。他还没有返回座位的时候,游轮在黄浦江上绕了一圈,已经停在了十六铺码头,相亲活动也正式结束了。他并不急着下船,而是站在窗前,紧紧地盯着上岸的踏板,他想看清楚那个维纳斯到底是谁,自己到底是不是认识。最先通过踏板的是那个小伙子,天生就是一根拐杖,已经牵着那个盲女孩幸福地登上了外滩。紧随其后的,正是他要寻找的她,她的连衣裙实在是太长了,在过桥的时候似乎被什么挂住了,或者被后边的人给踩到了。她并不生气,而是回头吟吟一笑……天啊,那一刻,他想起来了,她不是别人,正是几天前在咖啡馆的洗手间里遇见的那个让他翻船的“套子”。

他经过她坐过的位子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笔记本,是牛皮纸封面的。他想,应该是她落下的吧。他拿起这个小本子冲下了游轮,但是为时已晚。他激动地回到报社,立即给那个婚恋网站打了一个电话,意思是想补充采访几个人。网站说,你想采访什么样的呢?他说,最好长得漂亮一点儿的。网站说,你看盲人那一对怎么样?他假惺惺地说,不错啊,想顺便问一下,坐在他们旁边的那个女孩是你们的工作人员吗?网站说,你是说穿白色连衣裙的那个吧,她呀,也是相亲的。

如果她也是相亲的,那么她的残疾在哪里呢?网站过了几分钟之后就把相关信息发给了他,她叫白苗苗,上海本地人,身高一米六三,体重五十公斤,二十六岁,水瓶座,爱好舞蹈,最崇拜的人是舞蹈家杨丽萍,最喜欢的花是风信子,认为天下最浪漫的事就是静静地坐在屋顶上和心爱的人一起数星星……他问:“她也是残疾人吗?”网站说:“应该是啊,但是奇怪了,在相亲报名表上,这一栏竟然是空白的。”他说:“也许人家是正常人,只是想来体验体验生活。”网站说:“你和她交流过吗?”他说:“没有。”网站说:“也许人家是聋哑人,聋哑人不说话的时候,跟正常人是一模一样的。”

打听到白苗苗的信息之后,他心里真是七上八下。他掏出那个牛皮纸的小本子,心想应该是日记本,里面应该有她的信息,甚至记录着她的心灵轨迹。他像一名善良的小偷,也像一名懵懂的偷窥者,正在靠近一座藏宝洞,或者捅开公主闺房的窗户纸,十分好奇地翻开了。他有些急切,有些慌乱,有些不安,有些负罪感……但是,他失望了,这个小本子是崭新的,大部分是空白的,只有第一页写着一行小字——沉默是我涂着口红的嘴唇,它将代替我和你说话。后边写着“白苗苗”的名字,落款日期就是活动当天。

可以断定,这个小本子是专门为相亲活动准备的,而且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她恐怕真是一个聋哑人。聋哑人是会写字的,在很多电视里就是这样描述的,那些被割掉舌头的人就是靠着写字把秘密揭露出来的。他想,如果她不是聋哑人的话,会不会给他如此完美的感觉呢?就像有一尊维纳斯的雕塑,它是石头的或石膏的,不需要做任何自我介绍,它的美就会自然流露出来,如果换成样子颜色都一样的电子玩具,它会唱歌,会说话,会和你互动,它的美立即就消失了。从另外一个角度想,无论长相还是穿着,以及身处喧闹之中仍然静如处子,不正是多少人梦想的那个模样吗?但是上天为什么剥夺了她们发声的权利呢?难道为了平衡吗?人们为什么因为她们默默无声,而把她们归类为残疾人呢?为什么不把她们像维纳斯一样归类于女神呢?

他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沮丧。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犹豫到晚上十一点,才终于决定下来。他是这么想的,对于他这个口业深重的人,也可以说是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或者说是不善于装斯文的人,在这个处处都在制造噪声的世界,在这个人人都在花言巧语的时代,在这个经常需要说谎和说教的社会,听不见,说不出,正好是正常人身上缺少的美。自己如果是一个哑巴,会给自己少添多少麻烦,会给别人少添多少烦恼啊;前任女朋友如果是一个聋子,哪怕他说出来的不是“套子”,干脆就是“上床”,还会导致他们之间的破裂吗?

他拨打了白苗苗的电话,开始一直没有人接听,后来接通了一直没有声音,他以为她休息了,直到窗外渐渐安静下来,他基本可以确定自己的判断——不是她不接听自己的电话,而是根本没有办法接听自己的电话。他用电话号码搜出一个微信号,发送了添加好友的请求,很快就获得了她的通过。她问,你是谁呀?我们认识吗?他说,当然认识了,我们已经见过两次了。她说,两次?都什么时候?他说,第一次在环球港的咖啡馆,第二次就在今天下午。她说,你也是去相亲的吗?他说,算是吧。她说,我怎么感觉你不像啊?他说,老实说吧,相亲是假公济私,我其实是去采访的记者。她说,那你是正常人对吗?他说,我是三等残废。白苗苗说,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因为我太矮了。白苗苗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回复了一条微信:你应该休息了,我都睡着了。

他突然意识到,拿身高来调侃自己是非常不合适的,也许那是对残疾的一种羞辱。他赶紧弥补了一句,请问你什么时候有空?白苗苗说,你想采访我对吗?那还是免了。他说,主要是想请你吃饭,顺便还给你一样东西,我捡到了一个笔记本,应该是你的吧?白苗苗说,既然被你捡到了,那就送给你吧。他说,你可不能反悔,你说它是你的嘴唇……白苗苗说,我不会后悔的。他说,那我真是太高兴了,谢谢你的礼物。

白苗苗最后回复他的,只有一串微笑的表情符号。

4

从此,他天天都会发微信给白苗苗,基本是常规性地问候一下,吃饭了没有呀,睡觉了没有呀,在哪里干什么呀,白苗苗的回复都是那么流畅,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每次发完微信的时候,他都不会忘记约她出来吃饭。在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他正在外边采访一起突发事件的时候,终于收到了白苗苗的消息,意思是他如果有空的话,两个人可以在环球港二楼的快餐店见上一面。

从报社赶往环球港的途中又是傍晚的时候,夕阳的余晖从车窗后边照进来,晒得人心神不宁的。他把车前车后的CD全部翻出来,不知道一会儿见到白苗苗的时候,应该播放汪峰的《勇敢的心》,还是播放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他有些矫情地想,他与白苗苗见过两次,感觉与她像认识了很久,可是这种认识是模糊的,就像一根针不是扎入肉里的,而是落入湖水之中的。针再怎么尖锐地落入水中,水都是波澜不惊的,而针的感觉却是透彻的,深刻的。快到约会地点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准备的音乐也许是多余的,白苗苗如果真是聋哑人的话,看到光碟一闪一闪地播放着,会不会让她产生什么负面情绪呢?他在六点半的时候就赶到了环球港的快餐店,习惯性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入口,甚至轻轻地哼起了小曲。

在他所有的约会中,这是最为放松的一次,因为她极有可能是聋哑人,他说什么话她都听不见,她有什么想法都无法说出来,所以他没有必要提前准备一大堆故事,其中充满着套话、废话和假话,来应对对方的任何提问,以达到美化自己讨好对方的目的,更不用担心自己说错话而引起误解和不快,他们只需要静静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这种无声的约会比任何一种有声的约会似乎都要深情脉脉。他唯一担心的是,聋哑人想吃什么,需要什么服务,应该怎么表达。其实,这也不是问题的问题,对于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人而言,全由他代劳不是更好吗?这样的话,他的选择就是她的选择,他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他的偏好就成了她的偏好,生活不就少了分歧了吗?行动不就容易统一了吗?他想,如果有一个王国,所有人都是哑巴,只有国王会说话的话,那么这个王国是多么容易统治。于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在白苗苗还未赶到的时候,他就发微信征询她的意见,想吃汉堡呢还是鸡翅,想喝可乐呢还是橙汁,以便于事先为她点餐。但是她的回复很简单:不用了,我自己会买的。

还是让他坦白吧,他之所以对这次约会如此积极,除了深受美貌诱惑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好奇心。他真的很好奇,和一个聋哑人交往或谈恋爱的话,应该是非常有味道的吧?起码应该是感觉非常平和的吧?比如说,彼此之间,不需要说“我喜欢”“我爱你”之类的看似热烈实则空洞的表达,尤其他这种用声音伤害过别人也被别人伤害过的人,最渴望的,就是不争吵,就是相安无事,就是默默无语。但是,现实总是复杂的,毕竟这是随时需要拍马、提醒、解释和争论的世界。

七点多的时候,白苗苗终于出现了,她依然是连衣裙,依然是白色的,但是比以前少了一条腰带;以前的裙子拖到地上,这一件仅仅搭到了膝盖下边,露出了雪白的袜子和半截纤细的小腿。她走进快餐店之后,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着,像一只破壳而出的探头探脑的雏鸡。他先是向她招手,然后忍不住喊叫:“喂,白苗苗,我在这里!”但是,他的动作和他的声音像在梦里一样,对睡在身边的现实起不到任何作用。她根本没有发现坐在角落里的他,也丝毫没有听到他的喊叫,还是直接踏上了上楼的旋转扶梯。

他十分着急地站起来,又大声喊叫了几声,所有的人都被吸引住了,奇怪地扭过头看着他,只有她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生活在平行空间里的幽灵,不受干扰地消失在茫茫人流之中。他第一次体会到了隔阂的存在,也为自己的天真感到难过。可以确定,她不是正常人,而是一个美丽得让人惊叹的聋哑人,正是他试图接近的无声的世界。他真想跑过去拉住她,但是晚餐高峰时间的顾客特别多,大家都在盯着他的座位。

他拿起电话,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他在一层,坐在一个角落里,最明显的相貌特征是长着一颗硕大无比的光头,像一个没有剥皮的蒸熟的土豆。但是,这里竟然没有任何信号,微信一遍遍地发送失败。他的无奈感在不停地上升,以至于转化成了焦急不安。直到几分钟之后,他准备起身的时候,她再次在楼梯上出现了。他干脆站在椅子上,朝着她挥舞着双手,才把她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白苗苗走下扶梯的时候,仍然是缓慢的,仿佛不是走路,而是一个陶醉的舞者,不会因为观众的任何掌声或起哄,而简单或错误地处理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事实上,太拥挤了,太嘈杂了,不停地有人不耐烦地叫着“请让一让吧”,但是她仍然像神仙下凡一样如入无人之境,又像白天鹅静静地走入一片湖光山色之中。当白苗苗终于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声:“你好啊!”

白苗苗并没有回声,只是朝着他点了点头。这时,有一位卷发女人从旁边经过,不小心打翻了托盘上的一杯可乐。可乐没有浇在白苗苗的白裙子上,而是浇在了她的腿上,她的丝袜被那充满泡沫的汁液染成了黑褐色。女人说,你看怎么办吧?他说,还能怎么办?你得帮这位小姐清理一下。女人说,你搞搞清楚,是她碰翻了我的可乐,她应该赔我的可乐才对吧?他说,你怎么不讲道理啊?你不知道小心一点吗?女人说,我一直在提醒她,她又不是聋子。

他真想告诉女人,她应该是个聋子。不过,看着一脸迷茫的白苗苗,他还是希望听到一声“对不起”。女人呵呵一笑:“你问问大家,到底谁应该说对不起啊?我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还真没有见过素质这么低的!”其实,他的话多,也常常因此失言,但是并不擅长吵架,尤其碰见了泼妇,他真不知道如何应战。整个餐厅里的人都幸灾乐祸地等待着,像等待着一场即将上演的相声晚会。他静静地盯着白苗苗,多么希望在这个关键时刻,她即使不用破口大骂,哪怕只用一句尖叫,来缓和一下他的尴尬,那应该多好啊!但是她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用湿纸巾把地面上的可乐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平平静静地坐了下来。

女人端着托盘离开的时候,又用上海话嘟哝了一句:“真是两个戆大。”他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他想冲上去拦住对方的时候,却被白苗苗一把给拉住了。

他有些沮丧地坐下来,又问候了一句:“你好呀,认识你真高兴。”她还是朝着他点了点头。他又问她,鸡翅呀,鸡腿呀,套餐呀,喜欢吃什么,我帮你去点吧。也许他的表达有些复杂,她不再点头了,只是朝着他微微地笑了笑。他抬起手比画了几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前台,她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他拾到的那本一样,也是牛皮纸的。白苗苗翻开小本子,开始在上边写字,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他。他接过小本子,发现第一页写着一句:它会代替我和你说话。他开心地笑了笑,他忽然发现他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只要他们愿意,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嘴巴之外,许许多多的东西都会代替他们发声。

白苗苗递给他的第一句话是这里没有信号,不然就可以用微信交流了。他掏出另外一个小本子回复她,他们写字聊天也挺好的。她的第二句话是对不起,刚才那杯可乐是不是她打翻的?他回复她,不是她的问题,是对方不小心。她说她应该赔人家一杯可乐。他说别人应该赔她袜子,她漂亮的丝袜都被弄脏了。她说起码当面道个歉吧。于是朝着四周看了看,然后写下了一句“对不起”。他本来写了一句“我们不需要给这种没有素质的人道歉”,但是想了想,还是把它涂抹掉了,重新写了一句“对方知道是自己错了,已经向我们道过歉了”。

白苗苗抬起头看了看他,递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我就安心了”。白苗苗的这些话对他是一种小小的安慰。在她的世界里,正因为是无声的,所以她才会善意地去解释一切,按照美好的想象理解一切,就像一部无声电影,中间也许充满了争吵、谩骂和诅咒,但是被她重新填词、配音之后,大家欣赏到的剧情却是宽容、谅解和祝福。他彻底明白了,面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她不仅听不见,还说不出话。如果她不是聋子的话,肯定能听到刚才的争吵;如果她不是哑巴的话,也许会回应对方的谩骂。那么她还会如此通达吗?还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吗?

他终于意识到,虽然与她不能直接交流,有话不能随口说出来,不能轻易地让对方听见,但是声音并不代表语言,语言有时候也可以是无声的。关键是他想表达的东西,原来从两片嘴唇之间轻飘飘地就吐出来了,吐出来以后,除非录音,不然立即就消失了,而现在必须经过大脑,经过心脏,经过血管,像血一样绕了一大圈再流出来,而且流出来的是白纸黑字,小鸟可以发出声音,也可以凭着耳朵识别声音,但是小鸟不认识文字,只认识虫子,文字是人类文明的象征,只有靠着人的眼睛来识别。更何况那种书写的过程,节奏是缓慢的,用词是可以修饰的,尤其当自己的话沙沙地落在纸上,那淡淡的微微的美多么像雪花沙沙地落在地上。按照古人的说法,凡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高卧、勘方、经行、负暄、钓鱼、对画、漱泉、支杖、礼佛、尝酒、晏坐、翻经、看山、临帖、刻竹、喂鹤,当然也包括书写,都是通灵的时间。

白苗苗笑吟吟地说,今天我请客,你想吃什么?他说,我从来不让女人请客,尤其是漂亮的女人。白苗苗说,你这是性别歧视。当他准备起身的时候,白苗苗制止了他,然后带着小本子朝着前台去了。很快,她顺利地端着托盘回来了。她给自己点了一杯热牛奶和一对鸡翅,给他点了一杯可乐、一个汉堡和四个鸡腿。他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抱怨她点得太多了。白苗苗的嘴角动了几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咕”声,很像两只小乳鸽的叫声,是从她身体里挤出来的,而不是从喉咙内发出来的。这声音比任何噪音都要沉闷,比任何动物的鸣叫都要模糊,但是凭着她的嘴型,大概明白她的意思是说,饿了吧,赶紧吃吧。

他真有些饿了,于是狼吞虎咽起来,而白苗苗并不着急,她摊开小本子静静地写道,对不起,外面堵车,我是不是来晚了?他还是随口回答了一句“没有关系的”。没有听到任何反应,他愣了一下,赶紧在小本子上写道,认识你很开心,希望我们能够成为朋友。她在小本子上回复了一句:我也一样很开心,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健全人。

他很意外,不知道她指的“认识”是什么,是第一次和男性朋友约会呢?还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他问她有什么样的朋友,她说她没有什么朋友。他问她平时都和谁在交流,她说都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他问她平时都交流什么,她说都交流一些知识。他问她都是怎么交流的。她用手比画了几下,然后写道:我们都是用手语。他想,他如果学会了手语,他们之间的障碍会不会就彻底消失了呢?他笑着说,你收我做学生,教我手语行吗?白苗苗说,谁敢收你这样的学生呀,你学这个有什么用呢?他说,为了以后,以后我们交流起来就方便多了。白苗苗说,我们有以后吗?他说,为什么没有啊?有空的时候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不好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真有一点点伤感。在现实中,他似乎是健全人,不缺少语言,也不缺少听力,但是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每次遇到任何伤心或快乐的事情,既没有一个人和你分担也没有一个人与你分享。比如你想自杀的话,当你拿着刀子,几乎已经抹脖子了,血已经在慢慢流淌了,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都没有人来劝解你一句,成为你放弃轻生的借口,甚至还有人在旁边起哄,嘻嘻哈哈地问你,你的血为什么那么多?你如果不快点儿气绝身亡,似乎都有些对不起观众。但是,他和白苗苗呢?那种书写的感觉固然很美,毕竟所有的情绪都是经过过滤的,甚至是被修改过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馒头,你从蒸笼里直接抓出来的话,那是热气腾腾的,如果先把它放在盘子里再端到桌子上,甚至放在第二天再热一遍,感觉就不再那么痛快了。而且,还有那么多异样的眼光在看戏一样,让你根本无法将平常的交往视为一种生活,倒非常像一个很难进入状态的演员……所以,他真的不知道有没有以后,白苗苗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一些失落。

夜色已经深了,顾客慢慢地少了,按说应该更加安静了,但是汽车川流不息的碾轧声显得十分刺耳,就连餐厅里播放着的音乐也变得不怎么协调了。白苗苗开始教他一些简单的手语,比如伸出一个食指和一个大拇指表示“你好”。她看着他那些奇怪而笨拙的动作,非常开心地写,你这学生不好教啊!还是慢慢来吧。他写,我是不是太笨了?请问老师,我喜欢你,怎么说呢?白苗苗使劲地笑了笑,你一点都不笨,不过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下课!

白苗苗的脸红了红,白皙的脸庞像涂上了一层胭脂。

白苗苗没有对自己的身世作过多解释,她仅仅告诉他,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从记事时起,她就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父母,也没有遇见一个亲人,只知道她的聋哑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的,十九岁从一家聋哑人学校毕业后,在面包店当过糕点师,在服装厂当过缝纫工,在酒店当过服务员,经常处于半失业的状态,目前正在一家电脑培训班学习工艺设计,业余时间还参加了一个残疾人舞蹈表演艺术团。

他们原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但终究还是谈到了现实。白苗苗说,她想参加电视台的一个舞蹈选秀节目,但是主办方不接受她的报名。他安慰她说,他们真是有眼无珠,像她这种形象,绝对是偶像派,往舞台上一站肯定会迷倒一大片。白苗苗说,她就没有迷倒他。他说,他差不多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白苗苗说,不过,她有个同学参加了一场模特儿大赛,立即就成了明星,经常有记者采访,天天都有人给她写信,还有好多公司要和她签约。他仍然安慰她,再找机会吧,下次有机会,他们再去报名,保证一炮打响。他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其实现实的残酷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但是他尽量想把积极的一面留在她的心中。她说,其实吧,我也不是想成为明星,我就是想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她一直关心的,其实都是工作,她多么渴望像正常人一样有一份正正常常的工作。

白苗苗后来竟然写到了“郭美美”三个字。他告诉她,郭美美坐了几年牢,刚刚被放出来了。白苗苗又问,真可惜,那么好的女孩,她为什么要贪钱呢?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在一个以金钱为信仰的时代,对于聋哑人而言,她看重的,不是钱,又是什么呢?他沉默了半天,希望换位一下来思考她的世界。如果他现在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此时播放的音乐,甚至连一个字,包括一个“我”字,也说不出口的时候,他也许会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不是钱不是名不是利,而是通过交流获得一份赖以糊口的工作。

不知不觉,小本子已经写出了十几页。最后,他提议,我们出去转转吧。白苗苗很痛快地指了指对面的校园。上车的时候,看到车里的CD还在重复地播放着,他赶紧关掉了它,他似乎渐渐地有意识地开始了无声的交流,或者尽量地融入她的生活,把笔和小本子装在上衣口袋里,准备随时拿出来写上自己要说的话,然后等待着她的每一句回答。他们一起进入华师大,跨过仍在静静流淌的丽娃河,穿过后门来到不远处的长风公园。当晚的银锄湖上,也许正在上演一场灯光秀,一道道光柱不停地变幻着,在湖水中组成了一扇扇开开合合的时光之门。在时光之门中漫步,更有一种在天上人间自由穿梭的感觉,他一会儿给白苗苗拍照片,一会儿在小本子上用简洁的词汇,描绘着夜晚的美丽和心情的愉悦。当他写出一个“灯”,她就写出“是彩色的”;当他写出一个“湖”,她就写出“好漂亮的倒影”;当他写出一个“门”,她就写出“能通向童话世界”……这个夜晚多么像一首首诗,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地传递着。

他们是十点左右分开的,他回家以后发微信告诉她,笔记本忘记还给她了。白苗苗则回复他,他不嫌弃就送给他了。他说,那不是你的“嘴唇”吗?白苗苗说,别胡思乱想,你下次记得带着它,我们继续聊天吧。他说,下次是什么时候?白苗苗说,我有空的时候,我希望了解你们健全人的生活。

看到这句话,再看看斑斓的夜色,他的心头涌上了一丝酸痛。

……

陈仓, 七〇后诗人、小说家,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八届青春诗会。主要作品有诗集《诗上海》《艾的门》、长诗《醒神》和《天鹅颂》、八卷本系列小说集《陈仓进城》、长篇小说《后土寺》《预言家》等。曾获第三届中国星星新诗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各类文学奖项三十余次,作品广泛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和中国小说学会等机构评定的文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