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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1年第3期|赵越:那年我们差点去了北京
来源:《黄河》2021年第3期 | 赵越  2021年04月01日14:25

赵越,山西忻州人,1990年生。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文学期刊,有小说曾入围过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决赛单元。

01

当我第二次参加高考,依然不出所料地名落孙山后,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夏天。

太阳即将直射北回归线,天亮得越来越早,睡懒觉已成为奢望。某个小孩在院子里以70到75分贝的尖叫来表达自己是奥运火炬手,因此必须去买一支火炬雪糕,这样的因果联系显然是牵强的,他的家长不答应也在情理之中。

准备复读第二年的大头正站在高度为3.5米的房顶上背诵26个英文字母,他居然是按着电脑键盘上的顺序读出来的,也真难为他了。隔壁“耗子”的母亲又在用铝锅炒菜,食用过量的铝会增加罹患老年痴呆症的可能性,这是个化学常识,我曾语重心长地提醒过她。她说:“我吃菜,不吃锅。”

透过裂了缝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巷口柳树下正打牌的那几个即将下岗的工人。他们光着膀子抽着烟晃着腿,惹得某个工人家里那口子皱了眉头,指指点点地说:“你们就混吃等死吧,好啊。”那工人说:“对么,人家电视里有个‘敢死队’,我们几个组成个等死队。”工人们好一阵大笑,他们各自的汗水挥发成臭烘烘的热气——哦,挥发,这是一个物理现象。

天哪,我知道这些知识有什么用?我还是考不上那该死的大学。因此,我每天起床后,只觉得对一切事情都意兴阑珊,总是带着如梦似幻的痴笑度过漫长的一天又一天,然后再倒头大睡特睡。看书没劲,不看书也没劲,醒着没劲,睡着还是没劲,就像一部电影还是电视剧里说的:“什么都他妈没劲。”

照这样下去,我变成痴呆指日可待。

这天上午,我在吱吱呀呀的电扇前稀里呼噜地吃了一盆方便面,把那本2008年4月出版的《扣篮》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然后像模像样地模仿科比的投篮动作,整套动作以碰倒窗台下的脸盆架而告终。我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块如老树年轮一般,由漏雨洇成的水渍。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在厂区大喇叭的早间播报声中,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我要做一件大事!

我对着镜子刮了胡须,甩了一下头发,就出了门。我迅速穿过一排又一排县纺织厂职工宿舍的平房。

扑街哥在街上卖vcd光盘,我必须找到他,没有他,这个事弄不成。扑街哥生长于一个单亲家庭,他的母亲早些年跟着一个卖牛仔裤的个体户私奔了。他被粗心的父亲勉强拉扯大,他手上那道疤就是由于父亲的疏忽而形成的,否则,5岁的他怎么能把手伸向转动着的电风扇呢?而他7岁那年,如果不是被工人们发现,他恐怕早已被煤场上倾泻而下的煤渣活埋了。他好歹长到18岁时,他父亲由于下岗失业一蹶不振,遂沉迷赌局。账债欠下一河滩后,这个男人抛下儿子,一个人躲到了天涯海角。扑街哥只能辍学做生意,否则他要饿死。

我在平房区的尽头看到了房顶上的大头,他告诉我,他终于发现一个奥秘,这英文字母有的大写和小写形状不同,但有的却是相同的,只是大小不同而已!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大头读了这么多年书,一出口仍是如此业余,我只能对他说:“厉害啊,大头!”

大头问我去哪,我谎称去职工医院弄点藿香正气水。我的大事怎么能让他知道?这虽然是个体力活,但也需要一定的智商。此时,一群灰色的鸽子正从我们头顶飞过。大头见状,不由得情绪高涨,他手一伸胸一挺,正要讴歌一番自由的鸽群,但只动情地喊出一声“啊”,接着便是一声无奈的“哎呀”。原来,某只鸽子经过时恰好需要方便一下,排泄物一泻而下,命中了大头圆溜溜的脑袋。稍一琢磨,不难发现,他的头在很多情况下都首当其冲,比如水房的一个暖瓶爆了,瓶塞飞将出来,就打到过他的后脑勺上,再比如那年厂里飞镖比赛,一支脱靶的飞镖也曾飞入观众席扎中过他的脑门。针对这个现象,大家曾展开过激烈的讨论,得出的结论是大头的头太大,头大了以后,就会吸引诸如暖瓶塞、飞镖之类的物品。地球大,所以吸引万物,太阳更大,所以吸引地球转圈圈,就是这个道理。

我急于去找扑街哥,来不及向大头阐述这个万有引力的原理,就忍着笑跑开了。我七拐八绕,经过无数狭长的窄巷后,视线陡然开阔,前面是宿舍的锅炉房,再往前走,是一个小花园,然后是宿舍的楼房区。穿过楼房区,我就出了职工宿舍的大门。

我在街上转了四十分钟,终于在富豪大厦后面那个背阴的巷子里找到了扑街哥,他一边吃黄烧饼,一边指着他三轮车上的碟片教导我:“大学是个×,还不如卖碟,谁不看碟?打工的看碟,他大学高材生也要看碟,这买卖,铁饭碗么。你看咱们爹妈那一代人,以为进个纺织厂就一辈子安身立命了,该塌火还是要塌火。现在这社会,你得跟上时代哩……”

我打断了扑街哥的话,递给他一支烟:“今年8月,有个大事,你知道是什么吧?”

扑街哥一拍大腿:“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工程队8月份来拆除厂房,到时候会有不少生意哩,工人们哪个不看碟?”

我再次打断他,眉飞色舞地说:“我说的是北京奥运会,关于奥运会,你能想到什么?”

扑街哥眼珠滴溜溜地转着,说:“美女!就拿花样滑冰来说吧,啧啧!那女的,那服装,那身材……”

我捣了他一拳,说:“滑冰是冬奥项目!”

扑街哥扑哧一声笑了,喷出几粒烧饼渣子。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你咋会想不到哩?那几年,咱们为了看NBA,翻了多少次学校的墙头,你还记得两年前么?大家攻占了牛姐的饭店,就为了看那场湖人跟猛龙的比赛……奥运会啊!科比会来中国啊!”

说完后,我感到脸颊发烫,进而全身都像是过了一道电流,不由得气喘吁吁,用炙热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埋头吃饼的家伙。

扑街哥咽了一口饼,只是呆滞地应了一声:“哦。”

我急得跺了下脚,手舞足蹈地对他说:“你忘了你为什么叫扑街哥啦?当时在校队,你抢篮板是最牲口的,甚至那些完全没指望的出界球和地板球,你都扑着去抢,你有多少次横着飞出底线或边线,球救了回来,你却一个马趴摔在地上……你防守也太凶了,我们都说你那哪是防守,简直是堵炮口!你咋变了?你就是他妈的变了……”

接下来,我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眯缝着眼,指手画脚地对扑街哥描述了我的计划。最后,我又用力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这个事要是弄成了,咱们就有钱了,就能去北京五棵松体育馆看到活的科比啦!”

扑街哥也是眯缝着眼,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但就像风中的烛火,那火苗迅速熄灭了。他缓缓低下头,突然又抬起来看了我一眼,而后又缓缓低了去,最后又奋力抬起来,对我说:“这个事算我一个,要是弄成了,我也……就有钱开个音像店了。是不是啊?哦,对了,咱得把耗子也叫上,一是用得着他,二是免得他游手好闲,再出去耍流氓。”

我用力点头,依着篮球场上的习惯,跳起来跟他击掌。

这几年,寂静的夜里,我时不时会被那清脆的击掌声惊醒。在一团漆黑中,我的眼前会慢慢出现无法忽视的光亮,逐渐地,我就会又一次被2008年的阳光紧紧包围。

2019年端午节前后,距离北京奥运会已经十多年了,我带着妻女回了一趟县城老家。我在熙攘的十字街头又遇到了扑街哥。他上身穿一件蹭了泥浆的灰色西服,下身穿一条女式黄色运动裤,脚上分别穿两只不同品牌的旧运动鞋,一只红色,一只绿色。

他正从富豪大厦外的垃圾桶里,捡起别人丢掉的半块黄烧饼“吧唧吧唧”吃着。

我把车停在路边,走到他身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我说:“你这二年耍得油啊!”

他挣脱开来,看着我,神秘地一笑。然后,这个家伙掀开西服,露出藏在里面衣兜里的几张破旧碟片,对我说:“买碟么?”

02

2016年3月,我在单位组织的篮球比赛中摔断了左膝十字韧带,同时又撕裂了该条腿的内侧副韧带和半月板外侧前角,但是天可怜见,我的右腿以及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得以保全。

手术后,我就在家休养。一个月不理发,也懒得刮胡子,惹得当时四岁的女儿拿着一张动物卡片对我说:“爸爸,你就是只黑猩猩。”

4月中旬的一天,耗子来家里看我。耗子当然不是耗子,他只是一个长得酷似耗子的人。他进家后,我听到他先在客厅风风火火地转了一圈,又去厨房碰掉一只饭勺,最后他毫无必要地推开卫生间的门,把我正在刷牙的女儿吓得吱哇乱叫。当他终于来到卧室时,他看着躺在床上的我说:“哦,原来你在这里。”

我指着佩戴支具的伤腿,说:“我还能去哪?”

耗子一把掀开我的被子:“起来!”

无论我怎样抗拒,都是徒劳的,耗子把我拽起来。我单腿站立,身体像旧城区废弃的电线杆那样,歪歪斜斜,随时准备倒下去。

耗子把墙角的拐杖扔给我。

我撑着拐杖跟耗子来到客厅,他扶我坐在沙发上。

我说:“我女儿在家,你就不能穿条裤子?”

耗子一脸无辜地说:“我这不是裤子吗?”

我说:“你那是条该死的短裤!你上街看看,哪个正常人四月份穿短裤呢?”

耗子不理我,他打开电视机,一屁股坐在我身边,说:“今天科比退役,最后一场比赛,你不看?”

我挠着毡片一样的头发说:“是吗?今天几号?”

耗子不用说话,他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他为我变得如此白痴而震惊。

我记得那天的情况,电视里的两个解说员一反常态,摒弃了西装革履,而是分别穿上科比的8号和24号球衣。

当科比前面几次出手都未能命中,终于投进一球后,耗子尖叫一声,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腿。我发出了比他更尖利的大叫,因为他拍的是我的伤腿,在火辣辣的疼痛中,我的激情被点燃了。

此后,我们不断尖叫,击掌,浑身抖得宛如触电,惹得我女儿数次跑过来说:“你们不要发神经好不好?我在背英语呢!”

我和耗子终于不敢大叫,我们由于激动而手足无措,只能在沙发上前后揉搓,此起彼伏。我们看着科比收起持续了一整个赛季的慈祥微笑,重新像猛兽一般露出嗜血的獠牙。我们看着他得到20分,30分,40分……直到比赛的最后时刻,这个倔强的男人带着跟腱重建手术遗留的伤疤,如灵蛇出洞持球跨进三分线往里一步的区域,起跳,出手,命中扭转战局的一记标志性跳投。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运动战得分。与此同时,我在耗子惊异的目光中“噌”地一声站起来,伤腿吃痛,我随即一个趔趄又跌回沙发。暂停时间,科比坐在板凳席上止不住瑟瑟发抖,这是体力透支后的必然结果。不过,他的眼睛里早已闪烁起久违的炽热光芒,这光芒足以撕裂时空,让年轻时的自己在此刻灵魂附体。暂停结束,对方采取犯规战术。科比走上罚球线,调整了呼吸节奏后,连续命中罚篮,把个人的得分定格在60分。他此生最后一次得分,并非绚烂华丽的转身跳投,也不是气贯长虹的暴力扣篮,而是像一个孩子,像我们每个人最初接触篮球时那样,稳稳地站在罚球线上,把球抛向篮筐。我看着电视机里的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那球飞了好久,似乎飞跃了我整个青春岁月,最后它轻轻掉入了球筐,就像一粒石子掉入平静的湖面。

逆转取胜后,科比缓步走向观众席,跟他的老伙计们告别。那一排站起来的人中,有跟他恩怨缠绵了好些年的奥尼尔,有执教水平一般,花边新闻不断的费舍尔,还有职业生涯暮年“弃恶从善”,不惜改名换姓的慈世平,甚至连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奥多姆也来到了现场。然后,科比的妻子和女儿们奔跑着扑向他的怀抱……

最后一个环节是科比的告别演说,他刚发出一声拉长了音调的“嗨——”,现场观众就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此同时,我身旁的耗子眼里亮晶晶的,他哽咽着说:“我们那年,差一点,就去了北京。”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年。

我说不出话,一直盯着电视机,直到解说员说完结束语。我只感到头皮发麻,心里空荡荡的。

我依然在呼吸,人们依然会在四月酥软的空气里上班,上学,吃饭,睡觉。这颗蓝色的星球依然会载着几十亿人,绕着那颗巨大的火球转个不停。

耗子站起来说:“咱们就此别过吧,我要去海南卖香蕉呀,现在就走。”

我说:“你就不能安安稳稳地成个家,然后再卖你的香蕉?”

耗子一摆手:“海南是一定要去的,香蕉是一定要卖的,成家这个事是一定不能强求的,而你,是一定不能变成个‘路不平’的。”然后,耗子一脸庄严肃穆地捧起拐杖,他把拐杖递来时就像是在交接一个神圣的法杖。他还不忘殷切地点点头,欣慰地看着我拄拐的站姿,并矫揉造作地模仿球队教练的口吻,鼓励我走两步,放开了走,快走多走每天走。折腾了好一阵,他去厨房拿了两块蛋糕和一瓶酸奶,说了句这下我可真走啦,就出了门。那是别人看望我时拿来的礼品,耗子这家伙进门时两手空空,出门时手却没闲着。

耗子走后,我撑着拐杖找出刮胡刀,轻轻吹掉上面落下的灰尘,对着镜子慢慢刮掉胡须。

妻子下班回来,她扶着我坐在椅子上,并在我胸前披了一张白床单。然后,我感到妻子柔软的手触摸着我的头皮,她拿起剪刀修剪我乱蓬蓬的长发,如同打理野蛮生长的盆栽。我看到镜子里的我生出许多肥肉,双下巴已然无处遁形。遮着我眼角的头发被清理掉了,我眼角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龟裂的纹理。我的眼睛红了,更红了,两行泪顺着我一脸的横肉驰骋。妻子用手帕轻轻拭掉我脸上的泪。我的泪却又流出来了。

此后,我不再睡得昏天黑地,我开始恢复这条伤腿。重建的韧带与肌肉发生了粘连,我必须强行让膝关节打弯,每天拉伸和弯曲1000次,常常疼得咬破手臂。我的大腿肌肉也发生了废用性萎缩,我惊恐地发现,我的左腿快比手臂细了,这还了得!我在小腿上绑了沙袋,不断地高抬腿,恢复肌肉。

经过一个月鬼哭狼嚎的锻炼,我终于可以无需拄拐而走出房门了。其间,邻居曾多次上门交涉,说我练腿时的喊叫让他们快要神经衰弱。

当我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那样,扭扭捏捏地来到室外时,我感觉可以称为重见天日。

又过了三个月,8月份了。一天,雨过天晴,我一路看着车窗外七彩的云霞,从居住地回到了金鼎县。

我走到了县城外环路的丁字路口,这里曾有一座存在了半个世纪的国营纺织厂,多年前被拆除了。我看着路边灰色的残垣断壁,不知不觉间来到原职工宿舍的区域。我走到当年锅炉房前的那片空地,如今已是一间超市的停车场。

我在这片积着雨水的停车场里转了几圈。

2008年夏天,为了筹集去北京的钱,我和扑街哥、耗子(后来大头也掺和了进来),我们几个职工子弟就是在这片空地上挥汗如雨的。我们用了48天的时间,修建了一座篮球场,整个场地长28米宽15米,罚球线的长度为3.6米,三分线是一个半径为6.25米的半圆……

我站在这片不复存在的篮球场上,心情如同这时的空气一般,潮潮的。

我漫无目的地绕到了超市(原锅炉房)的后面,我头一偏,就看到了后墙根下横放着的那两根杨树杆。

我该死的伤腿突然疼了起来,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到墙根下。

这两根粗壮的树杆高度都超过了4米,是用来做篮架的。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耗子,还有大头,我们都光着膀子,拥在扑街哥的三轮车旁,吼喊着把这两根树杆从车上抬下来。就是在这里,我们累到虚脱,弯着腰看着地上的树杆傻傻地笑个不停……

后来,人们大概觉得这两根杆子碍手碍脚,但又懒得搬运,于是就把它们放倒,又推到了超市后的墙根下。

如今,树皮发了霉,上面到处都是小虫筑的巢,不过,我看到每根树杆接近地面的部位,都长出了黄澄澄的野蘑菇。

03

王笑这个人,我比较抵触她,然而我却总是能遇到她。

我早晨去跑步,每次经过她家楼下,都能见到她戴着耳机,穿一身运动服屁颠屁颠地跑出来,无论我怎么加速,她总是跟在我后面,阴魂不散。就连我在小花园的墙上压腿,也能在墙上的镂空孔洞中看到她,她就在这该死的墙的另一面压腿,把腿抬得比我还要高。

我饿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去牛姐的饭店吃顿饭,结果她早就坐在一张桌子旁,居然还向我招手,好像我会跟她一起吃饭似的。她难道都忘了吗?她那年非要给我洗红领巾,结果把我的红领巾跟她的绿色手套放在一个盆里洗,红绿相融,我的红领巾几乎成了一块黑色的抹布。庄严肃穆的升旗仪式上,我是怎么被人嘲笑的!还有那次,她非说花园地面的一个土洞里有宝物,我将信将疑地把手伸进去,结果被蛇咬伤,险些英年早逝。至于她告发我偷药房的葡萄糖,害得我被厂医院的胖护士拿着针头“追杀”的事,以及她诱骗我去职工食堂的房梁上采蜂蜜,我的头被蜜蜂蜇得比大头的头还要大。这些我都懒得提。

我跟每一个纺织厂的职工子女都亲如兄弟姐妹,甚至包括大头那个白痴,但唯独王笑是个例外,我为我们的阵营中有这样一个人而悲哀。

然而,2008年夏天,我为了能够去北京奥运会的现场,却不得不和伙伴们一起,为满足王笑的心愿而修建一座篮球场。

当我在烈日下光着膀子打夯时,我想起了她在2006年秋天的所作所为。当时的体育课上,学校男篮和女篮的队员比试罚球,大概是因为我和王笑都打二号位,教练把我们分到了一组。我的急停跳投可以威震全校,但罚球是软肋,所以那次十投三中,也在情理之中,但女篮队员一阵叽叽喳喳的哄笑,就让人有些难堪了。王笑却雪上加霜,她在罚球线上十投九中,呡嘴一笑,轻描淡写地羞辱了我。

我罚球输给王笑的消息在全校传播开后,我们迎来了县体委举办的中学篮球比赛,我们的对手是志诚中学。比赛本来打得顺风顺水,还剩两分钟结束时,我飙中一记顶弧三分,我们领先了10分。这时我突然听到场边传来王笑的尖叫:“防守!压节奏!”

看来女篮的比赛已经结束,否则王笑怎么会披着训练服,脖子里搭一条毛巾,站在我们的场边聒噪呢?我看到她手舞足蹈,一跳一跳地在场外跟着我们的退防节奏跑动,她发梢的汗水甩在金秋清爽的空气中。

我一慌神,对方后卫投进了搏命三分,这该死的王笑!

我方进攻时,我刚持球,对方一个队员就在我臂上狠拍了一掌。我走上罚球线,深呼吸几次后,第一罚球弹筐而出。我苦笑一声,投出第二次罚球,球在筐上一弹,对方后卫拿到篮板,运球奇快,如一把剔骨尖刀直插我方篮下。此后,对方或推或拉,或踢或绊,不断送我上罚球线,而我越投越离谱,居然投出两次“三不沾”。王笑跑到教练身边,不断指着我喊:“对方是犯规战术,快把他换下来!”

志诚中学趁机迫近比分,比赛只剩30秒时,分差只有一分。

如她所愿,我终于被换下了。我面红耳赤地跑到场边,抱头坐到替补席上。王笑递来一块毛巾。我忍无可忍,把毛巾往地下一摔,离席而去。

纺织厂经营不善,一部分厂区租给志诚中学这所私立学校后,我们职工子弟在课余时间唯一可以自由使用的一块球场,被一堵围墙隔开,属于了志诚中学。我无法忘记那个心碎的下午,我们看着工人们一点一点地砌起崭新的红砖墙,球场,篮架,篮网,球筐……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视线中。我,扑街哥,耗子,以及王笑,我们站成一排,看着太阳落下,看着新墙砌起来。王笑居然扁着嘴哭了,亏她名字里还有个笑字呢。我厌恶地对她说:“哭个锤子,志诚中学不是嚣张么?比赛时,我一定会赢他们!”

然而那次我被换下后,志诚中学把比赛拖进了加时,以4分险胜我们。

我们无法阻止球场被“霸占”,我们也无法阻止输球,事实上,我们什么都无法阻止。

输球以后,我和扑街哥、耗子进行了激烈的讨论,都对我稀烂的罚球视而不见,我们一致盲目地认为,都怪王笑在场边大吵大闹,扰乱了我们的心神,才导致我们饮恨体委大院。我不乏自信地想,如果不是她提醒教练换我下场,以我人球合一的状态,一定会投中一记漂亮的绝杀。

此后,我对王笑的意见更大了,我故意成群结伙去学校,把她落在铺满落叶的林荫道上。2007年春天,我跑步经过王笑家楼下时,突然看不到她了,我顿感一身轻松。后来,得知她生病休学了,我不禁感慨,真是苍天有眼啊!

2008年,我和扑街哥去耗子家跟他商量修建球场的事。我们计划,用扑街哥的三轮车运输做篮架的杨树以及其他必要的工具,耗子的焊接技术用来制作篮筐。

耗子正在吃梨,露出尖利的门牙。

我和扑街哥问他,上次他为了去奥运会现场看科比而英勇地找王笑借钱时,王笑怎么说的?

耗子瞪着小眼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那家伙说除非我给她在厂区建个篮球场,她才考虑借给我钱,这不是开玩笑么?我干脆给她办个NBA得了。”

我掐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就给她建个球场!”

耗子嘶嘶地吸了一口气,摸着尖下巴说:“且不说这个事有多难,王笑闷在家里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么?整个厂区包括职工宿舍不久就要拆了,到时我们都要搬家,建个球场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个拆?”

我说:“管他拆不拆呢,到时我们弄到了钱,一拍屁股早去北京啦!”

耗子这个那个地还在啰嗦。

王笑的父亲原本是厂里的技术员,下岗后做生意做成了全县著名的企业家,家里有的是钱,虽然给王笑治病据说花了不少,但几个人去北京的路费和门票钱对她家来说仍然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正因为如此,鬼灵精耗子才一门心思地找王笑借钱。

“只要咱给王笑办成这件事,王笑不是个耍赖的人。”我终于说出我对王笑的感觉。

“你敢保证?”耗子盯着我问。

“嗯,我敢保证。”我觉得我已经把全部的赌注押在了对王笑没来由的信任上。

耗子快速地来回弹拨了几下手指,仿佛在弹琴键,又似乎在拨打算盘,然后握紧了拳头。

“好,咱一起赌一把!”耗子终于点了点头。

我们三个临出门时,耗子妈问他:“你又往哪里死去呀?”

耗子吹了声口哨,说:“噢,我再去耍个流氓。”

耗子上次借钱未遂后,他就缠上了王笑,每天抱着吉他站在王笑楼下,哑喉咙破嗓地演唱《灌篮高手》的主题曲。他甚至披星戴月,偷偷采摘花园里的鲜花,上门献给王笑。他还把半瓶发胶抹在头发上,像赌神一样把头发背在脑后,试图即使牺牲色相,也想借到去北京看比赛的钱。

然而钱没借到,他在厂里却得到一个耍流氓的名声。

我们勾肩搭背地走在盛夏炙热的阳光下,脸上、身上都渗出一层薄汗。

耗子说:“不知王笑那个病要不要紧,我上次听她的声音不如以前硬气……”

我和扑街哥发出一阵嘘声,我们坏笑着调侃耗子是不是真对王笑有意思?

我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她一定没事的。”

我们说说笑笑地来到王笑家的阳台下。

耗子说王笑的家人不想让外人进家,怕带进去细菌,他每次也只能隔着门缝跟她说话。

我们懒得爬楼梯,就在楼下阴阳怪气地喊她的名字。

不久,我们看到王笑走到了阳台的窗户前。她本来就高,生病后又瘦了很多,看上去像一根摇摇欲坠的竹竿。

天气炎热,但她却戴着一顶针织的粉色帽子。

我们踮起脚尖,用手箍成喇叭放在嘴边嚷嚷着,说我们要给她建球场啦。

王笑把头贴在窗玻璃上看着我们。

我该死的眼睛那时已经开始近视,看不清她的眼神和表情,我只知道平时一直卧床休息的她,那次却在窗户旁站了很久。

04

耗子身上时常装着一台破旧的计算器,说他在南方做生意,离不开这玩意。

参加了一次高考后,我和大头选择了复读,耗子却无心恋战,他背了一卷铺盖,就南下了。

在两广一带折腾了一年,他父母打电话让他回来帮忙搬家,因为职工宿舍要跟厂区一起被拆除。于是,耗子就带着衣锦还乡的骄傲表情出现在了职工宿舍,他在林荫道上抽搐不止,时不时用颤抖的手装模作样地轻抚路边的垂柳,他只说了一声“啊!故乡……”,就被我冲过去一把扑倒。我们“如胶似漆”地在地上滚来滚去,我说你狗日的还知道回来?

耗子绝对不会想到,他一个堂堂的“生意人”,竟会跟着我们汗流浃背地修建一个注定会被拆掉的篮球场。

动工之前,耗子坐在他家那扎出了好几根弹簧的沙发上,拿出计算器,一边猛烈地戳着一边说:“一方洋灰(水泥)最便宜也要180块,整个球场最少得30方洋灰,还有沙子,洋灰和沙子的比例大概是1比4,这么加起来一算……厂里基建队剩的那点料连个零头都不够,我们买不起洋灰,那么……”

我打断他的话:“我知道,谁说咱们要用洋灰?我们用夯锤,把锅炉房前的松土地夯实,再抹一层胶泥,就差不多啦。咱们只要骗到去北京的钱,管那么多干啥?走,你跟我们去把篮架拉回来。”

我和扑街哥拉着他往外走。

我们来到宿舍的楼房区,经过王笑家楼下时,耗子仰起头喊了几声王笑的名字,王笑来到窗前。耗子让她打开窗户,然后把一本《扣篮》投进二楼敞开的窗户。夜色朦胧中,我看不清王笑的样子,只看到那本卷起来的杂志划过一道让人心动的抛物线。

耗子一直订阅《扣篮》杂志,他对篮球有着狂热的痴迷,奈何身高停滞不前,屡次被校队无情地拒绝。他那年为了长个子,从一个药贩子手里买了几包所谓的增高药,结果吃得上吐下泻,一场痢疾下来,身形反而又瘦小了些许。这件事,我们难道会忘记么?

耗子木桩一样站在王笑楼下,我只能把他拖走。我俩蜷缩在扑街哥的三轮车里,鬼鬼祟祟地往北关村去了。

灯泡厂前两年已经拆掉了。我和扑街哥已经踩过了点,北关村的原灯泡厂宿舍里,有两棵砍倒的杨树,树干笔直,是做篮架的好材料。我们打算用三轮车把它们拉回来,但灯泡厂的职工子弟中有个绰号叫钢炮的女生,是我们学校女篮的中锋。她为人凶悍,作弊逃课,打架斗殴,无恶不作,所有灯泡厂的子弟都唯她马首是瞻。一次班对班篮球赛中,钢炮在篮下翻江倒海,背身单打无人能敌。然而,某个回合中,当她把防守的中锋轰出底线,正要起手上篮时,补防的王笑突然神兵天降,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记盖帽。此后,王笑一直像膏药一样贴身防她,她粗壮的身体竟然甩不掉这个瘦高个,下半场一分难求。钢炮得知王笑是纺织厂的职工子女后,灯泡厂和纺织厂的梁子就结下了,钢炮经常带着人在放学路上对我们围追堵截。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去灯泡厂的地盘偷树呢?更棘手的是,虽然灯泡厂的职工大多已搬离宿舍,但钢炮留恋故土,仍然时不时地带领她的手下在曾经的地盘上做怀旧之旅。

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夜幕的掩护,企图速战速决,但我们显然低估了钢炮。

扑街哥用锯子锯掉那两棵杨树多余的枝杈,我和耗子正准备抬树装上车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可怕的声音。

“呀,我当是谁,原来是纺织厂的阿猫阿狗。”五大三粗的钢炮故意细着嗓子嗲嗲地说。

我们三个慢慢回头。

钢炮穿着肥大的篮球服,叉着腰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七八个凶巴巴的家伙。

一个看上去智商跟大头有得一拼的胖子问钢炮:“老大,要不我去揍他们一下?”

钢炮一摆手:“不急,看他们怎么说。”

我们仨面面相觑,扑街哥和耗子这两个怂货谁都不敢开口,最后,我只好畏畏缩缩地说:“王笑……对,都怪王笑,她想在我们厂里弄个篮球场,我们只好来寻篮架,对不起,我们错啦!”

钢炮看着我们冷笑了一声,遂又叹了口气,然后对那个胖子说:“帮他们装上车,放他们走吧!”

我们差点惊掉了下巴,都不敢相信地看着钢炮。

对面那个胖子挠着头说:“为什么?老大,我不懂。”

钢炮慢慢摇了摇头,指着我们说:“他们纺织厂也要拆了,怎么说来着?也算是同病相怜吧,咱们这次不打他们。”

胖子一知半解地走过来帮我们装车,他对扑街哥说:“你是卖碟的?”

扑街哥一看似乎来了生意,笑着说:“想看啥?”

胖子眯着眼,抖了抖眉毛:“有黄片儿吗?弟兄们想观摩一下。”

扑街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他马上收敛起猥琐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有是有一些,不过我那是教育性质的,跟你说的两回事。”

胖子一脸迷茫地说:“教育?能教育到什么程度?”

扑街哥支支吾吾道:“什么程度?呃,怎么说呢……这种事主要还是靠悟性,‘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么’,我送两盘给弟兄们看看就是了。”

胖子一拍扑街哥的肩膀,铆足劲地帮着装车。

我们推着车正要走,钢炮说:“这个人,也还给你们吧。”

我们看到她身后的弟兄们让开一条道,人群的尽头居然是大头。

耗子问他有没有事?

大头傻乐着说:“他们没打我,只是象征性地恐吓了几句。”

扑街哥蹬着车,我和耗子、大头扶着车上的树干,四个人心有余悸地离开灯泡厂的地盘。

我们已走出一段距离后,钢炮突然叫我们站住,一阵让人不安的静默后,他说:“我知道王笑病了,你们给她捎个话,让她赶快好起来。我不服,还要再跟她打一场球!”

一路上,大头不断跟我们说着他的惊魂时刻,他说他看我们悄悄离开,感到好奇,就一路跟着我们,没想到刚到灯泡厂宿舍,就邂逅了钢炮一伙英雄。

我们仨懒得理他。我们沉浸在自己的兴奋当中,离去北京又近了一步。我似乎已经看到了科比跑出球员通道,正向看台挥手致意,而我就站在后排,举着他的海报尖叫。

05

时至今日,县中学复读次数记录的保持者依然是大头,试问谁可以像他那样,复读7次呢?他从北京奥运会那年的高考考场上下来后,一鼓作气,在复读班摸爬滚打到了巴西世界杯那年。

当他又一次笑嘻嘻地出现在复读班时,一头乌发的班主任早已两鬓皆白。老师不停作揖,甚至险些下跪,恳求大头千万不要再来拉低升学率,何必一条道走到黑呢?你大头也该去外面闯一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么。

于是,25岁的大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高中校园。

我们一直以为,大头那点可怜的智商根本无法填充他那颗硕大的头颅,但令谁都想不到的是,他多年来闯荡考场,居然也总结出不少经验。

他一出社会,便办了一个课外班,据说专门传授独门秘籍,从他班上走出来的学生无不昂首挺胸,神清气爽。一些学生的学习成绩优秀,但心理素质极差,一上考场就紧张得手足无措,恨不能口吐白沫,从而导致发挥失常。大头就专门服务这些学生,帮他们克服对考场的恐惧。

论起对考场的熟悉,谁能比得过大头呢?他走进考场,就像走进自己家。

最近几年,大头的肚子吃起来了,随着肚子的壮大,他的大头就显得不甚明显了。他经常腆着肚子找我喝酒。

他醉意朦胧时,往往要讲经说法。

“搞教育,尤其是在当今国情下搞教育,你就得剑走偏锋。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孔圣人(其实是孙武)说得对啊!”

这就是那个整天皱着眉头,迷迷糊糊的大头吗?他在2008年夏天稀里糊涂地非得跟着我们做苦力,他说我们做的事很刺激,很有意义。

有一次,他大谈教育经时,我问他还记不记得2008年夏天发生了什么?

大头迷惑地眨眨眼,说:“什么?我忘了。”

他糟糕的记性让我感到一丝失落。

那个火辣辣的夏天,我们光着膀子用卷尺仔细丈量了锅炉房前的土地,然后用粉笔勾画出篮球场地的轮廓。

篮球场需要弹性,原本的地面较为松软,必须夯实。做戏就要做全套,否则,怎么能应付得了那个精明的王笑呢?

我们用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拿铁丝撬开基建队库房的铁锁。当我们推开大门时,大头却英明地指出,我们其实用不着撬门,因为窗户上的玻璃已经被人打碎了,我们本可以从窗口进入啊。

耗子白了他一眼,说:“你能把夯锤举到窗户那么高吗?夯锤怎么出来?”

大头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我们走进库房,一股呛鼻的土腥味让我们接二连三地打起喷嚏,打喷嚏的过程中,每个人的头都被蛛网缠绕上了。

我揪扯掉脸上的蛛丝,才发现库房里的铁锹、钉耙等轻便的工具早被洗劫一空,只有重达90公斤的夯锤孤独地倒在墙角。

谁都知道纺织厂要拆了,整个厂区乱糟糟的,每天有不少生面孔,其中大概有不少人是来趁火打劫的。大头的父亲是厂里保安科的科长,现在只剩他一个光杆司令了,每天只是穿着短裤喝酒抽烟,遛猫逗狗。

我们喊着号子抬起呈四棱台状的夯锤,没想到这家伙比我们预想的重多啦,只能移动一步的距离,就必须停下来喘息。我们四个人中,只有我和扑街哥身体壮硕,耗子身材瘦小,大头不长力气,只长头围。

我们龇牙咧嘴地移动夯锤,用了二十来分钟,才把它抬到门口。

我们横七竖八地倒在扑街哥的三轮车旁,气喘得像风箱,衣服湿溻溻地贴在身上。

大头喘着粗气说:“刺激!”

蚊虫在头顶盘旋,蟋蟀发出口哨一般的声响,夜已经像墨一样浓。

我和扑街哥站起来,又揪起瘫在地上的耗子和大头。我们四个两人一组,分站在夯锤两侧,握紧夯锤的把手,鼓足了劲儿往上抬,终于将夯锤抬上三轮车。

第二天早上6点,我们四个准时出现在这片空地上。在一缕缕簇新的阳光下,我们沿着白色的边线一下又一下地举起夯锤砸向地面。

每砸十下,我们就必须躺倒休息一分钟。一个小时后,我们的体力已渐透支,每砸五下就需要歇三分钟。一次休息时,扑街哥说:“他妈的腿肚子,比刚干完那种事都累!”

耗子一个激灵翻起来,说:“那种事,你干过?”

扑街哥咂着嘴说:“他妈的腿肚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扑街哥的话使大家浮想联翩,我们不由得热血沸腾,又“哼哧哼哧”地干起来。

我们从一侧底角旁的边线开始移动,干到中午热起来后,才抵达另一侧边线,若照这样的工程进度,竣工会遥遥无期。其间,有不少下岗职工经过这里,他们要么煞有介事地盯着我们瞧一会儿,要么好奇地询问我们在发什么神经?有的还给我们出主意:“直起腰来啊,喊上号子!”

我们看着空旷的场地,不免垂头丧气。我的手掌已经磨起血泡,想必他们也比我强不了多少。扑街哥更辛苦,他中午还要见缝插针地去卖碟。

我回家吃过午饭,力气也就回来了。我四仰八叉地午睡了两个小时,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墙上科比的海报。我一拍大腿,翻起身走出门去。

当我迎着刺眼的阳光精神抖擞地来到锅炉房前时,扑街哥和耗子正用微笑着迎接着我。扑街哥蹲在地上,嘴里叼一根青草,耗子双手抱在胸前,叉开腿站在他旁边,大头挺尸一般横卧在另一边。

我到来后,一起叽叽喳喳地叫着扑在大头身上,把他揉醒。他一脸埋怨地说他刚梦到自己考上了大学,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下,就被我们这几个王八蛋搅和了。

我们戴着大头带来的手套,继续干活。

由于疲劳的积累,下午更容易累,我们只能不断地躺下来,看着幽蓝的天空,让汗水挥发在热烘烘的空气中。某次休息时,我问躺在身边的大头:“我和耗子是为了弄到一笔钱去看科比,扑街哥是为了拿钱开个音像店,你跟着我们瞎掺和什么?”

大头看着天说:“篮球什么的,是玩物丧志,我不感兴趣,我只是为了跟你们多待一段时间。厂子拆了以后,我们谁不搬家?以后见面就不容易了……当然,如果能跟你们能走趟北京,我也不反对。”说完后又补了一句,“开学后我要发奋苦读,哪里还能再跟你们胡闹?”

我们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想不到大头这么令人作呕。

扑街哥压在大头身上说:“你要是想考大学,只能走作弊一条路。你还记得吗?初中时咱们几个叱咤考场,里应外合,抄答案抄得正在兴头上时,是谁告发了咱们?”

我冷笑了一声:“还有谁?王笑么!”

于是,我们一边咬牙切齿地喊王笑的名字,一边举起夯锤继续干活。

“王笑!王笑!王笑……”她的名字成了我们打夯的号子。

晚上回家时,每个人手上的水泡都挤烂了,脓血和手套粘连在一起,只能忍着疼痛,抽筋作怪地脱掉手套。

我们每天如此,从不中断,坚持了一个半月。8月4号,我们终于修整完整片球场,并在表面抹了一层红胶泥,乍一看就像是塑胶地板。我们的家长都说,整个金鼎县,恐怕再找不出跟我们一样的几个二货啦。实在闲得没事干,你们咋不去洗煤炭呢?

四个人的皮肤几乎晒成了科比那样的颜色。每个人平均磨烂三副手套。手上厚实的老茧就像一层盔甲,我们因此获得了徒手拍核桃的神技。我们把夯锤送回基建队的仓库后,每个人的手臂都松松垮垮地吊着,似乎再也抬不起来了。晚上睡觉,都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无论哪种睡姿,都无法缓解肢体的酸痛。但是,我们离成功又近了一步,像赢得了NBA总冠军一样兴奋不已。

第二天,我们准备解决篮筐的事。

拆除厂区的工程是不等人的,推土机已经推倒了职工食堂,我们建球场的工程进展显然落后了太多。你拆吧,你越拆,我们越要建!

这个时候,建球场已然不止是为了满足王笑的心愿,也不完全是为了去看科比或是开音响店,我们似乎激起了一股子倔强。当我们自然而然地想起原来那片球场被志诚中学“霸占”的事时都义愤填膺。我们发誓,要在拆除锅炉房之前绝杀掉这个球场工程。

我们从轰鸣的推土机前跑过,在一片废墟中摸索出一根钢筋。

这时,就需要用到耗子的手艺,他父亲原来是厂里的焊工,他从小就缠磨着父亲教了他一些基本的技术。

我们趁着夜黑风高时,拿着钢筋来到焊工组的工作间门前。我们已有过上次的经验,早已提前预备了一根撬锁的铁棍和一块砸锁的石头。当我们你推我挤地折腾那把铁锁时,我们身后突然射来手电筒的光束。

我们遮着眼睛回过头去,原来是大头的父亲又一次履行起保安的职责。他穿着洗得褪色的保安服,腰里的皮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脚蹬一双打着劣质鞋油的旧皮鞋。他正用手电一一扫过我们的脸。边扫边说:“你们这回不要撬锁了,我给你们钥匙。这锁是1977年换的,我每年都给锁孔里上油,至今从来没坏过……”

大头颤抖着从他爸手里接过一只钥匙,他爸扬起手,大头吓得缩起了脖子。然而那手,并没有发出响声,只是温和地摸了摸儿子巨大的头颅,就转身离开了。

耗子看着我们一笑:“闪光对眼睛不好,你们就别进去了。”

耗子大踏步走进工作间,像一个熟练的工人。

我们听到“轰隆隆”的炉火的声音,这是加热钢筋,以便塑形。

然后是“嘎嘣嘎嘣”的声响,耗子用老虎钳剪下多余的材料。

紧接着,好一阵“叮叮当当”的击打声,我们知道,耗子正在将钢筋打造两个直径为45厘米的圆环。

打击声一停,我们就看到操作间闪烁起烟花般绚丽而短暂的火花,与此同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这是关键的焊接工序。

此时,每个人心里都出现了一种幻觉,仿佛工作间有无数工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干,远处的织布车间里似乎也闪烁起灯火,织布机好像也震耳欲聋地响起来了。下班的纺织女工头戴白帽,叽叽喳喳地涌向食堂。然而,很快,一切归于平静,早已停产的纺织厂死气沉沉。

焊接完成后,我们走进工作间,耗子正拿墙角的扫把清扫地面,连操作台下的角落都不肯放过。这又是何必呢?这间房马上就要拆了,到时候里面的工具入库的入库,遗弃的遗弃,谁还会在意这里的卫生状况?

大约十分钟后,耗子用镊子夹起那两个焊好的篮圈,“嗞啦”一声在清水盆中浸过,说:“走吧。”

8月6日,大头在垃圾堆里找来废弃的棉纱,我们四个人坐在小花园的树荫下,满头大汗地照着手工课本上的示例编织篮网。编织时,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王笑家的阳台,我低头编一会儿,就揉着酸痛的颈椎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她家阳台的窗户看一会儿。

这时,对王笑的怨恨又占据我们的头脑,为了她我们受的这是什么罪啊?

大头困惑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棉纱,说:“我编的怎么像内裤?”

扑街哥哈哈大笑:“像帽子,你戴头上吧。”

我也笑着说:“哈哈,怕是戴不上,头太大。”

我们勉为其难地做了一整天手工,终于在日落时织成两个差强人意的篮网,尽管它们看起来像围脖。

8月7日,我们在拆除的办公楼前找到几张废弃的办公桌,耗子把桌面锯成两块长1.8米、宽1.2米的篮板。我和耗子把篮板搬到锅炉房前时,大头和扑街哥已经用白漆在球场画好边线、底线以及罚球线和中线,他们正比划着画三秒区。

我们把两根竹竿绑在一起,把它裁剪为6.25米。我和耗子以竹竿为半径,画好三分线的轮廓。大头和扑街哥用白漆把三分线刷好。

我长叹了一口气,场地的工作已完成,接下来还有钉篮板、钉篮筐、挂篮网、栽篮杆这几个项目。大头说歇歇吧,用手托着头蹲了下去。我一抬眼,看到西边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工人们正热火朝天地拆除织布车间。

我脱掉上衣,低吼一声直起腰来,大家跟着我歪七扭八地活动筋骨,然后开始轮流作业。我们用铁锹在球场两端挖出两个1.5米的深坑后,耗子在那两根杨树干上画好刻度,篮杆入地1.5米,篮板下沿距离地面2.9米,篮筐距离地面3.05米。这些数据耗子早烂熟于心。

我和耗子把制作好的篮网拴在两个篮筐上。

篮板以10厘米的钢钉与篮杆相连,篮筐用U型钉与篮板固定。

做完这些后,耗子跳上扑街哥的三轮车,回家取高凳子去了。

他们返回来时,顺便在垃圾堆上捡了两把椅子,耗子说王笑来了可以坐。为此,我们又好生取笑了耗子一番。

扑街哥爬上高凳子,我们一起合作,把两根篮杆埋进深坑,用脚把松土踩实。

终于完工了。此时日已西沉,我们四个人肩并肩地坐在新建的球场上,每个人的嘴角挂着胜利的笑容。

红色的场地,白色的线条,笔直的篮杆,橘色的阳光穿过摇曳的球网。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心里空空的。过去的一个月中,我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般冲到这片场地上,几人打夯时的嘶吼似乎还在耳畔回荡,而这紧张而充实的劳动却已然画上了句号。

但我失落的心情马上又变得激情澎湃起来,我们建好了篮球场地,王笑有什么理由能不借给我们钱呢?我一挺身站了起来:“走,我们去找王笑!”

我们正要出发,却发现场外慢悠悠地走来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斯文文的年轻男子。这人走近后,笑眯眯地对扑街哥说:“我找你找得好苦哦。”

扑街哥也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啊,你终于还是来了。”

那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扑街哥让他等一下。

扑街哥走向三轮车,从车座下拿出他那颗磨损严重的篮球。

耗子脱口叫道:“原来你狗日的还藏了颗球!”

只见扑街哥持球大踏步走进球场,在中线附近停下来,他抬头看着篮筐,然后咬紧牙关,手臂上青筋暴起。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他在校队时曾多次尝试扣篮,奈何起跳高度总是差一点,每次都把球磕在篮筐的前沿。但这一次,看他的架势,情况似乎有所不同。

我看到扑街哥运球加速,像一头牦牛奋力起跳后,庞大的身躯瞬间遮蔽了西天的红日。他手臂下压,“当”地一声,篮球在篮筐前沿一弹,飞向远方。

扑街哥落地后揉着震麻的手腕,轻叹一声:“他妈的腿肚子,还是差一点。”然后潇洒地向我们挥一挥手,说他有事要办,就跟着来找他的人离开了。

我们怎么能知道,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文弱少年居然是一个暴力讨债团伙的成员。扑街哥坦然奔赴的,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地狱。他们把扑街哥控制起来后,逼问他父亲的下落。扑街哥拒不开口,他们就采用了残酷的逼供手段,折磨的他可想而知的够呛。但至今,虽然那个团伙在扫黑除恶的行动中被铲除,我们却并不真正知道扑街哥在城外的那个瓜棚中经历了什么。总之,他重获自由后,精神就不太对劲了。

那天,我们以为带走扑街哥的,只是一个买碟的顾客。

我和耗子随即带着大头来到王笑家楼下。

我们扯着嗓子喊叫了她很久,始终无人应答。

我气愤至极,带头冲上楼去捶打她家的房门,却仍然无人回应。

邻居探出头来,对我们说:“别捶了,家里没人。娃娃病得重了,都去省人民医院了。”

我们面面相觑。

邻居问明我们来意后,递出一个装钱的信封,说是王笑的父亲留给我们的。

我顿时心花怒放,接住信封捏了一下厚度,少说也有一两万钱。

我蹦跳着跑下楼去,拆开信封,里面除了钱,还有王笑父亲写的一张纸条。他写道:“你们四个做的事我看到了,我们一家很感动。谢谢。”

我把纸条胡乱往兜里一塞,就跟耗子和大头商量北京之行。

这些钱除去扑街哥那一份,剩余的足够我们仨在北京吃喝玩乐,以及看比赛。开幕式和许多男篮比赛的门票虽然早已售罄,但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叫黄牛,我们难道会不知道?

我们打算第二天,也就是8月8号一大早就出发,到北京后正好赶上奥运会开幕式。

我喜形于色地回到家,到了晚上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睡,似乎不是因为激动,也不是因为劳动导致的腰酸背痛腿抽筋,而是因为我心里一咯噔,想到了正在医院的王笑。

我唉声叹气,辗转反侧,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不是讨厌她妈?我总不至于开始可耻地关心她了吧?

我睁着眼躺到天明。

我刚起床,大头就一头闯进了我家,劈头盖脸问我:“你知道页习吧?”

我瞪着他说:“夜袭?谁夜袭?夜袭哪里?”

大头用手比划着说:“就是那个霸王嘛,他的女人叫吴臣,他后来自杀了嘛。”

我歪着头想了半天,对他说:“孩子,那是项羽和虞姬,你是故意说错的吧?想学秀才认字啊。”

大头说:“不管啦!总之那个霸王嘛,他得到一个叫曹无力(其实是曹无伤)的人给他报信,说刘邦要反他嘛,结果霸王得了人家的帮助,在鸿门宴上转过脸就把人家曹无力给出卖了。我在《史记》里看到的……人家帮助了咱们,咱们总得回报吧……耗子和我商量过了,人家王笑给了咱们钱,就相当于曹无力嘛,我们总不能做霸王呀,虽然咱们不是出卖她……但是……所以……”

我打断语无伦次的大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跑出门去,大头紧跟着我。我们跑向自己的球场,耗子一定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我越跑越紧张,王笑突然住院了,别他妈的出什么事啊。无疑,她是个讨厌的人,但我们这一群人中,少了她也挺没意思的。

我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这也许是我跑得最快的一次。

王笑,我们居然为了她,要在球场拍几组照片。

我们居然放弃了今天的北京之行,而要去省人民医院,把拍好的照片送给她看。

06

耗子连借带抢地弄来一部相机,摆开架势在球场的不同角度拍了四张照片。大头联系了亲戚开的图片社,将照片加急洗印后,我们三个就拿着照片冲上开往省城的汽车。

原来,王笑的肺上长了一个该死的肿瘤。关于她为什么如此年轻就会得这样的病,有人说是因为她父亲下岗后郁闷不已,天天在家抽烟,让她吸食了太多的二手烟。也有人说,是因为她父亲做生意的原始资本,来源于他从车间偷出的布匹和棉纱,他的第一桶金赚的是昧良心的黑钱,因此他家遭了天谴。不过,具体原因连医生都说不清,人们又何必胡乱揣测呢?

总之,这个病一得,王笑就告别了她钟爱的运动。据说,她生病后曾经步履蹒跚地走到县高中的门口,想看一看那片熟悉的球场,但无论她怎么赔笑脸说好话,刚正不阿的门卫都不为所动,校园怎么能随便进去呢?只有在校学生才可以进去的。王笑只能气喘吁吁地走到体委大院,但这里的球场除非有比赛,否则是不对外开放的。她最后失望地回到职工宿舍,看着志诚中学建起的那面围墙好一阵失魂落魄,围墙的另一侧,是曾经属于我们的那片球场。这大概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她出门。

我们三个抵达省城后已是中午,大头说他饿了,必须吃饭,我们就胡乱吃了碗面。省城的道路太过复杂,我们像白痴一样问东问西地找到省人民医院时,已是下午四点半。

我们分头去打探,约定5分钟后在医院大厅碰头。当我像无头苍蝇一般转了两圈,一无所获地回到大厅时,见耗子已经候在那里了,他无奈地向我耸一耸肩膀。大头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说:“我问到了,我问到了,护士说王笑在后面住院部11层,好像是呼吸科的CPU还是UFO?”

我捶了他一拳:“那叫ICU,是重症监护室,英语课本的附录上有介绍这个的缩写,你不知道啊?”

我们跑向电梯时,大头不停地挠着头喃喃自语:“是吗?英语课本还有附录?……”

我们来到住院部11层的走廊,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王笑的父亲蹲在楼道的墙根下,看到我们后站起身来。他的头发更加稀疏,眼角通红,眼袋凸起。他说:“哦,你们有心啊……”

耗子询问王笑的情况。

王笑的父亲声音嘶哑地说:“医生说就是这几天的事,想见的抓紧时间进去见一见,她随时……随时有可能……”

他说不下去了,又一次蹲下去。

我顿时感到所有内脏都在收缩,五脏六腑挤压在一起,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5点钟开始,有半小时探视时间,每次只能一个人进入监护病房,等上一个人出来后,下一个方可进入。我们仨商量了一下,决定让耗子做代表,拿照片进去,我和大头就不用进去了,把时间留给她的家人吧。

开放探视后,我们来到病房旁边的家属陪护室,帮耗子穿上绿色的隔离服。窄小的陪护室内,许多家属都在窸窸窣窣地换装。王笑的母亲半躺半坐地斜靠在一张折叠床上,向我们微微点一点头。

耗子换好隔离服后,又穿上拖鞋,戴上口罩,我把装照片的信封交给他。他走向那扇蓝色的感应门,门一开他就进去了。

我走出陪护室,靠着走廊的墙壁站着,大头站在我对面,大脑袋耷拉着。

大约过了5分钟,感应门“哗”地一声开了,耗子迈着软塌塌的步子出来,一双小眼睛湿漉漉的。目光找到我后,对我说:“她叫你进去。”

我吃了一惊,脑子里嗡嗡地响,在我来不及反应时,耗子和大头已经笨手笨脚地给我穿上隔离服。

我戴了一次性口罩,换上拖鞋,走进门去。

一眼望去,病房里大约有七八张病床,每个病人都盖着白色的被子,我一时竟看不到王笑在哪里。

从门口数第二张床上有人冲我挥了挥手,我走过去,床上的人正是王笑。

由于化疗,她的头发几乎全部脱落了,她似乎怕我看到她卤蛋一样的光头,正努力用一只手戴上那顶针织帽。她瘦得脱了相,眼睛奇大,颧骨突出,整张脸呈现出又黑又红的颜色。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台呼吸机,一条软管从机器里伸出,软管尽头是一个呼吸面罩,正扣在她嘴上。她一只手上插着针管,正在输液。手指上夹一个夹子,应该是为了监测血氧。她身上似乎还插着两根较粗的软管,不知是作何用处。

王笑戴好帽子后,摘掉呼吸面罩。她看着我只是笑,也不说话,想必我绿袍加身的模样很是滑稽吧?只一瞬间,她呼吸就不甚顺畅了,她又把面罩戴上。

我手足无措地弯着腰站在她床边,我看着她说:“哎呀,你不是牛掰吗,怎么搞成这样?等你好了,我们去打篮球,体委要举办三加二篮球赛呀!三个男的加两个女的,别说我们不带你玩啊。我们有了新场地,可以在家门口练球啦!还有,那个灯泡厂的钢炮,你还记得么?她也要和你再比试一场呢。”

王笑幅度很大地点点头。她又一次摘掉面罩,喘着粗气看着我说:“其实我本来也没那么喜欢篮球,我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去学的。我想,我们都打篮球,有了共同语言,你……你就没那么讨厌我了吧?”说完,她又戴上面罩,深呼吸几次后,又摘掉面罩继续说,“我就喜欢跟着你,上学啊,跑步啊,去牛姐的饭店吃饭啊……你不理我,我也欢喜得很……我还没化过妆,听说女人化了妆就会好看,你……看了我化妆的样子,就不讨厌我了吧?”

我听着王笑断断续续的诉说,直到她再次戴上面罩,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这是什么意思啊?她怎么跟我说了这么一席话?她发烧烧迷糊了吗?

我的手在空中比划着说:“我……你……他们……这个……呃……你看我穿着这长袍,像不像课文里的孔乙己?”

最后,王笑又一次摘掉面罩,浅浅地一笑:“傻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从那时起……人家心里……心里就……”

她一阵剧烈地喘气,再也说不下去了,赶紧又把面罩扣上。

我一直努力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是怎么回事,但一时无法想起来。

我见王笑再不说话,就对她说:“那我先出去啦,你歇着吧,我们在新球场等你……你……你还有什么事,我可以为你做么?”

我说完后,王笑举起她的右手向我伸过来,她伸出食指在我面前轻轻晃动着。

我实在参不透她是什么意思,于是又问了一遍。

她还是说不出话,只是伸出手,晃动着手指。

我带着疑惑走向门口,她这又是什么谜语?穆托姆博吗?NBA赛场上,穆大叔封盖对手后,就喜欢摇手指。她喜欢穆托姆博?不对吧,她不是也喜欢科比么?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感应门的门口。按照此前的经验,人只要一站到门口,门就会自动打开,但这次却不知为什么,我已在门口站了快一分钟,那门还始终纹丝不动。我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我难道困在了病房里?这可不太美妙。墙上有个强制开门的按钮,我猛戳了几次那按钮,门却依然紧闭。我急得转了一圈,眼角余光一扫,不由得怔住了。我看到躺在床上的王笑一直偏着头,目不转瞬地看着我。

又过了一会儿,门突然就开了,我疑惑不解地走出去。

王笑的母亲接过我脱下的隔离服,走进病房。

我靠墙站着,感觉身体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滑。我不断回忆往事,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我终于想起来了,那年我12岁,刚从农村老家搬到职工宿舍。有一次周末,我跑着穿过职工宿舍平房区的羊肠小道,在一个转弯处一转,前面突然倒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下压着一个穿着夏季校服的女生。她连人带车,挡住我的去路,球赛马上就要开始,我急着赶去扑街哥家看球,这还了得。

我只能一把扶起自行车,又把自行车的主人也拉起来,让她贴墙站好。我甚至来不及看她长什么样子,就一溜烟地跑了。她好像在我身后说,她叫王笑。

回首往事,我的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门一响,王笑的母亲泪眼婆娑地走出病房,她气若游丝地说:“娃在我手心写了个‘渴’字,水,水……但医生说不能喝水……不能喝……”耗子抱头蹲在一边,大头不断轻拍他的背。王笑的父亲正用手机打电话,他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袋子,里面装着提前预备了入殓的衣服和鞋帽。

我突然拔脚就跑,就跑就自作聪明地想,王笑摇手指的意思只能是穆托姆博啊,否则还能是什么呢?我要去买一张穆托姆博的海报。

在大头和耗子的呼喊声中,我已经跑上了电梯。

我一头冲到街上,才发现太阳就快要落了。正赶上交通晚高峰,省城的人行道上就像赶集一样热闹,我无法全力奔跑,只能东窜西窜,躲避人群。我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一个文体用品店,问老板有没有穆托姆博的海报?

老板说:“啥?谁是摩托萝卜?”

穆大叔并非这个时代的超级巨星,老板当然不知道。

我几乎翻遍了店里所有的海报,终于找到一张是截自比赛画面的,科比正在扣篮,远处的背景里有穆托姆博。

我买了海报转身就往医院跑。

暮色中的省城华灯初上,我却无暇欣赏。我突然听到了人们的欢呼声,循声望去,一座大厦的巨幅屏幕上,正在直播奥运会开幕式。可我没有停留,只是奔跑。

我以为我足够快了,然而我还是差了一点。当我扶着腰跑进住院部大楼,来到电梯口时,电梯门正好缓缓打开了。

我看到,王笑的父亲万念俱灰地推着一张带轮的病床,病床上躺着的是王笑,床单遮着她的脸。

耗子和大头分站两侧,扶着王笑的母亲走出电梯。

我看到王笑被推走了,她的一只手吊在被子外面,一晃一晃的,手背上还遗留着输液时扎的针眼。我想去把她的手扶起,却再也没了力气。我扑在一个垃圾桶上,呕出了中午吃的面条。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因为没有赶上最后的时刻,没能让王笑看到海报而后悔。后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王笑伸手指的动作,我似乎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即使我跑得更快,把海报拿到她面前,又能怎么样呢?她伸手指并不是指穆托姆博。当时在病房,我对她说我们会在新球场等她,我强调的是“我们”。

王笑伸出一只手指,意思是说,我希望你一个人来。

那天离开医院后,我和耗子、大头跟随王笑的家人来到她的老家,她的葬礼需要人手,大头拍着胸脯说我们义不容辞,他终于用对了一次成语。

耗子哭得死去活来,哭声甚至比王笑的父母还要洪亮,我和大头都觉得不合适,我们就劝他。我们说,耗子啊,你看,你这么哭,让村民们以为你也是王笑的家人呢,你这叫越俎代庖——不对,这个成语不对,总之你过分了,你让王笑的父母怎么办?人家尴不尴尬?劝着劝着,我和大头也哭了。

整个葬礼期间,我一直精神恍惚。我总是想起2006年1月23号发生的事情,那天科比在对阵猛龙队的比赛中拿到惊为天人的81分。当时,我们本应放寒假,但“万恶”的学校却仍在安排补课。扑街哥建议我们逃课去看球,我和耗子举双手同意。当我们骑上墙头时才赫然发现,有几十个同学早已跳过墙去,浩浩荡荡地向学校旁的小饭馆跑去。饭馆的老板娘姓牛,年逾四旬还风韵犹存,我们便不要脸地喊她一声牛姐。我和扑街哥,还有耗子争先恐后地跑向牛姐的饭店。我们快要追上人群时,猛然发现一个高个子女生在人群中一马当先,她不是王笑,还能是谁呢?她居然比男生跑得都快,我们不禁感慨,这也太他妈牲口了。

我们紧跑慢跑,还是没能占据有利地形,饭店中早已挤满四圈人,最靠近电视的人全部坐在凳子上,好不安逸,王笑就在这群人之中。后面一排集体站立,盯着电视机,一个个倒也得意洋洋。再往后的人只能站在凳子上,否则哪里能看到转播画面。最后一排人尤为过分,全部站在了桌子上,居高临下,对比赛一览无余。我们几个挤不进饭店,只能踮起脚趴在窗户上,透过人群的缝隙,勉强把比赛看个依稀仿佛。

饭店里人声鼎沸,完全掩盖了解说员的声音。我们不知比分,心痒难耐,不由得嫉妒起王笑来。她倒好,舒舒展展地坐在前排,时而振臂高呼,时而皇上不急太监急地出谋划策:“这球给科比呀!快给!早给不就完了嘛!”

由于大家攻占了饭店,店里的生意就没法做了。这种时候,有人还惦记着吃饭?没门!牛姐的丈夫气不过,一把扯掉了电视插销。一屋子人顿时鼓噪起来,险些把他生吞活剥了,最后牛姐只能笑嘻嘻地把插销重新插上。

这次独特的看球经历在我的记忆里以慢镜头的形式回放起来,我仿佛看到人群的缝隙中王笑的手臂一次又一次地慢慢举起,她洁白的手腕在冬日的阳光下泛起柔和的光。

看完那场球后,王笑在校园里组织募捐,她说大家应该出一点钱,补偿牛姐饭店的损失。我们当时对她的行为颇感不屑,这是装的哪门子相?

如今,就是这个活力四射、又漂亮又善良的女生,我们居然正在将她安葬。我和大家一起在选好的方位挖掘墓穴,我时不时就会抬起头看一眼蓝幽幽的天,四下里传来蝉鸣鸟叫,不远处的山包上开着红黄相间的小花。这依然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与昨天似乎没什么分别,明天大概也是这样吧?然而,当我们把一具雕花灵柩放入墓穴后,我才清楚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变得跟以前不再相同了。

葬礼前前后后持续了五天,我们返回职工宿舍后,不知他们怎么想的,我却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好几岁。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这一点确凿无疑。

所有住户都已得到通知,这两天必须搬家,职工宿舍就要拆了。我在浑浑噩噩中跟着家人把家当陆续搬到了西关村的出租屋。宿舍区的街道上,人们进进出出,乱纷纷的。耗子家搬到了南关村,大头也丢盔卸甲地帮他家人把家搬到了北关村。

最后那天,我回到职工宿舍收拾一些零碎东西,同时想再看看这个地方,因为次日推土机和卡车就将开进宿舍区大门。

我在小花园的池塘边看到了耗子和大头,他们痴呆呆地看着我。

大头用柳枝抽打着池水,耗子嗑着瓜子。

一切如同昨日,这好像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相遇。

大头一脸困惑地说:“这许多天,怎么不见扑街哥了?”

我说:“他不经常神出鬼没,估计是去进货了吧。”

我们像以往那样勾肩搭背地走出花园。

耗子说:“我明天又去南方做买卖呀,再见啦,同志们!”

我说:“咋这么猴急,你到底做些啥买卖?”

耗子精神一振:“嗨,难道我在中缅边境做那个生意也要讲给你们听吗?”

我推他一把:“吹牛逼去吧你。”

时间过得真是快,一晃奥运会都快闭幕了。

大头说:“我明天也要去补习班呀,要开学啦。”

我们又取笑了他一番。

听人说,王笑的父亲这几天拒不搬家,只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我们怕他与宿舍同归于尽,就决定去家里看看他。

我们到了王笑家之后,正赶上她父亲处于哭与笑的间隙,神情木然地盯着墙面。墙上挂着的,是一张计划生育模范家庭的奖状,这是厂里当年颁发的。

王笑的母亲已经收拾好东西,就等着她爸动身。

我从怀里掏出一沓钱,轻轻搁在茶几上。大头和耗子的想法也跟我一样,他们都把各自的那份钱以及留给扑街哥的钱还了回来。王笑的父母起初不肯收,一致表示这钱给我们了,以后也不用还。我们说王笑今年的生日还没过吧?不管她人在与不在,我们的礼得到吧?就当是随了份子。我们以前从没给她庆过生日,她在天上知道了,还不得乐疯了?最终,王笑的母亲含泪把钱收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王笑的父亲也终于同意搬家了,他长出一口气说:“走吧,走吧,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我们帮忙搬东西下楼,我抱着王笑的一堆书,大头抱着电风扇,耗子提着两个装衣服的大包袱。突然间,从一本书里滑落一张照片,我弯腰拾起后,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张照片一定是王笑偷拍的,就在我们跟志诚中学的那场比赛上,王笑脖颈里搭一条毛巾站在场边。她一定是趁我不注意举起了相机。照片里,王笑的脸离镜头很近,笑得如桃花般灿烂,画面的后方是我的背影,我正持球全速推进。

这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合影。

不过,由于我正在高速跑动,我的影像是模糊的,如果不是球衣背后的号码,打死我也看不出那个人是我。

我们帮着把东西搬上一辆工具车后,耗子和大头就都离开了。

我来到我们建好的球场,一个人转悠到了太阳西沉……

07

我该怎么评价我的婚姻呢?我的妻子勤劳善良,温柔贤惠,虽然称不上沉鱼落雁,却也足够端庄秀丽。当然,我又何尝不是仪表堂堂?因此,我们携手走在街上,实在是羡煞旁人啊。

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人,我能跟她结婚,也算老天爷对我的眷顾。

毫无疑问,我会像呵护风中的烛火那样一直守在她身边。

然而,我们的生活观念却不甚吻合,说句南辕北辙有些过分,但起码是南辕东辙或是西辙。比如说,我始终认为人在满足基本的物质生活之外,还应该具备一定的精神追求。我的妻子却只强调民以食为天。当我看书时,她总是颇不以为然,会委婉地提醒我不该玩物丧志,应该利用空余时间搞点副业。我看球赛时,她总要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描述她怎样在超市抢购了一堆促销的卫生纸和袜子。我说,你看,比赛正到了关键时刻,这个时候怎么能聊卫生纸和袜子呢?她说,你那比赛天天都有,每天都是一群人跑过来跑过去的,有什么可看的?哦,对了,她也不是纯粹没有爱好,她喜欢看一档传授日常生活小妙招的节目,比如怎样把旧衣服改造成储物袋,如何将玻璃杯制作成插花瓶之类的。每次陪她看这种节目,我都昏昏欲睡。

不过,这也不要紧,饭一口一口吃,日子一天一天过。也好,我很知足,不能苛责我的妻子。我自己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呢?自从大专毕业,我就在一所民办职校上死气沉沉的体育课,至今浪荡半生,一事无成。

刚结婚时,年幼无知的我跟大头聊起婚姻方面的话题,现在想来,我说那些话真是太混蛋了。当我编排自己的妻子时,我难道忘了我当初是怎么死皮赖脸地追求人家的吗?人家是编制内的正式教师,本来可以嫁给一个体面的公务员,如果不是因为我天天胡搅蛮缠,人家怎么会上了我这条贼船呢?

我说:“大头啊,你看,好多事情距离完美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我们那年的北京之行就不说了,就拿我娶的这个媳妇来说吧,她跟我算是情投意合吗?情很投,但意却不太合。”

大头说:“哦,说起这个‘差一点’,我当时也是差一点就考上大学了。”

我拍一拍他的肩膀:“不,你离考大学差得很远,你他妈只是差一点把老师气死。”

大头说:“我再说一个,耗子当年差一点就跟王笑好了,这总没错吧?”

我瞬间沉默了。

2008年,纺织厂拆除后,我搬到了新家,但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世间一切都索然无味了。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王笑在病房说的话,只是一个人在心里反复琢磨。反复琢磨的终点往往是一团压抑的迷雾,为此我精神萎靡不振。我再次变得无聊起来,每天机械地起床,吃饭,睡觉。

家里人提议,让我再去复读一年。我也不反抗,只是说:“好。”

我低头走进教室,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大头坐在一起。

通过第二次复读,我好赖考了个大专,也算不枉十年寒窗苦。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有次我校组织了一场在编老师的计算机技能讲座,我坐在教室门口,负责听课教师的签到工作。我看到一位女老师在签到表中签了“王笑”这个名字,至此方才精神大振,我要娶她为妻。我拿着签字表拍案而起,笑眯眯地看着她。再后来,她当然成了我的妻子,不过她并不叫王笑,而叫王芙,因她签字潦草,让我将“芙”错看成了“笑”。

当年,我在复读班混了两个月后,已到金秋时节,失踪了很久的扑街哥突然出现在纷飞的落叶中。我和大头欢天喜地地向他扑过去,然而他却像不认识我们似的径直向前走去。我在他身后一直喊:“扑街哥,扑街哥……”

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卖黄烧饼的糕点铺。

路边一群小学生听到我的喊声,哈哈笑着说:“居然有人的名字叫扑街哥。”

我冲向那群小学生,瞪着他们说:“好笑吗?”

其中一个不怕死的小学生回答:“是有点好笑。”

我伸手要打他们,他们瞬间作鸟兽散。

由于职工宿舍被拆,扑街哥无家可归。拆宿舍时,大头已经帮着把扑街哥家里的物品全搬到他家去了,因此这次也由他家收留扑街哥。但只过了一天,大头就慌慌张张地表示,扑街哥已经离家出走了。

扑街哥留下一张字条,说球场建好了,他要去找王笑。

王笑再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前了,只是十多年里,他一直不知道。

他在寻找王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渐渐地,他的行踪就飘忽不定起来,我们再也不能轻松地把他领回家了。扑街哥开始了浪迹天涯的人生,就像一只自由的鸟,通常会飞出去很久,在毫无征兆的某一天,又突然现身于县城的十字街头。

还记得那次吗?我开车带着老婆孩子回乡祭祖,在十字街头看到了捡黄烧饼吃的扑街哥。

他拒绝了我的拥抱,只问我买不买碟?

妻子抱着孩子从车里出来,催我快走。

我始终看着扑街哥,感到自己的眼睛开始灼烧。

妻子看着这个衣衫不整的乞丐,问我这是谁了?

我说:“他是我兄弟。”

妻子从兜里慷慨地取出两百块钱,硬塞给扑街哥。要知道,她平时买菜时,因为两毛钱都要和小贩争个面红耳赤。

扑街哥欢喜地拍着手,把怀里的碟片都拿出来,对我妻子说:“都给你!”

妻子微笑着说:“我不要。”

这时,从十字街东北角的富豪大厦前传来一阵尖叫声。

几个高中生正围着一个清瘦的女生欺负,他们大声嬉笑着,不断用篮球砸向那个女生的身体。

扑街哥“嗷”地一声冲了过去。

我和妻子也小跑着跟上他。

扑街哥张开双臂,护在那女生身前,转头对她说:“王笑,快走!”

那女生一脸蒙圈,随即抹了把眼泪站在一边。

扑街哥目光如炬,一一扫过那几个高中男生,他朗朗一笑:“篮球不是这么用的。”

那几个小子对视几眼后,将篮球一扔,一拥而上,对扑街哥拳打脚踢。

扑街哥双手护着头脸,偶尔还击一两拳,他马上被踢倒在地了。

这时,那个被扑街哥救下的女生看着他挨打时,居然在捂着嘴笑。

我大喊:“哥,她不是王笑,你快跑啊!”

扑街哥浑然不理我的劝阻,他在地上扭动,躲避着拳脚,伺机出拳。我把衣袖挽起头,正要投入战斗,妻子一把拉住了我。这时扑街哥一声咆哮,翻身跃起,一把扑倒一个对手,抱着那小子的脸咬起来。其他人的拳脚如雨滴般落在扑街哥身上。

扑街哥身下那小子大喊:“停!停!你不是说篮球不是这么用的吗?你会打篮球吗?有种就跟我们比一比。”

扑街哥听后站起来,走向球场。富豪大厦为了防止小贩在楼前摆摊,在门口建了半个篮球场。

一对一斗牛的规则,扑街哥是知道的。对手派出一个壮硕的中锋,那中锋篮下动作粗糙,只是凭借浑圆的脊背撞击扑街哥的胸口,挤出空间后,把球轻松打进去。几个回合后,扑街哥吃了不少苦头,他脸色煞白,一边喘气一边抚摸着胸口。他无数次被撞倒,但他总是一拍地板就站起来,咬着牙冲上去。对方终于有一球不进,轮到扑街哥进攻。他久疏战阵,一运球,就把球拍到了脚面上,球顺势滚出界外,惹起好一阵哄笑声。此后,扑街哥又进攻了两次,一次投篮不中,另一次突破到篮下,却脚步一软,险些扑街。

扑街哥累到浑身发抖,呼吸节奏一乱,几欲窒息,但他仍然死死缠绕着对手。可是对手已经进了9个球,再进一个比赛就结束了。扑街哥再次进攻时,他拼命调节呼吸,然后持球背身单打,他一个前转身虚晃,紧接着向后一转,一个大幅度的后仰跳投,篮球应声入网。扑街哥重心不稳,“咚”地一声坐倒在地上,他看到球进后,奋力挥拳庆祝。

我大喝一声彩:“好!厉害!但别打了,小心受伤!”

扑街哥向我扑过来,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我看到他神采奕奕的表情后,突然觉得他似乎认出了我是谁。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最辉煌的是什么时候?我不知道,而我就是现在了!”

这是《灌篮高手》中的台词。

扑街哥一转身,把汗水抛洒在炙热的空气中。他又跑回球场,接过球后张手就投,我一看球划过的弧线,就知道此球必进。

果然,那球空心入网,我大喊一声,不禁感到血脉贲张。

我咬着手背蹲在场边,喘着粗气关注赛况。

扑街哥连续进球,他甚至突到篮下,如蛟龙戏水般玩了一招海底捞月,那球在篮筐上涮了两圈,然后掉入筐中。

场外挤了一圈观众,有卖水果的,有修车的,还有配钥匙和钉鞋的。扑街哥每进一球,大家就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谁能想到,这个狗日的叫花子居然身怀绝技。场边那个背着一把宝剑的人不是牛姐么?她看来不跳广场舞,而是喜欢练剑了,不知她是否还在开饭店?我还看到,以前学校女篮的钢炮也扶着自行车在人群中跟着呐喊,她的儿子正揪扯着车篮中的菜叶。扑街哥听到喝彩,就像科比那样把食指放在唇边轻嘘一声。

扑街哥把比分迫近到6比9时,一个罚球线跳投不进,将球权送给对方。

对方恼怒已极,顶着扑街哥的身体推进到篮下,势必要投进绝杀。

扑街哥左右腾挪,始终守在对方的行进路线上。对手投篮时,扑街哥怒吼一声,给了对方一记雷霆万钧的封盖。

我用力拍打地面,趴在场边作饿狼扑食状。

扑街哥里突外投,又是连进三球,将比分追平。他的手背已被抓破,一条细细的红线蜿蜒到食指的指尖。最后,他在顶弧离三分线尚有一步的距离时赫然出手,球便如离弦之箭飞向篮筐。我闭上眼睛,不敢看这记绝杀,结果很可惜,我听到了球弹筐而出的声音。

四下里响起一片叹息声。

对方进攻时,扑街哥玩命顶防,对手像扛着炸药包一样向篮下推进,扑街哥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已决定慷慨“就义”。我不由得大喊:“顶住!顶住!防他左路,封死底线!”

然而,对方扛开扑街哥的身体暴起出手,在被犯规的情况下仍然将球送进篮筐。两人的身体在空中“砰”地一声对撞,同时摔落下来,又是心惊肉跳的两声巨响,却重重地拍在地板上。隔了好一会儿,扑街哥率先站起来,又伸手把对方拉起来。

比赛结束了。

扑街哥瞪着眼睛绕场而走,大喊不服,你们再来!

那群学生显然没了底气,说要上课,抱着球离开了。

扑街哥说:“王笑!王笑呢?你看啊,是我厉害还是你厉害?”

那个被他救下的女生却早已不知去向。

这天是距2008年十多年后的2020年1月27日早晨,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刷牙、洗脸,然后站在窗口长久地盯着地面上的残雪发呆。那雪像极了旧棉袄上翻出的棉花,这里一片,那里又一片。

我昏昏沉沉地点亮手机,翻阅那些免费推送的无聊新闻。

突然间,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瞬间清醒过来,不由得浑身颤抖。

我看到这样一条新闻:著名篮球运动员科比·布莱恩特先生在几小时前的一场空难中不幸丧生,享年41岁。据悉,这次在坠机中罹难的还包括他13岁的二女儿吉安娜·布莱恩特。

我马上得知,科比是在去往球馆的路上遇难的。

我丧魂失魄地走进女儿的房间,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吃早餐时,我稀里糊涂地把牙膏当成果酱抹在了馅饼上。

妻子已经吃完饭,她正要出门买菜,看到我的举动后,她把我拉进卧室,问我怎么了?

我给她看了那条新闻。

让我意外的是,这次她没有像平常那样对这条有关篮球的新闻不以为然。她抚摸着我的头,哽咽地说:“我本打算,等咱再攒点钱,就和你去现场看他的比赛呢。”她并不知道,科比其实早已退役。

听妻子的话,年逾而立之年的我像个孩子一样扑在她怀里。

我们在这天早晨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她问我的伤腿还疼不疼,我说她的痔疮该割就得割。她说她以后会跟着我看球,我说科比殁了,还看他妈什么球?我要跟她看《家有妙招》,看八点档的电视剧,看她喜欢的小鲜肉。

外面的积雪还没有融化,我说你这会儿去买什么菜?当心路滑,干脆中午暖和了我和你一起去。现在,我给你讲讲以前的事情吧,你可不要吃醋。于是,我的妻子耐心地坐在床边,饶有兴致地听我讲起2008年夏天的故事。

最后她说,那年你们多带劲啊,差一点就去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