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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2021春卷|蒋韵:北方厨房(节选)
来源:《收获》长篇2021春卷 | 蒋韵  2021年04月01日07:50

世界著名美食哲学家布里亚·萨瓦兰说:“告诉我你吃什么样的食物,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作家蒋韵精细描摹了一部类似编年史的北方家庭的烹饪史,一样一样食物的烹制,背后是一段又一段饱蘸情感的记忆。作品主要划分为奶奶、母亲以及蒋韵自己主厨的三个时期,物质匮乏年代,坚韧的奶奶主理厨房,一个大家族面临着历史巨变时无可奈何的风流云散;母亲主厨时期适逢拨乱反正时代,每逢周末的热闹聚餐,吃下的是美食,真正分享的是那个时代给予人们的精神养分;蒋韵主厨则从文学的黄金时代开始……这是一部蒋韵的家族寻根史,个人成长史,同时也是一个社会的物质史,那些食物牵引出的个人命运与创痛的记忆,已经超越了食物本身,而呈现出人性与哲学思考的深度。

北方厨房

—— 一个家庭的烹饪史

二百年前,一个叫布里亚·萨瓦兰的法兰西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告诉我你吃什么样的食物,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这个萨瓦兰,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美食家,或者美食哲学家,他的著作,被称为“美食圣经”。而他自己,则拥有一个“伟大的肚子”。我不关心他的肚子怎样伟大,但我特别想知道,假如,一个中国人,比如我,诚实地告诉他我自己这大半生所吃过的食物,他将由此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结论?他会坚持自己的说法还是会修正它?

写一个家族的菜谱小史、食记或者流水账,也许,是件有意思的事。萨瓦兰启发了我。想象他还健在,还活在那个“流动的盛宴”之城,我写,他看。然后,他会告诉我些什么呢?那将是值得期待的。亲爱的萨瓦兰先生,请您煮一壶香浓的咖啡,我开始了。

第一章 奶奶主厨时期(上)

一 前史——关于我奶奶和她的一道经典菜式

我奶奶是穷人家的长女,下面有五个弟弟,活下来的却只有两个。我叫他们三舅爷和五舅爷。这两位舅爷,一位,善书法,另一位,则曾经在国民党军队的军乐团吹小号。他们身上的文艺气质,在我奶奶这里,一点也不露踪迹。奶奶目不识丁,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出嫁前,就叫“妞儿”,出嫁后,则成了“孔蒋氏”。

一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第一次人口普查还是选举,奶奶的小叔子,我的四爷爷,说,二嫂,咱得有个名字了。于是,户口簿上,选票上,业已成寡妇的我奶奶孔蒋氏,就成了“蒋宪曾”。这名字,后来就一直跟着她,风风雨雨,到死。

奶奶的父亲,大约是城隍庙的庙祝,管香火,也做杂役。所入不丰,奶奶和她的母亲,还要给人浆洗衣衫来补贴家用。小时候,记得奶奶说过,冬天,天寒地冻,西北风刺骨,她们娘俩到河边,砸开冰凌洗衣,母女两人,手上都是血淋淋的小口子,手指肿成了红萝卜,浸在冰水里,疼得钻心。那河是什么河?惠济河。惠济河是古汴河断流后,在它的故道上人工开挖出的河流。“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诗意而伤怀。那是别人的汴河,不是我奶奶的。奶奶的汴河,惠济河,是一家人的生计,是不管多苦多疼,也得忍耐的闺阁时期。

嫁进孔家,日子好过多了。孔家远比奶奶的娘家殷实、富足。奶奶的丈夫,是孔二先生,他的发妻亡故后,续娶了我奶奶。奶奶嫁过来,跟着孔二先生,去中原某县赴任,他做了地方上一个小官——警察局长。至今,我也不明白,孔二先生怎么会出任警察局长?他又不是行伍之人。弄不明白的事,远远,远远不止这一桩。关于家史,关于家族的过往,有许多年,可以说,是我们这一代、上一代许多人的噩梦、伤疤和禁忌,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敢去寻踪觅迹?几十年下来,一个家族的来龙去脉就成为了秘史。

所以,之前,我笔下的家史,只能是小说而不是其他。

孔家兄弟四人,我从没听说过老三,想来是早夭了。而老大,则是在娶妻之后投河自尽。原因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从家里一路走到了黄河边去寻死。孔大先生是个跛子,是小儿麻痹后遗症还是什么,不清楚,只听说跛得厉害。他拖着一条跛腿,从城里,一步一步走到城外,走了十几里还是二十几里,踩过厚厚的软软的、被太阳晒得烫脚的沙滩,一步一陷,摇摇摆摆,来到了河边。假如,一个人要死的决心没有那么坚定不移,这一路,这二十多里长路走下来,或许会改变初衷,但孔大先生没有。他忠实地、忠贞地一头扎进了滔滔的黄水里,随波而去,给我们这些后人,留下了一个千古之谜。

他身上,也有一些文艺的诗人的气质。

孔家经营一座医院,叫“同济医院”。据说,是古城开封第一家私立西医院。主政这医院的,是孔家的四先生,孔繁某,字显达。孔四先生在哪里学了西医,我还是不知道。只知道他学成归来后,曾在中原最早的“官立施医院”做医生。后来,自立门户,开诊所,办医院。等我父亲这辈人出生、渐渐长到记事时,同济医院已经很有规模,且颇具名望。孔四先生不仅是名医,还是社会活动家,和当时国府中原省份的要员多有往来,“同济医院”的匾额,就是于右任先生题写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一年,在太原的家里,陪父母看电视剧《常香玉》,意外地,看到了孔四先生。当然是演员扮演的。一身白西服,戴巴拿马礼帽,显然是个绅士。剧情讲的是,一个有权势的军官,看上了常香玉,要强娶她回府。万般无奈之下,有人向她举荐了孔四先生。于是,孔四先生出面牵线,请时任河南省主席的张钫,收她做了义女。这一下,自然震住了那个强取豪夺的军人。而香玉大师,竟也不忘这涓滴之恩,从此,年年春节,大年初一早晨,必定到孔家来,给孔四先生一家拜年。

小时候,偶尔地,奶奶会念叨几句陈年旧事。常香玉年年春节来拜年,就是听奶奶说的。奶奶还说,有一年,梅兰芳先生来开封,和孔四先生照过一张合影,相片上,两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兄弟。可见,孔四先生风姿不凡,很是俊朗。这种时候,假若父母听见了,就会很严肃地说:“妈,别跟孩子们说这些。”奶奶也就沉默了。父母的表情,让我们觉得,这是一些羞耻的、不能见人的事。

孔二先生和孔四先生,一直,没有分家。孔二先生好像没干几年局长,卸任之后,回到家乡,在同济医院里管庶务之类。弟兄二人,共有八个子女,也算是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虽说没分家,但是分爨开伙。孔家不是大富人家,且是创业的一代,家风朴实,生活不讲排场,不事奢靡。特别是二房,吃饭的人总有十大几口,但,主厨的总是二太太,也就是我尚还年轻的奶奶——把厨房交给别人,她不放心。

四奶奶出身大户人家,娘家广有田产还有买卖字号。她主持中馈的手笔格局,自然和我奶奶不太一样。我奶奶崇尚节俭,惜物敬物。在她眼里,“抛米撒面”是要下地狱的罪孽。她不识字,却“敬惜字纸”。小孩子习字临帖写坏的纸张,无论大小,她都整整齐齐归置在一起,随意丢弃那是对字、对圣人的不敬。她一生不挑食,却唯独不吃牛肉,是因为“不忍”。牛辛苦一生,结局不应该是被宰割烹煮。每逢杀鸡,她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阳间一道菜。不怨你,不怨我,怨你主家卖给我。”她敬畏、尊重世界的秩序,相信万物有灵。

我奶奶有一道保留菜式:假鱼肚。这是一道大菜,逢年过节才上桌。食材其实很平常,就是猪肉皮,但做法特别费时,远不是一日之功。首先是要风干猪皮,平日里做菜,剁馅,剔下来的肉皮,随手挂在厨房墙壁上,或是屋檐下,一春,一夏,一秋,让它们慢慢风干,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一条一条,积少成多。到腊月里,年根下,时辰到了,找来一只大盆,把风干透彻却也是浑身蒙尘的它们集合起来,烧一大锅滚烫的碱水,倒进盆里浸泡一天一夜,就像发海参。然后就是一遍一遍地反复清洗,每一条每一块,都要用刷子刷,用镊子拔掉毛根。最后,处理干净的它们,就像经过忏悔和被赦免的灵魂一样,新鲜而纯洁。然后,切成合适的大小,控干水分,烧一锅热油,炸。炸到猪皮表面金黄卷曲而起泡。这是最具技术含量的一个环节,油温几分热,起泡的程度,肉皮的色泽,全凭人的经验。接下来,是要用砂锅吊一锅好汤,鸡汤、骨汤,都可以,把炸好的猪皮下进去,和火腿、蛋饺、面筋、玉兰片等食材文火慢煨(有冬笋最好,但北方不是那么容易买到鲜笋)。最后,连砂锅上桌,热气腾腾的什锦假鱼肚就算大功告成。这菜,其实就是北方的“全家福”,福建的“佛跳墙”一类,是节庆的菜肴,有喜气。

除夕的年夜饭,两房人是要在一起吃的。主妇和女佣们各显神通,而什锦假鱼肚是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当然,做假鱼肚的,一定是我奶奶。那是她所信奉的宗旨:物尽其用。从浑身蒙垢的一块猪皮,到华丽的什锦大菜,这其中的奥秘,就是我奶奶和这世界相处的方式。

……

蒋韵,女,1954年生于山西,籍贯河南。著有长篇小说《栎树的囚徒》、《我的内陆》、《隐秘盛开》、《行走的年代》、《你好,安娜》等,中短篇小说集《心爱的树》、《完美的旅行》、《水岸云庐》、《想象一个歌手》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奖项,亦有作品被译为英、法、西班牙、韩国等文字。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