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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1年第2期|老藤:北地(节选)
来源:《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1年第2期 | 老藤  2021年04月02日06:48

在地图上确定一个位置很容易,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圆点,但到达这样一个目的地却需要长途跋涉。飞机、高铁、长途汽车,经过一天一夜的鞍马劳顿,常寒松和任多秋来到了北地的首站——格拉秋山农场。任多秋确定了此次采访的主题,找到老爷子为什么会对狍子产生这么深的感情。因为老爷子在自传提纲中提到狍子,两人查阅了关于狍子的资料,知道这是一种类似鹿的动物,它们普遍长着一个白腚,用臀部特征来区别于其他同类。

常寒松和任多秋都没有见过狍子,也不知道狍子为什么会有白腚。许多碎片资料构成了下列印象:

狍子是北大荒真正的土著,“棒打狍子瓢舀鱼”的谚语妇孺皆知,如果没有狍子,也就没有了当年的北大荒。很多人义无反顾地奔赴这片苦寒之地,很大一个诱因是这片黑土地物产富饶,没有饥馑之虞。狍子有着鹿一样的身姿,却没有鹿那般名气,应该说狍子是对迁徙者最友好的野生动物,最初,它们遇到人会停止奔跑,站下来撅着白腚傻呵呵地望着人们,没有敌意,也没有戒备,哪怕是同伴被射中,它们也会跑跑停停,用白腚作为自己的盾牌。它们疑惑地望着狩猎者,似乎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杀它们,它们从不对别的生灵形成威胁,除了地上的草,没有什么会恨它们。格拉秋山下的人家没有一户炕上不铺狍皮褥,狍皮褥隔潮御寒,让人免遭风湿病和克山病困扰。这些看上去愚钝的生灵为远来的拓荒者奉献了皮肉和生命,但没有谁感恩它们。

从北地区域性中心城市北安通往格拉秋山的公路虽不宽却平坦,路两旁农作物皆是绿油油的玉米和大豆。任多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广袤的沃野,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任多秋是贵州人,那里的山区难得找到一块平整耕地,用任多秋的话说,“腚大点的地方也会种几株苞谷”。常寒松因为出生在北地又经常来北地拍照,对窗外的景色司空见惯,便闭着双眼假寐,他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此行使命关乎对老爷子的盖棺论定。

两人住进格拉秋山下的莲池旅馆。旅馆两层,每层十几个房间,走廊里铺着绿色化纤地毯。客房窗明几净,洗漱用具和拖鞋都是一次性用品。让人不解的是门厅里摆着两棵假棕榈树,北地多林区,各种树木不难找,为什么要摆两棵假树呢?任多秋想,摆放假树是缺少自信的体现,他记得沈阳一个偌大的高铁站里也竖着两棵高高的假棕榈树,假树难道比美人松、雪松、黑松都好吗?不知道设计者为何丢掉玛瑙却捡了鹅卵石。

格拉秋山农场是老爷子1958年转业后的第一站,和北地其他农场一样,当时都是白手起家。如今这里已经是个现代化农场,生活区满是整齐的楼房,墙体皆为柠檬色,楼顶加了起脊的红色铁皮瓦,明快并富有暖意。生活区有一条主道、两条辅路。北地铺路多用水泥,据说水泥路春季不易翻浆,而沥青路到了冰雪融化的春天会变成一条浑身溃疡的蟒蛇,令人无法行走。旅馆门前的花坛开满扫帚梅,任多秋低头嗅了嗅花香,然后抬头说,这花没有味道,没有味道的地方才是播种味道的处女地,老爷子当年转业找了块立命安魂的好地方。

常寒松有些不解:“什么叫没有味道呢?”

任多秋指了指扫帚梅道:“你闻闻。”常寒松低头闻了闻,这种花确实没有任何味道。

任多秋说:“张载的‘横渠四句’说出了一个道理,立心立命都离不开魂,我认为魂是没有味道的,有了味道的魂是不洁之魂,老爷子来到一个扫帚梅绽放的地方安置灵魂,等于在一个没有味道的地方种下了自己的味道。”

常寒松似懂非懂,他想老爷子在此会留下什么味道呢?

历史就在那里坐着,如同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不管你重视还是忽视,不管你赞美还是批判,他就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你。任多秋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格拉秋山接着说:“对历史失去尊重,对未来就会漫不经心。”

“接下来我们干什么?”常寒松问。

任多秋说:“寻找知情者。”

常寒松说:“两眼一抹黑,找谁呢?”

作为新闻单位大佬,任多秋有借船出海的本事,他委托报社同事给当地农场宣传科打电话,沟通采访事宜,他相信自家报社的影响力。

任多秋所在报社是响当当国字号,小小的农场宣传科自然不敢怠慢,一会儿,就有人打来电话,能听出来语气紧张,先是表示欢迎,然后询问是不是有群众反映动迁和土地承包的事,这些事农场组织了专门力量正在逐项解决。宣传科的同志猜测记者是来做负面报道的,一再请求高抬贵手、笔下留情。在任多秋说了此行与监督报道无关,主要想了解一下建场之初的一些情况后,对方语气轻快了很多,说建场之初这里可是名人荟萃,省部级干部就出了好几个。接着便建议说,给你们介绍一个人,这人叫褚三禄,大伙都叫他三禄叔,五十年代就在场部工作,是农场活字典,陈芝麻烂谷子尽在他肚子里沤着呢。

常寒松心里暗喜,从时间分析褚三禄一定认识老爷子。

任多秋说太好了,我们就采访褚三禄。

宣传科的同志歉意地说,三禄叔腿脚不便,你们只能到家里去采访,说他马上联系,联系好了会派车来接。

常寒松说:“这个地方的人真好,一个电话就成了老朋友。”

“这要感谢老爷子,”任多秋道,“开疆拓土第一茬人非常重要,播下什么味道就会形成什么遗风。”

首站顺风顺水让任多秋很是得意,他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大型采访就怕出师不利,开头顺,就会事事顺,看来北地之行来对了。

常寒松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怎样衡量招魂是否成功呢,魂魄这个东西又不是物质,看不见、拍不到,无法量化。”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任多秋说,“魂魄也许就是一股子气,无形无味。”

“没有验收标准的工作难做。”常寒松拍拍胸前的照相机,“要是能抓拍到就好了。”

任多秋摇摇头说:“几十年爬格子的经验告诉我,看到的拍到的读到的未必就真实,就像一个人在笑,文字可以写他高兴,拍照可以摆个角度让他灿烂,但实际接触后,你才感觉到他在冷笑,冰一般的敌意和蔑视都隐藏在笑容里,所以说当魂魄真的出现在你眼前时,也未必就是原形。”

常寒松道:“别的不敢说,真正的摄影家是有良心的,不会把冷笑拍得很灿烂。”

任多秋笑了:“所以我才想拜你为师学摄影。”

“你成摄影家我就失业了,还是不跨界好,腰里有一把匣子枪就够了,还真想当双枪将?”常寒松开了个玩笑。

“写完这本传记我就封笔,专心致志跟你学摄影。”

常寒松提示说:“我们是否需要拟定个采访提纲,和老年人唠嗑容易跑题,老爷子没病的时候和我一聊就是半宿,我困得眼皮像抹了502胶水,可又不敢不听,肚子里多故事的人都喜欢倾诉,而且不分对象。”

任多秋笑着说:“我可是老记者,什么样的人没采访过?不会让采访对象牵着鼻子走呢。”

不知为什么,常寒松对去见褚三禄心里有些忐忑,采访五十年代老职工,等于在翻老爷子旧账,若真有些青葱旧事晒出来,自己跟着尴尬事小,坏了老爷子一世英名便是造孽了。来东北前,他打电话征求了寒柏意见,寒柏说采访要拿捏好分寸,千万别像互联网上那样人肉搜索,把老爷子背心裤衩给扒出来。寒柏还打了个比方,说老爷子就像孔雀,平时总是正面开屏给别人看,你这次是要带着记者转到后面去瞧,你知道该咋办。很显然寒柏对去北地采访有顾虑,但也没明确反对,只是提醒把握分寸。寒松理解寒柏内心里的矛盾,毕竟去北地招魂这道题是老爷子出的,出了题总得有人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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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宣传科电话来了,说话底气不是很足,问写传记是写谁,三禄叔说问明白了才决定是否接受采访。任多秋捂着电话对常寒松道:“这就看老爷子人缘了,人缘好人家会答应,人缘差就是一顿闭门羹。”常寒松点点头说:“实话实说吧,我相信老爷子人品。”任多秋报了老爷子大名,对方说再打电话问问。不一会儿,电话来了,说老人家同意接受采访,场里派的车已在莲池旅馆门前等候,抓紧下楼出发吧。两人一刻没耽误,匆匆上车去见褚三禄。

褚三禄住在一栋居民楼一楼,房子很大,仅客厅就三十多平方米。老人的孙女在楼前等候。进到楼道,房门上贴的春联吸引了任多秋。因为没有风吹雨淋,春联像新贴的一般,上联是“不忘初心格秋山”,下联是“牢记使命连池水”,横批是“春回大地”。任多秋指着春联说,看看,看看,这才是境界!

格拉秋山是北地一座休眠期活火山,山顶有一泓碧水,以火山喻初心,心胸炽热;连池水是指五大连池的水,举世闻名的优质矿泉水,用流水喻使命,奔腾不息,看得出老人对家乡有多热爱。屋门虚掩,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坐在沙发上戴着花镜在看书,老人腿上覆着一块红格子方毯,翻开的书就摊在方毯上。两人走进客厅,老人合上书摘下花镜道:“贵且来了,请坐。”北地方言称客为“且”音,听起来充满乡情味。常寒松注意到老人看的是一本美国人写的书,名字叫《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常寒松很奇怪,一个老人在哪里弄到这样一本书?这本书特小众,很多知识界人士都没读过,看来这个三禄叔不简单。

“你们来了解克勋兄我很高兴,我和他很熟。”褚三禄主动说。

对方以“克勋兄”称呼老爷子,让两人颇感意外,在常寒松记忆中还没有谁这样称呼父亲,看来这个褚三禄和老爷子关系非同寻常。

任多秋做了自我介绍后,指着常寒松道:“这位是常克勋的儿子,摄影家,一会儿让他给您老拍几张照片。”常寒松上前与褚三禄握了握手,老人手很软,有点凉,老年人凉比热好。从进到屋内开始,褚三禄的目光一直在常寒松身上,上下打量个没完。待两人在沙发上坐下,老人指了指烟缸上一盒未启封的牡丹烟,意思是可以吸烟。任多秋和常寒松都不吸烟,烟缸很干净,看来老人也不吸,上烟是待客之礼。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到了克勋兄,早晨我还纳闷儿,怎么就会梦到克勋兄呢?克勋兄可是省部级大干部。正犯寻思,场部来电话说你们要来,我想若不是克勋兄的事我就不见了,我懒得回忆其他人,因为他们大都做了鬼。”

任多秋见老人直奔主题,就不再铺垫,直告来意:“病中的常克勋给孩子出了道难题,到北地招魂,这‘魂’是什么?该怎么‘招’?我们是一头雾水啊。”

褚三禄问:“克勋兄病了?”

“是的,”常寒松说,“是阿尔茨海默症并发帕金森,医生说不容乐观。”

老人扭动了一下身子,腿上那块叠起来的毯子滑落下去,两人这才发现老人两个裤管是空的,也就是说老人膝盖以下的小腿没有了。老人的孙女端来两杯茶,对大人谈话不感兴趣,回自己房间了。

“克勋兄够本了,”老人眯着眼说,“死了也值。”

常寒松和任多秋相互看了一眼,不知三禄叔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和克勋兄是生死之交。”老人将毛毯再次盖到膝盖上,“我比克勋兄小几岁,在厂办当文书,我这个文书实际上还兼任秘书,克勋兄会议上的讲话都由我来记,然后整理出来,或存档或下发。我整理的文稿克勋兄非常满意,夸我不愧是高中生。那个年代高中生可谓凤毛麟角,不像现在满大街都是研究生。

“克勋兄和我差点命丧狼口,你们知道是什么救了我俩吗?是狍子,克勋兄和我的命是狍子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三禄叔忽然提到狍子,让任多秋心里喜出望外,这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提哪壶哪壶开。

“农历十月初一是北地的寒衣节,这一天家家户户要上坟给故人送寒衣。格拉秋山农场是1955年新建的劳改农场,没有坟,也就没地方送寒衣。但克勋兄念旧,他到农场一上任,就将自己收藏的十八块志愿军胸章拿出来,让后勤科打了个油松棺材,在格拉秋山一块朝阳缓坡上筑了盔坟,并做出决定,将来这里要规划成农场烈士陵园。克勋兄告诉我,这十八方胸章都是他在朝鲜战场牺牲的战友,胸章是白布做的,正面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字样,背面是姓名、职别、军种和编号。这十八个名字就刻在坟前墓碑的后面,正面刻着‘十八烈士墓’五个字,墓碑没有落款,也没刻时间,克勋兄特意嘱咐这样做。墓碑是我联系石匠制作的,当时也没有大理石,更不用说汉白玉了,就用药泉山下的青石做的,青石发酥,容易风化,克勋兄就说,将来条件好了要换一块汉白玉的。这话我一直记着,不知道克勋兄还记不记得,他当了那么大的官,也许不会记着这等小事。”

常寒松咽了口唾液,插话道:“这不是小事,许诺就该践诺。”

“寒衣节那天天格外冷,从头天夜里开始飘雪,连续下了一夜,从场部南望几乎看不到格拉秋山。节前那天下午,克勋兄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三禄呀,去场部供销社买十八件红线衣,再买一瓶卜奎大曲,明早陪我上山送寒衣。我刚要走,克勋兄又放低了声音说,此事保密,对谁也不能说。我当然知道这话是冲谁说的,是当时的政委毕克功啊,对了,我们虽然是农场但按支队编制管理,设有政委一职。毕政委反对搞封建迷信,要是知道克勋兄买了线衣到山上烧掉,会在生活会上剋人的。”

“送寒衣不都是扎些纸的吗?怎么还来真的?”任多秋问。

“我也问过克勋兄为啥不用纸来扎。没想到这一问把克勋兄眼圈问红了。他说三禄呀,你知道这十八个战友是怎么牺牲的吗?他们不是死于飞机轰炸,也不是死于敌人的子弹,他们是冻死的啊!1950年冬天的长津湖零下四十多度,我们穿的都是空心袄啊,如果里面有一件线衣,也许就不会牺牲,我当时棉袄里面有一件秋衣,才侥幸活下来。这些埋伏在雪地里的战友就冻死在战位上,死了还保持着战斗的姿势,我这带兵的心里难受呀!所以这寒衣我要送,送就送线衣,而且必须送真的,送纸糊的寒衣对不住牺牲的战友。”

“空心棉袄?”常寒松打了个哆嗦,“零下四十度严寒穿空心袄怎么行?”

任多秋点了点头,心想,那场严寒一直有冰凌结在老爷子心里。

褚三禄没有被插话打断思路,依然抑扬顿挫往下说。

“吃过早饭,我俩冒着大雪上山。雪很厚,深可没膝,我俩各拄着一根锹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烈士墓前。克勋兄要过那瓶卜奎大曲,用牙咬开铁盖,来回将酒酹在墓碑前雪地上,然后将十八件线衣裹在一起划火柴点燃。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腈纶涤纶,线衣都是棉线的,燃烧很慢,在大雪弥漫的清晨,这团火格外耀眼。就在克勋兄用锹把拨弄火团时,我发现不远处有一些亮点,就捅了捅蹲着的克勋兄。克勋兄抬头看了看,说是几只狍子,可惜没带枪,若是带枪就打两只拖回去打牙祭。这几只狍子离我们并不远,大概几十步远的样子,发现人和火光却不跑,就那么傻呵呵地站着。克勋兄嘀咕,这狍子反常呀,好像想跟我们走一样。我说天太冷,大概想过来烤火。线衣烧尽,雪地上一堆灰烬。克勋兄用手拢拢雪把灰烬盖住,冬季防火是大事,一旦把带火的灰烬吹到林子里会引发山火。这时雪停了,眼前的山峦和旷野一片洁白,不远处那几只狍子雪遁一样不见了。”

老人咳了几声,孙女过来续了水,有点责怪地道:“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也不嫌累。”

常寒松和任多秋再次相互看了一眼,看来狍子换命的事老人不是第一次讲。

孙女回到了里屋,老人接着讲下去:

“不幸之事往往是突发,搞得你措手不及,但突发有突发的规律,就是在你抱有侥幸心理时,它会蹦出来与你撞个满怀。本来上山前克勋兄和我都想到了带枪,带枪目的是保命。冬天山上狼多,条条饿得眼睛发蓝,见什么撕什么,要是遭遇狼群有枪好应对。我们是劳改农场,但劳改犯的监舍没有拦铁丝网,只有一圈木杖子,为啥?就是这里荒凉,劳改犯若是逃跑,不用我们追,十有八九会喂了野狼。我俩走到武器库门前又折回来了,克勋兄说算了,领武器要登记,一登记毕政委就会刨根问底,麻烦!因为抱有侥幸,结果恰恰遭遇了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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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秋山下的狼比别处的凶猛,而且成群觅食,狼群甚至敢攻击有人看守的羊群,围追装满冻肉的卡车。当地方圆数百里,野狼伤人性命的事时有发生,地方政府甚至出台文件,打一只狼奖励一百斤黄豆。我俩遭遇到的狼群大概有十几只的样子,数量虽不多,但没有老弱病残,都是些脊背发青的成年狼,可以断定这是一个颇有战斗力的狼群,属于大型狼群的尖兵。

“我们发现了虎视眈眈的狼群,克勋兄习惯性伸手到后腚摸枪,摸空后恨恨地骂了声,对我说,往后靠,用墓碑掩护身后。我是真害怕了,哆哆嗦嗦地说完了场长,咱俩要喂狼了。克勋兄是上过战场的,遇事稳得住,他说别怕,咱俩背靠石碑,站马步,双手握紧锹把,狼一扑上来,就横着抡锹把打狼腿,狼是铜头铁腰麻秆腿,只要腿受伤就不敢再往上扑。我俩在雪地里蹲着马步做好战斗准备。狼群不紧不慢地围上来,克勋兄的目光一直与头狼对视,他知道狼的组织纪律性很强,狼群进攻需要得到头狼发出信号,而头狼是根据对方眼神来做决定的,眼神不能伪装,怕还是不怕全在眼神里。克勋兄深知与头狼对视是生死攸关的对决,目光须臾不可离开,目光稍有躲闪都等于把胆怯告诉对方。”

两人身体前倾屏紧呼吸,尽管这是在讲述一个甲子前的历险,但听起来还是有种莫名的紧张。群狼围住两个手无寸铁的人意味着什么,似乎没什么悬念,凭两根锹把就能打退群狼攻击那就太小看狼性了。狼是北地最残忍的杀手,它们的韧性、耐力和协同作战能力没有任何猛兽可以比拟,所以北地有“好虎架不住一群狼”的说法。

“这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刚才观看我们烧线衣的几只狍子出现在不远处,它们像观众一样观看即将发生的人狼大战。我不知道狍子为什么会出现,狍子嗅到狼的味道会逃得远远的,狼身上有一种腥味,是血腥,这种味道会让食草动物惊惧远离,但这几只狍子却自己送上了狼口,到今天我都无法理解这件事。

“头狼马上发现了狍子,狍子也是有味道的,是一种与羊和鹿相似的膻味。头狼看见狍子后,不再与克勋兄对视,低吼一声便冲向那些狍子,于是,雪地上爆发了一场狼和狍子的追逐战。我俩自然不能观战,趁着这个时机,克勋兄拉起我疯也似的往山下跑。我俩跟头把式地跑到公路上,感觉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狼群没有追来,应该是那几只狍子已经足够它们饱餐,食肉动物有个共性,饱餐之后不滥杀。回到场部,克勋兄让保卫科集合,带上武器跟他走。毕克功闻讯赶到,问是不是发现了敌情。克勋兄说是狼情,格拉秋山下发现狼群,对过往群众生命形成极大危险。毕克功高度近视,连枪的准星都看不清楚,自然无法参加这样的战斗,但毕克功是个按规矩办事的领导,说你带着武装干部上山打狼不符合规定,只有出现劳改犯逃跑情况下才可以行动。克勋兄说狼情紧急,特殊情况特殊办。毕克功坚持要打电话请示省厅,等打完电话,时间已经过去近一个小时。得到上级同意后,毕克功同保卫科十二个全副武装的干部一一握手,说等待同志们凯旋,握到克勋兄时,克勋兄大手一挥,喊了声‘出发!’便带人踏进白茫茫的雪地。克勋兄有性子,愣是没和毕克功握手。

“克勋兄带人赶到格拉秋山下的时候,狼群已经不见了,雪地上满是血迹,能看出狼群进行了一场狍肉大餐。雪地上到处都是沾满血迹的碎皮、带着筋肉的骨头,五只狍子的头颅却很完整,而且相隔不是很远。五只狍子都长了角,也就是说全是公的,虽然死去近两个钟头,但狍子的眼睛却都圆睁着,望着前来收尸的人们。克勋兄让人把这五个头颅收好,装入一个麻袋,然后背到十八烈士墓前,挖了一个雪窝筑起一盔雪墓。克勋兄说等明年开春积雪融化,要筑盔土坟立块碑,刻上‘狍冢’两字。克勋兄特意说,三禄你是秀才,这俩字你来写,要写篆书。我用心记住了克勋兄的话。

“次年年初上级一纸调令把克勋兄调走了,据说是因为场长、政委之间工作不协调做的调整。我没忘记克勋兄的交代,开春后就扛着铁锨上山去埋了那五个狍子头,后来立了一块青石碑,碑上‘狍冢’那两个字也是我题的,我觉得克勋兄肯定会回来检查工作,若是不办好这件事,没法和克勋兄交代。”

三禄叔讲到这里便打住了,端起水杯开始喝水。屋子里很静,能听到孙女房间传出的打游戏的合成音。三禄叔思维如此清晰,讲述极有条理,让两人很是吃惊,老爷子有这样一位同事为什么没听他说起过?“狍冢”是多么好的故事,老爷子也只字未提,难道老爷子在格拉秋山农场还有什么伤心事?

任多秋接下来的提问也正是常寒松要问的问题。

“为什么要筑狍冢?”

三禄叔未加思索回答说:“没有那五只狍子,坟里埋的就是克勋兄和我。”

“常克勋调走是否与这次打猎有关?”任多秋觉得这是个问题。

“这个我说不好,那次遭遇狼群后克勋兄和我聊过,说他和毕克功两人没有私仇,从小就暗中较劲,总是视彼此为对手。他和毕克功都是宾县人,在同一所中学同一个班上学,学习成绩都出类拔萃,谁也不服谁。后来两人同时参军,同年提干,在部队交替上升。转业前,两人在同一个军同一个师,克勋兄是一团团长,毕克功是二团政委,转到劳改农场后两人开始搭班子,一个是场长兼支队长,一个是政委,工作上两人意见常常相左,但没有伤筋动骨的争斗,那次克勋兄工作调整,按理说应该与毕克功有关。我觉得克勋兄那次拒绝握手有些过头,毕竟是当着十二个干部的面拒绝的,毕政委被闪了面子,自然会对打狼的前因后果做调查,送寒衣的事就瞒不住了。

“克勋兄调走前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我知道政委找你谈话了,你没有提十八件线衣的事,那十八件线衣和一瓶卜奎大曲的收据你也没报销,我要感谢你。’说完把装有十八件线衣和酒钱的信封给了我。第二句话:‘看好十八烈士墓,别忘了十月初一送寒衣。’第三句话:‘你陪我一起闯过了生死线,以后你叫我克勋兄,我叫你三禄,啥时候这个称呼都不变。’”

常寒松和任多秋明白了,为什么褚三禄一口一个“克勋兄”地叫,原来这是半个多世纪前的约定。

“后来你们见过面吗?”任多秋问。

“没有。”褚三禄笑了笑道,“格拉秋山是克勋兄的滑铁卢,他是个内心刚硬的军人,怎么能回来呢?我理解克勋兄,能拿得起、放得下,忘掉格拉秋山就对了,要不怎么能当部长?”

可是,老爷子没有忘,还记着那几只被狼吃掉的狍子。常寒松心里想说却没有说,褚三禄对老爷子的感情历久弥深,那么多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这才是最珍贵的友谊。看来,友谊之舟的价值不在于平时往来如何频繁,而在于关键之时能渡你抵达想去的彼岸,时下,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褚三禄说:“你们既然来给克勋兄招魂,就去十八烈士墓招吧,克勋兄要是魂归格拉秋山,只能落在那里。”

离开褚三禄家的时候,常寒松为老人拍了几张照片,按动过快门后,常寒松问:“三禄叔,您这腿是怎样落下残疾的,能告诉我们吗?”

褚三禄摆摆手道:“这个嘛就不说了,我要学习克勋兄,拿得起、放得下。”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1963年生于山东即墨。著有长篇小说《鼓掌》《樱花之旅》《刀兵过》《战国红》,小说集《无雨辽西》《熬鹰》《西施乳》,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等。作品获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