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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1年第3期|麦子杨:海边的骆驼
来源:《黄河》2021年第3期 | 麦子杨  2021年03月30日11:34

麦子杨,广西北海人。中国作协会员。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签约作家。居京十多年,供职于北京纸媒和中央新媒体。曾获《青春》散文奖和第三届广西青年文学奖。出版有长篇小说《可口与可乐》、中短篇小说集《表妹》和诗集《众里寻他千百度》。第20届OPEN中国国际行为艺术节联合策展人(2019年)。

01

新来的游客看见红骆驼,以为是马。

这天薄暮时分,一个北方口音的男孩,追着石头蟹跳上礁石,突然抬起头来,指着海岸线嚷爸爸妈妈,那有一匹马!

马?爸爸打望向逆光的西面海边,金黄的阳光四散躲避,只听到潮水上涨。

儿子还在嚷,在礁石上蹦起来,来了来了,马儿马儿,像姐姐跳橡皮筋,跳着浪头呢。爸爸妈妈,你们快看呀,它来了,朝我们走来了,就在海浪边,好大一匹马,红马!

红骆驼闲庭信步,踩落浪花,滩涂上倒映着云翳。

这好像不是马。穿着花裙子的妈妈忧伤地说。

不是马?孩子的爸爸嘲笑着问。

是红龙马。孩子拍手说。孩子刚看过《西游记》,记得里面的白龙马。孩子说爸爸妈妈你们看,红马背上还驮着行李呢!

孩子的爸爸妈妈看见一道瘦削的阴影碾过来,挡住西斜的夕阳。那不是马,孩子妈妈说,马没有那么长的脖子。

它脖子很长吗?孩子爸爸故意为难孩子妈妈似的,说,再长的脖子,也不会是长颈鹿吧?

孩子妈妈憎厌地盯一眼过去。孩子妈妈年轻时的绰号就叫长颈鹿,孩子爸爸以前还笑话孩子妈妈,上课回答老师提问,回答得一字一顿一句一伸,长脖子往前不断伸长,逗得全班同学笑翻课堂。

那是很久以前,孩子的爸爸妈妈是高中同学。

现在的长颈鹿充满恶意,因为长颈鹿感受到了恶意。

怎么会是长颈鹿?孩子不屑地眯起双眼,瞧不起地盯着爸爸,说,长颈鹿穿的衣服怎么会是红色的?

哈哈,是的,长颈鹿换了花裙子。孩子的爸爸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

孩子的妈妈转身走开。她此刻最想的是马上掐断这次旅行。

来的时候——那是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内陆城市,孩子爸爸与妈妈达成协议,最后陪小考毕业的孩子去看一看没见过的海。大海,比山区的天还要大的梦想。

爸爸妈妈你们看,不是马,也不是长颈鹿。孩子往前跑了两步,跑向从浅水里趟近来的阴影,说,爸爸妈妈,是骆驼,是骆驼吧?爸爸妈妈,是不是骆驼?

骆驼?爸爸妈妈诧异地看过去。

孩子从礁石上跳下沙滩,奔到骆驼跟前,说,马应该在草原,长颈鹿应该在动物园,骆驼应该在沙漠。

爸爸批评孩子说,世界上应该的事儿多了,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

妈妈欲说还休。

不,爸爸,我看过你和妈妈的相册,你应该骑马带上妈妈的时候,我看见你们在草原上骑马了。你应该骑骆驼带上妈妈的时候,我看见你们在沙漠上骑骆驼了。我们应该去看长颈鹿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在动物园看长颈鹿了。

爸爸一愣,哈哈大笑,伸手用力抚摸孩子的头。

妈妈别过脸去,独自往前走掉。

孩子站在骆驼的肚皮下,说,爸爸妈妈,这是一匹瘦成了马的骆驼。

是呀,爸爸想拍拍骆驼,伸出的手又缩回来,说,瘦成了一堆骨头。

夕阳差不多西沉海里,燕鸥吱呀,帆影渺茫。孩子的爸爸站在窗前,平视旅馆顶层的泳池,池里的出水芙蓉镀上了黄昏的肉色。

孩子的妈妈站在另一扇窗前,看见那匹瘦成马的骆驼。一侧的玻璃窗反映着她的身影,她有点顾影自怜地环抱一下自己。

骆驼那两座驼峰,软绵绵地耷拉下来,怪不得儿子看成了行李,远方都瘪巴了,心事死沉起来。她感到胸口下坠的疼痛。

晚上一家人散步,孩子夹心饼一般,仍夹在爸爸妈妈中间,两只小手各牵着爸爸妈妈各自的一只手。骆驼刚走过,沙滩满是人的足迹。

看见那匹骆驼了吗?

哪匹?

从早走到晚的那匹呀。

旅馆前的沙滩上,马尾松树下,三三俩俩的旅客坐在沙滩椅里,躺在沙滩床上,议论起骆驼,喝着啤酒,撸起烤串。

那是骆驼吗?

不是骆驼是什么?

这么瘦,哈哈,精装版的吧?

孩子插话进来,是骆驼,我白天看清楚了,是一匹瘦成马的骆驼,对不对,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都点头说是。

孩子,你说是骆驼,那就是骆驼。一位袒胸露背的姑娘肯定了孩子的判断,送一串烤鱿鱼给孩子,孩子谢绝了,说刚和爸爸妈妈吃饱饭,晚饭上有一个菜就是炒鱿鱼。

这是烤鱿鱼。袒胸露背的姑娘逗孩子,身边是一个章鱼般的男友,吸附在姑娘身上喝啤酒,咧嘴笑时,把一朵啤酒花喷在姑娘肩胛骨上,然后张开章鱼的吸盘俯上去吸净。

孩子的爸爸听声音就认出这姑娘,住在旅馆隔壁,原来是与一条章鱼缠绵,大阳台没有阻隔,掀起的声浪太大了。

给骆驼吃。姑娘鼓励孩子。

骆驼是草食动物。

都饿到这份上了,还……姑娘说着笑起来。

这时,旅馆总台小姐走过来,大声宣布,那是一头害病的骆驼。

旅客们好奇地探问什么病?骆驼害的是什么病?

章鱼问,不会是爱滋病吧?

姑娘推了章鱼一把,把章鱼推出怀里。

相思病。总台小姐说,走到马尾松树下,把一张房卡递给沙滩椅里的一位六十上下的旅客,这位半谢顶的旅客不接,朝身边一位中年男子努努嘴,说,给我秘书。

总台小姐就把房卡给中年秘书,说,这骆驼本来也有老婆的,一起来到这儿,给人骑,照相,拍婚纱,去年它老婆死了,它就害上了病。

主人不管它了?

给它再找个老伴嘛。

旅客们七嘴八舌道。

不知道。总台小姐说不知道,反正骆驼就日晚在海边走,无心工作,喂它不吃,一日比一日消瘦,主人也就差不多遗弃它了。

骆驼这是给放养了……接过房卡的中年秘书,在手里把玩着房卡说。那位六十上下的旅客闭目养神。

流浪的骆驼……

我以为是野生的呢,前几天就发现它了。

孩子听得眼眶涨满泪水。

这天晚上,孩子睡得不安稳,天亮了才夹在爸爸妈妈中间睡着,小手抓着两边的爸爸妈妈的大手。

房间向海的玻璃幕墙没有拉拢窗帘,孩子被早晨第一缕阳光刺开眼时,没有看见海边的骆驼,孩子似乎要忘记昨晚的梦噩,说,爸爸妈妈,大海多大啊!

爸爸妈妈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孩子抓着爸爸妈妈的手心沁出一层冷汗,又说,但我们那么小!

哗的一声!突然孩子惊恐地蹦下床,他看见那匹瘦成马的骆驼,从玻璃幕墙探头进来。

02

是我探头进来吵醒了孩子的噩梦。骆驼笑起来皱脸拉得老长。骆驼并不算老,十五岁,相当于人到中年。

别让噩梦成真,吓坏孩子!骆驼说,孩子不应该被遗弃。

它想起昨天孩子当着它面说的那段“应该”:我应该活在沙漠,却活在了不应该再活着的海边。我应该在1000万年前,就知道有人类开始的4000年不应该被驯化。我应该行走在两亿年前的海滩,现在的沙漠。我应该以死来抗拒苟活在两亿年后才变成沙漠的海边。我应该不让这一切发生得太早。我应该早点死,应该在她死之后害病死去!

有人看见骆驼掉下泪滴,豆大的泪滴。

马上有人纠正说不是的,骆驼不会像鳄鱼流眼泪,那是骆驼在海边沾上了海水。亲爱的,你看,骆驼把头埋进海水里,那不是它的水,会咸死它的!

骆驼侧目远眺,看着说话的袒胸露背的姑娘。

芳芳,它看你了。

咯咯,骆驼精。

它退化了……

你怎么知道?

看它下身。

你真坏。

骆驼看见他们的下身,不断膨胀,它知道这一切都是眨眼间的过眼云烟,一滴海水干涸于一块沙滩。它的情人也叫芳芳,芳草的芳,绿洲芳草的那个芬芳。

郭总,这次海边游,我作出一个伟大的决定。

章鱼姓郭,左肩膀上文着一堆章鱼的吸盘。

骆驼站住了。

答应嫁给我?章鱼张牙舞爪地过来。

不!芳芳说,不嫁你。

章鱼的爪软塌下来。

芳芳扒开章鱼的八只爪,面朝大海说,你娶她吧,回去就娶!我们这次出游,是我们爱情的第一次走上正轨。

章鱼说,女神,我听不明白……

笨蛋!你不娶她,谁出我们旅费?

章鱼啊啊哦哦几声,八爪兴奋地盘旋起来,要扒拉整个海滩。

他俩发现了一旁的骆驼,哲学家一样瞪着他俩。芳芳一声惊叫,你怎么在这?

你?——它是骆驼!

章鱼朝骆驼挥挥手。

我最讨厌这个动作。骆驼向章鱼歪了歪大嘴巴,挥手这个动作是主人让它去给客人骑,然后主人收几元钱。它特别受不了自己心爱的芳芳,被五大三粗的畜牲骑,还玩弄芳芳两只高耸的驼峰,像他们玩弄他们女人的,每当这个时候它就咆哮。游客夹在驼峰间大声呼救,妈呀,骆驼也抗议呀!

它换来主人一记响鞭。

章鱼朝骆驼扔来两根火腿肠。

它别过脸去。

多有骨气的骆驼!芳芳往上拉了拉白背心,章鱼的爪子还占领着她的海滩。

你不可能为我绝食。

你意思是,我不如一头骆驼?

她咯咯咯笑开了,说我不会死在你前头。

是呀,我不会有这个机会的。章鱼做了一个漂亮的顺水人情,转眼看见骆驼还没走开,继续坏他的好事,就说你去死吧。

芳芳说,它生不如死,求你赐它一死。

芳芳,你怎么知道?

骆驼听得异常痛快,她太了解它了,果然都叫“芳芳”——想起自己的芳芳,它就掉眼泪。在别人怀里的芳芳,脚丫蹬着沙滩,讨厌地别过脸去大口喘息,似乎给大海做人工呼吸。

骆驼面朝大海,唯有嘶鸣。

傍晚,骆驼看见芳芳独自走上漫长的沙滩,她把房间收拾干净,让章鱼给未婚妻视频用。她也看见了骆驼,她朝它走去,说树叶太高,你吃不到,干草海边没有,白刺、沙蒿也不长在这地儿,我去帮你找仙人掌吧。

骆驼直摇头。

你可以喝海水,海水是液体的盐,你如果认死理,只有绝食。你一死,她也就死了。

姑娘看见那个整天左一个右一个,牵着父母手的男孩从远处走来,又对骆驼小声说,我知道你,知道你最渴望的是死,你现在最想问我的是,我怎么还不死?我什么时候死?

骆驼耷拉下双层眼皮。漫漫长夜刹那间降临。骆驼说让海水像沙子一起吹起来。

姑娘吃惊地看见走近来,只剩下孩子自己。

她忘记了去找仙人掌喂骆驼,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下午光景,她似乎看见孩子的爸爸与另一个女人在旅馆天台的泳池里,泡着水里的太阳。

孩子朝骆驼走来,突然像匹马一样撒腿奔跑。

03

这就对了,奔跑起来,不管你是什么,要做什么,要尽力缩短成长的路程。骆驼看见孩子奔跑,不禁咧开大嘴笑,哪怕是朝着死亡奔跑。

它痛恨自己的本性,怎么这样耐饥耐渴?要不是,三五天滴水不进,棵草不嚼,早死了。

但我是骆驼。

骆驼日夜兼程,来来回回,行走在这段十里长滩,它与芳芳一起走过的“人生”——那些人的脚印,借用人类的称呼,它是在收脚印,筛选出它的芳芳的骆驼脚印,不要人的那些混杂的脚窝。他们去向不明,暧昧混乱,一点也不可爱。它想透了,它们骆驼的一生也是一生,不应该提前来,也不应该死得太晚。这海滩,明明是两亿年后才变成沙漠,我为什么要这时候来呢?让我伤心于一段两亿年后的爱情?那个女主角应该两亿年后才出现的,为什么提前就要它死了啊?

我憎恨主人,让这一幕不应该发生的悲剧提前上演。

我可以啃树皮,马尾松的粗糙树皮,比榆树皮柳树皮坚硬多了,但对于绝食的我来说,最想吃的是毒药。

我每天面对大海,最想说的一句骆驼话是,那不是我的水!

对,我改吃海鲜了。

每天都有一次涨潮退潮,涨潮海水装满沙滩,溢出海堤。退潮时候,海小成一池塘水,不能随潮水逃回海里的鱼虾蟹螺,海滩上挣扎了着,整个海滩变成了它们的海难。

骆驼第一口海鲜是被一片巨大的银光吸引的。

退潮后,无数的银尾鱼遗留在沙滩上,它们米粒似的身子弹跳向天空,被地心吸引,又轻巧砸回滩涂。骆驼甚至第一口不是要吃它们,是被它们跳进了嘴里,都怪自己的嘴巴太大,对世界的好奇把它的嘴巴撑得太开了,简直是一个渔兜,银尾鱼就往渔兜里跳,前赴后继。这样的进食,骆驼前所未闻,做梦也想不到。骆驼想,我的死,看来是天理难容。冥冥之中,一定是芳芳的安排,还不让我死去,让我活着。芳芳就活着,没有我的思念,它就真的死了。

骆驼感到满海的银尾鱼都跳进肚子里了,在肠胃里跳呀跳的。但它还是满怀悲伤,这一片海,逃不掉两亿年后沦为沙漠的宿命,它为自己提前到来,影响了芳芳的命运,这一切应该很晚很晚才发生。提前到来的悲剧才是悲剧中的悲剧,它再次咆哮,咆哮!

这段十里长滩,银光一样闪耀。骆驼的嗅觉深入沙滩两寸,可以嗅到它芳芳的芳踪。沙滩在海风中微微起伏,留下风的形状连绵不断。它幻觉这片未来的沙漠,有它与芳芳的来生,它现在要苦行,把这片海尽早修度成旷世沙漠。这样,它才能回到家乡,回到芳芳的怀里——这是它在人类遗弃的目光下,往返跋涉的原因。它用咆哮告诉人类,那些妄想做它的主人,又遗弃它的仇人。它看透了,唯有徒步行走,苦行僧般地行走……

这天西南浪后,它遇到一座“岛”。

它看见有快艇突突突地吼叫,靠近这座突然出现在海中间的“岛”。

骆驼像位将军一样站在沙滩上,观察这块突然冒出来的高地,猜想这可能就是人们传说的“情人岛”。只有海水巨量地退潮,这座“情人岛”才能脱颖而出。骆驼看出来了,这是凸出的一片小沙洲,四周围护城河一样流淌着退潮的海水,放射状环绕着墨绿的红树林。骆驼在刚失去芳芳时,嚎吼着钻过红树林,等这片海底森林涨潮,埋葬自己。它甚至吃过毒药一样苦涩的红树林果实榄钱,苦到肠胃胆汁都吐出来了,它用海水漱口,想死却死不掉,只能饱受折磨。现在,它想不到红树林里面藏匿着一座小岛,白得刺眼的小岛,它深一脚浅一脚往红树林走去,树木下的滩涂齐膝深,那些弹跳鱼、招潮蟹、小鲎、指甲螺、海豆芽、海蟑螂和沙蟹迎面扑来。它们不知道骆驼并不需要太多的海鲜,它们没有见过这样不贪婪的庞然大物,这样一头吃素的大家伙。骆驼蹭着一棵一棵红树林的树皮,它感到无尽地骚痒,它的皮肤触觉比嗅觉还灵敏,预感到海边要刮起一场沙漠风暴了。

骆驼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趟过“护城河”登上小岛。

它怎么来了?

它看见他,认出他,那位中年秘书。

哈哈,你怎么来了老兄?秘书的领导幽默地指着骆驼打哈哈,他搔了搔半谢的头顶。身边是一位苗条的姑娘,穿着三点装。

他们以为它听不懂人话,不喜欢美女。

骆驼摇摇头,表示他们错了。

秘书凑近领导,说,书记,我先走了,太阳落山前来接你们。

书记点点头。

秘书往回走时,想伸手拍拍骆驼,但伸到一半又缩回来,说,一把贱骨头。

骆驼刨了刨蹄,小沙洲的沙子坚如水泥。

秘书驾着小快艇,像驾驶他的宝马,绕了一大半小沙洲,从南面向海的水深处出海,转回北岸。

骆驼看见书记握过泳女的手来,像接见外宾一样亲切。

骆驼环岛旅行一样,慢慢地趟,趟了一圈又一圈,趟在岛边缘的海水边,有一部分海水还泡着幼小的红树林。红树林的根须庞杂虬结,清澈见底的“护城河”有弹虾弹射而过,飞鱼掠过,车螺卧在水底,亮出舌苔或空空荡荡。

不知道绕了多少圈,骆驼发现细小的红树林逐渐被海水淹过头时,突然听到了岛中心的尖叫。

它回头望去,只见那个一丝不挂的泳女变成一头野骆驼,奔向自己。

骆驼经过几个月的哀伤,已经毛发脱尽,只剩一身驼绒,与这个女人的身体上飞扬的金黄毛发遥遥相对。她扑上前来,抱住骆驼瘦如长颈鹿的脖子,惊恐地说,他死了!

骆驼吃了一惊。

她牵引着它,来到他身边。它嗅着他衰老瘦仃的身架,余温尚存,头顶的毛发也像自己半谢了。

你要给我作证!她摇晃着它的脖子。

谁也想不到潮水涨得这么快,这么静悄悄,把他们包围了。

太阳还没有下山。

当海水涨到岛中心,骆驼和她的身体像尸体一样冰冷,她抱得它更紧了。

怎么办?怎么办好?她抱着它问,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呀!

骆驼笑了,她的想法正好与它相反,但它怜悯她,它感受到了她的战栗,从没有一个人这样要求它,亲近它。

太阳快下山吧。她不停地祈祷。她对它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死了?他肯定有病,一冲动就发作,你要能说话就好了,你做证人。

我怎么这样倒霉呢?就贪多一百块……她对着它痛悔,流下比海水更咸的泪水,滴进它外翻的下唇。

太阳下山的时候,那艘快艇冲过来,没有了小岛,小沙洲也消失了,只有驼峰上横陈的一具尸体,尸体上驮着一个女人。

04

没有人认为骆驼不被淹死,他们遗忘了骆驼的水性。

当骆驼在第二天潮水退去时,再次踽踽独行于沙滩时,引起了旅馆的轰动。

中年秘书被警方带走后,他的领导,那位临退休就挂了的书记被送到殡仪馆,一位旅客说是从医院解剖后再送去殡仪馆的。

整个上午,后来再加上下午,警察都在旅馆里调查,重点当然是中年秘书和书记的客房。

另一个旅客说,骆驼能说话就好了,它是第一目击证人。

章鱼不屑地说,很简单的案子嘛,陪泳女不可能图财害命,都是光溜溜上岛的,哪有钱财带身上?

可能遭受勒索呢?

她勒索一个大男人?

章鱼说,女人的身体就是凶器。

说着,章鱼看见芳芳走出来,噤了声。

高见。前面那个旅客说,兄弟以身说法,令人信服。

靠,看你说的还不如骆驼。章鱼嘁了一声。

我有病,我有病。

这就对了,有病来这儿治,保管不是治好,就是治死。章鱼狠了起来,他的芳芳反转成了章鱼,上来粘住他。

这时,总台小姐跟随几个警察出来,对马尾松树下的旅客们宣布一个节外生枝的案情,那个小男孩的爸爸妈妈不见了。

有谁昨天见过他们?警察扫了一眼旅客。

冷场片刻,章鱼说,我好像见过孩子他妈。

我也好像见过孩子他爸。芳芳也挺身而出。

什么好像?一个白脸皮小警察说,什么叫好像?

章鱼说我不敢肯定,芳芳也说我也不敢。

他俩一个说昨天下午在旅馆天台泳池见过孩子他爸,一个说去村里买海鲜时见过孩子他妈,但都离得很远,不是面对面,不敢肯定。

白脸皮小警察身边的一位老警察嗯了一声,点点头,转身对总台小姐说,没有失踪够二十四小时,先不用报警。

我们可以等多几个钟够二十四小时,但是小孩怎么办?总台小姐看了看身后的小孩,小男孩正在扒拉旅馆提供的盒饭,头也不抬。

孩子不是挺好吗?白脸皮小警察说,现在他还是你们旅馆客人,你们要对他负责。

这时,老警察看见了路经的骆驼,步子迈得越来越艰难的骆驼,深陷时光的沼泽,落了形,散了架,脑袋上毛都被薅秃了,走在沙滩掩埋一半的嶙峋礁石上。老警察问,这就是那头无主的骆驼?

总台小姐说,算是吧,都几个月了。

它这么整日走,是什么意思?老警察转移了办案重点,说,听说它的配偶死了,它无心工作,不思茶饭。照我看,它是想走到地老天荒,直走到这片海变成沙漠。

老警察一气呵成,令众旅客诧异万分,尤其是扒拉盒饭的小男孩,丢下盒饭跑到了警察叔叔身边,第一次开口对警察说,它应该回到沙漠,不应该在海边。

哈哈哈哈,老警察想不到借一头骆驼发挥,小男孩配合了,他像小男孩的爸爸一样,用力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白脸皮小警察对大家说,我们的政委可是出了名的“片警诗人”啊。

大家又一次惊羡地哦了好几声。

小男孩抬起头来说,警察叔叔,别找我爸爸妈妈了,他们不会回来的。他们带我来海边,不要我了……

骆驼又走了一个来回。

天暗了下来。

当晚清理海边的陪泳女郎,用政委诗人的诗句来说,“清网行动,贵在神速”。

骆驼也被拦在网中,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趁着夜色,警察手拉手,拉大网一样从东头海滩,一直拉向西头海滩,把海滩上的所有男女都装进网兜里。水淋淋的女人,披头散发,大呼小叫的,犹如世界末日到来。骆驼听到白脸皮小警察在清点人数,已经点到了两百六十八名,都带往海边的中心小学。

老警察与骆驼擦肩而过,骆驼的膝盖已经发软,它感到过几天走不动了,就趴下等死。老警察想拍拍它的肩膀,手伸出去一半又停下了,说,你怎么这么骨感?

骆驼苦笑了一笑,它不情愿老警察这一手拍下来,成了压倒它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样的话会令一个诗人痛悔一生。

海边亮起所有大灯,救生塔上的射灯像机关枪一样,不停地扫射海面和海滩,一排排警车也打开车头远光灯,照耀着男人与女人。

骆驼穿越人群,爬过荒漠,它看见了远方的那座“情人岛”,雪白如盐,在海水里融化。红树林隐身海底。它感到一阵悲怆,长长打了一个响鼻,被自己的情绪呛了一下又一下。它嗅到了人肉的臭味,油腻的膻味,而不断在它身边涌过的泳女们,绕开它,捏着小鼻子,好像它倒成了行尸走肉。

骆驼感到自身越来越沉重,好像背负着一具名叫骆驼的肉体,流尽了最后一滴水。它甚至看见人群中一个泳装吊带垂落的女人,站着朝它便溺。

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个小喇叭,命令她们赶快往前走,别他妈磨蹭。骆驼与她们背道而驰。

翌日一早,旅客们都知道小男孩被老警察接走了,总台小姐说具体不清楚,反正够了二十四小时,就是警方的事儿了。

大部分旅客都在收拾行李,准备退房。

章鱼说,听说哈,只是听说哈,昨晚警方拉网行动,小男孩的爸爸妈妈同时落网。

不会吧?一个旅客停止用新闻报纸包装海石花,说,从不听说过有陪泳男郎的。

哎哟老兄,到海边不是见见没见过的,听听没听过的吗?他的同伴说,边说边把玩着用新闻报纸包了一半的海石花。

芳芳跷起二郎腿,长白腿暴露无遗,惹得周围的男人谈兴甚浓,她不相信章鱼的道听途说,她说我才不信夫妻双双不远万里,一个来陪一个来找陌生人夜泳,真是天方夜谭!

是天方夜谭。章鱼说着,指了指沙滩上吃力行走的骆驼,看见它了吧,我就相信天方夜谭。

打开窗倚着窗台吸烟的一个男人笑眯眯地说,我刚才去村子里吃海鲜粉,听说小男孩还是找不见他爸爸妈妈,那就肯定不在警方的网兜里了。

海边充满可能性,听说溺水也会像漂流瓶漂到美国啦。

可能他爸爸妈妈先回了家,把他留在海边呢。

总台小姐过来催保洁搞客房卫生,看见一堆客人在妄议,说大家别瞎猜了,小男孩好好的,只要有警察,就请大家放心。

05

章鱼和芳芳盯上了骆驼。

骆驼快走不动了,人们看见海边的这头骆驼,就像看见,巨大的一团阴影,死亡的阴影。死亡是以大海为背景的,大海足够大,大到陆地上所有的动物都可以收拾干净。骆驼肯定比不上一架鲸骨。

总台小姐对老房客说,前几年,一条幼鲸搁浅在这海滩了。

章鱼说,明天你就会看见一头骆驼也死在这海滩上了。

总台小姐瞟他一眼,说,说不定呢,我猜这头骆驼肯进食,它还能挺过来的。

芳芳今天穿起一件淡紫色的真丝吊带裙,她说海边根本不适合它。

谁不知道它适合沙漠,但它要出远门打工呀。章鱼搂了搂芳芳的肩膀,她的胛骨太突出了,像礁石一样锋利,他的手搭上去被硌疼了。

总台小姐走远了,海滩显得空空荡荡,特别是夜幕降落,海滩这个舞台,没有了红男绿女登场,荒凉到要死成荒漠。

骆驼看到的是人如潮水,涨落荒谬。它想快了,眼看是快了,一亿年就一眨眼,两亿年再眨眼,就变成沙漠了。

海滩的寂寥,只有星星伴渔火,骆驼看在眼里,会心一笑。它回到那片芨芨草一样的海滩猪笼草丛中,屈膝卧倒,听到腿关节嘎吱作响,要断了一样发出脆响。它想这一蹲下,可能再也起不来了……

它安静地听风声,听海,听沙蟹爬行的足音,日月贝开合的叹息,听海滩吸收的月光闪烁驼铃光芒。它瞌上了眼皮,再瞌上眼皮。

章鱼与芳芳一路找来,他俩今晚找遍了整个海滩。

它不会躲到哪死了吧?

芳芳说不会的,它肯定在哪个偏僻角落卧倒了,我们看不见它站起来,就很难发现卧倒的它。

芳芳,你太聪明了,你属狗啊,海狗灵敏。

我知道你想什么?芳芳哼了一声,冷笑道。她今晚真空包装,甚至想过最后一晚要不要裸泳?

章鱼要避开芳芳的嗅觉,说,我们一定要手刃了它?

随你。芳芳戏谑道,不是你说的吗?你不是要满足我吗?但你现在还可以反悔,趁我们还没有找见它。

我章鱼是这种人吗?我章鱼是说一不二的鱼!

芳芳说,我们去树林边看看。

章鱼说,走,去树林边。

月光下的海滩一目了然,一头瘦死也比马大的骆驼,是躲不过月光的。

走到马尾松林边,章鱼一屁股坐在猪笼草地上,说累了,歇一会儿吧。

芳芳一坐下来,章鱼就搂过来,放倒她,压上去。

骆驼看见一团黑影在滚,像风沙一样越滚越大,它想咆哮,但咆哮不出声来,只能在咽喉里翻卷风暴。

芳芳一骨碌坐起来,还没有喘得上一口气,突然与它四目相对。

章鱼被吓了一大跳,咒骂道,你这个色鬼骆驼,偷窥狂!正好,我要宰了你!

光屁股的章鱼抽出一柄瑞士军刀,瑞士军刀在马尾松林下,像勾月一样闪光。一口海风吹过来,马尾松毛簌簌落在光秃的骆驼背上。

骆驼再也站不起身来了,它看见海滩日月无光飞沙走石,没有了海水的滋润,瞬间变成沙漠。那些正在用灯光诱捕的渔船,被搁浅在亿年之后。沙漠上的皱褶,人们已经看不出是波浪线,还以为是沙漠风暴留下的痕迹。它可以想象到两亿年后,另一个孤独的小男孩,在一具庞大的骆驼骨骼旁捡到一枚贝壳。

爸爸妈妈,这是大海还是沙漠?小男孩在骆驼骨骼前捧着一枚贝壳。

没有爸爸妈妈作答,骆驼用骨骼来铿锵回应,孩子,我见过你,在两亿年前,那时我就已经看到了尽头。

孩子不奇怪骆驼骨骼说出残骸的话来,但孩子想不起两亿年前的事情了,只问了一句海边不是你的开始吗?

骆驼的下颌张合了最后一次就要脱落,它迸裂着说是的,是我的尽头,同时也是你的。

动手吧。芳芳说动手趁早,海退得越来越快了。

章鱼手握瑞士军刀逼近骆驼。

骆驼看见一个人从荒漠深处走来,手里攥着一弯勾月。它咧嘴一笑,等待这一刻太久了。

芳芳,我敢打赌,它两只驼峰装满了水。章鱼微笑着说,让手中的刀划出一道弧光,他只是向黑暗的马尾松树林比划了一下。

我不信。芳芳说,听说它几个月不吃不喝,难道它能把海水化淡?

哈哈哈,章鱼笑得抽搐起来,你干脆说它有把大海秒变沙漠的特殊功能。

芳芳没有笑,怜悯地望向暗处的骆驼,对章鱼说,你没见它的驼峰越来越小了吗?耷拉下来几乎看不出来了。

她接着小声说,它在自杀啊。

章鱼出手飞快,左手扶起一只瘪巴的驼峰,右手的勾月嗖地一声,划出一道白光,一颗流星掉落海里。

大海退得苍白无力,没有溅起一朵浪花。

芳芳光身朝大海走去,章鱼把一团肥腻的驼峰扔海里喂鱼。但他俩走了很久,往低处的海心走,却怎么走也走不到海里,已没有一滴水,大海退到了哪儿?他俩不知道已退成沙漠,退到了没有彼岸。他俩埋怨割下的驼峰没有一滴水,埋怨骆驼把大海榨干了。

这真是创世纪的一天。芳芳非要见到大海,哪怕走穿大海,见到尽头是沙漠。

章鱼从没有见过这么执着的芳芳,他生气了,说我不相信这么快就沙漠了!

这是大海最后的一个晚上。芳芳停下脚步,对变成礁石一样的章鱼说,天亮之后,他们会发现,原来单峰骆驼是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