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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21双月号-1|朱秀海:远去的白马(节选)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21双月号-1 | 朱秀海  2021年03月30日07:58

正 篇

1

“从哪儿说起呢?”

“从白马吧。”

2

晋察冀军区四分区骑兵连的前身是聂荣臻司令员从陕北带到五台山的三匹马,两匹属于将军,一匹是驭手兼警卫刘有才的坐骑。1941年敌情吃紧,将军由内线向外线转移,带着马匹无法通过封锁线,走着走着,停下来,把刘有才叫到跟前,看着仅有的三匹马说:

“你带它们留下,搞个骑兵班,坚持斗争,我是要回来的。尤其是这匹大白马,是朱总司令送我的,我当它是宝贝呢,出了差错拿你是问!”

刘有才人长得半截黑塔一般,脚下砰啪一个炸响,立正敬礼,扯开大嗓门吼道:

“司令员放心!刘有才在马在,刘有才不在了马还在!”

将军哼一声说:“哪有这么严重,首先是人,其次才是马,马再金贵能比得上你这个红军老战士?”说着队伍已接近封锁线,滹沱河两岸枪声大作,敌我双方曳光弹打得如同现在国庆节夜晚的礼花。刘有才一个人牵着三匹马,站在北岸望着将军带人上了一条树叶般的小船。小船载不动似的摇晃着,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不时被弹光映亮的河面上。

聂司令这一去就没有回来,他先是到延安,后又去了太行山东麓建立新的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刘有才和留下的三匹马熬过了一个艰苦的冬天,竟然将三匹马的骑兵班发展成了四分区一个很像样的骑兵连。大白马和另一匹名叫黑豹的母马边战斗边产驹,加上从日伪军那儿打来的,到1942年冬天,这个连竟有了二十六匹马,外加四头驮辎重的大走骡。刘有才当上了连长,率领骑兵连在太行山西区纵横驰骋,杀得鬼子闻风丧胆,成了保卫我晋察冀根据地的重要力量。这期间他改了名字,不再叫刘有才,叫刘抗敌。

那时刘抗敌可是一门心思要将骑兵连发展成一个骑兵团,最起码也得是个骑兵营,然后带着人马渡滹沱河南下,再向东,去不停东移的军区司令部找聂司令。他一直都在想象见面时的情景:他突然带着一个像模像样的骑兵团或者骑兵营出现在聂司令面前,将部队交给首长,首长肯定会大吃一惊,然后就会大大地表扬他一番,说:“好哇,长能耐了你。”他想那时节自己站在首长面前,会像个孩子一样咧开嘴大笑起来。大白马老了,他已经为聂司令另准备了一匹同样毛色的三岁口的追风快马,通体雪白,西域汗血宝马和蒙古马的混种,骨骼高大,身段优美,跑起来四条腿伸展开就是一条直线,腚后再起云条似的一道马尾,端的是马中神骏。分区抗敌剧社一位诗人兼编剧还为它起名“飘雪”,写了诗,登在小报上。刘抗敌想司令员不但喜欢马,还是相马的行家,一说起中国三大名马——三河马、伊犁马、河曲马就滔滔不绝。见了“飘雪”准要夸它一通,因为平常的三河马河曲马刘抗敌也见过,比不上这匹“飘雪”。然后呢,没有然后——数十年后,刘抗敌常对人说:“那时候的人不讲究当官儿,讲究的是个痛快。聂司令将三匹马托付给我,我还给他一支成建制的骑兵营或者骑兵团,再加上这样一匹“飘雪”,不管如何他总得夸我一个能干吧。有这一夸就够了,说明我能力行,任务完成得好,官儿就不当了,我还要乐呵呵地回去给首长当警卫兼驭手。”

刘抗敌的心愿却最终没有实现。第二年军区一个命令下来,他就和一批来自延安的干部离开太行山腹地,前往山东执行巩固胶东新区的任务。上级的指示是接到命令后马上出发,不得讲价钱。不但他麾下的骑兵连不能随他走,就连那匹跟随他出生入死、数次救了他命的大白马——准备送还给聂司令的“飘雪”——也被留在了滹沱河北岸。多年与战马朝夕相伴的刘抗敌是第一次离开了马,那叫一个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又不能不愿与不舍。刘抗敌像聂司令当年一样在滹沱河边上了小船,回头看白马在薄暮朦胧的时刻懂事地掉过它那俊美的头颅,朝部队驻扎的山村跑去,越来越远,他的心猛地疼起来。树叶一般的小船摇摇晃晃载着他离开北岸,他一直站在船尾,望着那没有鞍子往回跑的白马,望着落日最后一抹余晖勾画出的太行山曲折冷硬暗黑的山脊线。高阔辽远的天穹仍是一片青色,有一两条白云浮在空中,白云底部是从暗黑山脊线下向上反照的赭红色的晚霞。夜气升腾,白马在滹沱河和山间的河滩上一路奔跑,他以为它会回头再看自己一眼。没有,“飘雪”一次也没有回头看他。开始它还只是均匀地跑着小步,慢慢地就快了,奔驰起来,迅速冲进昏暗之中,只有白色云带似的马尾梦幻般一闪就看不见了。

骑白马,挎洋枪,

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

呼儿嗨哟,

打日本嘛顾不上。

他们这批战斗骨干一路徒步,穿越多道封锁线,到达胶东,马上就投入了战斗。已是1943年了,胶东军区昆嵛山边缘的某些地方仍被称为“一枪打得穿的根据地”。刘抗敌先在老十团,还当连长,接着当了独立营营长。从骑兵一下变成步兵,好难适应。队伍装备情况极差,好在是独立营,可以自行其是。他这个营长打破当地抗战以来我守敌攻的被动局面,主动出击,神出鬼没,不但让形势有了改观,还从日军那里缴获了一匹马。竟然也是一匹白马,无论骨骼还是毛色都和他留在太行山腹地滹沱河北岸的“飘雪”相似。刘抗敌虽然换了战场,但仍然记得自己是聂司令的兵,和当年对聂司令的承诺,在上级面前费尽口舌才把这匹马留了下来。因为是日本马,有知道内情的战友就开玩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飘雪二郎”。刘抗敌仗打得好,在开辟和巩固根据地的战斗中屡建战功,战斗经验又丰富,胯下又有了这样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人又年轻,根据地的姑娘媳妇都眼馋地喊他“白马营长”。抗战八年,1943年最艰苦,直到年底,处在敌、伪、顽夹击中的我军根据地仍要天天反“扫荡”。这一年在他的感觉里甚至比长征中的一些日子还要苦,他问到军区的许世友司令,这抗战还要打多少年,许司令说那得打着看,也许要五六年,也许要八年十年。

军区政委林浩,山东本地人,很关心他们这批太行山来的战斗骨干。有一天对刘抗敌说:“你年龄也到线了,老红军,马上要当副团长,该成个家了,有了家你的心就能落在山东,看眼前这个形势,坚持抗战最要紧的一个字恐怕就是熬了。毛主席讲要打持久战,仗要打多少年我们就得准备跟小鬼子耗多少年。”听了林政委的话他只是笑,并不点头,以为事情能躲过去,但后来发现还真不行。军区组织部的一位姓赵的大姐专门找来了,问:“你想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自个儿看好的姑娘,不然就由组织上帮忙找一个。”刘抗敌被逼急了,说:“大姐呀,你瞧瞧我们,天天打仗,这也不是结婚生孩子的时候啊,还是算了吧。”

真正的原因在他心里藏得很深,他也从不跟别人讲。胶东军区的领导不熟悉他,但这位军区组织部的赵大姐也是从延安来的老红军,长征路上他们就认识,知道他先前有过一段婚姻。1935年6月,红一、四方面军在长征路上的懋功会师,统一整编为左、右路军。那时还叫刘有才的刘抗敌在红一方面军五军团当排长,五军团在这次整编中被编入了左路军。离开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主力一起行动,三过草地时掉了队,在茫茫无际的松潘大草原上,身处一片沼泽之中,他绝望了。突然,远远地望见一个同样掉了队的四方面军的女同志。头一眼望去她是地平线上一个小黑点儿,都没敢相信那是一个人。

两人见面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行了,你走吧,别管我。她个子那么小,看上去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自己却说十九了,是红三十军卫生营的。生在川北通江的大山里,家里穷,六岁就给卖到城里一户人家做童养媳,白天当牛做马,夜里父子两个都来欺负她。她抓破了他们的脸逃回娘家,又被送回去,就跳了江,捞上来后差点被婆婆打死。红军来了,她琢磨着不跑一定得让他们折磨死,就半夜里偷跑出去,辫子一剪,跟随着进入了红军大队。第三次过草地不久她掉队了,已经一个人走了七天,实在没了力气。过去老说革命到底,这个日子看来到了,没想到这个刘抗敌看着她这么小的一个人,想起了留在江西老家讨饭的幺妹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开始是架着她走,后来干脆背起她走,一边走,一边大声责备她,不让她昏迷过去,不然她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两个人挣扎着往前走,每天只能走一小段路,见到地面稍干的大草甸子就停下。刘抗敌身上有一只洋铁皮罐子,他用它煮自己的皮带和一块带毛的羊皮坎肩儿给她吃。告诉她(其实也是在鼓励自己)只要有信心,咱们一定能追得上队伍。一路上,一半是为了不让自己昏过去,一半是她想说,他们在那片草地里走了二十多天,她就在他身边和背上对他说了二十多天,仿佛要把一辈子的话全说完——当然这是她醒着时,一旦昏迷,他就连忙把她放下来,想办法让她苏醒。开始他并不在意她在说什么,后来渐渐地听进去了,她这么不停地说啊说啊,就是想实现自己最后的一个心愿,把她的一生都告诉这位连名字也还没问的来自中央苏区的红军哥哥——万一他能活着走出草地,找到自己的队伍,一定想法子把她的情况报告给将她引进革命队伍的红三十军卫生营一位姓赵的大姐。虽然自己掉队了,尽管九死一生,但她没有动摇,坚持走出了草地。

最后几天连他也扛不住了,没想到她却缓了过来。从这时起,情况反了过来——过去是她靠着他,现在是他要靠着她,不仅如此,她一缓过来就认出了草地上那些他认不出来的拔起来就能吃的野菜,这重新给了他们能量,最后两人居然真的走出了草地,追上了她的队伍。

三大方面军会师后,红三十军很快又开始西征。1937年1月西路军主力在甘肃临泽的倪家营子和马家军展开了四十天的血战,一直没有找到自己队伍的刘有才就一直留在红三十军,和这位参加红军后才有了名字的四方面军女战士金丹心——对革命一颗丹心,并肩苦战。有一天她很突兀地提出要和他结婚。多日没东西吃,她再也扛不住了,说自己看不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了,想在牺牲时觉得身边有一个亲人。他不同意,在那些血腥的日子里一直不放弃她,又像过草地时那样背着她行军,背着她打仗,背着她突围,就连被敌人逼得跳崖时两个人都抱在一起……奇迹再次发生,红三十军最后的七百人,居然在李先念政委的率领下打通了从河西走廊过星星峡进入新疆的道路。这以后他们又都活着走到了延安,第二天他们就结了婚。这时的他之所以同意了结婚,一是因为她的坚持,非这样不可;二是她对他说,哥呀,愿不愿意和我结婚是对你革命意志的考验。

没有谁比他更懂得她这句话的意思了,他可以不和她结婚,但无法拒绝她这句话。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这场对他革命意志的考验会那么短暂,长征路上她没有死,西征军两万多人打到只剩下数百人她没死,新婚之夜过后,第二天早上她去延河边为他洗衣服,碰上了山洪,她扔下手里的棒槌去救河滩上玩耍的保育院烈士遗孤,人被冲走了,三天后才在下游河滩上找到遗体。

妻子的死让不会表达感情的刘有才痛苦得像自己死了一回。虽然一年年过去了,她在他心里的分量却越来越重,他时时处处都能想起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好像她还没有死,还在一个地方战斗,也需要他赶过去保护。他后来改名字也和她有关:让刘有才继续和她在一起生活,让刘抗敌出门去打仗。不知为什么,他这样做了,竟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丧妻的苦痛不再像以前那样没日没夜地折磨他。

当然,一旦到了战斗间隙,他仍然会想她,哪怕到了山东。转眼就是1944年1月,全面抗战到了第七个年头,他三十三岁,妻子去世也七年了。还在晋察冀时,聂司令和别的首长看他这个样子,也曾想为他再提一门亲,把内心的情感转移到另一个女人身上,但被他拒绝了。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一世无论再娶任何人都是对死者的背叛,她即使是现在也仍然像在过草地时一样看着他呢。正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她除了他,更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如果他忘了她,世上就再没有人记得她了。

这让他内心无法承受,何况他还有另外一种心思——这战争多么血腥,他天天都在目睹都在经历,随时可能牺牲,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祸害一个女孩子呢?

但这一次不一样,组织部的赵大姐又找他谈话了。

赵大姐就是他去世妻子金丹心在过草地生命垂危时,仍然忘不了的那位革命引路人。赵大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他,胶东的仗不知道还要打多少年,像他这样的战斗英雄、老红军,眼下愿不愿意接受一位胶东根据地的村女干部做终身伴侣,真是对他的党性、革命意志,对他是否愿意留在山东坚持到抗战最后胜利的考验。不要以为只是为了解决干部和根据地基层女青年的婚姻问题,同意和这些“一枪打得穿的根据地”的女干部成亲,你必须愿意把根扎在胶东,和当地的抗日百姓成为血肉相连休戚与共的一家人。

赵大姐不容他再说什么。她说:“你刘抗敌同志一向对党和革命无限忠诚,所有交给你的任务都完成得很好,今天告诉你,这也是一项任务。至于金丹心同志,如果她地下有知,一定会支持你的,因为你我现在做的事业也是她生前做的事业。我是她的大姐,知道她会同意的。再说了,难道她希望你一个人生活一辈子吗?她是个好同志,也是个好女人,她现在人不在了,当然希望有一个女人像当年的她一样心疼你,照顾你的生活,同时也像她当年一样受到你的保护。”

最后赵大姐说:“总之,结婚对象上级已为你选好了,是昆嵛山根据地附近赵家垴村的一位妇女干部,十九岁。女方父母是胶东最早的一批党员,在天福山起义中双双牺牲,只留下了这个女儿。啊,就当是组织上交代给你一定要完成的又一项任务吧。你的事情许司令和林浩政委都知道了,用许司令的话说,谈什么话,让他娶媳妇还不干?就传我的话:当任务完成,不能给组织上讲价钱,违令撤他的职,关他的禁闭!”

听到这里,刘抗敌已经知道,无论如何,婚是一定要结了。另外他还模糊地想了起来,不久前他带独立营夜袭黄县的孙家铺子炮楼,一名带村里的民工排配合他们行动的女村长,两条大辫子,银盘大脸,右边嘴角上有个小米粒大小的痦子,冒着密集的子弹硬是从炮楼底下把受伤的二连长李大德抢了回来。因为孙家铺子离位于根据地附近的赵家垴只有八里地,这位女村长还把伤员短暂地抬回了自己在村口的家,第二天才让部队把伤员接走。他对赵大姐讲了这件事,后者拍了一下手,还是用那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这就更好了,你连新娘子是谁,洞房在哪儿都知道,这就不会认错了。”

刘抗敌将自己关在屋里一夜,和死去的妻子告别。他喃喃自语道:“那时我答应和你结婚是对革命意志的考验,这一次也是。再说还是命令,就许司令那个脾气,他说撤了你就撤了你。但内心的真正松动和转变还是由于赵大姐说了那些话:“和一个根据地的女干部结婚,是要和这块土地、这里的人民建立血肉相连休戚与共的关系,成为胶东人民的儿子,无论仗打到多么久都要坚持到胜利。”

这些话深深地打动了刘抗敌的心,让他不能再拒绝组织上安排的这桩婚事。还有一件事也打动了他:这个结婚对象是一位父母双亡的烈士遗孤。

天亮后赵大姐又过来催了,说:“喜事要快办,有情报说日本人对根据地的新一轮‘扫荡’可能突然开始。”她还说,“已经让人给女方捎了话,日子就定在今天,结婚地点你知道,就在你去过的昆嵛山根据地附近的赵家垴,你去过这位女同志的家。”

3

虽然战争时期一切从简,可一旦婚事订下来,她心里就有了一份期盼和憧憬。区长秘密地跟她谈过,为她挑选的结婚对象是位老红军,年龄不大,就要当老十团的副团长了,作战英勇,骑一匹白马,会使双枪,还是骑兵出身,能用马刀杀鬼子。她不小了,姑娘像她这么大没出嫁在那个年代说出去都有点丑了。父母逃荒来到这个村子,双双去世后她在村里孤苦伶仃,十里八村没有近支的亲人,按照当时干部党员秘密结婚的规定,事情也不能声张,但她还是提前几天悄悄让人帮着重新裱糊了房子,将早就织好压在箱底的新炕单和为出嫁准备的里外三新的被褥铺上了炕,还剪了一对大红双喜的窗花,要在洞房之夜来临前贴在窗上。然后她就坐下来,脸火烧火烫,心里的欢喜变成一阵阵奔涌的海潮。这会儿她能做什么呢,做不了什么,只剩下一件事——等。

虽然从那天起就开始度日如年,但日子一旦到了,她还是惶恐起来,觉得怎么突然快了呢,她还好像什么都没准备好呢。出于安全和保密的考虑,区长自己不能来,就让小通信员送来一个口信,约好了新郎天黑后到,你们见过面的。到了这会儿她本来应当慌成一团的,但是心反而定了下来,不就是结婚成家吗?女孩子不都是这样过一辈子吗?再说了,就是不想承认,也就是嘴硬罢了——不是天天都在盼着这个大喜的日子吗?这以后她一直都在忙着为晚上他的到来做准备,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到底是不是前些天她在孙家铺子炮楼底下认识的那个人呢?如果真是他——真是他就好了,可万一不是——万一不是她会失望的,但也没大碍;不要想了,组织上帮她挑的人,难道会不好吗?可是她还是会想,如果是他,哎哟,她一定会非常欢喜的。吃了早饭,过了一阵子,大雪铺天盖地下来时,她竟担心自己会不会听错了日子。万一呢?又有一会儿她想到鬼子和伪军会不会在她这个大日子里突然开过来“扫荡”呢?毕竟孙家铺子离赵家垴这么近,鬼子前脚出炮楼后脚就到。她转过去胡思乱想刚才那些事就是为了避开它不去想,但不想是可能的吗?我的娘啊,区长你倒是让那个小通信员把话说清楚了呀,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人都在传的“白马营长”呢?

天快黑时,她早早地烧了炕,照着规矩做了一蒸笼喜饼,本地叫喜饽饽或媳妇饼。胶东姑娘出嫁时都要亲手做出来带到婆家去的,用鸡蛋与香油和面,又甜又酥,可给公婆上寿,又可做洞房里的点心,更重要的是要让一辈子心疼和侍候的男人尝尝自己的手艺。她又自己笑起来了:好没羞!今天她和他这么结婚哪里会有公婆,但她还要做,给他吃呀,想让他一个人在洞房里吃,吃不完天亮后带回队伍,给大家一起吃。这样大家就会知道他娶了媳妇,会问他娶的媳妇是谁,那么她的名字就会被这些人说来说去,于是他的团长、政委、战友就会统统知道她成了他的媳妇了。再往后所有眼馋“白马营长”的女孩子们也会知道他娶的是她,哎哟,这会伤多少女子的心哪……但也可能不是他……不是就不是。总之老十团的副团长,不管是不是他,总是个抗日好汉吧——骑着白马,会用马刀杀鬼子,不是他又是谁呢?一定是他!

姐儿房中啊绣呀绣荷包啦咿,

手拿着那钢针儿轻上描儿描。

显显你手段高噢呢,

哎嗨哎哎哟噢,

显显你手段高噢呢。

上绣星辰啊共啊日月啦咿,

下绣上就凉船水嘛上漂噢。

黄莺儿呢站树梢噢呢,

哎嗨哎哎哟噢,

黄莺儿呢站树梢噢呢。

小小荷包啊绣呀就完了啦伊,

扬州的那穗子儿绿吧丝绦,

再用那红纸包呢。

哎嗨哎哎哟噢,

送给那郎亲亲你噢呢。

脸烧起来,怎么想起这支歌来了呢,还说自己革命了,不封建了,端的是封建思想大扫除还很不彻底,还想着给人家绣个荷包……喜饼蒸好了,热气腾腾地出了笼。她一个个在上面点上红点儿。哎哟我的娘呀,我怎么把一件事忘了呢?不能光让他吃干的呀,那会渴着他的,她马上赶了面,放在案板上醒着,等他来了下一锅过水面给他吃。这样一边忙着,一边做着活儿,一边笑话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不是第一次走到门口朝后面山路上望了,雪越下越大,不是雪花雪粒雪粉,都下成了雪白的棉絮子了。再焦急再热烈再清亮的眸子,也透不过重重复重重帐幔子似的雪阵,望到后山他要来的路上去。天黑透了,他怎么还不来呢?不会是路上出了岔子吧,不会是临时上级来了命令,说你今天不要去赵家垴和赵秀英同志结婚了,马上赶到某某分区某某队伍上去,那里发现了敌情……不,这怎么会呢?无论是他,还是她,还是这说好的大喜的日子,都是上级定下来的。就是哪个地方真有了敌情,上级也会想起今天是他和她成亲的日子,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可以派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去呢?把她一个人晾在家,空欢喜一场……发生这样的事情太不可能了,太不可想象,她更不愿意想象。他一定会来的,没有人在这种事情上失约,但他真要失了约那就太让她失望了……

当然,这种事以前也有过,说好了某某村的某某大嫚儿,和队伍上的某某营长某某团长成亲。到了日子人却没有去,让新娘子穿着红棉袄坐在洞房里白等了一夜,蒸好了媳妇饼,擀好了过水面,结果空喜欢了一场。后来请人去打听,才知道人在来的路上碰上鬼子打了一小仗,牺牲了。新娘子听到这个消息一声都没哭出来,人就昏死过去了……啊不,我这是想到哪里去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在整个胶东军区,昆嵛山根据地,就发生过那么一次,何况后来那新娘子还是另外找到了一个队伍上的人嫁了,听说人还不错。有一次带村里民工出去支前,自己还见过这两口子,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光看她那脸色儿眼神儿就知道人家嫁得有多好,对自己的男人有多满意……

再后来她干脆什么都不让自己想了。虽然天黑后一直都在胡思乱想,其实是着急,是担心,同时也本能地觉得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他还没有到,但是真的就要到了!她已经为他的到来做完了所有的事情。哎哟,还是忘了一件事,忘了今晚的新娘子就是自个儿,她自个儿还没有梳妆打扮呢!天黑前没有早早地做这件事是怕突然闯进来一个人,问她一件什么事,村长这个村长那个,要是被他们看见了,这件事情就保不了密了。但是这会儿是时候了,这么大的雪,天黑了这一会子了,不会再有人来了……她一个人坐上炕,摆开了母亲留下的梳妆匣,面对着一面旧菱花铜镜,先穿上了大红的新棉袄,再把长辫子打散,梳出一个新娘子的发髻,再用红头绳扎紧,自己对着镜子悄悄开了脸,腮上涂了胭脂粉,左看看,右看看,哎哟我的娘耶,只这么一捯饬,人就不一样了。怪不得只要是个女孩子就早早地盼着做新娘子这一天,做女孩子一辈子不就是这一天吗?不管你怎么打扮也没人说你,相反倒是你捯饬得越漂亮人家越是夸你——婆家人夸,娘家亲戚家夸,就连三乡五里十村八家那些不相干的人也要啧啧地夸你——瞧瞧谁家的姑娘,谁家娶的媳妇,水葱儿一般,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俊俏,旺夫,炕上剪子,地下铲子,头是头脚是脚,娶了她的男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好了,镜子里的新娘子真的就是我吗?可不就是我,即便他真是……真是那个他,真是那个“白马营长”,也配得上!

然后她就盘起腿坐在炕上等,人还是没到,但是那个时刻近了,更近了,她心里知道,那颗心怦怦地跳……想起了春天村边的河水,从山里流下来,泛滥成汪洋的一片,她今夜的心情就是这样了吧!一转念又想到今夜真的不一样,这一夜就像一个人生的分界,它来到之前,她一直是过去的那个她,过了这一夜,她就不再是她,就是一个全新的她了。其实她还是原先那个她,只是自个儿觉得不再是自己……那个时刻越来越近,她的心思开始从自己身上移开,向着屋外,向着后山,向着这一场大雪,再就是那个他——既敬重又盼望的老红军和抗日英雄,以后她就是这个男人的媳妇了。这怎么可能,做梦一般……不要想今天晚上的事,想想以后,过了这一夜,明天早上他们当然还是会分开,即使她和他成了亲,两个人仍然要对已经成亲这件事保密。因为他在打仗,而她们这个村也在根据地的边缘,为了保护自己,这件事也不能随便说出去……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他还会打他的仗,我还会支我的前。但在战场上、在不打仗的时候,她和他还是会经常见面的……这座小小的石头房子,过去只是她一个人的家,以后也会成为他的家,他们的家。再后……她不能再想下去了,脸上像着了大火,现在这火更旺了,用手摸一下脸都是烫的。她自己笑自己,好没羞,都想到孩子了,哪有那么快的事情!

忽然一切想象都停止了,下炕跑到门前去看,刚才分明听到了声音,看清楚了却是风雪压垮树枝从山上倒下来一大片。雪还在下,不是絮状了,简直就是连绵不绝的棉花团,密密匝匝地下,不但遮没了村子,后山也被遮没了,连后山外的群山众壑全都遮没了。冷不丁想到他人生地不熟,毕竟只来过一次,会不会迷路,心就真的慌了,想自己要不要出门去,到后山迎一迎他。可是从村子通后山的路又在哪里呢,过去一出门就能看到,就在眼前,可现在有了这场遮没了天地的大雪,就连她出门也找不到这条路了。很快她又释然了,笑自己:这是什么事儿,天天打鬼子,枪林弹雨的,死都没怕过,今天结一个婚就怕成这样了。可是接下来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就笑不出来了:去年冬天小鬼子就趁着下这么大的雪,突然进山“扫荡”,根据地遭受了巨大损失,赵家垴首当其冲,第一个被烧光。今天的雪这么大,鬼子不会再这么来一回吧?

我想得太多了,她觉得有点好笑,但是心里的那一点不安,还是让她下了炕,出了石头屋子,走到旁边那间没有任何牲口的棚子,将村里的一门闹捻军时的旧土炮抱出来,在石头屋子进门的地方放好,连同火药、铁砂、炮捻和一应点炮的家什,这样万一有情况她扛着它就能跑出去,对着村口放一炮。乡亲们就知道有了情况,马上撤到后山去。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心猛跳起来,虽然风急雪大,但那一串急遽的马蹄声还是穿透风雪呼啸,让她远远就听到了。她没有再回到炕上就转身冲出了屋门,一抬头他和那匹高大健壮的白马已经进了院子,因为院门的栅栏她一直都为他和她想象中的那匹白马开着。这时的他人是白的,马是白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一下子就热辣辣起来,热辣辣地喜欢上了马上的人,也热辣辣地喜欢上了这匹高大健壮的白马。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她什么也不会想了,什么也不能想了,真的是他,真的是他!她什么也没说,一句话都没有,就急急地奔过去,接过了他扔下来的马缰,待他一跳下马,她快步牵着白马,把它牵进牲口棚里,拴到早就空出的一架驴槽后面,她早在那里为它准备好了细草和精料。这中间她只和那个男人对望了一眼,脸就红了,原来说什么火烧一样,和这会儿相比,就什么都不是了。因为这是再确认的一眼,我的娘呀,就是他呀!他也认出了她,冲她一笑,她的脸就再一次起了大火。从牲口棚里出来,进屋找到扫炕的笤帚,跑出来帮他从头到脚扫净全身的雪,想说一句话,可还是说不出来。

支前的时候,见到山东军区罗荣桓司令,她也从来都是大声大气地说话。前几天在孙家铺子炮楼前,她也是这么跟他说过话,为啥到了这会儿人就像被堵住了喉咙一样啥话也说不出来呢,是什么让她变得不一样了呢?其实她是知道的,是喜欢让她的喉头堵上了一样。再说这是个什么日子呀,说好了他要来的,现在真的来了!

但是,没有说出一句话,她却已经转了身,都没有招呼他一声。这算是什么呢,连平常部队来了人,她迎出来,也要招呼人家一声……不过好像也没关系,她一声也没招呼,他也跟在她后面,也是一句话没有,就跟在她身后进来了……这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先开口对她说一句话呢?就像在孙家铺子炮楼前,两人第一次见面,他主动上前和她用力握了一下手,开口就说你好,欢迎你们参加战斗!从那个时候,冲着他这一句话、一个笑容,她就暗暗喜欢上他了。虽然还没想到会有一天嫁给他……很快她自己也在心里笑了:他进来了就好,他要是不进来,就那么站着,那倒更好笑了呢。今天对他也是一个不一般的日子,哪怕他真是全胶东女孩子都在眼馋的那个“白马营长”。

两人就这样谁也没说一句话,走进了她准备了一天烧得暖暖的石头屋子,今天他们的洞房。天黑后炕上的新被褥又被她重新铺过了一遍,炕头上多加了两根灯芯的豆油灯映照着大红双喜字的窗花,也映照着那一大笸箩点了大红点又加了大红剪纸的媳妇饼。石头屋子是自己的,窗花是自己剪的,被子和炕单是自己织的和做的,整个洞房都是自己布置的,可是就随着他走进来,随着这屋子里有了他的呼吸、他的声响……那一刻她竟然觉得这间洞房和洞房里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无论是双喜字、新被褥,还是多加了灯芯的豆油灯,它们都化作了喜气洋洋的存在。每一种都显得有点陌生,却又有一种异样的亲切和温暖,就连满屋的空间里,也都一下被某种红光充满了,让人的眼睛都看不太清楚了。虽然一直回避着他,可她还是看到了他,她的眼睛、她的心魂一刻也没有再离开过他。他也不客气,真当这就是他的家似的,进了屋就关门,还插上了门闩。她的心大跳起来,他要干什么?这时她就回头直视他了。这是她今晚上第一次和他认真地对视,他和她就这么相互地打量对方,都欲言又止。她看到他嘴咧开想笑一下,但不知为什么这笑又僵硬在嘴角,突然张开双臂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她大吃一惊,心中闪出的第一个意念居然是他可真是有劲儿呀,再看他时那脸上火焰般毕毕剥剥燃烧起来,不由得起了娇声,说你干什么?嘴里这么说着,其实并不指望会听到他的回答。他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着她,而她的心也就在这瞬间——极短的瞬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他在这个过程中曾停下来看她,说:“我们不是要做抗战夫妻吗?我们做夫妻,和小鬼子熬个十年八年,抗战一定能胜利!”他在这个时刻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让她吃了一惊,却也没有太过于吃惊。他可能还说了些别的话,但她已经听不见了,记不住了。从这一刻起,她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全然没有一点准备,但它就那么发生了。她又觉得也是挺好的,不,比她想到的还要好。他似乎一直在说话,而她则一直努力在听,用自己的心回应他,但真正感觉到的只是自己傻了一样,只能用火热的目光看着他。她那么近地看到了一张仍然粘着几粒冰屑的胡子拉碴的脸,脑瓜里闪过他真的还很年轻,忽然又觉得这张脸英俊得不得了,浑身骨头跟着就软了,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再说为什么要反抗,从没想过要反抗,她这会儿已经是那么喜欢这个铁塔般的男人和抗日英雄了。

啊,白马营长,白马营长,自打组织上通知她,她想到了可能是他,到现在才相信自己猜对了,她的命是这么好,心里对他有的就只是温情、顺从、欢乐和幸福了。豆油灯灭了,这一夜会发生一些事情,刚才还只是觉得它们发生得太快了,都让她来不及去想一下,思想上有个准备,但奇怪的是这一切发生后她的心才真正安定下来。这真是一个让她一直都在眩晕的夜晚,她没想到自己在这一夜就成了他的女人,这个夜晚是她几天来甚至做姑娘时都在盼望的事情。啊,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夜晚,和一个男人成亲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这个夜晚还没有过去,才刚刚开始,她这个刚刚还是形单影只的姑娘就变成了一个有自己的男人、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女人……

她重新点灯穿衣下炕洗手,端出那一笸箩喜饼,上面还盖着大红双喜字剪纸,红着脸笑着说你吃吧,过水面马上就好。只过了这么一会儿她发现自己看他的目光、待他的心情全都不一样了。他由一个外人、一个传说中的英雄,成了一个她这辈子都要像今晚这么喜欢这么温顺侍候着的男人。

想到这个男人从此就是自己终生都要依靠的人,她的一颗心被越来越高涨的欢喜溢满了。男人即使不像面前的这个人那样英俊,那样有出息,那样声名远扬,哪怕他只是个平常的战士,大队伍中的普通一员,一旦嫁给了人家,她也要一辈子心疼他,像世上最好的女人那样知冷知热地喜欢他、疼他,侍候他吃饭穿衣,让他头是头脚是脚地出门。不是为这个家顶门立户,而是去做大事业,打鬼子,干革命,建立新中国。何况他还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虽然比她大那么一点点,但依然英俊,依然年轻,大了这一点反而让她觉得他更成熟,更稳重,更像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不,她和他一样,也是革命者,不能再做封建制度的小媳妇,但就她这一会儿的心情,真为他做一个这样的小媳妇也心甘情愿,只是不会讲出来让他知道罢了。她这么一边想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忙活,过水面很快做好了,她看着他呼噜噜狼吞虎咽吃下只有为了他才会这么用心下的面,咔咔嚓嚓啃下也是只有为他一个人做的喜饼。啊,最好一辈子都这样,她一直看着他,看着他吃,看着他笑,守在这间春意融融的石头屋子里再也不用出门。

他吃完了一大碗过水面,从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吃饱了。她又不敢看他了,可她又盼着他像方才那样过来抱她,她为自己这个近乎疯狂的念头浑身打战。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女孩子一旦嫁了人都这样吗,还是就自己这样?今天夜里她是第一次和这个男人做夫妻呀,除了在孙家铺子炮楼前见过一面,他和她差不多还是陌生人哪。他果然又像是被她的目光点燃了一样,将她抱起来。“我只有一个晚上,天不亮就得回去,军区敌情通报说烟台青岛平度的鬼子有趁着大雪进山‘扫荡’的迹象。”他开口说话了,是异乡人的口音,来自江西的老红军都是这么讲话。她对这样的口音并不陌生,红着脸点头说:“我知道,我们也接到了指示,要提防鬼子对根据地发起突然袭击。我们村还是他们进山的必经之路呢。我今晚上不睡了,一直守着你,天亮时喊醒你送你走。”但他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个,接下来他做的也不会是这个,任他就那样抱着她,回到炕上去。啊,这时她又觉得这不是她一个人而是他们这一对抗日夫妻的炕了,他们会在这炕上吃饭、说话、做针线,她还要在这炕上为他生儿育女呢。啊不,就新婚来说,他们暂时还只有这一夜。只有一夜也好啊,她真喜欢这个男人啊,现在她可以毫不脸红地说:这是我的男人!

这一夜他和她几乎没有睡觉,一回到炕上他就用力把她搂在怀里,生怕她会跑了似的。她在心里笑自己,也笑他,刚才还手忙脚乱的,很正常,她是第一次接触男人。这一夜应该让自己彻底成为他的人,作为女人也应该疯一下,拼命往他怀里拱,感受一下男人胸膛的滚烫——不要害臊,为什么要害臊,从今往后她都是属于他,他也只属于她,任谁也甭想从她同样滚烫的怀里将他夺走。

啊,他们应当说点什么吧,他们还不大熟识,彼此就做了夫妻。她想对他说说自己的身世,参加革命后受到的教育,参加过的支前战斗,但她希望他先说。他当过红军,参加过长征,心里一定藏着许多她无法想象的故事,从这一夜开始,它们也应当和这个人一起属于她。和他相比自己的一点革命经历又算得了什么呀……他有多机灵,她还刚刚想到这里,他就像听懂了她的心语一样说起来。不,不是说他自己,他开口说起了他先头娶的女红军。组织上已经对她讲过他的婚史,她不会计较也没想去计较那位已经牺牲的人。但他一开了口就收不住了,他讲他和她在大草地的相遇,讲他们在西路军的浴血苦斗,讲倪家营子、高台、嘉峪关和星星峡,讲她在延河边为了救烈士遗孤的牺牲……她终于明白了,今夜开始时她在他心里发现的那一点异样的感觉是什么了。即使在今天他和她的新婚之夜里,他一开始也没有忘记那个牺牲的人,尤其是两人一起经历的苦难,他失去她后遭遇的巨大痛苦。啊,她有点悄悄地嫉妒那个牺牲的人了,不,那是不应该的,但她已经心痛了,不是为了那个女人的牺牲,而是那个女人的牺牲带给身边这个已经属于自己男人的永久痛楚。她今晚第一次非常清醒和理智地想到,这是一个对自己的妻子多么好的丈夫啊。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如此深情,让她在深深的震惊之后突然就感动了。

天亮前他到底睡了一小会儿,呼噜打得山响,但男人的呼噜声她并不讨厌。人说好男人是女人的学校,真正好的学校应当是这样的新婚之夜,他仅仅讲了自己和他去世的妻子,她就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是革命,什么是真正的牺牲。为了他,她一直都没闭眼,她在思考,守着这个经历了那么多生命和心灵痛苦的男人;他是革命者,曾经是别人的男人,但现在是她的男人。天快亮时听到院门像被风雪吹开,有人窸窸窣窣踏响满地积雪跑进来,用力打门,急切而低声地喊:

“大姐,鬼子进村了!”

……

5

大批运兵船到了海上,不再有谁说话,但人人心里仍然都还存在着那个疑问:如果不是去打青岛,这么大的船队到底要去哪里?其实船上有一个人知道三万大军此行的目的地,他就是温书瑞营长。温营长事后说上船前不把事情说明白,还真不是害怕一旦讲清楚了队伍立马会散掉——当然有这种担心也是合理的。二分区独立团说到底还只是地方部队,兵员基本来自胶东海边几个县翻了身的农民,在胶东打打仗可以,打完最后一仗就可以回家享受胜利果实,但是冷不丁地说要让他们远离家乡渡海到东北去打仗,全营呼啦一下跑掉一半绝对是有可能的——军区首长不让他这一级的指挥员说出此行的目的地,真正担心的是此时正在渤海湾中游弋的美国军舰。

团长在全团急行军途中来到三营,只对他这个老红军出身的营长交了底,不但讲明了胶东军区部队主力包括他们二分区独立团此次渡海北上的真实意图,更明白地说了军区首长在整个北渡过程中最担心的是美国人的军舰。美国人一直怀疑山东八路可能偷渡东北,和国民党争地盘,万一被他们在海上拦住,所有的部队只能说自己是八路军渤海游击大队,是友军,而且坚持要求所有的部队登船前必须把枪支留下,来得及的还要用身上的八路军装跟胶东老乡身上的衣裳交换,扮成老百姓的样子。这样即便在海上和美国军舰遭遇了,对方上船盘查,查不到枪、看不到穿军装的八路,也没有理由将船拦下。

老温本想上船后再向大家宣布此次航渡要去哪儿做什么,上了船却发现建制大乱,船上不但有他带上船的三营营部,还有半个蓬莱县大队,而且还有七八个各地方来的支前民工。这种情况他就不能或不宜对大家讲了,万一船真在海上被美国人拦住,三营营部的人他相信不会说漏嘴,那半个蓬莱县大队他也是信得过的,但是他对那些民工就没有信心了。万一见了美国人,有人扛不住查问,说了实话,就会提前暴露中央抢占东北的战略意图。

温营长后来承认这次胶东军区部队渡海北上是他戎马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只有当年四方面军三过草地才能与之相比。三过草地时只是艰苦,并不紧张,而这一次不仅紧张,还匆忙,什么都没准备,两眼一抹黑,上船下海,风险极高。与三过草地相比,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九死一生。在海上,开始是东北风,到了远海是大涌大浪,没有动力,所有船只能靠张帆划桨,每一条船都成为波峰浪谷中颠簸的一叶。

……

说来也是,在接下来三天四夜的航程中,温营长看到在栾家口码头舱底就开始蹿水的船,船上的人就一直用随身带的锅碗瓢盆向外舀水,白天黑夜,没有停止与间歇。他们的船在三天四夜中,也是不断冒水,他们一边逆风前行用力划船,一边半小时轮流清理积水一次。

每一名亲身参与1945年9月渡海北上的胶东军区官兵都会记得这三天四夜的海上艰苦航程,一开始是吐,几乎刚到海上大家都像被传染了一样,把肚里不多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

……

认真想一想,奇怪的事还有好多,譬如说即便都这样了,千秋和大姐居然还聊了起来。大姐出了外海就睡,船身一晃就醒,醒了就要站起来在茫茫海面上寻找载着赵大秀的那条船。千秋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现有时候能看见那条船,更多的时候是看不见的。在风浪的颠簸中,两条船的距离总是很远,而且越来越远,大姐最早还喊他们几声,后来一是船更远了,快要看不见了;二是她也吐得一塌糊涂,喊不出声来。再说就是能喊出声,就是她真有老温那么大的嗓门,那条只能依靠目光望见的船也听不到。大姐每次重新坐下来时神情都那么落寞,千秋看出她因为自己不在那条船上,而且那条船离他们越来越远,她不但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人悬着一颗心,还在一直为自己出发前没能上到那条船上去越来越生自己的气。“我真没用……我怎么会这么没用呢?”她这样每说一句,千秋就觉得他的心也像是被扯了一下,钝疼不已。

终于有一阵,大姐完全看不到她的人和他们乘的船了,她呆呆地坐着,忽然就开口问了千秋一句:“哎,小兄弟,告诉姐,你叫个啥?”千秋不好意思地说:“我叫千秋。”大姐说:“这个名字好,可怎么叫这个名字呢?听着就有学问,不像我,小时候一天书没念,参加抗日后才上了几天妇女识字班。”她的话有家人般的亲切,还有玩笑般的自嘲。千秋想她主动和自己说话是排遣失去自己队伍的寂寞,分散对自己队伍的担心和自责。千秋入伍以来一向不愿对外人敞开心怀,就连刚参军时连队里开诉苦大会,新兵们哭得稀里哗啦,他也跟着哭,但就是不愿意讲藏在心底的屈辱和仇恨。可是今天他却不觉对刚刚认识的大姐打开了心扉,他说:“大姐我哪里读过书呀,家里穷才瞒着爹妈跑去山里当了八路。”这些话居然被远远地坐在船头的温营长听到了,他高声大气地插话道:“赵队长你别听他瞎说,他小时候家里还行,念过三个冬天的私塾呢,后面来了鬼子兵,才跑出来当了八路。这小子还要过饭呢,哈哈。”

千秋那一刻真是恨死老温,觉得船上有个地缝他都能钻进去。老温是他的首长,他的革命引路人之一,他一辈子都像对待恩人一样待他,但千秋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恨他动不动就把自己小时候要过饭这事当着外人说出来。他想那天幸好是对着大姐,要是对着别人,老温还会说出更让他无地自容的话来呢。事实上,不当八路就得被家人逼着出门讨饭是最让他难堪和无法忍受的。这种事他是不会也无法对这位大姐说的,那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隐痛。尤其是今天,在这样一位让他感到温暖让他青春意识猛然觉醒的年轻漂亮的大姐面前,那是绝对不能说的。大姐好像是一听就明白了,安慰他说:“兄弟别听他胡说,要过饭怎么样?共产党没来时我们山里穷人家的孩子谁没出门要过饭?不是因为这个谁愿意豁出去闹革命?”她说着转向了温营长,说:“你这位首长,在平度城下你看到过我,我也看到过你,你就一个营,打鬼子一个中队,外加‘二鬼子’一个团,你居然把平度城东门打下来了,你很能打的!你还说一口四川话,一定是个老红军。”

千秋大吃一惊,看着面无人色的温营长慢慢缓过来了。

老温确实能打仗,但也有弱点,他最高兴的就是让人家知道他是一名老红军,家在川北,四方面军的,还当过徐向前总指挥一年半的警卫兵。这时他就有点忍不住,笑问大姐:“你这个女同志还挺有眼光,你怎么就看出来我是个老红军?”大姐笑了说:“你也太小看我们地方干部了,我见过的老红军多了,徐总指挥我也见过。有一年,徐总指挥还是八路军一一五师副师长,到胶东还在我家住过呢。”温营长就吃了一惊,盯着她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徐总指挥还到过胶东?我当过他的警卫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千秋这时就听大姐说:“我觉得你这个营长有点吹,你是当过红军,但绝没有当过徐向前总指挥的警卫。因为徐总指挥告诉过我,应当怎么带队伍。”

老温已经听出话里味道不对了,说:“怎么,难道你是说我不会带兵?”大姐说:“你要是会带兵,刚才能那样跟你的兵和我兄弟说话吗?人家小时候要过饭,不愿说,你这个领导会用这样的态度向别人介绍你的战士?”老温平时那么能说的一个人,居然被大姐几句话给噎住了,半天没想起怎么还击。还是坐在中舱一直没说话的刘德全看出来了,这时故意装成结巴插话上来解围,说:“哎哎,你你们分区主力团的领导和地方支前的女同志说得那么热乎,把我们县大队一级的晾在一边,这不利于团结吧?”

冷寂了半天的船上因为他这番怪声怪调的话重新热闹起来,吹口哨的,打响指的,闹成一团。大姐在一片喧哗中,脸红红地望着刘德全,把“枪口”转向他,很认真地说:“刘大队长,我们也见过。去年你们蓬莱县大队让小鬼子撵得没地方去,是不是全大队跑到我们那里藏了半个月?谁给你们供的军粮、烙的煎饼?你们吃了我们的军粮,穿了我们点灯熬油做的军鞋,然后你说什么了?”她这几句话大家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喧哗声又起,不过已经由冲着老温全部转向刘德全,说:“刘大队长快!”“快交代,你对人家女村长说了什么?”“他不说,赵村长说!”大姐故意卖关子不说,又说:“让刘大队长自己说!”刘德全完全蒙了,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大姐:“你你你,虽然是革命同志,但是男女授受不亲,我们是在你们赵家垴住过半个月,可我们没有干过坏事呀。你你你要我说啥?”温营长这时缓过气来了,也跟着说:“赵秀英同志就甭卖关子了,刘大队长当时对你们村的女同志说了什么,都给他说出来!他们要是真敢对你们犯了纪律,我们就在这船上教训他!”大家跟着说:“对,他要是对你们女同志犯了纪律,决饶不了他!”刘德全被逼成了大红脸,说:“赵村长你有话就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真犯了错误就让他们收拾我!”大姐见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这时才红着脸说:“他……他们在我们村藏了半个月,又吃又喝,他这个带队的副大队长,带队伍离开的时候,啥都没有说!”

一船的人都愣了,面面相觑,有人问:“啥都没说什么意思?”但所有人很快都明白了,都在交换目光,夏国民说:“她的意思是‘我们为你们蓬莱县大队辛苦了半个月,你作为带队的副大队长,连句道谢的话也没说就走了!’赵队长是不是这个意思?”大姐红着脸点了点头。众人发出嘘声,喊:“没意思!”“太不过瘾了!”最可怜的是刘德全,紧张了好半天,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说:“从现在起我要接受教训,可不敢惹这位赵村长了,我怕你!”千秋开始也跟着船上的热闹走,这一刻心里却热腾腾起来。只有他想到了大姐的细心,她只是把话题轻轻一转,船上所有的人,包括温营长都把说他要过饭的事儿忘了。还有,千秋还想到了另一件事:好一个赵秀英大姐!她一个人上了这条船,不到半天就让船上四面八方来的人转眼间熟悉起来,成了热热闹闹的一家。当兵后每天他都在长见识,今天他又长见识了,真是一位能说又能干的好大姐!更要紧的是心肠好,知道疼人,对千秋来说,别的都不重要,唯独这个心肠好,那时就能征服他的心!

……

出发时还是一个巨大的船队,到了海上却要各自为战。这头一天他们从中午又是使帆又是划桨,天黑前船队中的大部分船只还是被大风刮到了长山岛。除了温营长之外大家都以为这就是目的地了,大家都欢呼起来,但很快就有海运督查人员乘小艇赶过来,告知不是的,要去的地方还远得很呢。可以允许他们歇一会儿,但歇过以后必须马上趁着夜晚继续向北方航行。船上那个一直没有平息惊慌心理的小队员又忍不住大喊:“我们到底去哪里呀?都到这会儿了,谁知道就说出来吧!”他一脸可怜地看着温营长,又说:“我们是县大队,不了解情况,你是二分区独立团,是‘二主力’了,一定知道!”温营长一言不发。渤海湾中线还没过,美国军舰即使夜里也有可能迎面撞上,出发时他不能说的事情这会儿仍然不能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一船人休息了一会儿,胡乱吃了点登船时,地方支前人员送来煎饼和大饼,以及淡水。重新划桨起航,此时大姐已经猜出了什么,她站起来走到船头,低声问温营长:“上级不会是让我们去闯关东吧?”温营长冷不丁被她一问,一怔,反问她:“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你一个支前队的女同志,我一个营长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了?”

大姐回答:“没人告诉,猜也能猜到。不让我们上长山岛,继续向北划,那就是要过海去关外,过了渤海中线就不是胶东的海了!”大姐仿佛忘了有人在她身边,自顾自地低声道:“真是这样就坏了,我家里还有吃奶的孩子呢!”

站在一旁的千秋大惊失色,这一句话,道破了大姐的秘密:大姐已经结过婚了,而且还有一个正在吃奶的孩子。

在海上这个没有月光只有大浪大涌的夜晚,千秋第一次感到了剧烈的眩晕。他猜想在那条载有赵大秀和大姐的模范支前队的船上,有一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而在胶东昆嵛山区一个叫赵家垴的小村子里,还留下了一个属于她和那个男人的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大姐非常关心那条船,其实是在关心船上那位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这个夜晚和接下来的一个白天的航行更不顺利,夕阳西下时,他们的船又被顶头风刮回到长山列岛最北端一座无人无名的小岛上。所有的人都被累垮了,淡水消耗殆尽,自从猜出目的地是东北,大姐脸上阳光般的笑容就消失了,千秋这一天中偶尔注意到她的目光和表情里多了一种他不愿看到的隐忍和这隐忍之下的焦虑。船在岛边锚定后,舱内一片沉寂,和狂暴的大海顽强搏斗一天彻底失败后,没有一个人还有心情说话。月光还是没有,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湿漉漉的,汗落下来时身子也冷了,如同裹上了一身冰冷的铠甲。

……

千秋这时就见大姐站起来了,先看了全船又把目光转向刘德全说:“那好,我也说两句吧!刘副大队长,你们吃光了干粮我身上还有!你们看我这套军装,二分区独立团吴团长发给我军装时我特意领的,最大的号,为的就是口袋大,里面能多装东西!从平度赶往栾家口的路上我在这两只大口袋里各放了五斤大饼,我身后的这个在战场上缴获的日式行军背囊里还有十斤!本来是为我自己的支前队额外多带的,后来我上了你们的船,其实一上船就想到过有可能是去东北,但我一直不愿意相信会是真的。宁肯相信没有这回事,但我也没有声张!为的是真要去东北,说不定碰上迎头风,就不知道几天才能到了,海上也没有补给,我想着把它们用到最艰难的时候!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真让我碰上了!现在船走了两天,又被风刮回到这里,茫茫大海,前不见东北,后不见胶东,上级领导和地方政府的支援都得不到,最困难的时候到了!我以个人名义接受温营长的领导,同意参加三人领导小组,从现在起开始行使职权。我还有一个建议:收缴全船所有人现存的干粮和淡水,集中管理,统一分配。海上风浪这么大,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谁也不知道,只有做好最困难的准备,全船人员才有可能渡过大海,完成党和军区首长交给我们的任务!有没有人反对?”

没有人反对。温营长有经验,早在从平度赶往栾家口码头的路上,他就提前让全营包括营部每个人在一个大饼供应点提前带上了三天的干粮。现在既然蓬莱县大队所有人的干粮都吃完了,能收缴的就是他们营部这二十几个人剩余的干粮了,加上大姐两个大大的衣袋和那个一直藏在身下的日本单兵行军背囊里装的大饼。至于船上的地方民工,除了大姐外,每个人早就没有了干粮,现在也不用再问他们。

大姐再次显示出老根据地妇女干部的干练本色和工作能力,一句废话没有,便立马行动起来。温营长率先响应了她,大声命令三营营部所有官兵把干粮袋和水壶全部交给赵秀英队长!为了缓和众人的情绪,大姐边收集这些干粮和水壶边又告诉大家,不要怕,虽然她没到过东北,但长辈们去过,听说最坏时船会在海上走五天五夜,全部逆风。我们现在就从最坏的情况出发,将现有的干粮和淡水分作五份,每一份就是全船一天的口粮,再平均分发给大家,做一天的食用。她还说:“上了岸啥情况谁也不知道,也许马上就要打仗,眼下东北没有我们的根据地,没有人支前,所以我还要从这不多的干粮里扣出一部分来,准备应对万一。”仍然没有人反对,因为她每一句话都说得在理,只有在老根据地做过长期支前工作的人才能像她想得这么周全。

…… 

朱秀海,当代作家、编剧。河南鹿邑人,满族,1972年入伍,先后在武汉军区、第二炮兵和海军服役。两次参加边境作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音乐会》《乔家大院》《天地民心》;长篇纪实文学《黑的土红的雪》《赤土狂飙》;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处》;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升虚邑诗存续编》;电视剧本《乔家大院》《天地民心》等。曾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音乐会》入选“百部抗战经典图书”,《乔家大院》第二部入选“2017中国好书”。荣立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两次、海军通令嘉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