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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羽:美术创作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来源:北京日报 | 林菀青  2021年03月30日07:36

90岁著名画家、作家韩羽出版了新书《我读红楼梦》。

两年前,80万字的《韩羽集》由河北美术出版社推出,精选了韩羽七十余年创作的美术与文学作品,有充满浓厚乡土气息和生活气息的童年记忆;有令人顿悟的画理意趣,亦有与华君武、丁聪、方成等漫画大家的书信札记。卷六《涂涂抹抹》为书画卷,甄选他不同时期创作的戏画、小品、插图、漫画、书法等作品300余幅,清晰勾勒出这位书画大家的不菲创作。

作家魏明伦称韩羽“画如孩儿体,貌如老农状”,可谓精准。有时候西装革履,有时候汗衫大褂,亦土亦洋,恰如其画风。听韩羽说话有如听故事,再深奥的理论也在他生动表述中变得浅显易懂,特别“抓人”。

在其杂文集《画人画语》的跋中,韩羽为自己总结:“年入老境,懒于作画,转而更喜品赏,会心处,原先惑而不解者,古今绘画之佳作竟先我而解,触类旁通,虽隔靴亦搔到痒处。信哉,弄斧必到班门。边看边记,聊复成文……”它既是写给画画的人看的,也是写给不画画的人看的。

 

贾大山的背影

韩羽跟贾大山很熟悉,他们一起开河北政协常委会,一年要开五次。一开政协会,贾大山就打来电话:韩老师,你去不去?你去我也去。

韩羽说,贾大山挺好玩,喜怒不形于色。有一次他去找贾大山,见贾大山正坐在床沿上捧着本书,是韩羽送的《杂烩集》。正读《毛毛论评》,是韩羽以儿童口吻评论丰子恺的儿童漫画,其中有两句话,韩羽自己都极为得意。瞅着贾大山读了一遍又翻回去再读一遍,洋洋自得,单等他叫一声好。可是贾大山把书本阖上了,无动于衷。韩羽有点悻悻然,暗自思忖莫非被窥出心思?“真会作态。”韩羽这么说,却仍对贾大山评价很高。他认为,贾大山很有才气,尤其在短篇小说上,不但在河北,在全国都是拔头筹的。

贾大山后来当了正定县文化局局长,韩羽有个朋友想去观光大佛寺。“那时我和贾大山只有一面之缘,他不仅陪着我们到处走动,还请我们吃喝了一顿。吃饭期间,他突然问我:‘韩老师(我比他大十来岁,占了便宜),你说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我一时语塞,他说:‘有贼心,没贼胆,是好人;有贼心,有贼胆,是坏人。’我拍案叫绝。”反复思量,“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发乎情,止乎礼。”古人的话,难免文绉绉,令人思摸半天,何如他这话干脆,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就凭这句话,尝一脔而知全鼎,可想见其小说之了得,为孙犁青睐有加。

两人如此交好,韩羽给贾大山的漫画像却只画了背影。河北文学刊物《长城》约韩羽画几幅河北作家的漫画像,有徐光耀、铁凝、贾大山。上世纪80年代《文艺报》上发表过韩羽画的徐光耀、铁凝的漫画像,至于贾大山,他闭着眼都能想出贾大山的模样,觉得随时都能将他“拘来笔下”。不仅要肖其形,传其神,还要兼及成其趣。没想到要求过高,反而坏事,韩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神形俱无。编辑催稿了,不画不行,没了辙,只好画了一个贾大山的背影。

韩羽写了几句话:“贾大山自甘寂寞,埋头写作,不喜出头露面,只画背影,意在颂彼之长;我本画技不高,难得肖似,只画背影,实为避己之短。”贾大山看到后问韩羽:“你不欲我以真相示人么?”韩羽当然不以实情相告,说:“不闻金圣叹批《西厢记》么?观如来者,不见顶相,正是如来顶相也。”

作者是一条腿,观者是一条腿

“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儿就是按照我的意愿搞美术创作。”非科班出身的韩羽调侃自己是美术界的“散兵游勇”。是人民的哺育,传统文化的滋养,艺界师友的帮助,使他这个满头高粱花的农村小子,挤到美术队伍里来。“至今日,虽颠踬困苦,仍未掉队,依然老兵。”

90岁的韩羽在创作上始终保持着年轻人的活力。

在他看来,美术创作需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需要绘画技术,就是画什么必须像什么。这个不能含糊,凑合是画不好的,虽然自己画得歪鼻子歪脸,但画什么像什么的技法必须具备。西洋画必须把人体素描画好,不然毕不了业,毕业了也画不了画;二是有生活。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就强调生活,艺术要高于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可是,同样生活中的事,有人看得深刻,有人看得浮浅;有人观察面窄,有人观察面宽。只有深刻的认识,才是真正有生活的作品;三是绘画语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怎样通过画笔把从生活中观察认识的结论表现出来,这个很难。这三点都过硬了,才有可能出好画。

掌握绘画语言非易事,韩羽却自有诀窍。上世纪50年代中期,要创作一幅表现到处大丰收的画。韩羽说:“‘大丰收’好画,难在‘到处’二字。我画了一个农户的大门口,从门里看门外是遍地庄稼,从门外看门里是满院子瓜果。这就算切题了。”

马克西莫夫画过一幅描绘雾的《正阳门之冬》,莫奈的《日出印象》也是描绘雾的经典之作,都是油画,是靠了虚实冷暖的交错,扑朔迷离的色彩将那“雾”捕捉到画面上来的。不用油画或水彩颜料,只用一管毛笔,把“雾”画来试试看?这是韩羽遇到的难题。

一次,他为老舍先生的《英国人》一文画插图,囿于印刷条件,只能用墨线。为了不让人误解为雨点或沙尘,韩羽将墨点点成一“雾”字。在“雾”字的两边再点出两个模糊的人形。由于中间有雾,彼此谁也看不清谁了。又一次,为自己的散文《夜路》画插图,仍是大雾。他不想重弹老调,想来想去,既然是雾中什么都瞧不见,瞧不见了还能画什么,干脆不画。于是在纸上画了一个边框,边框内表示是画面,画面中是空白,边框外是标题:“漫天大雾,什么都瞧不见。”这是不画之画、无为之为。不画,正好“画”出了“什么都瞧不见”的大雾。

无论读书还是绘画,韩羽特别善琢磨。他说,开个小饭馆,还要琢磨老百姓爱吃哪一口呢,不琢磨怎么推销?韩羽觉得,画者和读者互相影响,才能水涨船高。任何艺术都离不开观众的参与创造,两者是合作关系。比如人的两条腿,作者是一条腿,观众是一条腿,一齐用力,才能迈步。如果无视观众,只剩下一条腿,靠蹦,又能蹦得了多远?

爱书成“癖”

韩羽的作品,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了很多营养,包括《世说新语》《聊斋志异》《红楼梦》等,也从俄罗斯文学中受益很多——他喜欢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也喜欢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等。韩羽读书杂乱,见什么读什么。

韩羽喜欢读书,从小“听书”成瘾。五六岁时他曾看中一册小唱本,要两个铜板,但他仅有一个铜板,摆摊的常倌不卖。韩羽就蹲在唱本面前不走,直到晌午,常倌被他感动,少要一个铜板,把书卖给他了。17岁时,看到丁聪画的《阿Q正传》,喜欢极了,节衣缩食买了来。他的《闲话家珍》一文,详细讲述了他买书、淘书甚至是“窃书”的经历,他对书的喜爱都到了“癖”的程度。比如,他从书店买回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新书《契诃夫小说集》上下两卷,可下卷书脊发现斑痕,心里腻烦,就又买回一本下卷,却发现皱褶甚多,便再买回一本下卷。因读书多,不仅他的画耐人寻味,文章也多有雅趣。

1954年,李希凡、蓝翎《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一文,批评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的唯心主义观点,由此引发与文化沾边或不沾边的各界,人人争说《红楼梦》。韩羽也不例外,他跑去找“同道”借来一大摞书,如获至宝,诸如《红楼梦研究资料集刊》《红楼梦辨》《红楼梦资料选辑》《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红楼梦问题讨论集》……他像老牛吃草,全囫囵吞枣了,也像牛一样反刍,总将其嚼来嚼去,“说来也怪,嚼来嚼去的结果,过去看着本是红的,现在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紫的了。”“倒嚼”的结果,成就了后来的《我读红楼梦》。

1998年,《韩羽杂文自选集》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他的杂文充满谐趣和智慧,有扎实的文字功底以及非凡的洞察力。比如:“狗的某些表情,譬如奴颜婢膝,简直令人作呕。一个小伙子从路的右方走来(大概是狗的主人),一只狗从路的左方斜穿马路相迎。不是走,也不像爬,是肚皮、四肢、下巴紧贴着地,浑身酥软得像是没了骨头,急剧地扭动着蹭了过去。尤其画龙点睛的是不能自禁地一路淅淅沥沥撒出尿来。”这段描写十分传神,但光这段描写,还不是韩羽“杂文”,接下来一句才是“点睛”之笔,意味全出:“是否成了画犬不成反类人?”

读韩羽的文章经常会让人忍俊不禁,有妙趣横生之感。他认为,好文章一是深入浅出,二是有趣味。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皆因字与字相互撞击而来,古人所谓炼字炼句,也是人为造成这个撞击。

三根毫毛,趣以玩味

“艺术就是‘玩’”,韩羽说,他年轻时也为画画废寝忘食,甚至“玩命”。韩羽解释说,人活在世上,都想活得好些,活得有价值些,这就是欲望。为这欲望,不惜去玩命,不惜去拼搏,这也可以叫动力。但这动力固然可以使人成,也可以使人败。

有一天走在大街上,韩羽问朋友,你看这满街上南来北往匆匆忙忙的,他们都干什么去?朋友说,我哪儿知道?韩羽说:“我知道。我把他们分了两大类,一类是想法儿忙着去活,一类是想法儿忙着去死。”说艺术是“玩”,因为“玩”,纯粹是愉悦自己,而不计其他。只有在“玩”中,在超脱物外的状况下,想象活动才能得到充分的驰骋,直到忘我的境地。只有在“玩”中,性情、愿望、才、学、识才能得到最充分的流露和发挥,更敏锐地感悟真、善、美。

清人张潮说“才必兼乎趣而始化。”韩羽也认为,无论写文或是作画,都要有理有趣。理因为有了“趣”才更深刻,“趣”因为有了理味儿更浓。台湾诗人余光中谈写散文“应众体兼备”,总结出:“白(话)以为常,文(言)以应变,俚(语)以见真,西(洋)以求新。”韩羽又加一句,狗尾续貂:“趣以玩味”。韩羽的文章和画都有趣,他却不觉得自己“有趣”:“如果我自己觉得自己有趣,倒很可能真真地没了趣了。”

当年韩羽曾为动画片《三个和尚》等设计人物造型,现在流行电脑制作,比过去省力多了。在高科技的背景下,传统艺术存在的价值何在?韩羽说:“那要分看什么。比方说,今天有个任务,把你这个人如实地反映出来。那边是相机,我是画画的。相机拍摄的比我的画笔清晰得多,也快速得多。我是不是可以不画了?举一个例子。《开国大典》是董希文的著名油画。我相信当初虽然没有数码相机,肯定有黑白相机。在当时的会场上肯定有不少记者去拍照片,而且摄影比绘画更真实。为什么还要画《开国大典》?什么道理?那就是照相代替不了绘画。更重要的一点,是顾恺之的讲述——东晋顾恺之曾给裴楷画像,裴楷长得漂亮,很有修养,漂亮可以画,修养怎么体现?顾恺之在裴楷脸颊上多画了三根毫毛,一下子‘有识具’了。在这个问题上,高科技代替不了绘画。再先进也不行。”

红学家群里混进个画儿匠

打从参加工作那天起,韩羽就和漫画打交道,把报刊上的漫画、宣传画放大复制到街头巷尾的墙壁上,也曾因此被调侃为“泥墙工”,后来调到报社做漫画编辑。欲想成为好编辑,必须是个好作者,顺理成章,由漫画编辑成了漫画家。“文革”后改了行当,到一个工艺美术学校里当教师,课后闲暇无聊,重为“冯妇”,又拾画笔。韩羽说,八成是这时的《红楼梦》之于自己,也如顾恺之吃甘蔗,渐入佳境了,忽然邪了门儿,本是画惯了丑人丑事的自己,一心想画美女美男了。第一个描画的对象就是林黛玉。当拿起画笔一较真儿,才发现被人们一画再画的黛玉葬花,就画理讲,并不适于入画。正如刘勰说的那句话:“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只好让林黛玉不再去“葬花”,而是“葬诗魂”了。

这幅画引起了红学家冯其庸的兴趣,他来信说,他从朋友处看到了《冷月葬诗魂》(冯其庸当时是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组组长),和韩羽商量,打算借调他给正在校订中的《红楼梦》一书画插图,正中下怀。经双方单位协商结果,韩羽成了红楼梦组的借调人员,红学家群里混进了个画儿匠。

红楼梦组的办公地点,是恭王府里的天香庭院,据说是《红楼梦》书中的贾母的起居处。红学家周汝昌考证,说曹雪芹写大观园就是以这个园子为蓝本。借调两年,韩羽画插图18幅,这时出版方发话说,插图作者应由出版社邀约,作为作者方的单位这么做,似是越俎代庖了。韩羽一听这话,立即打道回府,拜拜了。但是和红学家们两年间的坐而论道,还是带给韩羽很多启发。

“年轻时觉得津津有味的,老年时觉得索然寡味;年轻时觉得索然寡味的,老年时觉得津津有味。”韩羽说,十几岁时初读《红楼梦》,“就像捧着高粱面黑窝窝头,嚼来嚼去,咽不下去”。年复一年,才逐渐咂摸出若干滋味。以往,常常想到的是“生活是艺术创造的源泉”,很少想及生活也是艺术欣赏的源泉——没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积累,固然写不出好书,没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积累,也读不懂好书。

《我读红楼梦》每篇文章的篇幅并不长,却各有各的趣味,韩羽以自在闲谈的语气讲述分析了原著中那些经典故事,并从中跳脱出来,以古喻今,以切近生活的角度解读古往今来之人、事、物,以一种雅俗相融,诙谐有趣的方式展现了他眼中的《红楼梦》。一本好书不能只有作者,读者往往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韩羽作为红楼梦的忠实读者,为这本经年不衰的名著,添上一笔明快而深刻的见地。

从《红楼梦》里看见“我”

韩羽的写作与画画总是如影相随,画余有所思则记录之,写后偶生画兴而涂抹之。《我读红楼梦》全书的最后一部分即为韩羽先生所画的红楼人物。画红楼人物,也有使韩羽感觉到很难下笔的。他拿刘姥姥进大观园举例:

贫苦且世故的刘姥姥来荣国府为的是求施舍,一个乡下贫婆子,哪见过王府的显贵尊荣,任何读过《红楼梦》的读者都会感到她自觉低人一等,这感觉由何而来,来自大观园里的小姐丫头对她的戏弄,来自她见了平儿都当成“姑奶奶”……这都是语言表述,无形可依,照本宣科,定当死于句下。如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那就绕向别处,我从她的外孙板儿做文章,书中写“板儿便躲在她(刘姥姥)背后,百般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就画板儿躲在背后,露出一只恐惧的眼,看到这板儿的战战兢兢、浑身觳觫之状,也能想像得出刘姥姥笑脸所遮掩的同样心态了吧。

在韩羽看来,插图画家更应弄清楚绘画与文学的异同。绘画是受时间、空间局限的具象的视觉艺术,文学是不受时间、空间局限的抽象的语言艺术,这是不同处。其关注点都是“传神”,这是相同处。绘画依赖于“夸张”,文学借助于“比喻”,绘画是“以形写神”,文学是“以神写形”,又是不同处了。因而也就影响到两者对表达对象的切入点的不同。比如,文学作品中最生动、最传神的某一细节,未必适于绘画表达;而绘画作品中最生动最传神的某一细节,也未必适于文学表达。盖画之所长恰是文之所短;画之所短恰是文之所长也。

“文学作品中的黛玉葬花,一旦成了绘画中的黛玉葬花,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半。”绘画是视觉艺术,文学是语言艺术,这两种艺术既有其相通处,也有其不同处。若使这两种艺术异体而同化,桴鼓而相应,必当疏通从绘画到文学的交通脉络,依循其转化之规律。朱光潜论诗,曾谓:“诗与人生世相的关系,妙处在于不即不离。”作为视觉艺术的插图与语言艺术的文学也应“不即不离”——太“离”,则如风筝断线;太“即”,则死句下。

如此反复细读,韩羽是不是真的理解了曹雪芹?他却谦虚道:“对《红楼梦》一书,鲁迅说过一段话,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韩羽说:“以此推论,我则看见的是‘我’,拉杂成文,不敢言‘解’,故名《我读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