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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2期|苏沧桑:船娘
来源:《十月》2021年第2期 | 苏沧桑  2021年03月30日08:07

“早春花时,舟从梅树下入,弥漫如雪。”

西溪如一个透明的结界,由水、空气、绿意构成。前往西溪,像前往另一个人间。

我一直在等一场雪。我曾与船娘虹美相约,乘她的摇橹船看雪落,梅开,吃火锅,喝酒。

普鲁斯特说,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此刻,雪停了,炭火的吱吱声、雪压梅枝的吱吱声,高低错落,水上的往事一一浮现。

酒酣的两个同龄女子坠入了时空深处,水天一色,人舟一体,“我”是沧桑,“我”亦是船娘,抑或是千百年来湮没在湖光山色里的她,他,还有它。

西溪静默,“我”开口说话。

一 酒窝囡囡

谁也不知道,船是什么时候漂走的。

一万道阳光盛满我左脸颊的酒窝,一万道油菜花的光芒盛满我右脸颊的酒窝,两万道金光结成一个梦魇,将九岁的我罩住,只留下耳蜗里的一些声音。

鱼跃。

枯叶碎裂。

白鹭惊起,芦苇被它蹬弯了腰,低声叫。

渔网撒在水面上。

船过的欸乃声。

捣衣声。

越剧。

老人轻轻咽下最后一口气。

太阳炉火般轰鸣。

每一个梦的拐弯处,都藏着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娘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挡在梦的外面:

虹——美!虹——美!你在哪里啊?

“松木场入古荡,溪流浅狭,不容巨舟,自古荡以西,并称西溪。”与西湖一山之隔的西溪,是“芦锥几顷界为田,一曲溪流一曲烟”的江南水乡、城中湿地,自古和西湖、西泠并称“三西”。明清时,以十里香溪、百家庵堂、明月蒹葭著称于世,与灵峰、孤山并称杭州三大赏梅胜地,也是无数文人墨客和达官贵人隐居的世外桃源,留下过苏轼、秦观、唐寅、张岱、顾若璞、李渔、厉鹗、洪升、钱谦益、柳如是、康有为、郁达夫等无数名士的足迹和传奇。

深潭口,古往今来赛龙舟的地方,也是我祖祖辈辈的家。早春直至霜降,每天凌晨三四点,娘就把我们三姐妹喊起来,摇着小船从深潭口出发,去武林门或笕桥割草喂鱼喂羊。小船穿破曙色,穿过一座座拱桥,一个个芦苇荡,由古荡至松木场,停泊在京杭大运河北大桥。

娘静静摇着橹。橹在水里搅起一轮轮鱼尾形的波光,倒映在娘的脸上,如掠过一片一片羽毛。摇船的娘,比山山水水还要好看。

九岁的我坐在船头,将右手垂到水面。“溪鸟吾前身,溪花吾故人”,我用指尖轻轻弹拨着一轮轮波光,一一问候我的“前身”和“故人”。

先问候水花生、水葫芦、金铃花、梭鱼草、空心莲子草,还有香入肺腑的白姜花。岸边匍匐着一丛丛湿漉漉的蕨类,卷曲的、毛茸茸的芽上,露珠一明一暗眨着眼。

我也眨眨眼,一睁一闭间,就会看到无数双黑亮的眼睛,嗖的一下亮起,又嗖的一下全都藏进绿色深处。我跟妹妹说,那是西溪精灵们的眼睛。妹妹不信。

船出了深潭口,我问候了宋高宗赵构。南渡时,他见西溪“其地灵厚,欲都之,后得凤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这一留,就留了一千年。

船过杨圩时,我问候了宋代曾权倾朝野的杨统制。他“功成名遂身退”,说服兄弟一起在西溪各置一圩之产,晴耕雨读,直至九代同堂。

明清易代,导致了众多隐士隐居西溪。船过秋雪庵,我问候了第一个将西溪比作“桃花源”并题写“秋雪庵”的明代隐士吴本泰。明亡后,七十余岁的吴本泰卜居西溪蒹葭深处,“性淡泊,无嗜好,绳床棐几,朝齑暮盐”。秋雪庵附近有一个庄园叫泊庵,是明代三个邹姓兄弟建造的,他们耕读艇钓,最喜欢在梅树下置放蒲团,吟诗作画。

船过以梅花闻名的安乐山,我问候了明末清初“西溪二隐”孙蔗田和包太白。两个才华横溢、喜好吟咏的钱塘(杭州)人,常结伴登山临水,选胜探幽,著有《采薇子》和《蔗田集》。

船过一座古桥,小伙伴们玩倒栽葱跳水的地方,我问候了两位同名同龄的本地人“西溪两晴川”——经学家孙晴川和家有藏书楼的沈晴川。两家一河之隔、一桥相连,志趣相同,家朋常聚,著成《南漳子》,详细记载了西溪的一切,一个写书一个作序,人称“河渚陆地仙”。

清末太平军攻占杭州时,家有万卷藏书的丁氏兄弟携书避居西溪,为抢救《四库全书》呕心沥血。父母过世后,兄弟俩索性舍弃红尘,在西溪停放父母灵柩的家祠盖了一座风木庵,布衣草履,终于此庵。

……

这些人,这些事,都是精瘦精瘦的单爷爷告诉我的。单爷爷摇着橹,晃着看上去很轻的脑袋,说,虹美啊,这些人,这些花啊草啊鱼啊鸟啊,都是咱们的先人。你在心里时时念着,你的先人就不会死,西溪就不会死。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说的“你”是泛指。我当真了。

可是,那么多先人,哪一个是我们吴家的祖先呢?反正搞不清,就全都问候一遍吧。反正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所有的一切,我都觉得亲。

娘一下一下摇着橹,橹是不是也在问候一个个祖先?娘用橹问候着祖先们,用橹延续着祖祖辈辈的生计,延续着早已注入一代代西溪人基因的深居淡泊、与世无争。

北大桥到了。晨曦中,排成一串的进香老太太们每人背着一个黄香袋,叽叽喳喳穿过油菜花田,前往一个个庙宇——她们的渡心之船。娘带着姐姐妹妹上岸割草,让我看船。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一位面目模糊的白衣少年,站在一条小船上迎面而来,船与船擦肩而过时,我脱口而出:

哥哥,把船停一停好吗?你家在何方?我家住在西溪深潭口,听你口音,我们是同乡呢!

两千年前《长干行》里摇船的女孩,一定像我——壮敦敦的小身板,黄喇喇的羊角辫,圆圆的脸,大大的黑眼仁,一笑两个酒窝,那么傻,那么天真。

可是,少年是谁?为什么他的面目如此模糊?

虹——美!虹——美!你个囡囡啊,吓杀我哉!

阳光刺痛了我猛然睁开的眼,一张大脸盘正对着我的鼻尖——娘泪水汗水横流、红通通、怒气冲冲的大脸盘。

起得太早,太困了,我躺在小船上睡着了,谁知船绳没有系好,小船随着微波沿着古运河,从北大桥一直漂到了武林门码头。娘急死了,一路狂奔一路呼喊,一路打听一路找,终于看到自家的小船,在两块油菜花地间的水面上打转转。

我说,娘不怕,我要是掉水里,闭着眼睛都淹不死,要是迷路了,闭着眼睛都能把船划回家!

二 龙舟伢儿

造物深藏着一个个伏笔。当小船载着我一次次从他家门前的河埠头经过时,我从未想过,那个低头默默刻着龙舟的少年,会是和我风雨同舟一生一世的那个人。

“桥门印水,幻影如月,舟行入月中矣。”

船走在开满紫色水浮莲花的水巷里,穿过一座又一座拱桥,仿佛从一个开满鲜花的月亮到另一个开满鲜花的月亮。月亮脚下窝着一座老屋,老屋门前的水波里,一个少年默默刻着龙舟的倒影,总让我想起西溪传说里的一个少年。

西溪是佛教圣地,明清时有曲水庵、秋雪庵、云溪庵等一百四十多座寺庙。传说清光绪年间,东天目山昭明寺的年轻居士惠仁奉方丈之命到西溪代为探望老友,遇见了一位在云溪庵竹林深处吹笛的素衣少女,一见如故。每日午后,两人一个在船上,一个在竹林,隔水相望,聊天,吹笛,听笛,整整四十一天。令惠仁不解的是,素衣少女的笛声依旧,话一天比一天少,话音一天比一天弱。

第四十二天,素衣少女再也没有出现。惠仁苦苦等待,等来了一个噩耗:少女早已身患重疾,家人送她来云溪庵静养,希望有奇迹发生,无奈红颜薄命,临终前,她对家人说,原以为就这样走了,却遇到了惠仁,给了我两个月最美的时光。

为了纪念她,惠仁打造了一口铜钟,送到了云溪庵。如今庵堂不再,据说有人在昭明寺里发现了一口古钟,静静悬挂于寺院正殿,夏日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古钟上,散发着金色光芒。

我的惠仁是谁?在哪里?有一天,我会离开西溪远嫁他乡吗?

老屋河埠头前的那个少年,瘦瘦的,不高不矮,白白净净,他总是低着头,默默刻着龙舟上的部件,有时是龙尾,有时是龙头。村里人说,沈家的独生子玉法特别老实,不爱说话,要是他主动理你,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他侧身刨着木头,刨花卷起来,替他说话。

他刻过的龙舟、花板,做过的八仙桌、藤椅、木桨、橹替他说话。

摆在西湖二码头展示的龙舟也经过他的手,也替他说话。

龙舟会上,他坐在最漂亮的龙舟上,使出全身力气敲锣打鼓,鼓点锣声替他说话。

都替他说好话。

媒人把十九岁的玉法带到十七岁的我面前,说,这小伙子一点儿都不像咱农村人,特别有涵养,到人家家里做木匠,有烟酒招待,他不吃不拿,不打牌,就只会干活。

他仍然不说话,干净的眉眼、指甲,指肚上厚厚的老茧替他说话,我听进去了。

从此,他天天来,一声不响地坐着,看见有什么活,就上前默默帮着干,不卑不亢,不管做什么事,好像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多年后,他说他早就看上了我——斗笠下油菜籽那么黑亮的短发,一笑,映山红那么红的嘴唇,河蚌里壳那么白的牙,旋涡那么圆的酒窝,蜜蜂那么纤巧又壮实的身材,脏得分不清颜色的粗布衣裳,天天摇着船从他家河埠头经过,那么好看,那么勤快,那么……通情达理。

好看吗?单爷爷说过,张岱的《夜航船》里说天上有一颗小星星叫“始影”,女人在夏至夜祭拜它,会变得美丽。与它并排的一颗星叫“琯朗”,男人在冬至夜祭拜它,会变得智慧。我问他是哪颗星,我也要拜拜。他看看天,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说,勤快的女子就是美的。

勤快倒是真的,村里人家里人都这么说我。有田要种,有猪羊鸡鸭鱼蚕要养,要没完没了地去割草喂它们,最远的,是走路一两个小时到桃源岭,翻过山到灵隐白乐桥的茶地割草,再挑着草翻过山回到家。半夜骑着三轮车,拖着鸡鸭鱼肉去菜场早市卖。

我问他怎么看得出我通情达理呢?他低头说不知道,就是感觉。

那一夜,二十岁的满是老茧的手,握住了十八岁的满是老茧的手,结着一层层硬痂的两只掌心贴在了一起,摩挲着,像小舟贴着西溪水走,无比熨帖。

眼前闪过无数双西溪精灵的眼睛,它们都弯成了月牙形,在笑,在祝福我。

我对它们说,这下好了,我不会离开西溪了。

谁能料到呢,多年以后,我会食言,会背井离乡,深潭口会成为最痛的伤口。

三 在西湖

二十岁,我成了玉法的新娘,也成了第一个西湖船娘。确切地说,是杭州新中国成立后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西湖船队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船娘。

朋友带我到西湖游船公司应征,说,你勤快,机灵,体力好,方向感好,应变能力强,当船娘自由,收入高。于是,我跟着住在岳庙旁的男师傅学看云识天气,学礼仪、救生、导游知识,还学英语、日语、韩语。从此,501号船、一顶斗笠、一身米色粗布斜襟上衣和咖啡色粗布裤子,陪着我在西湖风里来雨里去,整整二十五年。

老话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更何况女人撑船。

西溪灵气,西湖大气,湖面宽,水深,摇橹船和手划船都比家里的小船大多了,摇橹船可坐十个人,手划船可坐六个人。摇橹船的枇杷橹有三四十斤重,加上水力,人要使出浑身力气,脚步也要跟着橹走,一天下来,不知不觉走了千千万万步。

我不怕花力气,就想趁年轻赚钱养家,孝敬老人,生儿育女,让儿女圆我们的大学梦。

坐船游西湖,是自古以来钱塘(杭州)人的最爱。《西湖志》载,“西湖巨丽,唐初未闻”,后因白居易、苏轼等名士才名闻遐迩,“南渡后,英俊丛集,昕夕流连,而西湖底蕴,表襮殆尽”。南宋遗民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详尽描写了“西湖游幸 都人游赏”的盛况。

无论春夏秋冬朝暮晴雨,杭州人无时不游湖。皇帝游湖,坐大龙舟。达官贵人和老百姓游湖,游船“皆华丽雅靓,夸奇竞好……龙舟十余,彩旗叠鼓,交午曼衍,粲如织锦……都人士女,两堤骈集,几无置足地。水面垂楫,栉比如鳞,亦无行舟之路……既而小泊断桥,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粉黛罗列,最为繁盛”。

凡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会、献神、仕宦、恩赏等,不管普通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全都嗨翻了。千金买笑,豪赌百万,老小出游,私下约会,都喜欢来湖上,直到花影黯淡,明月东升,才点着大红的灯笼,乘着车骑着马争过城门。还没玩过瘾的,干脆点起绛纱笼烛继续浪。杭州甚至有“销金锅儿”的称号。

属于我的每一天,都是眼睛的天堂,身体的地狱。早晨六七点出门,傍晚收工,夏天有夜游,要到十点或更晚。最苦是夏天,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如果突遇雷暴,湖上起大风,即使温度高达四十摄氏度,也要赶紧将篷拆掉,在二十分钟内顶着烈日拼尽全力将船靠岸。最累的是“十一”长假,当时我是唯一的船娘,生意特别好,每天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脖子被衣领磨出血,脸和手臂晒得火辣辣的痛,一层层蜕皮,一块块晒斑,整个人又黑又瘦。例假来了也不休息,想上厕所,忍着。不敢多喝水,渴了,忍着,饿了,忍着。抽空扒拉几口冷饭冷菜,又急又快,常常犯胃痛。有时饿极了,觉得那嫩绿的、软软的西湖水,就像凉米糕一样,恨不得切几块下来吃。

有一次洗澡,突然发现右手臂比左手臂粗很多,腋下也大一点,吓死了。去医院检查,医生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摇船的。他笑了,说,没问题。

大多客人都客客气气,欢欢喜喜的,也有的客人不可理喻,能把人气死。一个冬日,一位外地游客上船听我讲解了几分钟,就说你不要介绍了,然后就不理人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怎么不介绍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带我去钱王祠。

有些航线摇橹船是规定不能去的。我耐心跟他解释,况且湖上起风了,得赶紧回去了。

他站起来冲我喊,我花了钱,要你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连说着不好意思,顾自把船划了回来。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当他是心情不好吧。游客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么能跟“父母”吵架呢?吵架伤元气,伤和气,伤财气,还伤美景。

他骂骂咧咧地上了岸,没付一分钱,说,你等着,我要投诉你!

我将船带回船坞,又饿又累,想想白划了两个小时没赚到一分钱,心里憋屈。夜色像一个家人,为西湖脱去了喧嚣的外套,给了她一个幽静的怀抱。此时的我也想要一个怀抱,而我咫尺之外的水面上,那个和我同龄的二十岁新娘,她也想要一个怀抱。

靖康之难后,赵构迁都临安建南宋。赵宋王朝延续的一个半世纪里,只有八位公主出生,且只有宋理宗和贾贵妃的女儿瑞国公主活到了出嫁的年纪。自然,为掌上明珠选婿成了极重要的事。宋理宗专门召集大臣开会,拟定将新科状元配给公主。一大臣看中来自安徽当涂的三十岁英俊男子周震炎,不惜私下给他透题,点为状元。然而,他年龄太大,公主不肯。

转眼公主已年满十八,拥立宋理宗为皇的杨太后选定了她的侄子、年轻武官杨镇为驸马。宋理宗明知这是一场政治联姻,他不敢说。瑞国公主明知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可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有苦难言,她不能说。

景定三年春正月,瑞国公主晋封为周汉国公主,出降驸马杨镇,出游西湖,场面极为隆重,杭城万人空巷,没有人看到新娘眼里的凄凉。

为了时时见到女儿,宋理宗在宫苑旁为公主建造了豪华府第,他常乘坐布顶小辇,从公主府的后门进出。可没过多久,公主就病了。传说有一天飞来一只簸箕大的黑鸟,停在公主家的捣衣石上,啼声凄厉。秋天来临时,公主便去世了,未满二十二岁。年近花甲的宋理宗失去唯一的孩子后悲痛万分,不到三年也病死了,本已内忧外患的南宋王朝也慢慢迎来了最后的厄运。一二七九年三月十九日,崖山海战,宋军惨败被围,左丞相陆秀夫背着年仅七岁的南宋末帝赵昺跳海而亡,十万军民也相继投海殉国,南宋覆灭。

惊涛巨浪里,又一次响起凄厉的鸟啼声。传说赵昺养的一只白鹇在笼中悲鸣奋跃,摇脱笼钩,坠入大海殉葬。

白鹇穿越时空化为一只白鹭,惊飞而起,刺破西湖越来越浓稠的夜色。我看见,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同龄女子已转过身,正目光灼灼地看向湖岸——一对夫妻携着三个孩子挤在湖堤之上伸长脖子眺望着她和驸马都尉,妇人极胖且容貌丑陋,夫君极瘦,却抻着瘦弱的胳膊,死命挡在胖妇人身前,生怕她掉入湖里。

她灼灼的目光里,是艳羡。

一辆破三轮车穿过夜幕歪歪扭扭停到了我面前。玉法从车上搬下来一大堆东西,船舱、船板、矮凳,都是他亲手做的,涂着清漆,摸上去光滑,清爽。

我坐上三轮车,将冰冷的双手伸进他的胳肢窝里取暖,听见他闷闷地说:

我也来做船工吧,两个人有个照应。

水面上,她将灼灼的目光转向了我——一个累成狗的乡下丫头、一个满腹委屈的西湖船娘。

她灼灼的目光里,仍是艳羡。

我问她,我们俩换,你愿意吗?

她低头想了想,摇了摇头。

西湖不动声色,盛着人世间无数悲欢,从不会溢出来。西湖水日日融化着千千万万个过客丢给它的心事,融化不了的,就化成荷花、水鸟,漂浮在水面上。多少年前,西湖在,我在哪儿?多少年后,西湖还在,我在哪儿?西湖于我是永恒,我于西湖只是永恒之一瞬。这么一想,还有什么委屈是过不去的呢?

关于西湖,有的,我说给游客听,有的,我藏进心里。潜意识里,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谦谦君子,懂西湖风月,也懂西湖风骨,懂湮没在时光深处的那一个个灵魂,岳飞、于谦、张苍水……我会带他进入西湖的更深处,仿佛把偶遇的故人领进家门坐一坐。

我相信,每一个来我船上的人,都曾是西湖的一朵荷、一只鸟、一片云、一滴雨、一缕月光、一支香、一叶柳、一句诗。

我是时空之间的摆渡人。我愿我的船,和那些庙宇一样,是渡心之船。

四 擦肩

湖面上远远过来一叶小舟,我望望摇橹人的姿势,就知道是他。两条船擦肩而过时,我朝他笑笑。他悄悄瞥我一眼,嘴角微微往上牵动一下,继续不疾不慢地摇着橹,给客人讲解着。

像九岁那年做的梦。

玉法不做木工了,做了西湖船夫。漂在偌大的西湖里,我不再感觉孤单无助了。

如果他没在讲解,我会问他去哪里?几个钟头?几点下班?他会面无表情一一作答,生怕客人看出来什么。

有时远远过来的不是他,却有他的口信,说几点下班,哪里等我。或者说,几点会起风,小心点。

像两只水鸟整日滑翔在水面上,日落时分或者更晚,在西湖某一个码头会合,有时他等我,有时我等他。有时风大,他帮我把船划回船坞,骑车带我回到西溪的家。

大儿子出生了。小儿子也出生了。除了我怀孕坐月子,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来天都出船,家里事全靠公公婆婆操心帮忙。天气好,干得勤,一年能赚不少。

心境不一样了,看西湖就更美了。春天的清晨,白雾慢慢升起来,太阳慢慢升起来,几只小互相追逐,拍打起一长串浪花。夏日空闲的午后,将船躲在阴凉的桥洞下打个盹,常被偷偷游泳者的跳水声惊醒。秋天叶落时,杨公堤旁的西里湖聚集着数不清的白鹭和夜鹭,光秃秃的树枝上全是黑乎乎的鸟巢和白乎乎的鸟屎。下雪的时候,船犁开薄薄的湖冰,湖冰碎成片片翡翠。

西湖也会突然变脸,如果风吹过来是阴的,就要注意了,船就要贴着岸走。浪特别大时,会卷上岸,甚至将岸边的船拍碎,如果在湖心来不及靠岸,会有快艇把客人接走,小船只能随风漂着,一路惊魂。每晚七点半的中央台气象预报,别人看的是晴雨气温,摇船人看的是风力。

一天傍晚,我把客人送到断桥边上岸后,刚把船划出去,天突然暗下来,风一下子大起来,把白堤上的柳树都吹斜了,声音呼啦啦很吓人。我赶紧掉头回岸,也就是两三分钟的时间,船却靠不上岸了,浪变成了白浪,船被浪推着走,一直往楼外楼方向漂,我两脚直立使劲想稳住船,船却在剧烈颠簸,好几次差点翻了。

所有的力气都使尽了,恐惧将我紧紧箍住,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别慌!我来了!

玉法看到西湖北高峰方向乌云骤集,感觉不对,赶紧将船靠岸往我这边赶,从郭庄一路跑到刘庄。刘庄的警卫不让他进,向来文静的他急赤白脸地跟他解释,警卫还是不让。谁也没想到,玉法突然一把推开警卫,一下子冲了进去,直冲到湖边,跳进水里,折腾了半小时,帮我把船拉回了岸边。

后来才知,西湖上翻了二十多条船,好多船互相挤压,一片狼藉。

一直忘了问他,那么黑的天,那么大的风,那么多小船,他是怎么认出我的?

五 樱花国来的人

满头白发的他上船时,我第一感觉他不是杭州人,也不是中国人。

碰到外国人来坐船,我说得最多的英语是“多少钱”“几小时”,几个小时一般比着手表画几个圈,或者拿出导游图,比画从哪里到哪里,要多少钱。他们很好玩,大多一上船就要求把船篷收起来,即使大夏天,也要在太阳底下晒着。

那时候坐船可以议价,我从不宰客,生意特别好时,价格稍微提高一点,生意差,就降低一点。西湖船娘少,我一笑两个酒窝很有亲和力,玉法沉稳礼貌,讲解得好,又守信用,预约的客人如果堵车了,也会等。绝大多数客人都喜欢我们,回头客很多,安缦、香格里拉等高档酒店的总监都来找我们夫妻俩为贵宾服务。当我把美景介绍给海内外游客,他们惊艳的眼神,兴奋的欢叫,一再的致谢,让我幸福指数爆棚。

日本老先生七十岁左右,满头白发,西服笔挺,整个人特别清瘦、干净。他微微哈着腰,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您好!”

他想去三潭印月。我说,那儿人太多,不如我把船慢慢划到新西湖杨公堤,既幽静,又有味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是真心的,我自己特别喜欢那儿,他的样子和那儿很搭。

他说好。

船沿着湖堤蜿蜒前行,穿过一个个桥洞,穿过一树树盈着新绿的柳枝,早春的微风将片片桃花拂落,漂满湖面。我说,苏堤也是情人堤,据说两个人如果还没找到恋爱的感觉,手牵手走完将近三公里的苏堤,一定会成为情侣的。

他微微一笑。

船沿着上香古道往茅家埠走,像进入幽深的湿地雨林。我说,为什么船夫船娘都背对着游客划船呢,是因为当年乾隆皇帝坐船经上香古道去灵隐,船夫知礼,避免和他面对面,就背对着他划,后来,所有的船夫船娘都背对着客人划了。

他哈哈一笑。上岸时,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地址是他在杭州开的一家公司。他微微哈着腰,说了声:“多谢你!”

大约三个月后的夏日,我把船停在百合花饭店附近等生意,忽然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向我走来,还是那个清瘦干净的样子。我心想,真有缘分啊,居然在这里碰到。

他看到我,小跑着来到我面前说,我问了很多人,一路找过来,真的找到你了!

他的话、他眼里的惊喜让我心里一暖。

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这样描述杭州人避暑游湖的情景:“六月六日,都人士女,骈集炷香,已而登舟泛湖。”人们带上奉化项里杨梅、聚景园的秀莲新藕、新荔枝、白醪凉水等冰雪爽口之物,戴着香囊、涎花、珠佩,女人们在头上戴簇茉莉花,多至七插,最为时髦。一艘艘游船停靠在蒲深柳密的宽凉之地,纳凉、喝茶、闲聊、钓鱼,直到月亮升起才回家。有些人还准备了凉席卧榻,又是洗头发又是洗澡,留宿在湖心,整夜不归,裸泳想必也是有的。

自然少不了酒肉,南宋各类吃食繁多,名字让人听了都要流口水。酒也有很多美妙的名字,比如蔷薇露、流香、宣赐碧香、凤泉、玉练槌、雪醅、真珠泉、琼花露、齐云清露、十洲春、清心堂、丰和春、清白堂、蓝桥风月等等。

中秋夜,人们还在湖里放“一点红”羊皮小水灯,数十万盏水灯浮满湖面,烂若繁星。

日本老先生和我一一细数着那些美食和美酒的名字,感叹无论中国还是日本,如今都找不到了那些实物和那份风雅了。他说,为什么没有人开一家“南宋酒肆”,把那些美食美酒,让如今的人们继续享用呢?

我答不上来。我想,无论从时间深处捞什么,捞上来都会变味吧。

他打电话约船,一开口就是“莫西莫西”,我就知道是谁了。他一般一个人来,静静坐着,看着远处,拍几张照片。偶尔,他会讲几句他自己的事情,像是给我听,像是自言自语。

有时他带两个日本朋友来,请我带他们去龙井买茶叶。我把船停靠在茅家埠,陪他们到茶农家喝茶买茶,他们非让我同桌吃饭,叫我“妹妹”。

他问我都去过哪儿,我说哪儿都没去过。可我常听世界各地的游客讲家乡的风土人情,听各种教授学者作家在船上聊西湖文化,就好像我自己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书一样。

他问我最想去哪儿,我说,北京,大草原。

他说,京都樱花开的时候,和西湖一样美,你去看看吧。我的妹妹也和你一样美。

我说好的,我不敢问他妹妹是否健在。至于出国,我从不敢想。

船至湖心,他每次都问我,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好吗?

时隔多年,我们已失去联系,我的相册里留着几张他给我拍的照片,是我唯一的摇船的照片。他专门洗好,坐船时给我带过来。

我爱美,爱打扮,在意皮肤好不好,皱纹多不多。新衣服很少有机会穿,两三年都不去买,穿的都是工作服,夏天一身汗,要换好几套。春节最忙,去烫个头发就算过年了。我喜欢穿裙子,摇船没机会穿,晚上穿出去逛街散步臭美一下。有一次娘住院,我在医院陪她,正巧穿着连衣裙,单位里来电话说排班排到我了,匆匆忙忙赶过去,裙子都来不及换就上船,不敢坐,怕走光,只好一直站着划船。从来没有一个西湖船娘穿着连衣裙划船,客人上岸后,同事们全都拿手机拍我,哄笑说,穿着连衣裙划船的,你是西湖船娘第一个!

我不羞不恼,说,我还要穿着旗袍划船呢!

最轻松的辰光,是收工后,裹着夕阳或星光月光慢悠悠划着船,划回郭庄码头。近处空无一人时,我会哼几句越剧: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

“夕阳西下晚霞红,骊歌声声催归鸿。劝君子,临行更尽酒一盅,愿与你再向人间陌路逢,重叙离衷……”

五音不全的我,不唱给别人听,也不唱给自己听,就是唱个高兴。

下雪时,真想生一盆炭火,请日本老先生喝一次酒,像张岱在《湖心亭看雪》里写的那样,“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请他再为我拍一张照片。他是真正懂西湖的人,也是最尊重船娘的人。

六 湖上的洞箫

古人说:“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我觉得,月下的西湖最神秘,像藏着无数个不俗的、不安的、不甘的、不羁的灵魂。

当我一个人划着船,从白娘子的断桥,往白居易的白堤,绕林和靖的孤山,经苏小小和秋瑾的西泠桥,至苏轼的苏堤,定会遇见时光更深处的她——王朝云。

一〇七一年的某个月夜,西湖的月光沁入了一颗黯然的心。被贬至杭州任通判的苏轼,坐一叶小舟游于月色之中。

《西湖志余》曾记:“苏子瞻守杭州,春时,每遇休暇,必约客湖上,早食于山水佳处。饭毕,每客一舟,令队长一人,各领数妓,任其所之……至一二鼓,夜市犹未散,列烛以归,城中士女夹道云集而观止。”

当时风气,官宦名士的风流多情几乎都是公开的。“西湖船娘”与如今的概念也截然不同,旧时所指的“西湖船娘”和扬州瘦马、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是四大娼妓群体的暗喻,凝结着旧时代女子的血泪。据说,从白居易、元稹宦游杭州,“西湖船娘”便开始名闻天下,并盛极于宋,“歌妓舞鬟,严妆自炫,以待招呼者,谓之‘水仙子’”,一直延续到明清、民国。她们娇小玲珑,秀丽温婉,擅琴棋书画,各有“花船”,一般分上下两层,供达官富商设宴、聚赌、抽鸦片、留宿,进行着军事、政治、经济诸方面的秘密交易。辛亥革命起至民国,“西湖船娘”渐渐淡出直至绝迹。如今的“西湖船娘”,是真正意义上的船娘。

一千年前的月色,与今夜的月色别无二致。湖上的月色像一曲幽渺的洞箫,带着竹的青涩和清香,哀婉,悠远……西湖的月色之美,如洞箫的难言,适合一个人在夜里静静听,耳朵是听不到的,心才能听到。当心听到时,明月清风就从天上来到了心间,两袖一甩,天地间再没有大不了的事了。

醉卧小舟的苏轼不由吟诵道:“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于月徘徊。”

一切恍若梦中……梦中,少女长袖徐舒,轻歌曼舞。一曲舞罢,少女来到了他身旁,一袭素衣,铅华洗净。

十二岁的王朝云,才华卓群,气质脱俗,瞬间打动了苏轼的心。也有人说王朝云并非歌舞伎,而是友人托孤。总之,王朝云仰慕苏轼已久,决意追随他,哪怕只做先生家的婢女。

从杭州到密州、徐州、湖州,再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直至苏轼再贬惠州时,他已年老体衰,她却风华正茂。他曾作一诗,序中说:“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唯有她陪着他,长途跋涉,翻山越岭,来到蛮荒烟瘴之地,过着缺米少柴、躬身耕种、缝补浆洗的清苦生活。

较之王弗和王闰之,王朝云最懂苏轼“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她常抚琴轻唱他的《蝶恋花》。一次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时,想起他宦海浮沉,命运多舛,泪如雨下。他问何因,她答,妾所不能竟(唱完)者,“天涯何处无芳草”句也。

仿佛有某种预感,不到两年,她便病逝了,年仅三十三岁。苏轼写下了悼念朝云的诸多诗词,终生不再听《蝶恋花》。

最好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在我看来,开始是男女之爱,慢慢兼友情亲情,而后风雨同舟,最后相濡以沫。

他俩是。我和玉法也是。

此时,我和玉法正沉浸在无比的辛劳和快乐中。我们做了一件大事:用摇船挣的所有钱加上公公婆婆的积蓄,在深潭口老宅基地上建一座五层楼房,将来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用。我们白天摇船,晚上回家后,一船一船将建筑材料运到自家埠头,然后从埠头一点一点往上搬,每天忙到深夜。每一根钢筋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粒沙,都是我们在西湖一橹一橹摇来的,都是我们一块一块亲手搬上去的。

散乱的头发,困得睁不开的布满血丝的眼,手上裂开的血口子,痛得抬不起的胳膊,流成一道道沟的汗……太苦了,太累了,可是,多么幸福啊。

七 “哥哥”

假如161号船牌、搪瓷果盘、留言簿会说话,玉法为张国荣划船的故事,它们会讲得比我更好。

新千年的第一个秋天,杭州又进入了最美的季节。那天上午天气很好,玉法像往常一样,将船泊在杭州香格里拉饭店对面的码头等生意。奇怪的是,从八点一直到十点,没有一个游客,平时早就有五六条船出去了。

一位船工说,今天怎么回事啊?听说张国荣明天在杭州开演唱会,就住在这里,难不成他会来坐船?

玉法说,不可能,他那么忙,哪有空来坐船?

话音刚落,玉法看见码头上远远过来五个男人,其中一个是他在碟片里、电视里见过无数次的人,正径直朝自己走来。他没有戴墨镜,墨绿色上衣,白色长裤,黑色皮鞋,步子悠闲随意,穿过一树树秋天的梧桐,让玉法想起戏里的小生。

直到“哥哥”和两位摄影师跨上他的161号船,玉法还不敢相信。

先去了三潭印月。“哥哥”斜靠在背对船尾的靠背椅上,玉法只能看到他的侧面,浓密的头发、眉睫,长长的鬓角,真像戏里的英俊小生。一只胳膊随意搁在椅背上,拇指和食指轻轻揪着下巴短短的胡楂,凝神望着远处,不说话,也不喝茶,只静静地听讲解。有时笑笑,有时点点头,像一个乖乖听课的孩子;有时把两条腿都搁到长椅上,像一个神魂早已游离的顽童。

本想再去其他岛走走,“哥哥”虽戴上了墨镜,仍被认出来了,几十个游客一下子围了上来,他们只好匆匆回来上船。

两个小时很长,又很短。快上岸时,玉法鼓起勇气说,张先生,能不能冒昧请你把这几张三潭印月的门票送给我?

“哥哥”笑了,说,好啊。

玉法又说,那你能帮我签个名吗?

“哥哥”说,好的。随即伏在茶几上,在门票上签了个英文名,又签了个中文名,他很少签中文名。然后又在玉法给游客准备的留言簿上签了名,抬头对他笑了笑。他无比温柔、干净的目光,像雪后西湖上的暖阳。

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彬彬有礼地告别。

两年后的愚人节,传来了那个令世人震惊、令粉丝无法接受的噩耗。一位“荣迷”把玉法的手机号码贴到了张国荣百度贴吧里,从此,每年四月一日前后,玉法的游船就会被“荣迷”们订满,从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到“00后”,从世界各地赶来,就为了坐一坐“哥哥”坐过的船,走一走他走过的线路,听一听当年发生在161号船上的故事。

一位日本歌迷连着坐了两天船,一坐就是一整天,一路看,一路哭。

一位重庆小姑娘从码头一直跟到我们家,哭着求玉法送她一张“哥哥”游三潭印月的门票。我们都很不理解,架不住心软,留她吃了饭,把门票给了她。女孩流着泪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提着在街上买的芡实糕送我,回去后还寄来好多火锅调料。

“哥哥”刚去世那几年,他们一上船就会流泪,玉法就安慰他们。近些年,粉丝们不哭了,有时风大船不能出去,他们就在船上坐会儿,央他再讲讲二〇〇〇年秋天的往事。大概是爱屋及乌吧,他们爱“哥哥”,也喜欢上了玉法,前两年,得知玉法快退休了,粉丝们急了,一个多月前就排队来坐他的船,每天都有人加他的微信,过年过节不忘问候他,举办纪念会时还邀请他去参加。玉法在船上用的保温杯,是美国张国荣歌迷协会为他特意定做的,上面用英文写着:谢谢你 沈先生。

玉法常在闲时打开船坞休息间的柜子,将那些物品一件件取出来看:161号旧船牌,六张“哥哥”游览西湖的照片,一张“哥哥”亲笔签名的三潭印月门票,那天用过的桌布、搪瓷果盘,还有四本厚厚的写满粉丝留言的纪念册。大多留言是写给“哥哥”的,也有写给玉法的,有中文英文日文韩文,感谢他善待那么多爱“哥哥”的人。

“哥哥,终于来到161号船,沈先生人真好。我坐在你坐过的地方,感受到椅子上的温度、你残留的气息。天人永隔,但思念能越过千山万水的阻隔,就像哥哥说的,分开也像同度过。”

“哥哥,今年高考成绩并不理想,但是今后我将成为一名警察,我会越来越好的,希望您在天堂一切安好。”

……

玉法最后一次在西湖划船,是2017年12月30日,天气很好,很冷。他将船从外西湖划回来,过桥洞时接到一个电话,一位武汉女粉丝说,我在火车上,马上到了,我来找你,让我坐最后一次,好不好?

玉法说,真抱歉,以后你到西溪来找我吧。我会把“哥哥”留下的东西都带到西溪的。

他把小船带到船坞,放下橹,陪着这条跟了他二十三年的船静静坐了一会儿。小船也老了,它见证了众生的欢愉悲凉,见证了玉法二十三年的苦乐年华,也见证了他与“哥哥”和“荣迷”的奇缘,让他此生有幸感受到另一种人间真情:哪怕素不相识,哪怕被你爱着的人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哪怕那个人早已到了另一个世界。

哀愁是人生必中的毒,爱是唯一的解药。一抬头,玉法看见夕阳在云层中溺水般挣扎了一下,瞬间沉入西山。

给费玉清摇船,我也没有想到。

“一身琉璃白,透明着尘埃……”他唱到“埃”时,从炫目的舞台上走下来,跟在两个提着灯笼的女孩后面,跨上了我的小船,从容地继续唱。

灯光如瀑,万众瞩目,倾泻在我的小船上,倾泻在费玉清和我身上,世界好像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和名字一样温润的他,和名字一样土气的我——素颜,马尾辫,蓝花布衣裳,黑布鞋,双手紧握船橹,心怦怦乱跳,假如橹有知觉,定会感到窒息。

二〇〇七年秋天杭州西博会开幕式,费玉清站在船上演唱《千里之外》,我被选中为他摇船。排练时用的替身,我天天盼着正式演出能见着真人,又生怕自己出错,他唱到哪一句歌词,船就要停到哪个位置,一点都不能错。

我轻轻摇着橹,生怕船晃动吓着他。隔着船篷,看不到他全身,当他回过头来,唱到“我送你离开”的“你”时,我感觉他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一秒,眼神那么熟悉!怎么会呢?

他唱完了,聚光灯骤然熄灭,黑暗中,他冲我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身上岸了。

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短短的几分钟,屈指可数的几句歌词,于他,转身便忘,于我,犹如梦境。在水上漂了那么多年,谁会注意斗笠下一张船娘的脸,谁会关心一个船娘的悲欢。竟然有那么几分钟,西湖上所有的灯光、所有的目光齐齐聚集在我的小船上,多么不可思议!

多年以后,在一个电视节目里,他唱了最后一首歌后宣布封麦,开玩笑似的说着告别词,观众们却流着泪。在世人淡忘他之前,他选择全身而退。我忽然明白当年为什么会感觉他的目光、气场那么熟悉,他与隐居西溪的祖先们多么相像,也许,溪鸟也是他的前身,溪花也是他的故人。

八 回西溪

小船行进在西溪,如小鸟飞翔在天空,橹是船的翅膀。九岁时,我曾潜入深潭口的最深处,仿佛潜回母亲的子宫,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嗡嗡声。此刻,搬离西溪十五年后,我回来了,回到了生命的来处。白发已爬满双鬓,鱼尾纹已爬满眼角。

二〇〇三年起,西溪湿地综合保护工程开工,房子拆了,村民搬了,我们一家老小也搬到了城郊的回迁房。西溪从二十一世纪初主要由养猪造成的臭气熏天、污水横流,变回了我儿时的山清水秀。明清时,西溪有千顷蒹葭、十里桃树、十八里香溪,花开时笼罩水面,小舟行在其中,篷背碰落无数花瓣或花絮,芦花名“秋雪”,梅花名“香雪”,桃花名“绛雪”,并称“西溪三雪”。如今,这些极美的景致也都在慢慢恢复。

从西湖游船公司退休后,正逢西溪湿地招船工船娘,我和玉法又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园。正是深秋时节,小船进入万顷芦苇荡,芦花怒放,船篷轻轻一碰,顿时花飞如雪。

一对恋人上了我的船,女孩眼睛红红的,男孩气呼呼的,显然在吵架。船进入又一个芦苇荡时,他俩又吵了起来。

我笑着说,吵什么吵啊,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他们似乎才想起船尾还坐着一个我,顿时住了口。

清朝的厉鹗是历代吟咏西溪诗词最多的文人。他一生清贫、清闲,常流连于西湖、西溪。一天,他和好友在西溪一处楼阁前喝茶,听见芦苇荡深处传来一阵哀婉的古琴声,便驾起小船循着琴声进入了芦苇荡深处。琴声忽然停了,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泣声。只见一条小船上,一位年轻女子正趴在琴上抽泣。

朱满娘,从此走进了厉鹗的生命。她原是一大户人家的女儿,乳名“月上”。前两年一场大火致家境败落,误入青楼,决意卖艺不卖身,可最近一位地方官绅硬要纳她为妾,老鸨爱财答应了。

厉鹗人脉甚广,遂动用各方关系将此事圆满了结。满娘感恩,更感佩他的为人为文,成了他的红颜知己。两人或月夜泛舟,雨中漫步,或凭栏远眺,吟诗作画,成为西溪一段佳话。

所谓情深寿浅,没过几年,朱满娘便病重,厉鹗不惜典尽财物为她请医问药,却回天无力,第二年正月初三,她溘然长逝。

正是梅花将要绽放的时节,厉鹗将万千伤悼凝结在了十二首悼亡诗中。

“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空去月如烟。”

“十二碧栏重倚遍,那堪肠断数华年。”

“故扇也应尘漠漠,遗钿何在月苍苍。当时见惯惊鸿影,才隔重泉便渺茫。”

人去楼空,满娘用过的团扇仍搁置在原处,落满了灰尘。满娘戴过的首饰静静弃置一旁,在如烟月色中显得无比凄凉。无穷无尽的哀思缠绕着厉鹗,贫病交加蝼蚁般啃噬着半截朽木,没过几年,便追随她而去了。

茫茫人海中,相遇,相爱,相守,多么不易啊,所谓良辰美景奈何天,不好好珍惜,吵什么吵呢?

我自言自语着,已然忘了那对年轻恋人的存在。

不知道男孩说了句什么,女孩扑哧一声笑了。

没有人看到斗笠下我的眼里已噙满泪水——深潭口——不敢轻易触碰的那道伤口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视野中。

九 深潭口

事隔多年,第一次重新踏上深潭口,感觉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梦境里。

《南漳子》曾记:“深潭口,非舟不渡;闻有龙,深潭不可测。”每年端午节,深潭口必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浪花翻飞,龙舟竞渡。记忆深处,有一条最美的龙舟在“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里劈波蹈浪向我驶来,停到了我家河埠头前。玉法伫立在龙舟上的大鼓前,双臂奋力舞动鼓槌,平日那么文静的一个人,此刻意气风发,气势如虹。

父亲喜气洋洋地端上一个礼盘。龙舟盛会传承着一套古老的仪式,有“喝龙船酒”“请龙王”“披红”“赛龙舟”“谢龙王”。龙舟上如有你的家人,便是你家无上的荣耀,龙舟会经停你家河埠,家人们就要捧上一个礼盘,礼盘里铺着米,米上放着红包、鞭炮、红绸布。龙舟后跟着的小船会下来一个人,接过礼盘,将红绸披到龙头上。只有三姐妹的我家,无人上得龙舟,儿时一到端午节,我总是又兴奋又羡慕嫉妒恨,恨不得自己飞上龙舟去和小伙子们一比高下!

我和玉法定亲后,他便是我的家人了。

船尾的艄公是总指挥,脚一蹬,头一抬,手一挥,顿时鼓声雷动,众桨齐出,所有的桨齐刷刷把龙舟龙头下的水瞬间掏空,艄公在船尾一蹲,水就从龙头哗哗吐了出来!赛龙舟不比速度,比花样,玉法的龙舟赢得了最多喝彩。

婆婆最爱看赛龙舟,年年都要看,搬离了西溪那么多年,每次都会赶过来,每次都带回家两行浊泪。

此时,曾经的家就在眼前。樟树蓬勃,白墙隐约,曾经的五层楼房像被活生生腰斩了,只剩了两层。门前的桂花树散发着熟悉的香味,已经不是我家的树了。

门厅外挂着一个生态研究中心的牌子,走出来一位工作人员,抬眼看了我一下,顾自走了。他哪里知道,他们天天走进走出的地方,是我的家,我的家!

靠在门厅前的柱子上,我感觉它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根柱子是我造的,白色的瓷砖是我用船一块块运回家、一块块亲手贴上去的。那道齐眉高的细缝里,还沁着我的汗,留着我右手拇指的血。

泪眼模糊中,又一次浮现了婆婆的泪眼。

西溪全面治理改造工程启动后,所有的原住户都要搬离祖祖辈辈生活的西溪。我家两代人呕心沥血建成的五层楼才住了两年就要被拆掉了,给两个儿子准备的新房,永远都不会迎来张灯结彩了。

我想不通啊!

我天天失眠。婆婆天天哭。我和玉法天天去找公家单位理论。

等来的,是三套城郊的拆迁房,还有十元一平方的超面积补贴,我赌气不去领。

静下心想想,公家也是好意,也不容易,我们为国家做点牺牲也是应该的,看到西溪变得这么美、这么干净,心里也是高兴的,自豪的。

住不惯离地百尺的楼房,夜深人静时,总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嘀咕:如果有一天能回到西溪,像老屋那样安安静静趴着,像船那样像祖先那样,安安静静泊着,多好啊!

西溪的精灵们一定听到了我的愿望,年已半百的我真的回来了。舍不得船娘这份职业,更舍不得对故园的眷恋。

游人来来往往,永远不会知道,那个黝黑的西溪船娘,为什么会时时冲着那些水鸟浮萍点头,她的橹从两朵水浮莲中间划过时,为什么那么轻柔,像是怕碰痛它们。

十 雪霁

雪后的西溪,冷,幽,野,是一年里最宁静的时分。

玉法踩着积雪咯吱咯吱走到船坞,将他的船划出来,停到摇橹船码头,又踩着积雪咯吱咯吱走回船坞,将我的船划出来,也停到码头。

有时候他等我,有时候让我在家歇着,他顾着两条船。

天冷没有客人时,船夫船娘们聚在码头上聊国家大事、讲八卦笑话,黄段子也讲,一点都不难为情。大家基本上是原来同村的,关系好,说说笑笑,便不觉得累,没生意时也不会太心焦。

我们常把船划到芦苇荡深处吃午饭,用力把橹插进淤泥,让船停住,把保温桶摆到茶几上,我每天早晨五点多起来做的米饭和一荤一素两个炒菜,再从船篷和船梁的夹缝间取下饭勺。我把豆壳菜梗虾壳等食物残渣直接扔进水里,看鱼儿虾儿跳起来抢,像回到小时候。吃好饭,橹拔上来,能撸下一大把螺蛳,有时船走着走着,鱼自己会跳上船,抓了养在桶里,带回家吃。

回到家一有空,玉法做木工,我打毛线。

楼道下的杂物间里,堆满公婆从西溪带出来的农具,还有玉法做木工的工具,摆得整整齐齐,谁也不许动。家里的八仙桌、角几都是他纯手工做的。前几天他照着从文澜阁拍回来的照片,花了七天时间做了一张特别漂亮的角几,只用榫卯不用钉子,雕着四条小龙和朵朵祥云,说准备给当警察的大儿子结婚用,还要给正在读大学医科的小儿子也做一张。

他不会甜言蜜语,我穿新衣服给他看等于白看,从来不说好不好。冬天生意淡,他就说你不用划船了,去买几件新衣服穿穿吧。我给他买,他不要,说儿子穿剩下来的衣服鞋子够他穿了。

我上班自行车骑不动,他带我。我脚扭了,他每天背我爬六楼。

偶尔吵架了,船从对面过来,我不理他。一到家,他就主动问,今天做饭了没有啊?做的什么好吃的啊?

两人同一个工种,更知冷知热,也更默契。比如节假日太累了,我们一到家就闷头吃饭,倒头就睡,谁也不说话。

夕阳西下时,西溪逆光里的芦苇特别美。当船娘很苦,也很快乐,看看风景,和客人聊聊天,烦恼就忘了。如果身体吃得消,我想一直划下去。以前是为挣钱,现在是挣开心。别人健身要花钱,我又看风景又健身还有钱挣。况且,现在划船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西湖船娘越来越少,西溪也只有五个船娘了,可能是最后一代船娘了。

曾经有一位湖南客人问我,你知道小说《边城》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沈从文描写的“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就是你这个样子的。看起来你的行当很古老,可你走在大多数人前面了。你真幸福。

我说,我也觉得很幸福。咱俩换换,你愿意吗?

他有点愕然,想了想,说,呵呵呵,呵呵呵。

我说,我也不愿意。

沧桑,你冷吗?来,再喝口酒吧。西溪的冬天特别冷,游人都冻跑了。古人比我们风雅,一下雪就提着竹筐上船,一只放满酒菜、干粮、零食、水果,另一只放上被褥、枕头、靠垫。他们随风漂荡在开满梅花的十里西溪,有时候一天一夜,有时候十几天不归。

他们经过的每一条河道、每一个小岛、每一座亭子,都不一样了。西溪不一样了,世道人心也不一样了。

可我觉得,有的东西,它永远不会变。

像一场梦。

像一席梦话。

二〇二〇年小满,我在西溪的鸟鸣声中醒来。东边初阳已升,西边圆月已淡,日月如苍天两只温柔的眼睛俯瞰着人间。西溪千百个湖塘,如千百只清亮的眼睛齐齐睁开,与苍天两只眼睛温柔对视。想起《三体》大结局,刘慈欣送给两位主人公一个小宇宙,水珠般飘浮在正在坍缩的宇宙中。在那个透明的结界里,他们过着古人般诗意的田园生活,延续着人类最后的文明。

西溪如一个透明的结界。船娘微微弯曲着背,轻轻摇着橹,穿过晨雾和晨雾般浓稠的时光,驶向湖的更阔远处。她的生命形态,古老,柔韧,恣意,隐忍,美如雨中匍匐的蕨类。 

苏沧桑,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在《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十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等一碗乡愁》等多部,在《解放日报》等报刊开设专栏。曾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中国故事奖”等。多篇散文作品入选全国各类散文选集、散文年选、排行榜、教材读本,并被应用于中、高考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