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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4期|西元:生(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4期 | 西元  2021年03月25日07:04

在这里,有个海拔五百多米的高地。向北望去,是好似一面湖水的山谷。谷底有雾气、薄冰和积雪,当阳光照耀在上面,仿佛盛满了熔化的金子。二斗伢子总是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黑色大鸟,展开遮天的双翅在高地上空缓缓盘旋。黑色大鸟孤独地尖叫着,那叫声奔向太阳,奔向天空,奔向云朵,奔向层层叠叠波涛一样的群山。二斗伢子盯着自己映在大地上的影子,慢慢低飞,向高地主峰落下去。一瞬间,那里燃起了地狱般的焦红色大火,黑色大鸟痛苦地嘶叫着,再一次飞向高空,久久不肯离去……

当年,十六岁的二斗伢子第一脚踏上高地主峰,小腿就陷在了土里,一直没到膝盖。这是一种被成千上万颗炮弹炸成灰尘状的黑色浮土,像炉膛里烧过的稻草灰。他之前没见过,之后也一辈子没再见过。尺把深处以下,才能踩到碎石块、弹药箱和散落的枪支、子弹壳,还有僵硬的肢体和躯干。阵地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草木,不远处立着半截炭黑色的树干,树皮早已被气浪剥光,无论来年春风怎样吹拂,也绝不会再活过来了。

二斗伢子不知道在他之前,有多少茬部队守卫过、争夺过这个高地。他跟在指导员身后,爬进一条朝西北方向的坑道。它的洞口有汽油桶粗细,里面坍塌了两三米深。只因还有个碗口大小的通气孔,新上来的部队才发现了它。掘开洞口,只见十七八米深的坑道里坐着或躺着二十几个人,全都是伤员,大腿上搭着步枪,或手里抓着手榴弹。他们脸色灰黑,薄薄的皮肉包着颧骨、下巴,隐隐露出骷髅的轮廓。目光直勾勾的,狠狠盯着你许久,像盯着敌人一样,眼珠子也不转一下。这里又热又憋闷,还有股很可怕的气味。爬着爬着,二斗伢子手中的蜡烛慢慢熄灭了,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坑道里没有多少氧气。指导员轻声说道,我们是来接替你们的部队。你们打得很顽强。现在,大家伙儿可以下高地了!坑道里没人动弹,似乎一时还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指导员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一个声音从黑暗里小心翼翼地问,有水吗?二斗伢子把一名伤员拖出坑道。他还活着,只是身体轻得吓人,像个婴儿。伤员很久没见到阳光了,双眼痛苦地紧闭着、颤抖着,直到军用水壶里的水流进他干裂得像刨花的嘴唇时,才有几颗泪珠从纸一样薄的眼皮下钻出来。

二斗伢子一个一个给伤员喂水,一个一个问他们部队的番号,二十几名伤员竟然来自十三支连队。二斗伢子默默地想,问出了多少番号,就意味着有多少支队伍曾经在这里打过仗。可是,他们走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伤员带上呢?琢磨一阵子,二斗伢子明白了。那些队伍上来后,就再也没下去过。还活着的,其实就是眼前这些伤员。不远处,他听见指导员对担架连的人说,没有他们,高地早丢了!不管多辛苦,一定要把这些人都活着送到师医院!过了一会儿,指导员又说,坑道最里面还有不少牺牲的战友,一起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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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乌蓝色的。二斗伢子抬起头,鼻尖上方贴着银河。密密麻麻的星星又冷又远,细细听去,隐约传来轰响声,那是来自天空深处的声音。挖了一夜战壕,二斗伢子真希望这夜再漫长一些。指导员坐在他旁边,用后背使劲儿靠了靠刚砌好的掩体,看是否结实。二斗伢子也坐下来,一个东西硌在后腰眼上。他知道,那是埋在工事里的美军士兵胳膊肘。

指导员问他,你怕吗?二斗伢子问,怕什么?指导员说,死啊!二斗伢子说,不怕。指导员问,屁股底下就埋着死人,你不怕?二斗伢子说,鬼子都死了,还有啥可怕的?不怕!指导员问,从坑道里拽出来那么多战友的遗体你也不怕?二斗伢子说,那时心里只想着报仇,不怕!指导员呵呵一笑,又问,你个小牛犊子,就从来没感觉到怕?二斗伢子说,从来没感觉到过。指导员不笑了,说,没感觉到怕,不是真的不怕。等你心里有了它,并且知道怎么面对它的时候,才是真的不怕。二斗伢子嗯了一声,却不太服气,心想,怕了就是怕了,还说什么不怕?

回到坑道里,二斗伢子坐在老兵李大棉裤旁边。老兵打过不少仗,在东北,在湖南,在广西,在海南岛都打过。只见他往铝饭盒盖里倒了薄薄一层炒面,用小手指甲仔仔细细地翻弄,像犁地一样,把其中的谷壳、沙粒挑出来。然后,再用中指、食指和大拇指把炒面搓成中药丸一样的球,小心地放进嘴巴,连口水也不喝,就生生咽进肚子里。二斗伢子说,老李,喝口水呗,小心刮破了嗓子眼儿。李大棉裤摇摇头,说,水?过三天你再跟我说喝水的事儿吧。你没看见咱们上来时,那些人都干成什么样子了?

李大棉裤又说,等会儿美国人的炮弹打过来,你要学会分辨。听我说啊,如果是“呜儿呜儿”发尖的声音,那是远炮,你不用理它。如果是“呼——噗”一下过来,带着风声,那就是近弹,你赶紧卧倒,能多快就多快,亲爹叫你也不要管。还有子弹的声音你也记着点,“吱儿吱儿”的声音说明它早就飞过去了。凡是打到你身上或近处的子弹,你根本听不见。我说你个娃儿,别不当回事儿,多少人还没学会,就没了!二斗伢子用肩膀拱了李大棉裤一下,问,老李,你怕死不?李大棉裤说,肯定怕呀!活人哪有不怕的?二斗伢子又问,那是啥感觉?李大棉裤说,每个人可能都不一样。我吧,就像喉咙里黏着一口痰,吐也吐不出来,总是让你喘不过气来,弄不好还能把你憋死。他接着说,不过,也有个好处。你虽然甩也甩不掉,可它却总在提醒你,别冲动,别逞能,只要仗还没打完,就时时刻刻都别放松了警惕,小心、小心再加小心。许多人的死,其实都是因为心里头那根弦儿松了。他们本应活得更长久——

突然间,二斗伢子只见李大棉裤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蜡烛晃了一下,一片漆黑。坑道口那碗大的一丁点儿光也扑哧一下,没了。接着,后背被坑道壁撞了一下,像被坦克碾过似的,骨头咔嚓咔嚓直响,胸膛紧紧箍着肺叶子,却一口气也吸不进来。一声接一声的巨响震聋了二斗伢子的耳朵,以至于什么也听不见。他蜷起身体,死死抱住脑袋,任由筛子一样的坑道把他抛到空中,撞在墙上,再摔在地上。二斗伢子在黑暗里上下翻飞,昏昏沉沉、气若游丝,搞不清这是在哪里,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团微弱的亮光,像萤火虫似的飞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又像一束瘦小的火苗,随时会被狂风吹灭……

炮击过后,美国兵就该上来了。有人扒开坍塌的坑道口,拽起手榴弹箱,猫着腰冲进战壕,一边往死里喘着粗气,一边忙不迭地拧下手榴弹柄上的铁皮盖子。二斗伢子在坑道里跌倒了,胳膊和大腿被人重重踩了几脚。他使了几次劲儿,还是没立起身子,后面的人便从他的背上急匆匆爬过去,锤子一样的膝盖头快把他的脊梁骨压断了。有只手揪住二斗伢子的棉裤后腰,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出坑道,颠簸了上百步,扔在了一个炮弹坑里。二斗伢子扭过脸,看到这人是机枪手大老张。大老张的手紫红色,手指头又粗又壮,每根都像茄子。他把机枪架好,瞄了瞄,对二斗伢子吼道,这两箱手榴弹归你!

二斗伢子还是第一次离这么近看到美国兵端着枪向上冲。他有点慌,手榴弹一个接一个向下甩,却不知道炸到敌人没有。他哪也不看,除了脚下的手榴弹箱,似乎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大老张给了他一个大脖溜子,喊道,看准了再甩!那手榴弹都是拿命换来的,运一箱上来就得少一个人!二斗伢子愣了一愣,盯着大老张的手,又摸了摸发烫的后脖梗子。过去,二斗伢子挺怕这双紫红色的大手,因为大老张开玩笑时总是没轻没重。现在,却觉得这手挺亲切,若不是它,自己非得给踩死在坑道里不可。一巴掌过后,二斗伢子清醒多了,每次把手榴弹抛出战壕之前,总会把半个脑袋探出去,瞅瞅鬼子已经冲到哪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又重重地拍了一下二斗伢子的肩膀,并且紧紧抓住他的领子。二斗伢子一片空白的脑子开始慢慢转动,并且记起了一些东西。他哆嗦着,向高地下方望去,只看到了美国兵的后背和屁股。他们挤成一小团一小团,向远处跑了。二斗伢子腿软绵绵的,稍不用力,准会跪在地上。他抹了一把满脸的鼻涕和泪水,心想,原来仗就这么打啊!他感激地扭过脸,想对大老张笑一下,道个谢。可是旁边的那挺机枪枪管给炸弯了,大老张也不在身边。二斗伢子把胳膊探向肩膀,把抓住自己领子的那只紫红色大手掌拿到眼前。这是大老张的手,只是从小臂一半处炸断了,慢慢滴着血,指甲缝里的污泥似乎都还留着体温。二斗伢子隐约记起来,机枪被炸坏了,敌人冲上了高地,大老张用手榴弹砸碎了一个美国兵的后脑勺,自己也被工兵铲劈断了一条腿。最后,他拎着爆破筒和两个鬼子抱在一起,接着是暴雨般飞过来的石子、土块和血肉。

……

西元,男,1976年生,籍贯黑龙江巴彦,现居北京。1994年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同年入伍,曾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文学创作员。著有小说集《界碑》《疯园》等。曾获第二届《钟山》文学奖、第二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