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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4期|郑彦英:凌云(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4期 | 郑彦英  2021年03月24日06:50

第一章

两年后,当纽约郊外的松树林里响起那声穿云裂石的长啸,余凌云的泪花里,依稀出现了那趟从意大利飞往中国的航班。

当时余凌云是头等舱的空姐,她以上弦月式的微笑迎接一位位旅客。其中有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始终戴着墨镜,走路走一步顿一下,嘴里还嚼着东西。余凌云礼貌地对他说了声:“欢迎。”他连头都没点一下,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跟在他后边的一个小伙子提着行李,吃力地举起放上行李架,然后一脸笑地对他说:“吃巧克力吗?”

他一挥手,一声没吭。小伙子点点头,微笑着坐到他旁边。

在接下来的飞行中,余凌云注意到这个戴墨镜的小伙子一直在注视她。她特别小心,依着服务经验,唯恐这个墨镜找碴。

密友文香悄悄提示她:“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看着文香说:“乘客单子上不是写了叫王啸台吗?”

“他就是那个网红歌手,霸王啸。”

“霸王啸?”余凌云想了一下,“就是那个声嘶力竭地吼歌,被网友称为杀猪嚎的网络歌手?”

“对,就是他。”

“怪不得这样不可一世。”她哼了一下鼻子,“还始终戴着墨镜。”

就在她俩小声嘀咕时,墨镜朝余凌云招了一下手。

余凌云不敢怠慢,小碎步过去,用她特有的上弦月微笑说:“请问先生需要什么服务?”

“加你个微信。”他拿出手机,“你扫我。”

“对不起。”余凌云依然微笑着说,“公司有规定,不能随便加乘客微信。”

“不是让你加,是我要加。”说着一昂头。

“对不起。”余凌云依然小心翼翼地说,“这也不行。”

他身边座位的小伙子看来是他的助理,乘客登记上显示他的名字叫刘屹。刘屹本来在睡觉,这时候醒来,一听,说:“怎么回事,我们霸王哥加你微信你还不加?”

余凌云又以甜美的上弦月微笑对着刘屹说:“请不要生气,实在是我们公司的规定。”

刘屹头朝后一仰,嘴巴朝前,额头朝后,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他是谁不?”

余凌云小声地说:“乘客名单显示,他是王啸台。”

“他就是网络歌手霸王啸。”

文香小声跟了一句:“就是网友说的杀猪嚎。”

刘屹指着文香:“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霸王啸却伸出手拉了拉刘屹,说:“其实杀猪嚎更能流传。我的名气能一夜间响亮,大多是因了这个外号。”

刘屹立即附和:“那是,那是。”

霸王啸说:“这下大家都明白了,我再加你微信,可以吗?”

余凌云还是不卑不亢地说:“谢谢你给面子,但我必须严格遵守公司规定。”

霸王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吧。”

余凌云和文香相视一笑,离开了。到了乘务员工作间,文香一撇嘴说:“不就是个杀猪嚎嘛,有什么了不起。”

终于到达黄河市荥泽机场,当余凌云他们站在出舱口欢送旅客的时候,霸王啸戴着墨镜走到余凌云面前,低了一下头,眼睛从眼镜框上面看过去,看着余凌云的眼睛。走出机舱后,他朝余凌云招手。

霸王啸摘下眼镜,微笑着说:“我现在已经不在飞机上了,你们的条文约束不了了,你能加我微信吗?”

“对不起。”余凌云依然礼貌地微笑着,“再见!”

刘屹见状,气愤地要冲向余凌云,被霸王啸拉住了。

文香朝他们哼了一下鼻子:“中国富豪榜前十名都坐过我们的飞机,人家那么大的业绩也都温文尔雅的,哪像他,满瓶不响,半瓶晃荡。”

余凌云温和地对文香笑笑:“咱不说他们了,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世界太小,一个礼拜以后,他们不得不见面。

航空公司要举行开航二十周年大庆,要请省内外名人参与庆贺,公司庆典办派于干事去请霸王啸。霸王啸说了个很高的出场费,于干事为难,说公司是国企,不能拿这个费用。

霸王啸却说:“除非让你们公司余凌云出面,我分文不取。”

于干事脸上立即有了笑。

余凌云刚从纽约飞回来就接到这个任务,是乘务大队队长和于干事一起找她谈话的。她只好答应,当然面有难色。

大队长发现了她的表情,一问,才知道加微信的事。

于干事说:“他说他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发展成朋友。”

大队长说:“你们能不能成朋友,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但是请他来,是公司的任务。今天下午三点你到他的工作室,公司的车两点到你休息的乘务大楼。”

余凌云抿了一下嘴,微微低了一下头,说:“不用公司派车了,我自己去。”说完加了一句,“我和文香一起去。”

“行。只要完成任务,带谁都可以。”

余凌云儿时好友水旋风带着他的助理平头哥来荥泽机场接余凌云。得知这一情况,水旋风看着余凌云说:“去吧,既然是公司任务,就得完成。一个杀猪嚎能把你弄走,我才不信。”说完又对平头哥说,“你开车,见机行事。”

平头哥本不叫平头哥,因为他的胳膊上文着一种凶猛的动物平头哥,所以大家忘了他的本名,都叫他平头哥。他点头说:“哥你放心。”

霸王啸的工作室在黄河大堤边上的一处院子里。他们下午一到门口,院门豁然开了,是刘屹小跑着迎过来:“快请快请,屋里坐。”

余凌云跟着他走向一座二层楼。文香跟在她后面,平头哥则不声不响地跟在文香后面。

刘屹把他们领进了会客厅,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立即有服务员端来绿汪汪的茶水。

刘屹说:“这是霸王啸专门为你们选的明前毛尖,请用。”

文香问:“霸王啸呢?”

刘屹很认真地笑笑:“本来说的是三点,他现在正劳动,三点准时到。”

高大的落地窗外面是一片平地,一个人正举起镢头挖地,只穿了个裤头背心,一身是汗,满身泥土。

余凌云一惊,这不是霸王啸吗?他还……

文香也发现了,碰碰余凌云的肩膀,悄声说:“这是有意做给你看,表演劳动人民本色,不忘初心。”

一杯茶喝完,三点整,霸王啸推门进来,一身的朴素衣服,脸上和头上还有水气,显然刚刚洗过澡。一进来就朝余凌云走来,两只手握住余凌云的手:“感谢你如约而来。”

余凌云把请柬交给他。他接过,翻开看了。“没问题,我准时去。”

霸王啸坐在余凌云对面,伸手摸了一下脸,做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你看,我的心思在你面前暴露无遗,惭愧惭愧!”

文香接上他的话:“你的心思我们明白。我问你,知道余如梦不?”

“怎能不认识?他是我省著名的舞蹈艺术家,由于意外离开舞台,现在是荥泽中学的体育舞蹈老师。”他看了一眼余凌云,“余凌云和她妹妹余凌霄,寄托着他的期望,他想让她们姐妹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余凌云抬头看着霸王啸:“你……”

霸王啸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文香伸手点点桌子:“余伯伯送凌云姐上大学时,送给她四个字:壮志凌云。”

霸王啸立即应和:“我会尽一切努力,让余凌云壮志凌云。”

文香利嘴如刀:“你怎么让她壮志凌云?”

霸王啸立即来了精神:“我参加任何活动都让她跟着,要不了几回,她就成了名人。”

文香笑了:“我姐不会借别人的光,一定自己发热发光、壮志凌云。你就死了心吧。”

余凌云朝着霸王啸微微一笑:“感谢你让我完成了任务,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霸王啸一脸兴奋:“谢谢,什么礼物?”

余凌云问:“你知道孙登吗?”

霸王啸说:“不知道。”

余凌云说:“你应该去辉县苏门山拜谒一下孙登的啸台。魏晋时期,孙登就在苏门山上修行,他的啸声具有浓厚的文化底蕴,所以和竹林七贤的阮籍、嵇康都是好朋友,他们在山上山下对话,用的就是啸声。”

霸王啸一脸茫然,却连连点头:“感谢指教!”

余凌云说:“我听了你的霸王啸,确实不错,奇峰突起。但是仔细听你的啸声,是胸腔音,这样一来,虽然浑厚,但有些音上不去,所以建议你学一学秦腔的净的唱法。有人把这种唱法叫黑头。这是用脑后发音的一种唱法,节省嗓子,而且穿透力强,可以连续唱几天而不累。你现在的啸,两个小时能坚持下来吗?”

霸王啸说:“连续啸,一小时都坚持不下。”

余凌云说:“这就是了,你学了秦腔的黑头唱法,就能大啸不止,而且音域会不断扩大。”

霸王啸说:“太谢谢了,没想到你有这么渊博的知识。”

余凌云说:“我父亲本来可以成为大舞蹈艺术家,但是突来横祸让他改了行,所以他把所有期望都寄托在我们两姐妹身上。他天天手不释卷,那才叫知识渊博。他希望我们成大才、做大事,没有知识,怎么凌云?”

霸王啸真诚地说:“我可以帮助你。”

余凌云微微一笑:“你先把自己练强大吧,互联网的名声要想一直保持,得有真正深厚的底蕴。你还差那么一点,努力吧。”说着站起来,对着文香和平头哥,“咱们走吧。”

霸王啸也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笑着:“能加个微信吗?”

余凌云拿出手机。加过,见平头哥走到跟前,就对霸王啸介绍:“这是我兄弟,平头哥。”

霸王啸一愣,连忙与平头哥握手。平头哥握住霸王啸的手,霸王啸的手一下子疼得钻心。

上了车,文香头朝后看着,笑着对余凌云说:“凌云姐,这手还甩着,我看这下老实了。”

“但愿吧。”余凌云想了想又说,“能把一个啸发展成一种唱法,说明这人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

还真被她说住了。第二天上午,余凌云和文香正在洗漱,乘务长来到了她们宿舍。看凌云正在梳头,就歪着头看着她的头发:“哎哟凌云,你这头发长得也有舞蹈气质呢!”

“看乘务长说的。”凌云笑了,“头发都一样。”

“大不一样。”乘务长说,“你的带着小卷呢,你说大卷吧就成外国人了,就这个小卷,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下子就有了文艺范儿。”

余凌云用皮筋草草扎了个马尾,说:“乘务长指示。”

“这次集团二十周年大庆,需要你跳一下舞蹈,为咱们乘务组争光。”

余凌云觉得突然。“乘务长开玩笑吧?”

“真的。”

余凌云认真地说:“我爸是想让我继承他的事业,成为一个舞蹈家,从小对我严格训练,说真的我也很努力,但是考舞蹈学院,我的专业分竟然不达标。这对我打击很大,对我父亲打击更大。他一个晚上没睡,第二天对我说:‘舞蹈当然也是发展的,我还是老一套的教法。重新再来,你的年龄已经不允许了。’父亲让我从别的方面发展,我已经试了五种了,包括歌唱,都不行,所以乘务长,你别让我丢丑了。”

乘务长笑了:“不是我让你丢丑,是有人点名要和你合作。”

文香搭了个毛巾从浴室出来:“谁?肯定是那个二货。”

乘务长点点头:“就是他。”朝充电的手机一翘下巴,“你的手机还没开吧,他已经把他的演唱发到你微信上了。”

余凌云连忙打开手机,看到霸王啸的微信:

这次你来我工作室,对我的业务指导让我真正认识了你。我知道山外有山,我不敢奢望再继续追求你,但我想和你做朋友,甚至是诤友。我创作了在你们集团二十周年大庆上的歌曲,名字叫《太行啸》,表现的是太行山上的苍鹰,呼啸上天可揽月,流星入海可捉鳖,风雨成就了它的体魄,冰霜练就了它的胆识。我想让你编一段舞蹈,我们合作演出。如蒙不弃,你编好舞后我去看一下,当面学习,一同探讨;如不方便,你编好后发给我学习,咱们舞台上见。

文香歪着头看,一句一句地读给乘务长。

乘务长拍拍余凌云的肩膀:“这小伙子倒真诚,不像在飞机上表现的那样。他不知道你在补觉,以为你不答应,所以又给庆典办打了个电话。我来,就是庆典办安排的。”

余凌云点点头:“明白,这就成任务了。”

乘务长说:“虽然是集团交给你的任务,但也是咱们乘务组的任务。”

余凌云抿了一下嘴:“明白,我先编一段,然后向我爸请教一下。”

舞倒是很快编好了,余凌云在会议室跳了一遍。文香很认真地横挑鼻子竖挑眼,余凌云接受了几条,完整地跳了一遍。文香录好像,两人就去请教余如梦。

余如梦曾是省歌舞团的著名舞蹈演员,他把一张陈旧的省歌舞团的海报,过塑后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那是他年轻时的状态,但谁也没有想到,一次演出,他往上跳得太高,旋下来时没能站稳,重重地摔在舞台上,造成腰椎间歇性炎症。好的时候可以大踏步走路,不好的时候得坐着轮椅。这一病,让他领会到了人生冷暖,只有古荥蚌泽小学校长的女儿、刚入校的老师柳依依守在他的身边,在他面前一直微笑,背后却悄悄流泪。最后,柳依依把他接回荥泽小学,说服校长父亲,让他当了个半工作状态的体育舞蹈老师。

虽然舞蹈课很少,一个学期就那么十几节课,但他曾经拥有那么多光环,刹那间的落寞让他长时间抑郁。长女余凌云很少见到他笑,甚至形成了寡言少语的性格。

他多么想让女儿成为他那样的舞蹈明星,所以一旦能够站立行走,他就教两个女儿舞蹈,认为女儿考上北京舞蹈学院是很轻松的事。

但没想到的是,余凌云在专业考试中的分数并不高,最后被航空学院空乘专业录取。

父亲大失所望,瘫卧周期提前,一下子卧床不起。母亲柳依依强装欢颜,安慰他的同时,带余凌云到镇上著名的能人水烟袋那儿求卦。

水烟袋真名叫水乾坤,但这真名很少有人知道,他本人也习惯别人叫他的外号水烟袋。

水烟袋一见是余凌云,立即让人喊儿子水旋风回来。他为余凌云母女端好了茶,点上水烟抽了一口,然后说他早就为余凌云看过,她是“海底金”的命。

“海底金?”柳依依惊讶地说,“那就是说,虽然是金子,但在海底压着,谁也见不了?”

“不。”水烟袋断然将烟袋往桌子上一搁,“不是见不了,是要靠发现。只要发现了,就是发光的金子。”

余凌云脸红了,小声嘀咕:“一个空姐,跟列车上的列车员一样,是服务员。”

“服务员怎么了?”水烟袋盯着余凌云说,“再大的领导也是人民的公仆,公仆是啥?就是服务员!你随时都有可能被能人从海底捞出来,然后发光出彩。”

余凌云吸了一口气:“必须是有人把我捞出来吗?”

“也不一定。”水乾坤说,“你完全可以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水乾坤的儿子水旋风是余凌云的同班同学,他知道自己高考无望,便在高三时跟厨师学做壮馍。父亲早就看出儿子不是学习的料,他还知道儿子心里装着余凌云。

水旋风就在家不远处的饭店,跟着后厨做壮馍。一听说余凌云来了,赶紧洗手梳头打扮,然后才紧张兮兮慌里慌张跑回家。听见父亲和余凌云母女的对话,即刻接上一句:“我就是把你从海底捞出来的人。”

余凌云脸一下子红了,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心里的话是很明确的:你连大学都考不上,还捞我?自信得过火了吧。

也许就是因为这“海底金”三个字,还有父亲余如梦长期的教育和鼓励,余凌云在大学学习非常出色,毕业后顺利被大海航空选中。她一直记着水伯伯的预言,坚信靠别人捞是不行的,必须自己把握。

所以,她一边做着空姐,一边注重多方面学习,当音乐、文学等梦想都经过尝试难以实现后,社会上突然出现了共享单车。余凌云看到一些小学生甚至不让父母送他们上学,也要骑共享单车上学,立即想到,这些经济现象的出现,靠的是发现。能发现机会的人,必然有深厚的经济学功底,正所谓厚积薄发。余凌云把想法给父亲说了以后,父亲躺在床上想了两天,最后给女儿说:“凌云,爸爸教你舞蹈,所下的功夫比任何老师都大,但是爸爸的水平就这么高,加上已经不符合眼下的潮流,必然是跟不上时代的,你的高考就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之后你钻研写作,认为很多作家就如高尔基一样,只要有生活有恒心,就能成功,但是你的文章送到所有报刊,都石沉大海,后来你投给网络,倒是好发表,但是每天的阅读量说明咱们的文章不吸引人。你又想尽办法学人家网络写手,但是依然没有好的效果。于是你开始学声乐,每天早晨五点起来练嗓子。学校的人跟爸爸开玩笑说,不用上闹钟了,凌云开始练嗓子,就是五点。如此刻苦,还是不行。爸爸托了省歌舞团的老朋友听了你歌唱,朋友直言不讳地说,你的声带不具备当歌手的基础。后来你当了空姐,被无数人称赞,你高兴了一阵子,但很快就发现,再被称赞还是不安心,所以又寻找机会。爸爸认为你这个选择是对的,爸爸支持。”

一番话让余凌云有了信心,飞了两次西欧回来后,她对父亲说:“最近有个拼多多特别火,这也是一种发现。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我也要做一个能发现这样利人利己的经济机会的人。别人赞扬你貌美如花,花迟早要谢,而经济学家是一个对人类有贡献的职业。当然,我不敢奢望成为经济学家,但决心学以致用,争取发现一个机会。”

一旦下了决心,她的努力是别人想不到的。在这如花的年龄,飞行之外,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学习,竟然把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啃完,并且和文香举一反三地讨论,知道了什么是看不见的手,更体会到市场经济之中人人为己的推动力。之后又啃完《看得见的手:我们从这次金融危机中学到了什么》,知道了在巨大经济问题到来的时候,政府这只看得见的手如何运作调整。为了增加实践知识,她与父亲和文香多次讨论后,在网上注册了一个期货账号。她认为目前英国在脱欧,甚至有硬脱欧的可能,多国之间在打贸易战,地缘政治造成的紧张局势,必然导致股市下滑。而与此同时,黄金会上涨。于是,她决定小试牛刀验证自己的学习成果。在飞纽约前,她买了十万元的黄金期货,在去请教父亲的路上,她打开手机看了一下,不出所料,已经涨了一倍。

她笑把手机界面让文香看,文香惊得大张嘴:“不得了,我也跟着你投吧。”

“可不敢,这里面有杠杆。万一遇到利空行情,说不定几分钟就赔进去了,行话叫穿仓。”

余凌云匆匆跑回家,给父亲调整枕头。余如梦看了女儿的舞蹈录像,想了想,说:“凌云,这段编得特别好,不用修改了。以后还可以在不同的场合用,甚至可以作为春节联欢晚会节目。”

得到父亲的肯定,余凌云立即把视频发给了霸王啸。

很快收到回复:真是太好了!什么叫珠联璧合,这就是。

然而,真正到了集团二十周年大庆的下午,余凌云却没什么心思防霸王啸了。

因为中美贸易谈判双方牵头人通了电话,市场出现大量利好,几小时内,股票大涨,黄金大跌。余凌云的黄金,本来涨到二十多万了,几小时内穿仓,需要立即补仓五万元,否则在期货交易所将失去信誉,永远不能再交易。

余凌云的妆已经化好,魂不守舍地走向后台。看见霸王啸朝她跑过来,她只是淡淡地握了一下手,说:“不说话了,我心里有事。”

“什么事?”霸王啸一脸真诚,“人的事?钱的事?还是官司的事?”

余凌云摇摇头:“请让我安静一会儿。”

文香悄悄在她耳边说:“何不让他先帮忙?”

“不能。”余凌云说,“他巴不得我向他借钱呢。”

余凌云突然咬了咬牙,坚定地说了一句:“补仓!”

“还敢补吗?有杠杆呢。咱可不是富人,不能再赔了,更何况还要借你爸的血汗钱呢!”

此时的余凌云,已经不是平日那种温文尔雅的样子,坚定地说:“补!我相信美国人不会真心对我们,马脚很快就会露出来,所以,黄金跌到这个时候,已经是低谷了。”

她用手机微信向父亲发出了请求。加上她的一万九千元,凑够五万元,果断补仓。

就要上场了,父亲的回复还没来,余凌云直直地看着手机屏幕。直到上场,还没等来。

庆典安排是按照预定时间走的,当余凌云还在焦急地等待的时候,催场工作人员已经催她上场。所以,当余凌云与霸王啸一起从幕后走出去时,文香胆战心惊地站在幕后看着。当她看到霸王啸挽着余凌云的手走向舞台中央,穿着燕尾服的霸王啸在向观众鞠躬的时候,她唯恐余凌云心不在焉。还好,余凌云一只脚朝前,一只脚在后,手扯裙裾,恰到好处地弯腰向大家行了礼。文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好在余凌云有扎实的舞蹈基础,所以在霸王啸一波三折的啸声中,余凌云的舞蹈配合得恰到好处。

歌舞结束,主持人将霸王啸和余凌云留在舞台上,赞扬说:“真是难得的表演,天衣无缝。请问霸王啸,你有什么向观众说的吗?”

霸王啸看了余凌云一眼,清了一下嗓子说:“这是我参与演艺以来难度最高的一个创作节目。”说到这里,他向余凌云摊了一下手,“是余凌云女士给了我力量,否则我不可能完成得这么好,所以我要当着大家的面,谢谢她。”

主持人转向余凌云:“余凌云女士,是这样吗?请你谈谈体会。”

余凌云心里想着黄金,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先礼貌地向霸王啸欠了欠身子,然后对着话筒说:“在我们集团成立二十周年的日子,我们集团的股票大涨三十二点。在这样一个蒸蒸日上的单位,我唯有做好自己的工作,才能对得起这个藏龙卧虎的伟大集团。”

第二章

这一次飞巴黎,余凌云是在极度的沉痛中度过的。

在集团公司二十周年庆典演出上,接受完主持人的现场采访,余凌云快步走到幕后。她急于看到父亲汇钱过来的短信。

然而,她看到父亲的回复却是:亲爱的女儿,我认为不需要补仓了,在经济领域你刻骨铭心地进入一下就行,这时候收手叫断臂。断臂是惨痛的,是触及灵魂的,所以永远难忘。你在最前沿的经济领域实践过,下面再研究经济问题,做这方面的行家,就没有心理负担,可以更纯粹、理性地分析,所以放下吧!

第二天就是飞巴黎的行程,水旋风送她上飞机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对她说:“我听余伯伯说了,我觉得他做得对。你想想,他如果把家里仅有的那点钱补进来,赚了最好,万一再赔了,余伯伯心理可能没法承受。”他吸了一口气,“更重要的,你研究经济理论,希望寻找那个和共享单车、拼多多一样的经济机会,这需要宏观地考虑和观察,如果陷于具体的一只期货,就会被它左右。”说到这儿,他凑近余凌云,“但是如果你决定要补仓,我给你五万元。”

余凌云从水旋风手里接过空乘拉杆箱。“不用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做了。”

但走向飞机时,她心里还是无比沉痛。乘务组的姐妹向她祝贺,赞扬她的演出,她嘴上支应着,心里还是她的损失、她的黄金、她的期货,眼前时不时地浮现出这个交易日的K线图。

回程的时候,她的心情才稍微缓了过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在回程的航班上遇到大经济学家苟国栋教授。

头等舱有十几位旅客。两个年轻男女坐在相邻的座位上,一直在小声说着什么,很亲昵的样子。一个中年男人在看厚厚一本书。其他人要么蒙住眼睛睡觉,要么一声不吭,这让余凌云心里舒缓了一些。

就在这时,中年男人右手推开宽大的玳瑁框眼镜,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梁,上下一揉,左手下意识地去配合右手,就把书丢开了。那本厚厚的书,掉在了机舱地面上。

文香听见了声音,看见掉在地板上的书,下意识起身。余凌云一只手压在她的腿上,胳膊肘朝她拐了一下,脸上是无声的微笑。意思很明白:先别管,飞机正在起飞。

文香佩服余凌云能沉得住气,她注视着这个中年男人,心想他肯定会马上拾起来。那男人却没有去捡,还在揉他的眼睛。

文香忍不住又看着这个中年男人,发现他一头黑发,额前却有一小撮白发,这让她感到奇怪,就又用胳膊肘碰碰余凌云。“你看那一撮白发。”

余凌云抿着嘴笑了,不吭气。

飞机终于平稳,余凌云站起来,走到中年男人身边,弯腰捡起书,递给还在揉着眼睛的他:“教授好,您的书。”

中年男人停止揉眼,玳瑁框眼镜落到了鼻梁上,身子往前一倾,很礼貌地接过,微笑着说:“谢谢凌云。”

余凌云一惊,眼睛瞬间睁大,脸也一下子红起来。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文香更是惊呆,心想,我们乘务员知道乘客名字很正常,但她怎么知道他是教授?又想,他能叫出余凌云的名字,说明早就关注她了。

从客舱里回来,文香一噘嘴,把余凌云堵住:“老实交代,你怎么知道他是教授?”

余凌云看着文香说:“网上到处都是……”

“我没注意,大家都没有注意,怎么就你注意了?”

“半个月前咱们飞巴黎时,他也坐那位子。这一期《航空阅读》登了他的照片,我发现他和杂志上的照片一模一样,特别是那一撮白头发。”

文香的眼睛猛然睁大,小声地说:“你看他装得一本正经的,假装揉眼,其实就是想让你给他捡书呢!”

余凌云微微点点头,若有所思。

准备送咖啡的时候,文香挤了一下余凌云,猛一伸头,声音很小:“他一直看你。”

余凌云伸出一根指头堵住文香的嘴,小声说:“人家是黄河商学院著名的经济学教授,可不能把人家当俗人!”

文香嘴巴张得很大:“你说他是苟国栋教授?我朋友上个月买股票,还是看了他的分析才买的,已经涨了一万多块!我本来也想跟着他的分析试一把,但你这在期货上一栽,我就不敢了。”她侧过身子朝苟国栋那儿看了一眼,“呀,真是!没想到那一撮白发白得如此耀眼!”自己先笑了,“你研究经济和试水期货,这不是瞌睡了来了个枕头?”

下飞机的时候,苟国栋走出舱门,却又回过头,对余凌云说:“余凌云,你过来一下。”

余凌云的脸涨红了,快步走到他跟前,笑了一下,是她特有的上弦月式的微笑。

苟国栋说:“明天下午,我在黄河市体育馆做演讲报告,你能去吗?”

她一惊,立即反应过来:“在哪儿买票呢?”

“不用,你两点到门口,报你名字,自然有人接待。”

“噢。”她应了,没再吭气,只是点点头,看着苟国栋转过身,走上通往候机大厅的廊桥。

水旋风又来送壮馍了。余凌云每回从海外飞回来,不管多晚,水旋风都会在机场候机大厅等她,给她送上他亲自做的壮馍,然后开车送她到乘务大楼休息。

水旋风非常感谢荥泽中学校长,感谢他把受伤的大舞蹈演员余如梦请到学校当舞蹈老师。余老师一来,才会有和校长女儿柳依依的爱情,才会有余凌云和余凌霄两个女儿,才会让他对余凌云一见钟情。

许多人都劝他,人家是空中小姐,你什么都不是,一个做壮馍的,就是一个厨师,怎么追求人家,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但他不这么认为。

水旋风每次来接机,都有一种自豪感,他喜欢看乘务长领着她们一行乘务员,穿着一样的空姐服装,迈着英姿飒爽的步子,高跟鞋嗒嗒嗒地敲击着候机大厅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他总在门口灯光稍微暗一些的地方等待,看着这一行空姐中最耀眼的女人余凌云。想到她马上就会上他的车、吃他送上的壮馍,他的心就痒痒的。虽然经常是半夜回来,但他很幸福,等待本身就是很幸福的事情。

但这幸福的事情并非一帆风顺。

他第一次来接机,余凌云不理他。

那是一个大清早,飞了一晚上的余凌云和乘务员排着队,跟着乘务长走进候机大厅,他一下就看见了余凌云高挑的身影。他希望余凌云看见他,看见他后现出惊喜的表情,所以站在灯光最亮的地方。他分明看见余凌云朝这里看来,但她装作若无其事,依然跟着队伍,嗒嗒嗒地敲击着地面,走出了候机大厅,钻进了接送乘务员的交通车。

他不得不大叫:“余凌云!”

余凌云没有理他,似乎没听见。

他跑了过去,到了交通车门前,看见余凌云刚刚坐上座椅,就又用他平时叫得最亲切的名字喊:“凌云!”

同事们都注意到了,余凌云才不得不看着他,冷冷地说:“噢,水旋风,有事吗?”

“我来给你送壮馍!”他不失时机地把兜里的壮馍拿出来,递了过去。

余凌云没有接,依然冷冷地对他说:“谢谢你,我不饿。”然后对司机说,“开车吧。”

水旋风眼看壮馍送不上,跳到了车上。

车开了,水旋风一闪,差点摔倒,连忙扶住椅子背,把壮馍递给余凌云。

余凌云一脸通红,咬着嘴唇:“你……你怎么能……”

他觍着脸对大家说:“这是我妹妹,飞行前我们吵了两句嘴。这不,还没消气呢!”

车上只剩四个空姐,文香也是其中一个。文香吸了一下鼻子:“这壮馍味道好香呀。”

水旋风立即给她递去一个,又给其他人分发,才对余凌云说:“你看你看,大家都要了,你得给你哥这个面子嘛。”

文香咬了一口,嚼着说:“真香呀!凌云她哥呀,你能每次来给我们送壮馍就好了,飞机餐真难吃。”

余凌云只好接过了壮馍,却没有吃。

他小心翼翼地说:“吃嘛,趁热。”

到了乘务大楼,水旋风看着余凌云下车,连忙跟过去。“包包给我,你飞了一晚上,怪累的。”

余凌云再也忍不住了,平日腼腆的她几乎没出过那么大的声:“你不要跟来!”

文香也下了车,给水旋风打招呼。他立即回应:“下次回来,我还给你们送壮馍。”

余凌云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回去,再也不要来!”

他笑着点点头:“好好好,我走了。”

但是,每次她飞行回来,他都在候机大厅等着,每次都拿着壮馍。等到队伍散了,余凌云总不到他那儿去,乘务员们却飞奔过去,领了自己的壮馍,欢天喜地地走了。水旋风这才走过去送给她。

开始她生气,小声跺脚,小声说狠话,但他不在意,慢慢地成了习惯。

慢慢地,他不让余凌云坐交通车,改坐他的汽车。余凌云从来没说过同意,但也就坐了。

慢慢地,大家知道他不是她哥,是她的追求者,大家也就默认了。

远远地,他就发现余凌云心事重重。

平时一上车,她就开始吃壮馍,但是这次,她把馍在手里拿着,若有所思。

“快吃吧。”他说,“趁热。”

她这才咬了一口。

“明天是你爸生日,你带礼物回来没有?”

“带了。”

“什么礼物?”

“法国舞蹈家弗朗西斯的签名版光盘。”

“太高级了,明天你亲自放,我把我家的光碟机搬来。”

她突然抬起头:“我明天下午要去参加一个大会。”

“咱们上午为你爸庆生,然后我送你。”

“不了。”她连忙说,“这是一次重要会议,我必须做好准备。”

“那……”他沉吟了一下,“也好,光盘给我。”

他接过光盘问:“在哪儿开会?”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市体育场。”

“我以为开会只在会议室里,没想到是在体育场。是听报告吧?”

“嗯。”

“谁的?”

“苟国栋的。”

“啊!”他一惊,“苟国栋,是我崇拜的经济学家。你不是在研究经济吗?不是正好对上口了?我能去吗?”

她连忙说:“别,没有票了。”

“我买一张黄牛的。”

“不!”她连连摇头,“你千万别去。”

“噢——”他温和地应了一声,“到了,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了,你回去休息吧。”

“那好,我走了。”随后他就开车走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

第三章

余凌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能放下任何事倒头就睡的角色。父亲当年时好时坏的身体,成了荥泽中学教职工家的小朋友的笑柄。教职工子弟只有十几个,但这十几个从小在一起玩的孩子,往往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父亲犯病的时候坐在轮椅上,小朋友们就说他靠发条生活,上了发条就能跑能跳,没上发条就不能动弹。于是,一旦父亲坐上轮椅,小朋友就朝余凌云喊:“上发条!上发条!给你爸爸上发条!”

余凌云很压抑。所以,父亲好的时候她很高兴,不能走的时候她不让父亲坐轮椅出门。但母亲坚持把父亲推到有阳光的地方晒太阳,让父亲增强钙质。

一边是父亲母亲,一边是小朋友,余凌云从小就处在两难境地。因此,她从小养成寡言少语的性格。

上了中学以后,一个同学的出现,让那些从幼儿园一直到中学的朋友都不敢再奚落她。那个同学就是水旋风。

水旋风学习成绩极差,留了两级,跟余凌云同班了。有近一年时间,他几乎没有跟余凌云说过话。

后来有一个女同学上舞蹈课时,对另一个同学说了一声:“发条走来了,今天上足劲儿。”水旋风怒吼着冲过去,吓得那个同学兔子一般逃跑,后来跑不动了,向他求饶。

“是不是胡说?”

女同学抽泣着说:“是。”

“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十下。”

女同学哭着开始打,虽然软软地打,还是疼。

这时候余如梦带着同学们跑了过来,大喊着让女同学停下。女同学却不敢,看着水旋风。水旋风朝她吼:“老师都说了,你还不听?”

女同学这才起来,立即跑得离他远远的。

水旋风站在那里,任凭余如梦批评。后来罚他站操场,他很高兴地接受了。

余凌云左右为难,只好任凭他站在那里。在舞蹈课结束后,她跑到水旋风跟前,声音弱弱地说:“下课了,别站了。”

他笑了,高兴地说:“放心,从今天起,谁再敢欺负你,我就让他跟这个女同学一样。”

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就是这样完成的,余凌云对水旋风的深刻印象也是这时候形成的。

那天上午,余凌云大睡醒来,发现已经十二点零三分。她急了,脸都没来得及洗就冲下楼。如果能打到车时间还充裕,否则就麻烦了。

然而一下楼,她发现水旋风就在楼下站着,脸上净是笑。“醒了?看睡得多香,脸蛋红扑扑的。”

眼看就到市体育馆了,水旋风回头说:“感谢你提供今天演讲的信息。我让后厨研究出了麻辣壮馍。苟国栋教授有一句名言:市场就像麻辣菜,越麻越辣越有胃口。我让店里在体育馆外面摆了五个摊位,每一个摊位打个横幅,就写这句名言。”

余凌云心里一动。“你还真是一个做市场的好料!”

水旋风摸摸头,被表扬弄得不好意思。“生意嘛,看的是时机,一错过,步步赶不上。”

水旋风车开得快,提前五十分钟到达市体育场门口。余凌云却没下车,她担心去得太早苟国栋没到。如果下车在外面转悠,万一苟国栋看见了,会觉得她太重视这个事情,所以只有坐在车里。但她又不想和水旋风待在一起。

她灵机一动说:“你不是有壮馍摊吗?去吧,我在车里等着,时间快到时我自己去。”

“你放心吧,我有一个团队,光靠我一个,能做几个壮馍?我指挥就行,我爸还夸我指挥有方,能号令三军呢!”

就在她化妆的时候,水旋风对她说了这几年他在壮馍行业的情况,很委婉,但她一听就知道水旋风已经小有成就,一年赚个百把万,没有问题。

她应和了一句:“比我做空姐强多了。”

水旋风说:“说到哪儿,我就是一个卖馍的,而你上天入云、行走世界。我们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余凌云后来果然看见几个门口都有卖壮馍的,一个个都朝水旋风打招呼。买的人很多,排着很长的队,反而平时在体育馆门前卖煎饼馃子的摊位无人问津。

她不禁想:水旋风这家伙,鬼得很!

快到体育馆正门了,她停下来,转身对水旋风说:“你饶了我吧,别跟着我了。”

水旋风笑笑,说:“好好好,到此为止。”

她看着水旋风离开,心里想,他真要有雄心,人长得差一点不要紧。男人嘛,重要的是要有学问、有本事。

就在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朝她迎过来,一脸标准的微笑说:“您是余凌云女士吧?我是市政府办公室派来接待您的,请。”朝里面一伸手。

这时候进场的人排了好长好长的队,西装革履的小伙子领着她从一个小门进去了,拐了一个弯,到达一个豪华门庭。推开门,便见苟国栋正和一个学者模样的人说话,他们旁边是市电视台著名主持人钱亭亭,钱亭亭正在一边默默地念着台词。他们身侧,两个穿着旗袍的美女站在那里,随时准备伸手侍应。而他们面前,摆着多种饮料,还有水蜜桃、蓝莓、车厘子、奇异果、草莓等新鲜水果。

两个美女这时候对她弯下腰说:“感谢光临,请坐。”

苟国栋这才注意到她,立即站起来。

她的脸一下飞起红云,赶紧和教授握手。

教授拉着她的手,对身边学者模样的人说:“这是我的助理余凌云,这是黄河市政府曲秘书长。”

趁秘书长出去打电话,余凌云立即朝苟国栋斜了一下身子,小声而疑问地说:“您说,我是您的……”

苟国栋扶了一下眼镜说:“是我的助理。”

“我……”余凌云胆怯地说,“我怎么能做您的助理?”

“助理是什么?就是协助我。第一,协助我把笔记本电脑拿到演讲台上,会有人带你去,放下电脑后,坐到体育馆贵宾席的第一排。第二,在我演讲时,我把眼镜放到台子上的时候,你到我身边一下,我会给你交代事项。本来还要给我操作电脑,在演讲时把图片发到大屏幕上,但今天来不及了,我自己操作。”

那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进屋,对余凌云笑着说:“请吧,余助理。”

余凌云看了看苟国栋,苟国栋勾着头看着他的电脑包,手朝包上伸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把包提起来,跟着小伙子走进会场。到了贵宾席,坐在一个放着纸条的椅子上,字条上写了五个字:苟教授助理。

她有点激动,但还是清醒的。苟国栋这么重视她,并不是知道她已经在钻研经济学,而是因为她的美貌。从美好的方面想,他用我,是装点他的脸面;但从不好的方面说,他可能有非分之想,这当然不行,要时刻防范。但参与他的活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去的小学徒,就是这样跟着师傅一天天从扫地开始学习,最后得了真传。能不能得到苟国栋的真传不说,但最起码,我可以不断出现在经济学领域的最前沿,识水性了,渐渐地,自己就可能悟出一些门道。

正在感叹着,却闻见不远处飘来的壮馍味道。味道是那样熟悉,不知不觉地,她的口里多了津液。转念一想,真是俗气。又一想,水旋风的俗不可耐也是生存之道,抓住一切机会经营自己的产品,这也是经济现象。这样的人也许成不了大人物,但过日子很踏实,进账很稳定。

苟国栋和秘书长在观众们热烈的呼喊声中出场了。秘书长给大家摆了几下手,大家才停止。

秘书长微笑着弹了弹麦克风,开始了他的开场白:“现在是经济社会,是一个人人都想富裕的社会,但是,盲目的人是富不了的,只有眼睛雪亮的人,才能好好地赚钱,而能够擦亮我们眼睛的人,今天我们请到了。下面,有请我国著名经济学家、黄河商学院教授苟国栋登台!”

面对这么大的场合,苟国栋依然不紧不慢地走到演讲台前,然后半举起右手,朝人们招了一下手,声音很富有磁性地说:“大家下午好!”

场下的掌声更加热烈了。余凌云也禁不住使劲鼓起掌来。

“我今天给大家讲一下资本的力量。我先说一个人的名字,波音。大家出门坐飞机,几乎都坐过波音飞机,这飞机为什么这样叫呢?波音是一个有钱的美国人。开初他想做飞机制造的时候,请的工程师是一个特别精通飞机制造的中国人后裔王助,但是这个王助不愿意跟他干,他要回到中国,给中国人制造飞机。”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身子往后一仰,扶了一下眼镜。场上有议论声,这是他要的效果。

“这个王助回到中国,四处奔走,寻找能帮助他制造飞机的人,或者说能够出钱让他制造飞机的人。但是他很失望,因为中国官方不了解他,也顾不上了解他,这时候袁世凯刚刚称帝,蔡锷等开始北伐。北伐开始,中国大乱,随着就是北洋政府走马灯似的换总统,谁能顾得上出钱制造飞机呢?官方不行,他就寻找有钱人,当时中国的有钱人大都是地主,多大的地主也没有能够制造飞机的实力。这就是说,光有技术不行,得有资本,没有资本,纵然是天才,也一事无成。”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叹一口气,才说:“而在美国,在波音那儿,一个王助走了,还会有另一个王助,资本家波音只要再找一个或者一批会技术的工程师就行。于是,波音又高薪聘请了新的工程师,非常顺利地制造出了飞机。先是运输人和物的,然后是运炸弹的。在二战期间,波音制造的飞机每天都从工厂发出,交付军方,二战的胜利,波音贡献巨大。不能不说的是,轰炸德国和日本的飞机,都是波音的B-29飞机,往日本扔那两颗原子弹的飞机,就是波音公司的B-29重型轰炸机。咱们整天说的B-52战略轰炸机,是波音的,美国飞上太空的航天飞机,也是波音的。波音只是个资本家,出钱办事,出钱赚钱。不但波音本人赚了,参股的人也赚了。懂得技术的、非常精明的制造飞机的人还要感谢他,因为他给了他们就业机会,他让他们也占了股份,让他们发了财,成为波音的股东。全世界无数买了波音股票的人,也跟着赚了钱。大家都感谢波音公司的时候,其实感谢的不是飞机制造技术,而是资本,是一个叫波音的出资人。”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下,身子朝后一仰,头朝前一勾,然后把眼镜取下来,放到桌子上。

余凌云立即站起来,从条桌一侧出去,刚要朝苟国栋走去,西装革履的小伙子立即走过来,递给她一个白色小盘,上面放着热毛巾。然后,她迈着空姐训练有素的步子,走向演讲台,把热毛巾往桌子上一放。

其时水旋风已经进来了,他早已买票,他有意买到最角落的地方。他不知道余凌云会在哪个位子,但他知道是好位置,所以他就买到离贵宾台最远、台上人看不到的地方。

他没想到余凌云竟然到了中心位置,竟然直接给苟国栋服务。他几乎了解余凌云除了飞行以外的所有行动,在这些行动中绝无苟国栋的身影。那么,她是怎么和苟国栋接触上的?苟国栋为何对她如此器重?

当然,后面的演讲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在琢磨这一段时间余凌云的异常情况。

就昨天!他一下子明白,就昨天她有了变化。她在巴黎给父亲买了生日礼物,说明从巴黎回来的时候,还是想着给父亲过生日的,那么,就只有在回来的路上。

肯定是在回来的飞机上,苟国栋对余凌云起了心。问题是余凌云从来没见过如此阵仗,这样的大人物对她示好,她只会受宠若惊,不可能拒绝。她一下子还不会发现这贼人对她起贼心,只会发现他的厉害,只会佩服和感动,因为她正巧在钻研经济学,正在寻找机会,所以容易被他左右。这种老东西都是老狐狸,他们总是在她最感动的时候露出真面目。

越想越严重,但眼下怎么办呢?

于是立即给她发短信:应该四点半就结束了,我在体育馆门口等你。这时候回家还可以跟老寿星一起吃个晚饭,顺便当着他的面,你亲自给他放一下大舞蹈家的签名光盘。

这条信息立即到了余凌云手机上。她拿出来看了看,又把手机装起来。

“资本是没有感情的,资本是冷的,资本的走向就是用钱赚钱,不能亏本,所以你不要妄想资本家会发善心,会撒钱给大家,会救助穷人。越是穷的人越不会救助,越是富的人越会给钱,因为富人的资本结合起来能做更大的事。我们都知道咱们一个地产商给了一个做电器的名人五个亿,连考察都不用考察,为什么?因为人家做的事就是大事,运作的都是赚钱的,跟这些人投,不会赔,只会赚,而且省心。一般人根本不会理解为什么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特别是美国,不到百分之一的人占有着社会上百分之九十的财富。有了钱,什么都能做成,甚至可以直接参选美国总统,穷人连这样的梦都不敢做。”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一下,声音很浑厚地说:“但大家千万不要恨资本,要懂得利用。”

演讲结束时,掌声雷动。苟国栋站起来,双手半弯曲着朝前一伸。就这半弯曲,便有了风度,不张扬但有范儿。

余凌云第一次听这么生动而又深刻的经济学演讲,很感动。自己以前学的经济学知识,看来都是死知识,而这些知识在苟国栋教授这里,活了、生动了、有根了,能开花结果。

这样想着,她把教授演讲所用的笔记本电脑关机收好,跟在苟国栋后面走向了贵宾室。

突然想起水旋风的信息。确实,这时候赶回家,还能和父亲一起吃个晚饭,她知道这是父亲的心愿。但她同样想和苟国栋多待一会儿。

秘书长问:“去酒店喝茶吧?”

“好呀。”苟国栋点头,然后朝她一伸手, “你也去。”

她的脸又红了。

这时候场上的人渐渐散去,拥挤的人流已经稀散。水旋风一直盯着余凌云和苟国栋进去的贵宾室。还好,他们出来了,先是苟国栋,然后是余凌云。余凌云竟然手里拿着一个电脑包。他立即转身出场,走向自己的车,平头哥从驾驶窗口伸出头,对他招招手。

平头哥说:“接他们的是公务车。”

好在路上堵车,公务车一会儿就被平头哥撵上了。眼看就六点了,才到达黄河饭店。

水旋风没有下车,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余凌云看见,引起她的尴尬。

水旋风给平头哥下令,让他在宴会楼层守着,他们一吃完出来,就说是她兄弟,说余凌云家里有急事,借一步说句话,然后让她推掉后面的事。

平头哥点点头,一转眼进了楼。

平头哥从小就没了父母在街上流浪,一句话说错了就会挨打,所以别人说完话让他回答时,他总晚半拍,在心里琢磨自己的话,拿准了才敢说出。是水旋风的父亲水烟袋收养了他,所以他和水旋风如亲兄弟一般。水旋风学习不好,他更不好,常常是他做最后一名,水旋风倒数第二。有回水旋风成倒数第一了,他急得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下,说:“我怎么能跑到我哥头上呢?”

后来,他跟着街上一个剃头的学武艺,每天早晨练习拳脚。水旋风家后院的两棵苦楝树,都被他练拳打脱了皮。

武功在身以后,他还是过去的样子,一般不说话。平头哥本名叫闫明亮,因为人们几乎听不到他说话,臂上文着一只平头哥,见到他时都是一副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样子,所以都叫他平头哥。

大概将近两个小时,市长的宴请结束了。

“咱们换个地方吧。”市长说。

余凌云的脸又一下子飞红了,连忙说:“我得回去了,我爸今天过生日呢!”

苟国栋走到余凌云身边说:“非常感谢,你做得非常好。希望我们以后的合作更加愉快。”

“你们快去忙吧。”余凌云说,然后朝市长摆手,“再见。”

余凌云已经收到了水旋风的信息:你吃完后,我送你,我就在楼下。咱们一起回家。

余凌云看着短信,心里一下子非常沉重。

水旋风这么多年的穷追不舍,她是傻子也会明白水旋风的意思。上中学时她还是很高兴的,因为能有一个大哥出面保护她,使她在学校里不受欺负。当她从学院毕业,去大海航空上班以后,水旋风谢顶了,头中间光的那一块她实在看不惯,她更害怕同事们看到他的样子进而看不起她。父亲致残让她一直被人看不起,自己不能再步此后尘。

但是,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好男人,体贴入微,知冷知热。现在哪儿还有这样的男人呢?苟国栋能像他这样对我吗?现在看,苟国栋对我非常满意,但是能保证长久吗?他的年龄应该已经结婚,甚至有了孩子,那么,他这么殷勤,是什么目的?

她立即打开手机,查了一下苟国栋的家庭情况。没有查出个究竟,只有他的成就、他支持的股票,还有跟着他跑的网民。

刚一出宴会厅门,平头哥就从过道一边闪出来。一说话,声音巨大震人:“凌云,我在这儿呢!”

…… 

郑彦英:男,陕西省礼泉县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学士。历任灵宝市副市长、三门峡日报社社长、河南省文学院院长、河南省文联副主席,现任仰恩大学教授。出版有长篇小说《从呼吸到呻吟》《拂尘》等九部,作品集《太阳》《在河之南》等十二部。被搬上荧幕的电影剧本有《秦川情》等三部,电视连续剧剧本有《石瀑布》《彭雪枫将军》等六部。散文集《风行水上》获鲁迅文学奖。三十余部著作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全国社科人文科学优秀成果奖等省级以上奖项。系一级作家、河南省省管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