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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2期|孙频:以鸟兽之名(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2期 | 孙频  2021年03月22日0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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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天,我整个人变得越来越焦虑,失眠也越来越严重,经常半夜里赤足在屋子里游荡,或是守在窗前,数着爬进来的月光的脚印。下弦月总是在后半夜才悄无声息地出来,脚印洁净极了。如此一段时间之后,眼看就到了桃花盛开的时节,我决定回一趟老家。

我的老家是一个北方小县城,很多人家的门口都种着桃树。那些桃树,平日里看上去也就是一棵棵树,谁也不会朝它们多看一眼。但是一到了三月,它们就会从各个隐蔽的角落里集体杀出来,艳丽凶猛,张灯结彩似的,把整座老县城照得像宫殿。

我选这个时节回去,一来是为了赏桃花,二来是为了打捞点素材。我的焦虑也与此有关。这些年里,我虽然出了几本书,但几乎没什么反响,也没多少销量,稿费连在北京租房都不够,为了生活,近两年不得不写一些不入流的悬疑小说,以求多些销量。写悬疑小说的后遗症之一就是,看什么都觉得其中有蹊跷。所以每次有人叫我作家的时候,我心里都是既恼怒又得意,恼怒的是,就连我都能算个作家?得意的是,居然有人知道我是个作家,我还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母亲就从不和别人说我在北京做什么工作,我估计她是羞于启齿。

青砖的院门日益破败,朽坏的木门吱嘎作响,但从墙后伸出的那枝桃花却依然天真妩媚,走到门口,忽然与它迎头撞上,那种欢喜热烈,简直让人想落泪。坐在桃树下和母亲寒暄一番之后,母亲忽然一拍大腿,说,你不是每次回来都先问我,最近县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吓人的事情,这次怎么不问了?我还真给你攒了这么一桩事,晓得不?你那个同学,杜迎春,在山上被人杀了,杀了以后又把她烧成了灰,连案子都破不了,听说连脖子里的一条金项链都被人家拿走了,你说怕不怕?死了有一个多月了吧。

我大吃一惊,杜迎春是我小学同学,我同学里面居然也会出命案?杀人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情啊,却忽然长出腿跑到了我面前。小时候因为我们两家离得很近,我和杜迎春从小就在一起玩,长大以后她名声不是很好,中间有几年我们失去了联系,但后来加上微信之后,她偶尔还会从手机里跳出来,和我聊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杜迎春在我们县城里也算是一号人物,初中毕业后读了个中专,十八岁的时候就爱上了一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她母亲看不上那男人,咬牙切齿地骂她,跳着脚说,嫁去,嫁去,把老娘给你买的衣服脱下来。话音刚落,她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包括内裤,然后赤身裸体地站在院子里,仰脸数着头顶飘过的几朵白云。和这男人结婚六年便离了婚,然后又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广东的网友,在网上爱得轰轰烈烈,天昏地暗,又坐上绿皮火车跑到广东去找那男人。结果两个月之后又悄悄跑回来了。后来还是经熟人介绍,嫁了一个面相老实的男人,生了个女儿。结果过了几年又离婚了,因为她有了相好的,说是又找到爱情了。就在去年过年前,她还在微信里主动和我说起过,说她现在这个男朋友性格有些反复无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山上搬下来的缘故。我回她说,你口味倒变得快,开始喜欢山民了?山民被文明驯化得更少,性子和我们也不大一样吧。她回道,我要的是感觉,说不来他身上有股什么劲儿,反正挺吸引我的,再处处看吧。我说,感觉又不能当饭吃。之后便是大年初一互相发了条拜年短信,然后再无联系。

我忙问,那凶手抓不到?母亲说,人都烧成灰了,又是在山里头,你说怎么破案?我想,确实,大山里没有监控,可杜迎春对山上并不熟悉,为什么却要跑到山上去?这说明杀害她的人对山里很熟悉。我赶紧问,她后来不是又有了个相好的,那男人没嫌疑?她想了想,说,不关那人什么事吧,要不案子早就破了。我问,你见过那人吗?母亲摇摇头,光是听她妈在我耳根子底下提过一回,好像那人是从山上下来的,就住在移民小区里。我忙问,这移民小区叫什么名字?她说,大足底小区。我说,这小区的名字怎么这么怪?

母亲白了我一眼,起身说,你又不是公安局的,管人家闲事干什么,我看你是越来越呆了,难怪找不到老婆。阳关山上修水库,正好淹了大足底村,他们就整村搬下山了,这多好,下了山直接就住进楼房了。你看看连人家山里人都在县城有楼房了,再看看你。我说,你再写上一年就快不用写了吧,你还能写出个房子来?

我急急打断她,这个大足底小区在哪边?

母亲见牛头不对马嘴,只挥手往西边比划了一下,懒得再搭理我,又随手拔了两根葱,准备做饭。

我果然在县城的最西南角找到了这个叫大足底的小区。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写了两年悬疑小说,没见写出什么名堂,倒把自己搞得像个业余侦探。只见这小区孤零零地悬在那个角落里,孱弱瘦小,天外来物一般。小区周围围着一圈矮矮的围墙,有一只长胡子的山羊居然稳稳地站在墙头,我看了半天它都掉不下来。小区的西面和南面皆是旷野,旷野里隐隐可见几棵柳树。小区对面立着两棵粗壮的大白杨,树上筑着巨大的鸟窝,小房子似的,看起来里面住个人都不成问题。我绕着小区转了一圈,只见小区周围开垦了几块奇形怪状的菜地,犬牙参差。在小区后面还有猪圈、羊圈,里面养了几头猪和几只羊,很是热闹。小区旁边的旷野里还搭了个简易厕所,就是刨了个坑,周围插上四条木棍,拿块破布围着。我不禁有些疑惑,难道还有人每天千里迢迢从小区里跑到野地里,就为了上个厕所?

我正在门口徘徊,小区里走出来一个人,在与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俩对视了一眼,我忽然认出,这人却是我当年在县文化馆的同事,叫游小龙。那人走过去两步忽然也停下,回过头看着我。我说,游小龙吧?我是李建新啊。他盯着我又认真看了几秒钟,然后走过来,忽然伸出一只手,像领导一样,要非常正式地和我握手。我不太习惯,觉得这样太过隆重,但我们的手还是轻轻碰了碰,然后他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多年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故人,请问你来这里有何贵干?我犹豫了一下,笑着说,没事,瞎溜达到这里了,你怎么也在这?他淡淡说,我就住在这小区里。我惊讶地说,好事啊,什么时候搬到楼房里了?他却忽然说,真是抱歉,我现在出去有点事要办,欢迎你明晚到我办公室来叙旧,我还在原来的办公室,那么,再见。说罢便扬长而去。

多年前我本科毕业在县文化馆工作的时候,游小龙就已经在那里了,比我早去了两年,据说他老家在阳关山的某个小山村里。那时候他极不喜欢说话,还有个忌讳,不愿听别人说他是山民。平时同事们极少有机会能听到他说话,所以,他偶尔说一句话,哪怕是再平常的话,也总会让人觉得惊天动地,怎么,这个人居然会说话?我后来慢慢发现,他虽然平素寡言,总像静静潜伏在水面之下,有时候却会忽然从什么地方浮出水面,且姿态昂扬,头顶着水草或月光,看起来就像只华美的海兽。

那时候,我们都是这个县城里稀有的文学青年,虽然很少交谈,但光闻着对方身上的气息,就知道是同类。我发现每天下班之后他都不走,也不是加班,只是蛰伏在办公室里不停地写东西。有人说他在写小说,有人说他在写诗。不管我多晚离开,都能看到他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光,有时候还会碰到他像个夜游神一样在楼道里游荡。

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回家,因为他就住在办公室旁边的小杂物间里。那时候我觉得他简直像个国王一样,每天晚上等所有的人都下了班,这整栋楼就都成了他一个人的疆域。他办公室里的那点灯光一直压迫着我,我担心他写着写着会忽然变成一只庞然大物,然后绝尘而去。而我则被遗弃在原地,变得越来越颓败平庸,最后彻底淹没在人群里。

只要他的灯光还亮着,恐惧感便会让我又悄悄折回自己的办公室去,重新坐到椅子上,即使坐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但只要自己的灯光也陪他一起亮着,心里便像抛了锚一般,多少觉得稳妥了点。这样过了两年,我还是作出了辞职的决定。辞职之后,我离开县城去了北京闯荡,在京城一流浪就是十年。工作一换再换,没想到最后还是混成了一个靠写作为生的人,租个小房子,偶尔去凑个酒局。

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来了,游小龙就是个山民。他是在大山深处长大的,在县城里读完高中,又出去读完大学之后,再回到县城工作。我们这个县以山地为主,县城坐落在巴掌大的平原上,而大大小小的村落则像树叶一样散落在连绵起伏的大山里。如果是土地肥沃的截岔地带,就会形成比较大的镇子,但更多的山村就几户人家,甚至还有独家村,一户就是一个村庄,孤零零地镶嵌在大山的褶皱里。

在我们这里,平原对山地的歧视由来已久。山民的口音和平原上的口音略有不同,但即使只是一个叹词也能被平原上的人轻易嗅出来,哦,山上下来的啊?好像山上便是另外一个星球。山民们去一趟县城也自称是下山一趟。下山的方式多种多样,从前主要靠搭着木排走河道或步行,走河道必须在七八月份的旺水期,人如蜻蜓般立在木排上,顺流而下。步行的时候则需要身上带足干粮,一走就是几天几夜。后来有了自行车,骑车需要骑一整天,屁股都能摩擦起火。再后来林场有了东风大卡车,山民们搭便车,站在卡车后面的车厢里,人人头上顶着一团飓风。再后来有了客车,一般都是那种体型不算太大的中巴车,载着满满一车人,像只肉罐头一样摇摇晃晃地滚动在山路上。

次日,等我到了文化馆,人们已经下班了。从前就是这样,只要一下班,整栋楼就变得像一座荒宅,散发出阴森的气息。爬上三楼,我一个人穿过黑暗的楼道,向游小龙的办公室走去,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一明一灭,楼道忽而浮出来,忽而又掉进黑暗里。

走到那间杂物间门口的时候,我站住踌躇了片刻,四顾无人,我还是悄悄推开了那扇小杂物间的门。我总是疑心里面其实还藏着一个人。没有人,它已经恢复成了杂物间本来的面目,只是那张单人床还在,落满灰尘,几只拖把披头散发地立在墙角,84消毒液的味道割着我的鼻子。这样荒凉的角落在夜深人静之际颇有些坟墓的气质,很难想象游小龙曾在这个角落里住过数年之久。

走到游小龙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门缝里裂出来的灯光,一切又和十年前天衣无缝地对接上了。这十年时间里,我很少回乡,即使回来了,也是匆匆呆几天。因为当年辞了职去闯荡江湖,亲戚邻里都知道,结果却不能衣锦还乡,便总觉得羞于见人。这十年时间里,我和游小龙也再没见过面,我想象过我走了之后,游小龙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我那盏灯光也在深夜陪了他两年,也许他也曾偷偷在门口观察过我的灯光灭了没有。

现在,在空寂黑暗的楼道里重新遇到了这点熟悉的灯光,我不无伤感。轻轻推开那扇门,只见他办公室里又多了些摆设,看上去十分拥挤。桌上摆着一只粉瓷梅瓶,梅瓶里插着一枝桃花。桌子上还摆着一方砚台,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还摆着几只粗糙的根雕。一只细口瓷瓶里插着一把团扇,扇子上随手画了几支竹子,旁边还题了一首诗,墨迹洇开,无法辨认写的是什么。墙角还立着一只大胆瓶,胆瓶里插着一大束干枯的花草。

桃花下坐着一个人,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桃花像烛光一样照着他的脸。游小龙见我进来,先是一愣,好像并没有认出我来,继而便站起来,不冷不热地招呼道,足下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请坐。他讲的仍是普通话,不过他一直都这样,我毫不奇怪。在一个小县城里,讲普通话的人总会被人多看几眼,好像是哪里派来的间谍。我猜他讲普通话是为了掩饰自己山民的口音,于是我也一直陪他讲普通话,两个土著摇身一变,好像一不小心都变成了外地人。

……

孙频,江苏作协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及《疼》《盐》《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