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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1年第3期丨指尖:开往春天的花朵
来源:《散文百家》2021年第3期 | 指尖  2021年03月19日08:32

世间草木,深谙寒极必暖、否极泰来之理,所以即便天寒地冻,亦不慌不忙,仿佛一个个打坐的智者,在山野水边、丛林路旁,任凭北风怒吼、大雪纷纷、叶落枝折,都静谧无声、默默承受。只有它们知道,那时那刻,自己的花朵,正怀揣对未来的期许和渴望,缓慢而笃定冒着这漫长的严寒和雨雪,夜以继日开往春天……

听说南京有座梅花山,早春,山上的梅花浩浩荡荡盛开,吸引着天南海北的游人。苏州有邓尉山,历来也是赏梅好去处。无锡更有梅园,梅花与园林互为烘托,你分不清梅在石上住,还是石在梅边生。禅宗里有“花未全开月半圆”之句,这里的花,说的就是梅花。诗歌辞赋、书画影廊,常见的也是梅花。到我这里,梅花就是我妈贴在炕头的岁寒三友图。

年少喜欢胡乱翻书,不拘什么,拿起来就沉迷其中。在邻家看到一篇,里面有女孩因一出生母亡家贫,故起名小梅,从小就什么也没有的意思。恰巧我远方姑姑名唤梅花,又觉得这小梅和梅花无论如何也不搭,小心思里想:梅花是看着花开了,小梅却相反。后来端详梅花姑,圆盘大脸,红润娇媚,加上又是待嫁的闺女,穿戴也好,走到街上,处处成风景,倒安慰了见不着梅花的缺陷。

五道庙,月亮大爷讲古话,说人间原本无花,天帝便派众花神下界,养花万朵才算修成正果,那时方准许返回天庭。某神贪杯,大醉许久,醒来但见山河封冻,大雪飘飞,错过生根长叶的好时机,更莫说开花万朵了。只好绞尽脑汁,使完浑身法术,好歹开出千朵花,又小又疏,诸神便嘲笑他倒霉,称他的花是“霉花”。久而久之,就成了梅花。恍悟少时小说人物名字也是有来历依据的。

读《红楼梦》,宝钗那枚冷香丸叫人好奇,跟“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有一拼,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所以是海上仙方儿。冷香丸放入器皿埋于花树根下存放,犯病时用黄柏煎汤送下即可。我一直纠结,这埋药的花树最可能是什么树。一般人咳嗽,也是冬天里的事,普通一树,到冬天枝叶变化,无花可开,只有梅树,会在雪里、风里、冷寂里、严寒里含苞待放。那冷香丸,或也有守着个梅根相见的情愿?

五十回有乞梅一节,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宝玉落第,大嫂嫂李纨罚他去妙玉的栊翠庵折一枝梅花来。妙玉煮茶的水,用的都是梅花上的雪,可见她的梅花有多少。宝玉冒雪折回来,写下“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初次见梅花,是在济南。新年刚过,逛完萧瑟的趵突泉,又从李清照纪念馆出来,迎面便遇一株梅树,一时忘形,喜得一脸贪痴。好在一株梅前,也不会被笑话。那梅,仿若画里探出来的精魂,带着一点俏丽,又带着一点清冷。如此醒目的红焰,落满早春的南山,斑斑点点,骇胆惊心,那得有多么深刻的领悟和惊醒啊。

我倒不觉桃花简静。简静的,大约是看花人的心。《诗经》里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跟静一点也不沾边,倒是更闹腾。世间万物,自己的努力,自己的愿望,自己的窃喜,自己的遗恨,自己的疮痂,只有自己最清楚。想来当日胡兰成看的也不是花静,是人至中年、生活浮沉局促、不得不枉然回望时,遥远而美好的记忆。回忆一美好,便是富足充沛不复重来的简静啊。

小时跟别家合住一院,院子整体呈长条形状,中间几级台阶,将院子规整地分割开来。上院栽了花草,下院平整宽大。不知何年,台阶处的大石被人撬去,我家这边用土夯平,他家那边还维持原样,一下雨,就形成一些小水坑,惹得小孩在里面玩得欢畅。我家上下院各种两棵梨树,他家西南角靠近街门旁却有一株粗壮的桃树。那家主妇不干净,院子也懒得打扫,家里的垃圾统统聚在树下,年久日深,桃树周围堆了小山一样的垃圾。春天,桃花就在厚厚的垃圾堆顶浮出来,云彩一样。每每从外面回来,桃花晃眼,心生惋惜,觉它生错了地方。有意思的是,到了秋天,它却是村里结果最稠密的树。有人揶揄,说垃圾是攒肥的良田沃土,所以才有硕果累累。那桃据说极甜,因祖母跟他家主妇不和,我们两家小孩也效仿大人,出来进去不说话,仿佛天生的仇人,所以,那些桃果无论怎么好,都是与我无关的。

谚语有“桃三杏四梨五月”,桃花在春天最先开,即便粉艳艳开在垃圾上。他家小孩出门,黑脸扬得老高,仿佛那上面也有一片桃林。当然,到了五月梨花开,比起桃花,梨花是清的,带着一些我年纪所难以理解的寡气,但即便如此,我也会扬脸得意,让人家生恨。

一夜雨后,天气一日比一日暖,桃花便要纷纷掉落。那些掉下来的桃花,很快就朽了、黑了,跟灰渣、烂布条们一起,变成了垃圾。村里唱戏,戏里黛玉挑担拿锄葬落花,葬的就是桃花。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她为桃花落泪操心,惹人心酸。年轻时在外地工作过一段时间,那年灰塌塌归来,满喉满腔的失意和悲怆。春天的风,挟裹着沙子和秸秆在车外飞舞。行道树的树枝摇摆着扫过车顶,心惊吓人。一只野兔飞也似的窜过碾压而来的车轮,一切都让人灰心绝望。车在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跑,一转弯,入了山。风似乎小了很多,透过车窗远眺,天蓝云白,迎面都是零零星星刚刚绽开的桃花,有些枝条又低又矮,横伸过来,就那样擦着车窗,扑啦啦响,却不见花落,特意留心,才发觉桃枝上全是花苞,心里暗叹花苞的强壮。车下坡,山路两边的桃便开得好了,笑吟吟的,俨然满世界的风沙和冷寂都与它无关。多年后读周晓枫的《桃花烧》,思及自身,觉得桃花真像人的青春,那是一团无法驱走的火,不开时,含羞、婉约而清嘉,开了,就像火焰,不只要伤及旁人,连自己都不管不顾,最终人己俱焚,两败俱伤。被青春烧灼过的人,有些伤痕累累,硬撑着活下来,冷寂而孤独;另一些随波逐流,甘心遁土入尘,平凡而敷衍。这样想来,原来我们都是做过桃花的,即便你爱或不爱,即便是简静还是浮艳。

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流传甚广,寻常乡下人亦会拿这句诗来撩逗女人。白居易写桃花,却是“寒地生材遗校易,贫家养女嫁常迟”之句。这桃花,是山野小村,开在村庄窝铺、深山老林,透山水畔悠然一枝,见不得急风大浪,只适合小打小闹。去过一个叫红颜寺的小庙,破门破户,十里无人,却有一株桃树艳灿灿开花。庵、寺、庙这些远离繁华地的处所,桃花最喜。在安静的地方生,在简陋的地方长,它的简静,有环境限制,也有不得不为的无奈。

小侄女最喜桃花色,玩具,布娃娃,头饰,衣裙,连一个手表都要桃花色。想起我幼时,也是最喜欢一件桃花衣,直穿到补丁累累。桃花,春风,少年,青涩与张扬,傻气和意气,如此登对。时至今日,大约每个人都曾爱过或依旧爱着桃花和它的颜色吧,只是再也没有力气和勇气说出来,只在深夜于灯下寂寞地冥想年少时的落花,黯然销魂。还是冯唐爽快大方,言笑晏晏间,说穿世人心:十里春风不如你,三里桃花不及卿,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情深共白头。

杏花的颜色似粉不粉,说白不白,又开在桃花和梨花之间,常被人忽略。其实,所谓的杏花天,才是真正的春天。西太行的杏花开在四月,这段时间,暖风徐徐,春草吐绿,虽早晚料峭,但空气中饱含湿润清幽之气,让人有想笑的欲望。

午后村庄,安静极了。村口全是破败的房子,房顶坍塌,门窗陷落,院子里荒草齐膝,掀开大石片,下面露出干枯的水井。单单院角就有一株开满花的杏树,孤单冷清,却又不屈不挠地开着。院墙经过风吹雨淋,早已残破不堪,一半全塌了,另一半塌了半边,杏枝从半边墙伸出来,浅浅的,瑟瑟的,小心的,好奇又害怕。哪有半点红杏出墙的俏丽啊。所谓的红杏出墙,必得是高墙,上面还要铺上琉璃瓦。断墙残垣下出墙的杏花,倒像被囚禁的人,满怀急切盼望着村路上会出现一些惊喜,诸如人影兽迹之类,倘若能看到原主人,我猜杏花也会落泪。

杏树易活,并不需要精心照料。我小时就曾将杏核埋到地里,每天浇水,蹲着等待,不几日杏树就会发芽。小孩的好奇心总是很快消失,加上家里的鸡们喜欢去啄那些新绿,杏树后来到底也没活下来。有次朋友带我去了杏园,说是园,其实就是山。在半山腰平整出几亩条状地,再将树苗栽下。正是春天,杏树的苞蕾刚刚绽开,满山白洼洼的。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真是美妙。过河上山,才发觉山上好冷,树上的花,都在颤抖,衬得黑色山体愈发深浓,神情凝重,仿佛刚被火熏过,缓转头来,用眼前的花定定神,才有活下去的勇气。枝上扑簌簌的白色花瓣,风中转眼就被吹落,只剩蕊心一点黄,颤巍巍抖着。突然觉得杏花是即便伤、即便死都要葆有尊严的花,像流水虽已枯竭,干扑扑的沙底,依旧保留湿润的、活着的气息。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里的鼙鼓跟杏花有个典故,当然离不开唐玄宗这个音乐奇才。有一日君王于后花园散步,估计春光和煦得有点过分,君王走得热汗淋淋,一转身,入了偏殿,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突然被杏树上密密匝匝的繁花给唬住了,沉吟良久,长叹一声,如此春色,如此美景,怎么能不令人惊叹呢。“高力士,上鼓。”著名的高力士便差人将君王最喜欢的鼙鼓拿将上来,放于曲廊间,面对春色无边、杏花绚烂,君王灵光乍现,边敲边唱间,谱就一曲《春光好》。唱完回头,见杏花比刚才更是繁茂,朵朵争艳,瓣瓣欲语,仿佛在感谢君王的懂得。君王大悦。

看来,人与物之间的灵犀是由来已久的。所以,我们从小被大人教导,要懂得世间万物平等的道理,要懂得爱惜,不论吃穿用度,还是树木花草、动物野兽。万物有灵,它会感知你的好与坏、厚与薄。

前年去洛阳看朋友,她家的杏树高大茂密,硕果累累。我去的那天,她蹬着梯子摘杏,她说,杏子熟透了,摘下来就得吃掉,不然会腐烂。那杏,金黄甜软,入口难忘。她说,想砍掉这杏树。问,为什么?她羞赧道:“你不知道,春天开花的时候,树枝都探在墙外,让人生出家里女主人不大稳重的感觉。”我们大笑。杏花被人赋予某种轻浮淫荡的意义,该是误读了它的吧。杏花不该是美人,它是美人头上的一只银钗,又或钗上的一只蝶翅,在月下,随着美人心思,轻轻颤动。

倘若有穿越时空的可能,最想到买卖杏花的宋代去看看,在那里,我会被春雨叮叮咚咚敲醒,朦胧中“杏花,杏花”的吆喝声让人神清气爽。隔着竹帘,从白巍巍的杏花担里挑一盏,或佩在襟前,或泡酒冲茶,或做香薰头油,享受杏花的种种好。而不是像如今这般,驱车几十公里,去一个沉寂无人的村庄,与一树孤单委屈欲语难言的杏花,隔墙相望。

指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等多部散文集。连续两届获得赵树理文学奖、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大地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等。